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村在鐵爐山下。
山腳有村里最重要的兩個地方,一是小學(xué),二是廟,挨在一起。我在這兒讀完了小學(xué)。此后,去得更多的地方是廟。每逢大考,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xué),我媽媽都帶我去廟里燒香。
她換一件好衣裳,腰板挺直,說話爽朗,一雙手家里田里勞作慣,牽我,把我的小手攥疼了她都不知。一路上,她逢人就打招呼,甚至停下來聊浮夸的天。
“我?guī)壹倚∨畠喝グ莅?,馬上考試了。”
“你家小女兒書念那么好,將來一定不得了?!?/p>
媽媽照例自嘲一番,眉眼卻溢滿夸耀的笑意。到了廟里,她整整衣角,點(diǎn)香,將香高舉過頭頂,三叩九拜,閉眼念道:
“鐵爐鏡安民社弟子娘姓歐名金燕今天爐前焚香,請愿三一教主,保佑我厝細(xì)娘仔姓陳名美者考書考頭名?!?/p>
我一邊聽著這樣戲文般好聽的禱告,一邊微微踮腳,朝小學(xué)張望。廟與小學(xué)挨在一起,地基比小學(xué)高。站在廟里,可以看見我的童年:在操場和同學(xué)們跳皮筋,停在空中一剎那,像是飛起來了;老師喊小心小心,我還是一腳把老師的湯罐踢翻,嚇得矮了一截;晚自習(xí)后回家,一邊奮力沖刺一邊哇哇大叫著,覺得這樣可以把鬼嚇跑。
火光亮起時,我就得收束心神,陪媽媽一起看金色貢銀在香爐里畢剝?nèi)贾瑵u成灰燼。火光中,媽媽的臉篤定且驕傲。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面對生活的表情。
“走啦!”她的聲音響亮。她拿一糕餅或一水果放在我手中,叫我吃,說可得神明庇佑。其他的都留在廟里,給流浪漢吃,給鳥兒吃。媽媽自己沒得吃。她不吃也永遠(yuǎn)充滿力氣,攥緊我的小手,牽我回家去?;丶医o我做好吃的。煮鹵面,或炒興化粉,或煮白粿,都是一頓大餐。
多年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回村照顧生病的媽媽,偶爾會在村里走走透口氣,不覺中又來到小學(xué)和廟。
舊地重游,卻無法再現(xiàn)我記憶中的樣子。古早小廟已拆,建成大理石新廟,名“正修堂”,氣勢恢宏、雕鏤精致。門口是好大一片水泥鋪就的院埕,一旁還有戲臺。沒戲的日子也有人跳廣場舞,人神同樂。我從未和媽媽來過新廟。沒有她的手牽著,我在新廟前有一種游客般的生疏,祈福恐怕會唐突。
走進(jìn)“正修堂”,身不由己,一下子跪在蒲團(tuán)上。跪下真好啊。自媽媽生病后,我雖硬撐著,實(shí)則心氣已磨損殆盡。胸口積了一片深海,懷有萬千委屈,總想向媽媽撒嬌。可生病的就是我媽媽呀。
“鐵爐鏡安民社弟子娘姓陳名美者今天爐前焚香,請愿三一教主,保佑我厝娘親姓歐名金燕身體健康?!蓖酌?,又補(bǔ),“多留幾年?!?/