楚荷,本名譚進軍,湘潭縣曉霞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dāng)代》《收獲》《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飛天》等刊,出版長篇小說《夢里春秋》《棋王》,中短篇小說集《拜托了,風(fēng)兒》等。
一
日頭蠻好。月亮河兩岸,十?dāng)?shù)個大姑娘、細媳婦在洗衣服。河邊那棵歪脖頸柳樹下,李公明練完拳,哪管初春時節(jié)河水冰冷,脫得只余條短褲,往河中一跳,扎個猛子,冒出頭時,人已在河心,邊踩水,邊搓身上的垢泥。忽地,兩手在水中亂撲。卻是先左腳抽筋,接著右腳抽筋,眼見要沉下去。洗衣服的大姑娘細媳婦,沒一個會游泳,大半干著急,小半大聲嚷:“救人呀,救人呀?!?/p>
那邊走來的漢子,聽到求救聲,打飛腳到了歪脖頸柳樹下。一手扯一邊棉衣襟,使勁一抻,衣扣還沒落地,棉衣已順勢脫了,扔在了一邊。兩手抓著棉褲頭,將棉褲、里褲、短褲一把扯了下去。上身尚著了里衣,下身光著,縱身一躍,入了水,幾劃,到了李公明身邊。李公明正兩手亂撈,撈著了漢子,哪還肯松手?死死箍著漢子脖頸。李公明壯實,勁大。漢子比他更壯實,勁更大,說:“莫,莫,莫……”結(jié)巴著,想說的話尚沒有說出口,擂缽般拳頭,已到了李公明太陽穴上,這才將話說完:“莫箍。”李公明眼冒金星,頭暈得天旋地轉(zhuǎn),哪還有半絲力氣?被漢子拖死豬一樣拖上了岸。
兩岸洗衣的大姑娘、細媳婦,心均在人命上,漢子光不光屁股,一點也不打緊。李光明已被救上岸,大姑娘、細媳婦一個個喊,“哎呀”“丑死了”“不要臉”。大半轉(zhuǎn)過臉去,小半叉開十指擋眼睛。漢子不顧內(nèi)衣濕淋淋,飛快穿好了衣服。李公明有了些力氣,喊著“恩人”,爬了起來,跪在漢子跟前,叩了三個響頭。認(rèn)出了漢子是泉水沖結(jié)巴張權(quán),說了一籮筐感激話,邀張權(quán)去了他家。
李公明家離歪脖頸柳樹百十步遠,火磚瓦屋,有百十間房子。
張權(quán)這年二十四歲。李公明也是二十四歲。
李公明原來不叫“李公明”,叫李猛。看《水滸傳》著了魔,天天琢磨得像宋江、柴進,過灑脫日子??墒?,雖說他爹沒在家,卻終究是家里老大,家里財產(chǎn)哪由得他做主?直到兩年前,他爹帶著上千國民革命軍,在井岡山和紅軍干仗,被紅軍的槍子打死了,他成了家里老大,便毫不猶豫改了名,叫“李公明”,行事作派也照著宋江、柴進的樣子,沒有哪天將錢當(dāng)錢用,天天和一群兇煞人物花天酒地。他娘苦口婆心勸他改,他哪聽?一氣之下,他娘說“不忍心看著家敗下去”,找了根繩子,往脖頸上一套,走了。
張權(quán)救了他,換別人,即使比皇帝還闊綽,頂多三四十枚銀花餅酬謝。李公明眼睛也不眨,大手一揮,說:“三百?!惫芗遗趿巳倜躲y花餅給張權(quán)。
次年,仲秋時節(jié),李公明和人賭錢,沒日沒夜,賭了三天,將萬貫家財都輸給了對手,赤身上了月亮山,鉆進了月亮洞,憑一身功夫和往日宋公明一樣的名聲,做了強人頭。和李公明賭的那人姓朱,四十歲上下,浙江來的。大家管他叫“朱財主”。
再說張權(quán),得了三百塊銀花餅,從泉水沖財主錢和坤手上買了五畝田,將原來的土磚茅草屋掀了,砌了棟三間六的火磚瓦屋,娶了妻。張權(quán)妻名王冬菊,這年十四歲,江西逃難來的。瘦,三根骨頭兩根筋,頭發(fā)發(fā)黃,滿口齙牙,額頭生得老高。泉水沖人說,沖里最漂亮的女人是誰,不知道,最丑的肯定是王冬菊。過了段日子,沖里人說,沖里最蠢的女人是誰,不知道,最聰明的當(dāng)數(shù)王冬菊。王冬菊字不識一個,心算卻沒敵手。加減乘除,便是錢和坤崽女,全是念了幾車書的,也敗在她手上。
一晃眼,十三年過去了。這年,日本軍隊到了天螺縣。
李公明不尿日本人那壺,和日本人對著干。今天殺個,明天殺個,不到一個月工夫,殺了五個日本兵。日本人找了維持會長,要他招安李公明。會長是李公明老師,教他念了幾年“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薄暗揽傻溃浅5??!崩罟鳑]上山時,將他當(dāng)祖宗敬。會長在日本人面前拍了胸脯,說,李公明最聽他的,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定會帶著隊伍下山,為皇軍效犬馬之勞,興沖沖爬上了月亮山。見說是日本人招安,李公明二話沒說,咔嚓一刀,砍了會長的頭,掛在月亮山下那棵空心槐樹上。
幾天后,天大亮不久,一個叫吳三的漢子,帶著大隊日本兵,竄進了泉水沖,一窩蜂沖進了錢和坤家。十余年前,吳三是李公明家長工,當(dāng)下,是朱財主家長工。李公明家的三親六故,沒有吳三不知曉的。吳三指著錢和坤堂客說:“李公明姐姐,嫡親的?!比毡救藢⒔憬惴词纸壛?,帶到屋前坪里。姐姐比李公明大十歲。
王冬菊站在她家屋前桃樹下,盯著錢和坤家,望了一會兒,進了屋。張權(quán)正提著五十斤石鎖做梳頭狀。他有三把石鎖,輕的三十斤,重的一百斤。王冬菊說:“快,躲起來,日本人要抓你?!睆垯?quán)說:“抓,抓,抓我干什么?”王冬菊說:“老錢堂客被抓了,肯定會抓你?!睆垯?quán)眼睛一鼓,說:“敢。我,我,我,”脖頸上青筋突凸了,才將話說完,“石鎖砸死他?!蓖醵漳_一跺,說:“躲不躲?”張權(quán)說:“男,男,男人,不,不,不做縮頭烏龜?!蓖醵照f:“不躲是吧?不跟你睡了?!睆垯?quán)蔫了,說:“躲,躲,躲?!蓖醵战袕垯?quán)躲到屋后山上灌木叢中,說:“蹲著,我沒叫你,你不許出來。只要你亂動,就不許上我身?!睆垯?quán)忙說:“不,不,不亂動?!?/p>
不一會兒,吳三領(lǐng)著十多個日本人進了屋,槍上刺刀亮晃晃。翻譯問王冬菊,張權(quán)去了哪?王冬菊說:“一大早,去天螺城了?!比毡救藢组g屋翻了個遍,哪能找到?
日本人將泉水沖人趕鴨子一樣,全趕到錢和坤家前坪。叫男人站成兩排,隔五個抽一個,一共抽了六個,反綁了雙手。
日本人叫綁著的姐姐和六個男人走在前面,日本人跟在后面,往月亮山上爬。姐姐一邊爬山,一邊喊:“李公明,我是你姐姐”。爬了一個時辰,到了半山腰,只聽到李公明大叫:“姐姐,對不起了?!眳s不見他人。大山回音剛落,各色槍響成一片,手榴彈落雨一樣炸。日本兵被撂倒了九個。姐姐和六個男人全給日本人墊了背。日本人目瞪口呆中放眼望,只見山高林密,強人哪有影子?月亮洞哪有影子?見敵暗我明,再待下去,只怕會吃更大的虧,趕緊撤了。
沒幾天,黃昏時候,吳三在淋菜。菜土是朱財主家的。四個強人一人一桿長槍,臉上均蒙了黑布,沖了過來,將吳三裝進了麻袋,抬上了月亮山。吳三招了,他給日本人帶路認(rèn)人,是朱財主指使的,朱財主和日本人好得沒邊。第二天早上,吳三的頭掛在月亮山下那棵空心槐樹上了。正午時分,好多強人沖進了朱財主家,見一個,殺一個,二十余口,殺了個精光。那棟足有百十間的屋,一把火燒成了斷垣殘壁。
日本人再沒找過李公明麻煩,傳下令,小股日本兵,禁止在月亮山周邊走。李公明和日本人的糾葛,卻沒就此結(jié)束。有次,李公明搶了日本人五麻袋銀花餅,打死了三個日本兵。泉水沖的人說,這次,日本人肯定會動肝火,會不惜代價攻打月亮洞。沖里人提心吊膽,怕日本人又來沖里捉人,給他們擋子彈。日本人卻像沒這事,屁也不放一個。有次,三個強人下了山,在天螺城被日本人捉了,全活埋了。沖里人說,李公明哪能咽下這口惡氣?肯定會帶人殺向天螺城。沖里人眼巴巴地等,李公明卻沒半點動靜。沖里人說,日本人和李公明,誰也奈何不了誰。
二
那次給日本人墊背的六個漢子中,有一個叫譚剛。
這年,譚剛的兒子譚和甫十二歲,女兒譚美四歲。
那天,譚母帶著譚和甫和譚美去討米。譚美病了一些日子了,身體腫得像透明玻璃,走兩步,冷汗直冒,身子像堆起來的稀泥,直往下塌。譚母只得背著譚美走。半個月后,回來時,譚母背上沒了譚美。王冬菊問譚母:“滿妹子呢?滿妹子沒回?”滿妹子是譚美小名。譚母一聲長嘆,說:“到凳子嶺城第三天,滿妹子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只得心一橫,扔在廟里了?!蓖醵照f:“嘖嘖嘖,忍心?”譚母頭搖著,兩行淚如落雨,說:“身上掉下來的肉,能不心痛?興許有人拜觀音,撿了她,治好了,過上了好日子?!?/p>
凳子嶺城是府治所在地,比天螺縣城要大得多。有好多馬路,有不少有錢人和更多沒錢人。月亮山這塊兒,無論是誰出門討米,都會去凳子嶺城。
不久,譚母病了,沒請郎中,不知道是什么病。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痛,到二伏那天,已成皮包骨,黑得找不到半點白,硬生生痛死了。
譚和甫除了哭,還是哭,哪能有半點主張?沖里人一合計,照著老規(guī)矩,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錢和坤花了三塊銀花餅,買了本沖朱自強一副薄板千年屋。一沒擺席吃爛肉,二沒請道士唱夜歌,三沒請地仙看地,放掛百響鞭子,點燃三炷香、一根燭,漢子們吆喝幾聲,將譚母往千年屋內(nèi)一塞,填滿石灰,再吆喝幾聲,將千年屋抬到屋后山里,塞進挖好的土坑,填滿土,夯實了,做了墓圍和墓拱。譚母的后事,還算體面中辦完了。
第二天,日頭出山不久,譚和甫蓬著頭發(fā),光著腳丫,拄根竹棍,拿只破碗,肩挎黑土布袋,戴頂發(fā)黑爛草帽,出了門。走了百十步,到了張權(quán)家門前,不走了,發(fā)著懵望天。張權(quán)在堂屋抓著百斤石鎖?;樱犷^、穿針、翻書、蘇秦背劍。臉不紅,氣不喘。王冬菊端著雞食盆,“咯咯咯”地招呼雞。一只公雞,三只母雞,爭先恐后,朝著王冬菊打飛腳。王冬菊放下雞食盆,舀了大半米升米,說:“造孽,造孽。天底下最造孽的伢子?!弊叩阶T和甫跟前。譚和甫沒將黑布袋口拉開,照舊翻著眼睛望天。王冬菊說:“接米呀,大半升呢?!币话闳思掖虬l(fā)討米的,米升倒過來,升底淺凹盛米,米粒能數(shù)清。譚和甫搖搖頭,沒接王冬菊的米,猛地轉(zhuǎn)過身,打飛腳回家了。
一個多時辰后,譚和甫擔(dān)擔(dān)柴,到了張權(quán)屋前桃樹下。柴太沉,壓得譚和甫的背有些駝。譚和甫將柴一撂,伸直腰,喘著粗氣,左手揉著右肩膀,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桃樹。
王冬菊在灶屋剁豬吃草,看見譚和甫了,大聲說:“和伢,日頭毒,快進屋?!睕_里人都管譚和甫叫“和伢”。譚和甫不吭聲,搖著頭。王冬菊說:“不進屋,就快點回家,中暑不是好耍的?!弊T和甫低下頭,照舊不吭聲。張權(quán)擔(dān)擔(dān)柴回了,見譚和甫背靠桃樹坐著,低著頭,一聲不吭,擔(dān)著柴繞著譚和甫和桃樹轉(zhuǎn)了三圈,說:“擔(dān),擔(dān),擔(dān),擔(dān)得起?”譚和甫七歲起,砍柴供灶了。往??车牟瘢h沒這次多。譚和甫說:“擔(dān)得起?!睆垯?quán)說:“少,少,少擔(dān)些。駝,駝背?!蓖醵諊亮耸?,走了過來,笑道:“你先將柴放了,再和和伢說話?!睆垯?quán)說:“不,不,不,不礙事,擔(dān)得起?!蓖醵杖绦Σ蛔?,笑了,由著張權(quán),望著譚和甫,說:“和伢,怕不是自己燒?!弊T和甫說:“嗯,不是?!蓖醵照f:“不討米了?”譚和甫說:“不了。”王冬菊說:“為什么?”譚和甫說:“丑。男人?!蓖醵漳抗鉂M是贊許,聲音有些哽咽,說:“好伢子,有志氣?!睆垯?quán)嘴一咧,笑了,朝譚和甫豎大拇指,說:“是,是,是,是條漢子,好,好,好漢子?!蓖醵蛰p聲說:“賣柴?”譚和甫說:“嗯,賣柴。”張權(quán)沒笑了,望著譚和甫的目光,驚喜中有敬,朝王冬菊伸出右手食指,繼而將中指也伸出了,說:“買,買,買,我們買?!苯Y(jié)結(jié)巴巴,卻斬釘截鐵。
王冬菊進了屋,拿來一枚兩角的銀角子給譚和甫。譚和甫兩手躲到身后,說:“一角?!痹铝辽竭@塊兒規(guī)矩,一擔(dān)柴一角錢。張權(quán)說:“發(fā),發(fā),發(fā),發(fā)利市?!弊T和甫仍搖著頭。張權(quán)拉下臉來,說:“接,接,接,怕要我發(fā)脾氣?”譚和甫雙手接過錢,畏懼地望著張權(quán)。張權(quán)打著哈哈,說:“往,往,往,往后一角。”譚和甫也沒照規(guī)矩將柴送進張權(quán)家柴屋,也沒說謝,一手握柴刀,一手提扦擔(dān),一蹦一跳,使勁嚷:“賺到錢了,賺到錢了?!毙β曇淮丶伊?。
譚和甫力氣小,別的賣柴人,一擔(dān)抵譚和甫一擔(dān)半。有憐他的,出一角錢買他的柴。有說出半價買譚和甫柴的。譚和甫不肯。譚和甫說:“最少也得三擔(dān)柴兩角錢。”平均下來,譚和甫兩天能賣掉一擔(dān)柴。這些年,一角錢,能買兩斤米。譚和甫吃長飯,加上基本沒油水,賺的錢,也就夠肚子半飽。若是連續(xù)兩天沒人要譚和甫的柴,譚和甫沒錢換米,就在菜土扯些青菜,煮著吃。青菜不飽肚,不要多久,譚和甫又餓了,便拿著木瓢,水缸內(nèi)舀瓢水,咕咚幾聲,喝了,再餓,又舀瓢水,咕咚喝了。若是柴仍沒人要,第三天,夜飯時候,他準(zhǔn)坐在張權(quán)家大門門檻上,頭埋在兩腿間,一聲不吭。張權(quán)必定牽著譚和甫坐到桌邊,叫譚和甫一起吃。譚和甫不夾菜,王冬菊時不時夾大把菜塞在譚和甫碗里。張權(quán)家隔三差五有豆腐、油渣、小魚小蝦類小葷。
那天,王冬菊二十八歲生日。張權(quán)照例稱了肉,買了豆腐,殺了魚。王冬菊滿臉歡喜,說:“又不是皇后娘娘,稱肉干什么?”張權(quán)憨笑著,不說話。吃夜飯時,張權(quán)將譚和甫叫了來,說:“你,你,你張嬸生日?!弊T和甫照著張權(quán)剛教的,給王冬菊作揖,說:“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蓖醵照f:“和伢好懂事?!苯o譚和甫夾了大塊肥肉。
張權(quán)一本正經(jīng),要譚和甫給他做崽,說,只要譚和甫答應(yīng),改了姓,搬到他家住,不用賣柴了,他送譚和甫去學(xué)堂念書。結(jié)結(jié)巴巴中,張權(quán)說了許多念書的好。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念了書,知理,他若不是上過學(xué)堂,能知這么多理?哪能將石鎖玩得滴溜溜轉(zhuǎn)?譚和甫連連搖頭,說得堅定:“爹娘的墳在后背山上。給別人做崽,爹娘會爬出來掐死我。”張權(quán)眼睛睜得溜圓,脖頸硬了,腳一跺,說:“你,你,你,你張嬸喜歡你,老,老子才要你做崽?!?/p>
王冬菊見說要譚和甫給她做崽,眉頭笑了,手到了譚和甫頭上,輕輕地?fù)芘T和甫的頭發(fā),見譚和甫不答應(yīng),手縮了回去,說:“和伢,不做崽,做干崽好不?也不指望別的,你張叔和我百年后,送我們上山?!倍傅啬樕袔追挚謶郑掍h轉(zhuǎn)了,說:“使不得,使不得。是我說話不過腦子?!睆垯?quán)說:“如,如,如,如何使不得?”王冬菊說:“算八字的怎么說的?你八字不招崽女,帶和伢做崽,會害了和伢。做干崽,怕也會被你克了一半,有好運氣,也會沒了。沒天良的事如何做得?往后再不要提了?!睆垯?quán)翻著眼睛望了半天屋頂上的瓦,一聲長嘆,說:“只,只,只,只是對你不住?!蓖醵照f:“哪對我不???我掉進福窩里了呢?!弊T和甫望望張權(quán),望望張嬸,說:“張叔,張嬸,放心,不做崽,也會孝敬你們?!蓖醵胀T和甫,說:“好懂事的和伢?!泵T和甫的頭,夾了肉,塞在他碗里。
王冬菊說得在理的,張權(quán)當(dāng)然聽,說得不在理的,張權(quán)也聽。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和誰說話,只要提起王冬菊,張權(quán)準(zhǔn)會堆下滿臉笑,大拇指一豎,說一籮筐好話。最后,必定是這句收場:“拿,拿,拿,拿十個堂客換,我,我,我也不會肯?!?/p>
這以后,張權(quán)再沒提過要譚和甫給他做崽了。
算八字的說,王冬菊本該有五個崽,兩個女;張權(quán)八字不招崽女,王冬菊也就不可能有崽女了。張權(quán)見自己不招崽女,王冬菊仍死心塌地跟著他,便將王冬菊視作臠心蒂子上的肉,愈發(fā)疼愛了。
張權(quán)念過一年私塾,《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百家姓》,都念過,記住了不少句子。若不是教書先生比鬼還惡,時不時用教鞭打張權(quán)手板,該可以多記些。
三
臘月二十九,日頭好暖。譚和甫提把柴刀,扛根扦擔(dān),趿雙爛布鞋,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月亮山。方圓幾十里內(nèi),數(shù)月亮山上的柴最好。粗,長,耐燒,火旺。別處的柴,一灶火燒了半擔(dān)。大年初一開門柴,主家錢給得多,柴品質(zhì)不好,主家會認(rèn)為兆頭不好。賣柴人心里也過不去,便寧肯多走些路,也要在月亮山砍。
往常,月亮山到處冒霧氣,大半截身子云霧纏著繞著。風(fēng)稍大,山的上半身浮在云上。山頂像新月,也像扁舟,好像搖著晃著,漂移著。不少時候,云霧索性淹沒了山頂,讓人猜著住著神仙。此刻,沒一絲兒云,沒半點霧,樹際線上,巖石崢嶸,清清晰晰。樹際線下,各色樹木將月亮山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柴密密麻麻,比大人都高,粗的棒槌大,細的拇指粗。譚和甫左手握柴,右手揮柴刀,片刻工夫,砍滿了一擔(dān)。找了兩根藤蔓,準(zhǔn)備捆柴,忽地,灌木叢中,傳來窸窣聲,譚和甫側(cè)耳聽著,窸窣聲愈來愈大。蛇?豺狗?野豬?強人改了規(guī)矩,開門柴不許砍了?譚和甫心跳快了些,先是乒乒響,后是咚咚響。
洪武皇帝那年起,月亮山上有了強人,從此,生生不息,從沒間斷,多時,百五六十號人,少時,十五六個。第一代強人頭定下的諸多規(guī)矩,在強人中代代相傳,守了幾百年了。其中一條,往常,任何人不得上月亮山砍柴,只有大年三十和大年三十的先天,賣柴人砍開門柴例外。
譚和甫腿肚子打顫,雙手發(fā)抖,半天也沒將柴捆緊。耳邊似有個聲音在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別為了開門柴,將命丟在這,快些打飛腳逃命。先是像他爹的聲音,后是像他娘的聲音。茫然四顧,鬼影也沒一個,哪來的爹,哪來的娘?
譚和甫握緊柴刀,提著扦擔(dān),正要撒開腳丫打飛腳,卻見不遠處,人深灌木中,人影時隱時現(xiàn),撥動灌木叢的“沙沙沙”聲中,隱約夾雜著銀花餅磕碰的脆響。譚和甫嚇得臉色寡白。月亮山這塊兒,除了幾個大戶人家和強人,幾家會有銀花餅?更別說銀花餅磕碰出聲音了。大戶人家的人,找死也不會上月亮山。必定是強人了,打飛腳即使真飛起來,也沒強人的槍子快,譚和甫哪敢造次?忙貓下身子,盯著那人,祈求列祖列宗保佑,讓那人遠離,萬萬不要到他藏匿處來。
譚和甫終于看清了,是張權(quán)。張權(quán)手上提個黑布袋,銀花餅磕碰聲該是從黑布袋鉆出來的。譚和甫魂歸了位,坐在柴上,等冷汗流完了,站起來,準(zhǔn)備喊張權(quán)一起回家。窸窸窣窣的聲音早沒了,張權(quán)已走遠,上了山邊小路,到了那棵空心槐樹下,雙手叉腰,抬起頭,望著空心槐樹那根枝丫,跳著腳,說:“活,活,活,活該,人不做,做,做,做鬼,忠,忠,忠,忠臣不做,做漢奸?!蹦歉ρ旧希瑨爝^李公明的老師的頭,掛過吳三的頭。張權(quán)將黑布袋塞進棉襖內(nèi),將腰間麻繩勒緊了些,搖頭晃腦,邊走邊唱:“小劉海,在茅棚,別了娘親?!币补?,張權(quán)唱歌,半點都不結(jié)。譚和甫沒喊了。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好幾年了,每到年邊,張權(quán)必定要出趟遠門,少則當(dāng)天回家,多則兩三天。每次王冬菊都說,張權(quán)去了天螺城。難不成張權(quán)沒去天螺城,而是上了月亮山,進了月亮洞?譚和甫猛地?fù)u了搖頭,自言自語:“這事不能說,不能問,不能想,只能當(dāng)沒有這事?!?/p>
大年三十,天剛黑,譚和甫開始燒火做飯。先天下午,譚和甫去了十?dāng)?shù)里外的荷塘街,買了半斤肉、半斤豬肝、三塊豆腐。譚和甫本想再買兩封百響鞭炮,終究舍不得錢,沒買,天黑前,回到家,在菜土里扯了把大蒜,剝了幾片白菜葉。這么多菜,全炒了,煮了半斤米飯,吃得精光。洗了臉,袖著手,腳搭在火籠上,身上蓋著他娘留下來的破棉襖,沒杯茶工夫,睡著了。
有人放鞭炮。譚和甫醒了,細聽了一會兒,確信不是做夢,的確有人放鞭炮。先是幾封百響鞭子,噼里啪啦幾聲響過,沒了。接著是張權(quán)家的鞭炮,比一般人家響得久。最后是錢和坤家的鞭炮,炸了足有一杯茶工夫。譚和甫自言自語:“關(guān)財門了,該動身了。”伸了懶腰,擔(dān)起開門柴,出了門。
譚和甫步子如流星,大半個時辰后,到了月山?jīng)_。王大戶家門上掛著的一對紅燈籠格外搶眼,人還在壟對面,已看得清清楚楚,燈籠上都有個王字。方圓數(shù)十里內(nèi),一般大戶人家,開門柴都是給枚中元,王大戶家給一塊銀花餅。譚和甫腦子里銀花餅在晃,步子更快了。到了王大戶家前坪,傻眼了。一擔(dān)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靠在大門上。那擔(dān)柴,有譚和甫的柴一擔(dān)半多,根根比大人身高要長,最細的也有拇指粗,肯定是月亮山上砍的。坪邊,星光下的賣柴人,二十歲光景,縮著脖頸,袖著雙手,雙腳在地上輪流彈。譚和甫一聲長嘆,將腦子里的銀花餅嘆走了,怏怏中,擔(dān)著柴去了附近馬大戶家。馬大戶家大門上,也靠著一擔(dān)柴。賣柴人三十歲上下,姓胡,大家管他叫胡貨郎。胡貨郎穿著棉大衣,大屁股坐在坪里叭水煙袋。譚和甫狠狠地望胡貨郎一眼,心里罵胡貨郎不要臉,貨郎為生,送什么開門柴?天下的錢,你要賺盡是不?砍柴人的可憐錢也伸過手來搶。轉(zhuǎn)念一想,開門財,誰愿意賺都可以賺,憑什么只準(zhǔn)他譚和甫賺,不準(zhǔn)胡貨郎賺?不恨胡貨郎了。一聲嘆氣,挑著柴往下一個大戶人家走去。
接下來這戶大戶人家,門前也靠著一擔(dān)柴。譚和甫心里早罵開了,罵天地待他太薄,為什么不讓他賺開門柴錢,罵自己蠢得像豬,這也沒想到,天下賣柴人,哪個不指望這一天?他居然睡著了,居然不知道吃罷夜飯,或者索性不吃夜飯,早早地跑到王大戶家屋前,待他家財門一關(guān),便將柴靠在他家大門上,那塊銀花餅不就到手了嗎?
鳥叫了,先是一只兩只,眨眼間,滿山的鳥都叫了。山?jīng)_的叫雞趕緊湊熱鬧,這只叫了,那只叫,全叫了。譚和甫心灰意懶,一步比一步疲沓,往家里走,路過錢和坤家門口時,眼睛亮了。錢和坤家大門上還沒有柴,屋前也沒有砍柴人在蠢等。喜滋滋中,將兩捆柴斜靠在大門上,輕輕舒了口氣,老天還是好,沒讓他白辛苦。沒杯茶久,屋內(nèi)傳出了腳步聲,隨即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兩捆柴往屋內(nèi)倒去。開門的是錢和坤。錢和坤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財?shù)搅耍ú竦沽耍?,財?shù)搅?,多謝送財童子?!睆纳砩厦鲆幻吨性?,一枚一角的銀角子,想了想,又摸出一枚一角的銀角子,一臉笑容給譚和甫。換成別的賣柴人,錢和坤只會給一枚中元,譚和甫尚未成年,正宗童子,多給一角,本沖的,沒爹沒娘,再多給一角。譚和甫接過錢,打飛腳回家了。
錢和坤家開財門的鞭炮聲響了好久。
四
譚和甫十七歲了。
端午那天,天快黑時,譚和甫擔(dān)著沒賣出的柴往家走,路過錢和坤家門前,照例唱歌般喊:“買柴——不,賣柴——啰。”錢和坤走出了大門,到了譚和甫跟前,叫譚和甫將柴放下,從譚和甫手上拿過扦擔(dān),擔(dān)在肩上試試,說:“老馬沒說錯,比一般人的重些。”大聲喊“老馬”,叫將柴擔(dān)去柴房。老馬是錢和坤家長工。錢和坤手搭在譚和甫肩上,說:“往后,我家的柴,你包了。兩天一擔(dān)。”又說,“錢伯是照顧你的生意。”
過了八月十五,那天,月山?jīng)_王大戶家用柴也包給了譚和甫,也是兩天一擔(dān)。王大戶說,譚和甫的柴比別人的扎實,用譚和甫的柴劃算。警告譚和甫,若是耍小聰明,份量不足,就不包給譚和甫了。
又到了臘月二十九。
早晨,泉水沖沒一處沒鋪上白雪。譚和甫家屋檐上,雪有半尺厚,倒掛的一溜兒冰柱,根根玲瓏剔透。天朦朦亮?xí)r,譚和甫醒了,手照例伸到枕頭下,摸出四塊銀花餅,左看右摸,七想八想:今年,積攢了四塊銀花餅,明年該可以積攢六塊,命好的話,該能七塊八塊,興許還能十塊。后年呢?嗯,大后年,該可以娶妻生子了。腦子里將泉水沖適齡妹子過了一遍,這個丑了,那個蠢了,不想要,這個太好看了,那個太聰明了,不敢要,竟然沒一個合適的。猛地坐起,穿上棉襖,搬出樓梯,靠在屋檐上,握根竹竿,清理屋頂?shù)难?。天大光時,三間六的土磚茅草屋,屋頂尚未發(fā)黑的稻草畢現(xiàn)了。
譚和甫收好樓梯,見水缸凍了,懶得鑿冰,懶得燒水,沒洗沒漱,也沒吃早飯,將草鞋套在棉鞋上,麻繩將腰捆了一圈,勒緊了,柴刀插在腰間,提根扦擔(dān),出了門。棉襖棉褲是他爹留下來的,不少處可以看見灰色棉花。草鞋是譚和甫編的,不太緊,但沒走樣。棉鞋是王冬菊送給他的。他娘走了后,王冬菊每年給他做一雙鞋。這年做了兩雙,一雙單鞋,一雙棉鞋。
停了一夜的雪,又紛紛揚揚了。腳下的雪足有尺厚。譚和甫一腳深,一腳淺,“咯吱”聲中,到了張權(quán)家前坪,停了下來。瞇著眼,望著月亮山方向。紛飛的雪遮了望眼,白茫茫的雪幕比天都厚,月亮山哪有影兒?一陣風(fēng)吹來,臉上像有無數(shù)根針扎,到處都刺痛。要命的是,那風(fēng)直往脖頸內(nèi)灌,將脖頸和胸脯灌得冰冷。譚和甫脖頸一縮,倒吸一口涼氣,猶豫著去不去月亮山。去,天寒地凍,只怕一身都會凍僵,不去,砍柴人一年能砍幾擔(dān)開門柴?五角錢上哪去賺?譚和甫牙齒一咬,心說,明年,無論如何要積攢八塊銀花餅,不,九塊,十塊。譚和甫邁開了步子。
張權(quán)戴頂斗笠,穿著蓑衣,腳下一雙雨靴,從屋前那條溪水邊朝著譚和甫走來。蓑衣上有一層雪了。雨靴簇新,放光,只有錢和坤家的人穿過。張權(quán)老遠看見譚和甫了,大聲問:“去,去,去,去哪?”譚和甫說:“月亮山?!睆垯?quán)說:“不,不,不”不了半天,將脖頸“不”得老粗,“不”出了青筋,仍沒說出話來。譚和甫說:“張叔,不急,慢慢說。”張權(quán)說:“不要命了?不,不,不要去?!弊T和甫說:“一年只有一擔(dān)開門柴,哪能不去?!睆垯?quán)嘆口氣,鼓著眼睛望著譚和甫,滿有必須服從的霸道,說:“進,進,進屋,進屋。”見譚和甫愣著不動,聲音大了,說:“怕,怕,怕,怕要我捶你?”他從沒捶過譚和甫。
王冬菊在廚房剁豬吃菜。天寒地凍的,沒法尋到豬吃草,王冬菊只得剝下菜蔬上的黃葉、老葉,摻和些糠和碎米喂豬。譚和甫和張權(quán)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將滿口齙牙笑得亂顫,圍腰擦了手,到了階基上,說:“哎呀,我的猛子崽,十八歲了,還這樣不清白,快進屋。”見譚和甫站著不動,到了坪里,扒了譚和甫頭上的雪,拖著譚和甫胳膊,進了堂屋,到了火盆邊,說:“蠢崽,知道不,不砍開門柴,不會死。這時候去月亮山,不死也會有個八開。”
張權(quán)取了斗笠,脫了蓑衣,換上了布鞋,將雨靴遞給王冬菊,說:“嶄,嶄,嶄新,收起?!弊诹嘶鹋柽?。王冬菊接過雨靴,晾在墻邊,說:“得晾干。他送的?”張權(quán)“嗯”了,翻著眼睛望著屋頂青瓦,說:“雪,雪,雪,深。月,月,月,月亮山柴凍成了冰棍,滑,砍,砍,砍柴,砍個屁?!弊T和甫說:“開門柴,頂好幾擔(dān)?!睆垯?quán)說:“聽,聽,聽,聽我的。我,我,我有話說。”王冬菊說:“我來說吧。”
王冬菊要譚和甫大年初一時,將擔(dān)柴靠在他們家大門上,也不用大早,天大光后再來。譚和甫起身要走。張權(quán)手飛快,抓住了譚和甫手腕,說:“去,去,去,去哪?”譚和甫說:“張叔你要開門柴,更要上月亮山了。別處的柴如何要得?”王冬菊望著張權(quán),說:“誰叫你去月亮山?就用你家里的柴。不是你家里的柴,我們不要?!弊T和甫說:“月亮山上的柴,一擔(dān)抵三擔(dān)。”張權(quán)拉下臉來,樣子又是兇巴巴了,說:“拗,拗,拗,比我還拗。怕,怕,怕要拗發(fā)我的脾氣?”譚和甫只得住嘴。
只要張權(quán)兇巴巴,譚和甫心里必發(fā)麻,不管張權(quán)有理沒理,譚和甫都沒有膽子不順著張權(quán)。
大年初一,天大光了,譚和甫擔(dān)著柴到了張權(quán)家。張權(quán)家大門關(guān)得鐵緊。譚和甫將柴挨著大門剛擺好,“吱呀”一聲,大門開了,兩捆柴倒向了堂屋。王冬菊笑呵呵地說:“財?shù)搅?,財?shù)搅?,多謝送財童子了?!弊笫帜弥T和甫右手,右手將六枚銀花餅、兩枚中元拍在譚和甫手心。張權(quán)點燃了開門鞭炮,噼里啪啦,響得和錢和坤家開門鞭炮一樣久。
譚和甫望著手上的錢,目瞪口呆了,直到鞭炮聲停了,才回過神來,說:“不要,不要,要你們的錢,會賺雷打?!蓖醵照f:“不要,哪是開門財?一定得要的。”譚和甫說:“中元,一枚中元?!蹦贸鲆幻吨性?,要將其他的錢還給王冬菊。王冬菊笑瞇瞇,說:“蠢崽,給得多,主家發(fā)財才多。你只要五角錢,我們?nèi)绾伟l(fā)財?”張權(quán)說:“拿,拿,拿,拿著。有,有,有事?!蓖醵找槐菊?jīng)說:“是的,有事?!弊T和甫捧著錢,嘴半張,望一會兒張權(quán),望一會兒王冬菊,樣子像能轉(zhuǎn)動頭的木偶。
王冬菊拉著譚和甫坐到火盆邊?;鹋枭险至酥窨净鸺?,打了補丁的印花土布毯蓋在烤火架上。王冬菊將搪瓷盆擺在布毯上。盆內(nèi)有花生、紅薯片、桃子干,要緊的是還有糖,有燈芯糕。這是大戶人家的作派,一般人家,哪有要花錢買的吃食?
王冬菊說:“和伢,十八了吧?!弊T和甫說:“嗯,十八了。”王冬菊說:“十八了,男子漢了,不是鰥寡孤獨了,照規(guī)矩,得交保護費了。”張權(quán)說:“十,十,十五,收。”王冬菊說:“每年正月十五,強人來我們?nèi)疀_收保護費。知道不?”譚和甫點點頭。王冬菊說:“萬萬別和強人爭。你裝出客氣,強人也會客氣。新年大節(jié)的,大家都要客客氣氣。”譚和甫點點頭。張權(quán)說:“李,李,李,李公明,蠻,蠻,蠻義道的。”譚和甫不吭聲,不點頭。王冬菊說:“你張叔救過李公明的命,他感恩,對張叔好。對別人,說殺就殺的?!弊T和甫點著頭。王冬菊說:“那年,你張叔要買你錢伯五畝田。錢伯,田是他的命,哪肯?還是李公明連夜跑到錢伯家,才肯的?!弊T和甫點著頭。
王冬菊沉吟一會兒,說:“不說你張叔的爛谷子事了,說你的事。和伢,不準(zhǔn)備賣一輩子柴吧?”譚和甫說:“想好了,初三去給錢伯拜年,租三畝田,一畝旱土。農(nóng)忙時種地,農(nóng)閑時賣柴?!蓖醵招χ痤侀_,望著張權(quán),說:“我說和伢懂事,你張叔還說,你除了賣柴,肯定想不到要做別的事。你看,你看,想到了吧?!睆垯?quán)咧開嘴笑。
王冬菊收了笑容,說:“和伢,想過沒?想租田,得有閑田是不?我們沖哪有?你錢伯就是想租給你,也變不出田來?!弊T和甫沒想到這一層,哪還有主意?說:“租不到田,怎么辦?”王冬菊說:“你張叔為你想了好主意?!敝灰呛弥饕?,王冬菊都說是張叔想的?!岸聊翘欤銖埵搴臀胰チ艘惶撕商两?,遇到了馬木匠。你張叔問他,帶徒弟要多少錢?馬木匠說,五塊銀花餅。你張叔將你底細對馬木匠說了,問馬木匠,能少點不?馬木匠說,一個子也少不得。你張叔替你答應(yīng)了,就五塊銀花餅,他答應(yīng)收你為徒了。你張叔約了馬木匠,正月十六來泉水沖收徒。中午,你得辦一桌席,給他五塊銀花餅,吃罷飯,就跟馬木匠走?!弊T和甫朝著張權(quán)、王冬菊跪了下去,叩了三個響頭,說:“張叔,張嬸,你們比我爹娘還親。”下面的話,譚和甫不知道該如何說了,跪了半天,說:“放心吧?!?/p>
五
正月十五上午,譚和甫架好馬箍,正要編草鞋,門外響了三聲鑼:哐哐哐。譚和甫忙起身,到了階基上。四個耍獅子的漢子,均笑容可掬,站在屋前坪里。譚和甫忙打拱手,將紅包交給領(lǐng)頭的大胡子,說:“四位大哥,快進屋里吃杯茶。”譚和甫舍不得給銀花餅,紅包里有兩枚中元的銀角子。
漢子們是月亮山上的強人。強人收保護費的規(guī)矩,幾百年了。一是人頭費,鰥寡孤獨不收,殘疾人不收。十八歲以下,每人每年五角錢,十八歲以上一塊。二是田畝費,旱土不收,每畝水田每年一塊,田主和佃戶各出五角錢。譚和甫先年還算孤兒,不用交保護費,過了年了,十八了,成人了,得交一塊。
月亮山這塊,只認(rèn)銀花餅,不認(rèn)法幣。
漢子們進了屋,個個都是和藹可親,笑得好看。譚和甫沏了茶。大胡子喝了口茶,開始問寒問暖。年過得如何?去年日子還行吧?有沒有被人欺負(fù)?若是遭人欺負(fù),萬萬別吃眼前虧,先忍一步,討公道的事,由李公明解決。在天螺縣,沒有李公明解決不了的事。說罷,去了廚房,掀開米桶蓋,見有滿桶米,點點頭,說:“不餓肚子就好。李公明治下,兩件事萬萬不允許發(fā)生,一是有人餓肚子,一是有人被外人欺負(fù)?!弊T和甫想笑,吹牛皮也不是這樣吹的吧?沖里老俞家,初三就斷糧了。譚和甫不敢笑。漢子指著飯桌上堆著的肉魚雞之類,說:“你一個光棍,吃得完?”譚和甫告訴漢子,明天馬木匠會來,他要拜馬木匠為師。漢子笑了,拍了拍譚和甫肩膀,說:“馬木匠明天不會來了,擺上八碗會吃不完?!弊T和甫問為什么。漢子又拍拍譚和甫的肩,說:“別問,飛快就會知道的?!鳖^一揚,朝那三個說:“下一家是老張家,再下一家,是錢大戶家,都是老大敬著的。獅子舞精神點,舞得不好看,老大會叫我好看,我就叫你們好看?!彼膫€朝譚和甫打著拱手,去張權(quán)家了。
張權(quán)家那邊響起了鞭炮。張權(quán)照例接獅子了,這又是大戶人家作派。一般人家,交了保護費,巴不得這幾個活祖宗快點走,雖說幾個都是和顏悅色,沖里人望著他們,大都還是心里發(fā)毛,有閑錢也不會接獅子。大戶人家,圖熱鬧,保護費除外,還會專門打個一角兩角紅包,給舞獅的人。
第二天上午,太陽離天心還有蠻長距離,王冬菊到了譚和甫家,開始擇菜、洗菜、切菜、蒸菜。譚和甫要幫忙打下手,王冬菊不許。王冬菊說:“男人,做大事的,縮在灶屋,有什么出息?”不一會兒,張權(quán)到了。又過了一陣子,朱自強到了。
張權(quán)、朱自強是譚和甫請的保人。朱自強有四女一崽。四個女兒都嫁人了。崽比譚和甫大一歲,叫朱志,和譚和甫耍得最好,身子和譚和甫一樣,有些單飄。
張權(quán)、朱自強你一句,我一句,要譚和甫好好跟馬木匠學(xué)本事,在師傅家,萬萬別躲懶,什么事都要搶著干。只有討師傅喜歡,才能學(xué)到真本事,不然,師傅的十分本事,最多傳授七分給你。說馬木匠的本事,滿天螺縣沒人不知道。無論粗木匠,還是細木匠,都里手。再復(fù)雜的卯榫,都能做得絲毫不差;雕出的花,比真花還要好看。
月亮山這塊兒,管做家具的木匠叫粗木匠,管雕花木匠叫細木匠。
眼見著正午了,張權(quán)、朱自強、譚和甫,不是這個起身,就是那個起身,在階基上伸長脖頸望。馬木匠哪有影子?王冬菊將八碗菜全端上了桌,馬木匠照舊沒到。張權(quán)說:“馬,馬,馬木匠不是,這,這種人呀。”朱自強說:“馬木匠,我敢打包票,一是一,二是二,吐口口水也是釘?!蓖醵照f:“路上遇著熟人,多說了幾句。這么遠的路,隨便點兒事,就耽擱了。再等等?!弊T和甫說:“昨天,強人說,馬木匠來不了了?!弊T和甫不相信強人,拿他們的話當(dāng)屁,便沒將強人的話說出來。這時,感覺不祥,才說了。張權(quán)鼓著眼睛望著譚和甫,急迫地問:“強,強,強人,說,說,說,說了什么意思不?”譚和甫搖著頭,說:“不肯說,說過兩天就知道了?!蓖醵找宦曢L嘆,說:“馬木匠被強人殺了?!睆垯?quán)說:“不,不,不,不可能。”朱自強說:“你是女中諸葛,料事如神的。何以見得?”
王冬菊還沒說“何以見得”,朱志走了進來,望著滿桌菜,說:“馬木匠被強人殺了?!?/p>
先天晚上,譚和甫對朱志說,他要拜馬木匠為師。朱志說,跟馬木匠學(xué),苦日子熬到頭了。譚和甫叫朱志來吃飯。朱志說,來不了,他要去月亮河沖,和人賭錢。朱志隔十天半月,必定和人打骨牌賭一次。泉水沖幾個喜歡賭錢的,沒人是朱志敵手,說想輸錢也不要和朱志玩,算牌算到骨頭縫里了。朱志只得去別的沖賭。朱志賭得不大,贏得最多的一次,也只有五角錢。朱志說,他即使不去賭錢,也不會來,他只要開口,他爹必定橫眼看他。
張權(quán)霍地站起,眼睛鼓得燈籠大,說:“李,李,李公明答應(yīng)我的,不,不,不隨便殺人。不,不,不會,李,李,李,李公明,說,說一不二,你,你,你聽錯了。”朱志說:“我剛從月亮河沖回,那邊傳開了,哪會有錯?”
馬木匠住在荷塘街上,月亮河沖離荷塘街近,只有小半個時辰腳程。荷塘街沒在月亮山強人的保護范圍,馬木匠沒交過保護費。強人規(guī)矩,對沒交過保護費的人,訛得、搶得、打得、殺得,在保護范圍以外,只要條件具備,想橫沖,可以橫沖,想直撞,可以直撞。
朱志說:“冬至過了沒兩天,早晨,天點兒亮,馬木匠照例起了床,打開大門,門縫里掉下一張紙來。紙上寫著:
臘月二十二上午正巳時,將五十枚銀花餅送到月亮河邊歪脖頸柳樹下。
少一塊銀花餅,后果自負(fù)。過時不候。
“馬木匠報告了國民政府。你們說,馬木匠那么聰明一個人,難道不知道國民政府,哪靠得???別說如今這個背時樣子,即使是鼎盛時候,又能怎的?打走日本人后,國民政府五次派兵清剿月亮山上的強人,哪次不是百多號人,哪次又不是威威武武吹牛皮,說,不剿滅強人,誓不收兵?哪次不被強人打死三五個人?哪次又摸到了強人的毛?強人就是被捉了,又能怎的?哪次不是使幾塊銀花餅,走大路一樣出來了?”
譚和甫十四歲那年,日本人投降了。
朱志繼續(xù)說:“正月十四晚上,四個蒙臉強人去了馬木匠家,對馬木匠說,要命呢,拿一百塊銀花餅。五十塊是本,五十塊是息。要錢呢,一刀捅了你。馬木匠不知道怎么回事,要錢不要命,硬著脖頸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強人二話沒說,三個捉住他,一個拿出刀來,將馬木匠連捅幾刀。走時,將柜子里一百五十塊銀花餅帶走了。幸虧馬木匠堂客帶著兩個崽回娘家去了,不然,只怕也會沒了命的?!?/p>
朱自強橫著眼睛望著朱志,說:“牛皮,你在場?說得活龍活現(xiàn)。不吹牛皮會死?”朱志裝著沒聽到,望也不望朱自強,照舊望著張權(quán),說:“千真萬確,千真萬確?!蓖醵照f:“志伢,過程實不實,我都當(dāng)作實的聽。馬木匠被強人殺了,肯定真?!睕_里人都管朱志叫“志伢”。朱志摸著后腦殼,尷尬地笑,說:“人家這么說,我也這么說,什么實不實的?!?/p>
譚和甫望著張權(quán)。張權(quán)望著王冬菊。王冬菊輕輕一聲嘆氣,說:“吃飯,吃飯?!弊T和甫叫朱志坐下一起吃。朱志瞅他爹一眼,樣子像賭氣,斜坐在長凳上,背朝著朱自強。譚和甫給張權(quán)、朱自強、朱志各倒了半碗谷酒。朱自強說:“和伢,你也喝點。你爹能喝一斤,按理,你不會差到哪兒去?!弊T和甫給自己倒了小半碗,雙手捧著,眉頭皺著,眼睛半閉,喝了一口,說:“哪是人喝的?辣喉嚨?!本茊芰耍土业乜?,老久一陣才平復(fù)下來。張權(quán)橫著眼睛望著譚和甫,說:“逞,逞,逞什么能?”
朱自強望著張權(quán),說:“去找王木匠?”張權(quán)望著王冬菊。王冬菊連連搖頭,說:“王木匠,半桶水,晃來晃去,像有一身本事,其實,哼。”皺著眉頭,說,“種田吧,泉水沖沒閑田,和伢怎么辦呢?”朱自強壓低聲音,說:“有田?!睆垯?quán)說:“你,你,你,你變出田來?”朱自強說:“黃二狗,黃三狗,會退田?!秉S二狗二十歲,黃三狗十九歲。他們爹先年歿了,他們娘前年走了。張權(quán)問:“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真?”朱自強說:“初五,我去下山?jīng)_,給張保長拜年。張保長說,過小年那天,告訴黃二狗兄弟倆了,他們家得抽一個丁,正月下旬,上頭就會來人。要他們兄弟商量好,抽大還是抽小。”朱自強聲音更低了,說:“張保長明一句,暗一句,要他們趕緊走。當(dāng)兵,肉包子打狗的事,如何去得?只是鬧不清,他們倆聽懂了沒。腦筋轉(zhuǎn)不得彎的?!蓖醵照f:“上頭不是有規(guī)定,兩崽沒女的,不抽嗎?”朱自強說:“如今打仗,每天死的人,只怕都能堆成山。死一個,補一個,哪還會管規(guī)定?”朱志搶過話頭,說:“二狗三狗只怕打飛腳逃丁了。過年起,誰見過他們兩兄弟?”朱自強橫著眼睛望著他崽,說:“老子說話,再插話,打你不死?!鞭D(zhuǎn)過臉望著張權(quán),說:“逃丁,肯定是逃丁了。只是,逃哪去呢?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這輩子不回了?”朱志望著他爹,目光輕蔑,語氣更輕蔑,說:“那棟爛茅屋,哪面墻不透風(fēng)?兩兄弟日子又埋汰,屋里臭烘烘的,還要它干什么?!蓖醵照f:“只怕找李公明去了?!敝熳詮妼⒋笸纫慌模f:“女中諸葛,就是女中諸葛。上月亮山了?!?/p>
月亮山這塊兒,從洪武皇帝時起,逃丁的,若是沒親戚可以投靠,大都上了月亮山。
張權(quán)腦子里只有譚和甫,哪管二狗三狗去了哪,說:“和伢,吃,吃完,去,去,去,去找你錢伯,租,租,租下來。”朱自強說:“現(xiàn)在去?老錢不會答應(yīng)。得春播前去?!蓖醵照f:“得去,現(xiàn)在就去,拖不得。和伢,趕緊去,跟你錢伯備個底。沖里好幾個人想多租幾畝田。人家備了底了,就沒你的份了。你錢伯,最講規(guī)矩了?!弊T和甫將飯碗一推,說:“我就去。”去了錢和坤家。
六
清明先天,錢和坤邀張權(quán)、朱自強做中,將一畝旱土、三畝水田,租給譚和甫。錢和坤說,該播種了,黃二狗、黃三狗躲丁,天知道去了哪,農(nóng)時耽誤不得,不得已,才將田土租給譚和甫的。若是黃二狗、黃三狗回了,找他麻煩,請張權(quán)、朱自強做個見證,“和伢找了我好多回,要我租給他,我只答應(yīng)備個底。二狗兄弟仍沒影子,怪不得我了。我們錢家,世代沒有毀契約的”。錢和坤、譚和甫、張權(quán)、朱自強,都在契約上摁了手印。張權(quán)、朱自強答應(yīng)了,若是黃家兄弟回了,為錢和坤說公道話。錢和坤說,正月十六,譚和甫說了要租田,十七、十八、十九,都有人找他,都要租。他見譚和甫備底在先,拒絕他們了。
譚和甫租的旱土在南山坡上,水田在他家屋前。朱自強家的田,緊鄰譚和甫的田。朱家租了六畝水田和兩畝旱土。這六畝水田和兩畝旱土,從他們家祖宗算起,租佃百多年了。其間,田主換了四次。每次換田主,新田主照規(guī)矩繼承了前任田主的契約,優(yōu)先朱志家租佃。第三任田主,是黃二狗、黃三狗家的祖宗。黃家祖宗,嫖賭逍遙樣樣在行,正經(jīng)事樣樣不在行,將個家產(chǎn)花光了。沖里人如今提到黃家祖宗,仍唏噓不已。倒是黃氏兄弟,提起祖宗,定會豎大拇指,說,他們家祖宗,好闊綽,泉水沖的田,月泉沖的田,下山?jīng)_的田,丘丘是他們家的。
這天,正午時分,譚和甫的三畝水田,全插上秧了。朱自強和朱志手腳慢些,還有三分田沒插。父子倆在吵嘴,吵了一陣子了。你一句,我一句,聲音不大。譚和甫尖著耳朵聽,也沒聽清,索性不聽,一心一意插田。朱自強來了脾氣,“哼”地一聲,直起了腰,聲音如打雷,說:“自古以來,爹娘說了算,哪有你說話的份?”朱志也直起腰,聲音如打雷,說:“一個夜叉,娶回來嚇親戚?”朱自強說:“知道不,能干,沒幾個比得上?!敝熘菊f:“反正我不要。我娶堂客,又不是你娶,憑什么你說了算?!敝熳詮姎獠淮蛞惶巵?,抓起一把泥,砸在朱志背上,說:“反了?老子是你爹?!?/p>
這段日子,朱自強在盤算一件事。朱志十九歲了,該娶堂客了。朱自強看中的妹子,下山?jīng)_老李家的,十六歲,里外都是一把好手。做家務(wù)、喂豬喂雞、種菜貼紅薯、插田扮禾,沒有不在行的。更要緊的,朱自強和老李是患難之交,知根知底。那年,日本人抓挑夫,將朱自強和老李抓去了。過了凳子嶺城,在一山凹,遇著了游擊隊打埋伏,救了朱自強和老李。朱自強打算請王冬菊說媒。朱志見過那個妹子好多次,比王冬菊長得還差勁,說,娶了她,會做噩夢,堅決不同意。
那邊路上,胡貨郎走了過來。這次,他空著手,肩上沒有貨郎擔(dān)。譚和甫恰恰上了田坎。胡貨郎說:“和伢,插完秧了?”譚和甫說:“插完秧了?!焙浝赏锢锏难恚T和甫豎起大拇指,說:“插得好,橫豎都整齊。”話鋒一轉(zhuǎn),說:“開會去不?”譚和甫問:“什么會?”胡貨郎說:“肯定是好會。到了不就知道了?”譚和甫還沒答話,朱志大聲問:“管飯不?”胡貨郎笑了,說:“管飯。今天保準(zhǔn)還有肉,管足?!敝熘就膊煌熳詮?,像自言自語,也像說給朱自強聽:“鬧心,開會去,吃肉。要娶,你去娶?!敝熳詮娪肿テ鹨话涯?,砸在朱志背上,說:“畜生,田不插,開會,虧你說得出口?!敝熘鞠駴]事人,照舊不望朱自強,洗了手,上了田坎,不顧背上滿是泥,催著胡貨郎,說:“走,開會去。”朱自強大聲嚷:“胡貨郎,什么意思?張嫂說你是共產(chǎn)黨,肯定是??衬X殼會,開什么開?”胡貨郎說:“誰是共產(chǎn)黨?話不能亂說。”轉(zhuǎn)過臉望著譚和甫,說:“和伢,你不去?”胡貨郎時不時說起共產(chǎn)黨,那口氣,共產(chǎn)黨比武松還好。譚和甫不信,哪有比武松還好的人?想去看究竟,卻又怕共產(chǎn)黨像錢和坤說的,壞得一塌糊涂,那口氣,比西門慶還壞。正猶豫不決,見說管飯,有肉,口水都差點流出來了,更重要的是朱志也去,說:“去,怎么不去?有肉吃?!?/p>
三個走了里把路,到了張權(quán)田邊。張權(quán)正在插秧。頭一抬,瞥見了他們仨,伸直腰,皺著眉,說:“和伢,秧,秧,秧插完了?”譚和甫說:“插完了?!睆垯?quán)問:“旱,旱旱,旱土呢?”譚和甫說:“貼了紅薯秧?!睆垯?quán)問:“去,去,去哪?”譚和甫說:“開會。管飯,還有肉?!睆垯?quán)臉色變了,飛快上了田坎,指著胡貨郎說:“你,你,你,你要害死和伢?我,我,我堂客說,說,說,你是共產(chǎn)黨,你,你肯定是共產(chǎn)黨???,砍腦殼?!睋P起擂缽大小拳頭,在胡貨郎眼前晃。胡貨郎說:“誰是共產(chǎn)黨?話不要亂說。和伢去不去,得他自己做主吧?”張權(quán)說話慢,手卻快,一拳已打在胡貨郎胸脯上。胡貨郎倒退了好幾步,差點兒摔倒了。張權(quán)怕打死人,只用了三分力。卻又不解恨,還要打胡貨郎。譚和甫和朱志拖住了張權(quán)。胡貨郎也不和張權(quán)計較,說:“和伢,去,還是不去?”張權(quán)雙臂一用力,掙開了譚和甫和朱志,一拳打在胡貨郎肩膀上。這回使了七分力。胡貨郎哪經(jīng)得住張權(quán)這拳?倒地上了。張權(quán)揚起拳頭,還要打。譚和甫忙說:“張叔,別打了,我不去了?!睆垯?quán)的拳頭收得飛快,沒打了。胡貨郎比張叔還拗,爬起來,望著譚和甫,說:“你自己的事,憑什么讓他做主?!弊T和甫說:“好笑不,不聽張叔的,還聽你的?”
朱志跟著胡貨郎開會去了,譚和甫下了田,幫張權(quán)插秧。張權(quán)勁大,插秧卻慢,比譚和甫早半天開始,這時,還有兩畝多田沒插上秧。
朱志當(dāng)天沒回。第二天,第三天,沒回。朱自強跑到下山?jīng)_找胡貨郎。胡貨郎堂客說,沒誰知道死鬼死到哪兒去了,好幾天沒回了。拜托朱自強,若是有胡貨郎消息,一定要告訴她。下山?jīng)_離泉水沖有半個時辰腳程。
那段日子,清早起,朱自強兩口子時不時站在階基上,望著錢和坤家方向,直到天黑。朱自強時不時說:“有本事就莫回了,老子當(dāng)沒有這個崽?!敝熘灸飼r不時念上幾句:“我命好苦,將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送上山。”“只怕老了,走不動了,還得去討米?!敝熘救羰腔丶?,該從錢和坤家門前過。他從錢和坤家方向離開的。兩口子望了一天又一天,朱志照舊沒影子。兩口子天天罵胡貨郎,挨千刀的,祭瘟神的,遭雷劈的。
那天清早,兩口子照例望著錢和坤家方向。錢和坤家門前,停了兩抬轎子。錢和坤一手提口皮箱,他小老婆甩著大肚子,挎?zhèn)€布包,上了轎。轎夫們一聲“起”,抬著錢和坤和他小老婆往朱自強這邊走來,不一會兒,到了朱自強屋前。
朱自強問:“去哪?大清早的?!卞X和坤說:“雨伢到了凳子嶺城,沒時間回,去看他。”“雨伢”是他大兒子,是國民革命軍的副師長。朱自強說:“雨伢怕有十多年沒回了?!卞X和坤說:“是呀,打日本先年回了一次。后來,天天打仗,哪有時間?有什么辦法?忠孝不能兩全。”朱自強說:“榮伢呢?也好久沒回了?!薄皹s伢”是他小兒子,在北平城念了幾年書后,去了美國。錢和坤說:“去美國了,在美國找了堂客。如今在哈佛大學(xué)教書,這輩子只怕都不會回了。志伢呢,還沒回?”朱自強說:“挨千刀的,只怕被雷劈了?!卞X和坤說:“你也別急,吉人天相,會回的?!贝咧I夫,走了。
錢和坤小老婆十八歲,娘家在月泉沖。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大哥比她大六歲,二哥比她大四歲,弟弟小她兩歲。五年前,她爹借了錢和坤十塊銀花餅,讓她大哥、二哥跟馬木匠學(xué)手藝。學(xué)了半年光景,雙雙被日本人捉了去當(dāng)挑夫,從此沒了音信。她爹娘原意是兩個崽學(xué)出了手藝,還清賬不在話下,家里日子將舒坦許多。哪能知道,兩個崽沒了影兒,賬已息滾息,到了先年,連本帶利,欠錢和坤六十塊銀花餅了。錢和坤見他女兒長得好看,請了媒婆去他家。媒婆將錢和坤意思轉(zhuǎn)達了:將女兒嫁給錢和坤做小,不但抵了那債,還給他家砌棟火磚瓦屋,租的幾畝田,老兩口在世時,免了田租。她爹掂量這事,竟然樣樣是好。債沖了,田租免了,有一棟好屋,能伸直腰過日子了,細崽娶堂客,可以挑肥揀瘦;女兒本來就是別人家的,反正要嫁,嫁給錢和坤,穿金戴銀,說是做小,上面沒大老婆,生個一男半女后,說不準(zhǔn)就扶了正。二話沒說,同意了。
七
朱志跟胡貨郎去開會,三個月了,仍沒蹤沒影。
錢和坤和他小老婆也沒有回來。他們家長工、丫環(huán)一天走一個,早走光了。偌大一棟房子,百十來間屋,沒個人影了。
那天,來了好多解放軍。走在最前面的,扛著紅旗。個個背著槍,到了泉水沖,全住在錢和坤家。泉水沖人,從老祖宗起,見著軍隊,一是怕,二是恨。他們有槍,扳機一扣,就要人命,能不怕?歷朝歷代,哪個軍人不痞?不霸道?如何不恨。解放軍每天早晨都出操,將“一二三四”喊得震天,白天走動也排著隊,邁著整齊的步子,要多威武有多威武,泉水沖人個個貓在家里,大白天也將大門關(guān)得鐵緊。解放軍喊著“老鄉(xiāng)”敲門,沖里人個個裝死,一聲不吭。
最早出門的是張權(quán),那天黃昏,提個石鎖,去了他家菜地。將石鎖玩出八面威風(fēng)后,開始淋菜。張權(quán)的意思,是告訴解放軍,別惹他,他有一身本事。解放軍有槍,他有石鎖,槍能打死人,石鎖也能打死人。張權(quán)在菜地待了足有一個時辰,直待到月明星稀,滿沖青蛙叫了,沒一個解放軍打擾他。沖里人看在眼里了,確信不像錢和坤說的,解放軍比強人更壞更毒更不要臉,這才敢麻著膽子出門,偶爾也愿意和解放軍說上幾句話。
那天下午,陰天,風(fēng)是涼風(fēng),譚和甫在屋前坪里打草鞋。七個漢子走到了譚和甫跟前。譚和甫一陣兒緊張,抬起頭,笑了。七個漢子中,有個是胡貨郎,有個是朱志。七個都穿著公家裝,背著被包,挎著駁殼槍。泉水沖的人管軍服外的公家衣服,都叫公家裝。那五個也是天螺縣口音。他們的樣子,像發(fā)了大財,個個春風(fēng)滿面。除了胡貨郎三十五六歲了,其余幾個,比朱志略大,均是二十一二歲。
譚和甫說:“回了?死到哪去了?”朱志說:“一言難盡?!弊T和甫說:“快回去,急死朱叔朱嬸了?!敝熘菊f:“晚上回去,讓他們多打幾板屁股?!敝钢X和坤家,說:“有事,先去報到。晚上去我家吧。”已邁開步子,朝錢和坤家走去。譚和甫忙追了上去,問:“那天,吃了肉不?”朱志這么多日子沒回,譚和甫懷疑胡貨郎騙朱志去開會,將朱志關(guān)了起來,逼著他從了。朱志說:“吃了。”指著前面那個年輕人說:“他是打獵的,打了一頭野豬,一只野兔。我什么時候吃過那么多肉?”譚和甫“哦”了聲,確定胡貨郎沒有坑朱志。還要問別的話,朱志和那六個已走進了錢和坤家。譚和甫要跟著走進去,被門口的解放軍攔住了,解放軍說錢和坤家是軍事禁區(qū),閑雜人員不許進。譚和甫只得打轉(zhuǎn)。
朱自強兩口子站在他們家門口,看著朱志走進了錢和坤家。朱自強哪還忍得住?跳起腳罵:“什么東西?爹娘都不要了,屋都不進,怕是想遭雷劈。”“敢回來,打斷你的腳?!敝熘灸镆粋€勁地?fù)u頭,說:“我該是前世造了孽,生個不孝崽?!?/p>
吃了夜飯,譚和甫去了朱志家。張權(quán)、王冬菊也在。張權(quán)結(jié)結(jié)巴巴說,胡貨郎和朱志只怕是當(dāng)了官,不然不會挎短槍。王冬菊說:“志伢好相貌,該有官當(dāng)。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敝熳詮娔樕夏挠邪敕峙??滿臉都是得意,說,朱志八字是要當(dāng)官的,他原來不信,說算命瞎子胡說,現(xiàn)在看來,不得不信了。又說:“什么都是命。命中有時終須有,老話一點也不差的。胡貨郎本來是叫和伢去開會,和伢不去,志伢去了。若不是命里定數(shù),哪會這樣蹊蹺?本該和伢當(dāng)官的,卻是志伢當(dāng)了。”不知道什么事惹發(fā)了他哪根筋痛,陡地滿臉都是怒,說,當(dāng)官有什么用?百善孝為先。譚和甫告訴朱自強,朱志說了,晚上回家。朱自強臉色好看了些,說:“還回來干什么?死在外面多好。”
一陣子后,朱志回了。朱自強霍地站起,指著朱志鼻子,鋪天蓋地一頓好罵。朱志沒回朱自強半句,賠著笑,由著朱自強罵。朱自強罵足了后,沒脾氣了,說:“別說當(dāng)了官,就是當(dāng)了皇帝,也是我崽。想打,老子還是會打?!敝熘举r著笑,說:“回來就是討你打的。”朱自強說:“你以為老子不敢打?再和老子拗著來,打你不死?!比チ朔蚱薹坷锇人疅煷V熘灸锸持复林熘绢~頭,說:“你再不回,我就喊天,看天老爺不放個炸雷,劈死你。吃了夜飯沒?”朱志說:“吃了。”
王冬菊要朱志說這段日子經(jīng)歷,怎么就當(dāng)了官?朱志說,那天和胡貨郎去開會,聽他們說了好多道理,句句都入心,就此參加了游擊隊。說了許多泉水沖人沒聽過的道理,在場的幾個,都只聽明白了點兒:共產(chǎn)黨解放軍都是好人。朱志說他不是官,他們七個人中,硬要說是官,只有胡貨郎,減租減息工作隊隊長,朱志和那五個都是隊員。張權(quán)說:“不,不,不,不是官,挎,挎,挎短槍?兵,兵,兵都背長槍。”朱志說:“當(dāng)游擊隊員時,背長槍。工作隊不打仗,用不著配長槍。配短槍防身。上面說,環(huán)境復(fù)雜。”說這段日子,工作隊的頭等大事是配合解放軍,消滅月亮山上的強人。
朱自強在里屋接話,說:“不吹牛皮你會死?消滅強人?從洪武皇帝開始,多少年了?日本人不行,國民政府不行,你們行?你想害我和你娘是不?被李公明知道了,不殺了我們?nèi)也殴??!敝熘緦⑿馗牡谩芭九尽表懀f:“哪是吹牛皮?哪是?想想,想想,全中國都要解放了,一座月亮山,算什么鳥?即使十座,算什么?我放個屁在這,李公明活不了幾天了?!敝熘菊f,解放軍已將月亮山圍得鐵桶一樣,強人就是有翅膀,也逃不了了。
一時刻,朱自強、朱志娘、張權(quán)、王冬菊都沒說話,譚和甫這才開口,說:“志伢,講真,你的話,好多聽不懂。我也不管強人厲害,還是解放軍厲害。我就問你一件事,共產(chǎn)黨、解放軍,到底是不是真的劫富濟貧?”朱自強說:“和伢問到點子上了。你說,到底是不是真的劫富濟貧?”朱志誒地一聲,說了許多新詞兒,諸如解放、翻身、共產(chǎn)主義、人民,說得口干舌燥,大家仍一臉茫然。王冬菊那么聰明的人,也是一句都沒聽懂。張權(quán)更是時不時問,解放是什么?翻身干什么?共產(chǎn)主義是什么?朱志說:“我水平不高,哪天叫胡貨郎說,一說就清楚。大家就想一個理,我朱志,你們知根知底吧?為什么加入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為什么和解放軍在一起?因為共產(chǎn)黨、解放軍好。假如共產(chǎn)黨解放軍不好,我會跟他們在一起不?”
張權(quán)說:“志,志,志伢,減,減租,減,減息?你,你,你錢伯會肯?換我,不,不,不會肯?!敝熘九呐目嬷臉專f:“別說錢伯逃得沒影子了,就是在家,也由不得錢伯,有它?!庇终f,減租減息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將田地分給貧苦人。往后,大家都會有自己的田,有自己的山。說老解放區(qū),田地早分了,人人都是土地的主人了。
譚和甫相信了,共產(chǎn)黨解放軍比武松好。武松沒給貧苦人分田分地,更別說消滅強人。何況武松自己就是強人,哪能和共產(chǎn)黨、解放軍比?譚和甫盤算起來,消滅了強人,不用交保護費,每年能多出兩塊半銀花餅。分了田,田就是自己的,從此不用交租,每年將騰出多少塊銀花餅?譚和甫沒法算清,琢磨著肯定不少。大后年娶堂客,該可以辦得熱熱鬧鬧。
八
天光不久,日頭還是紅的,半邊天是紅的。月亮山上,樹木是紅的,半山腰升起的云霧是紅的,月牙狀山頂是紅的。猛地,槍聲大作,爆炸聲四起,數(shù)不清的地方冒起了淡紅色的煙。不少處,煙散時,燃起了明火。前兩天都是大雨,月亮山濕潤潤。那明火沒來得及蓬勃,熄了。槍聲爆炸聲好密,沒停的意思。
解放軍打強人了。譚和甫屏氣凝神,聽了一會,確信這次強人定會灰飛煙滅。以前,國民政府打強人,槍聲哪有這么密集,更別說有炮聲了。解放軍這槍聲響成一片,這爆炸聲,連綿不絕。譚和甫心底歡呼,時不時喊著“好”。腦子里,不用交保護費了,每年省出的兩塊半銀花餅在舞。興奮中,譚和甫出了門,步子飛快,往月亮山走。譚和甫得去看熱鬧,得看著鬧騰了幾百年的強人一個個被擊斃。走到清水塘邊那個丫字路口,被解放軍攔住了。解放軍說,不要命了?戒嚴(yán)。譚和甫只得回家,搬張椅子,坐在屋前樟樹下,望著月亮山。
槍聲、爆炸聲,直響到正午時分,才稀疏了些,漸漸地,只有零星槍響,太陽有些偏西時,再沒槍聲了。譚和甫忍不住,又要去月亮山看熱鬧,走到清水塘,又被解放軍攔了回來。解放軍照舊說,戒嚴(yán),不許去。
吃了夜飯,譚和甫去了朱志家。堂屋內(nèi),坐滿了人。張權(quán)、王冬菊也在。朱志還沒回。有說強人肯定滅了的,有說滅強人,談何容易?只怕滅不了。直到大家起身,準(zhǔn)備回家,朱志和另一個工作隊員進了屋。大家重新落了坐。這個問,強人滅了沒?那個說,李公明打死了沒?朱志說:“先吃飯,先吃飯,餓死了?!敝熘灸镎f:“都什么時候了,飯都不管?就是給大戶人家做長工,打短工,也要管飯的?!敝熘菊f:“這是哪和哪?是革命工作?!弊T和甫說:“你到底是給共產(chǎn)黨當(dāng)長工,還是給共產(chǎn)黨打短工?”朱志哭笑不得,卻說不清道理,只是一個勁地說:“不一樣,不一樣。”又說,“我們工作隊的任務(wù),抬傷兵。好多傷兵。抬到月亮河沖,解放軍在那設(shè)了醫(yī)院。一直抬到剛才?!敝熘灸锒顺隼滹埵2?,說:“明早得煮飯。”泉水沖人,夜飯會多煮些,菜也多炒些,第二天,早飯吃先天剩飯。朱志和那個工作隊員各吃了兩菜碗飯。
那個工作隊員去錢和坤家了。
譚和甫問:“志伢,強人多不?”朱志說:“怕有五六十個?!弊T和甫問:“滅了沒?”朱志說:“滅了,當(dāng)然滅了。不滅了,哪會收兵?”壓低聲音,說,“我還真有點佩服強人,個個是硬角色,沒一個投降?!睆垯?quán)臉如死灰,說:“李,李,李,李公明,死,死,死,死了沒?”朱志白張權(quán)一眼,怪他插話,說:“別打岔。強人尸體全堆在月亮洞洞口?!蓖醵?,豎起大拇指,說:“張嬸,你真的是女中諸葛,黃二狗、黃三狗兩兄弟真的做了強人,都打死了。黃二狗死在灌木叢中,黃三狗死在月亮洞口。”
大家唏噓了一陣子,個個說著黃氏兄弟的好:嘴巴甜,有身好力氣,肯幫忙。泉水沖,死了人,無論這人生前怎樣,在他死后的那幾天,大家絕不會說死者半句不是。
張權(quán)說:“志,志,志伢,說,說李公明?!敝熘菊f:“洞口在半山腰,前面有幾棵好大的樟樹。月亮洞好大,別說五六十人,就是五六百,也裝得下?!睆垯?quán)“唉”地一聲,說:“李,李,李公明,沒,沒,”朱志說:“活捉了。李公明一把長槍,一把短槍,都沒子彈了,好幾個解放軍沖了上去。到底是練過的,將他們?nèi)虻沽?,撒開腳丫,打飛腳逃?!睆垯?quán)長吁了口氣,說:“沒,沒,沒死就好?!敝熘菊f:“他跑得了嗎?一個解放軍啪地就是一槍,打中了他大腿,捉住了?!睆垯?quán)說:“留,留,留,留著命就好?!敝熘菊f:“張叔,你別老插嘴。我和剛才那個隊員擔(dān)架抬著李公明下了山,到了月亮河邊,到了那棵歪脖頸柳樹下。他猛地坐起,身子一躍,一手抱住了剛才那隊員脖頸,一手從他腰間抽出了駁殼槍,對著自己太陽穴,就是一槍,頓時就沒了氣?!?/p>
張權(quán)發(fā)著懵,半晌后,望著譚和甫,說:“和伢,跟我去,去,去月亮河沖?!痹铝梁記_離泉水沖有大半個時辰的腳程。譚和甫起了身。王冬菊站在大門門框內(nèi),說:“什么時候了?去月亮河沖干嘛?”張權(quán)脖頸硬了,說:“收,收,收,收尸。”張權(quán)很少對王冬菊硬脖頸。王冬菊說:“解放軍只怕不肯?!睆垯?quán)說:“敢,打,打,打死他。”王冬菊說:“又是打打打。”轉(zhuǎn)過臉望著朱志,說:“志伢,你說,給李公明收尸,該會肯吧?”朱志哪想到會有這事,摸著后腦殼,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解放軍到底會肯還是不會肯。
胡貨郎來了。
胡貨郎也沒吃飯。朱志將剩飯全盛給了胡貨郎,也只有半菜碗了,剩菜被朱志和那個隊員吃光了。朱自強拿來剁辣椒,說:“胡貨郎,哦,不,胡隊長,將就著吃。”胡貨郎挑了兩筷子剁辣椒,拌在飯里,吃得飛快,眨眼工夫,半碗飯吃完了。王冬菊將張權(quán)想給李公明收尸的事兒說了,胡貨郎拉著張權(quán)的手,說:“李公明對不起天下人,對你卻好。憑你們情誼,的確該替李公明收尸。我做不了主。等等,去去就來?!背隽碎T。
不一會兒,胡貨郎打了轉(zhuǎn),說:“我請示了解放軍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可以,但不能舉行儀式。
九
第二天, 張權(quán)喊了譚和甫和沖里十?dāng)?shù)個漢子幫忙,將李公明埋在了月亮河邊。千年屋是張權(quán)為自己準(zhǔn)備的,上好的杉木,土漆漆了五遍,光木匠和漆匠的手工費就用了三塊銀花餅。
墓碑上寫著:月亮河人氏,李公明。
那座墳離那棵歪脖頸柳樹和李公明曾經(jīng)的家,都只有百十步遠。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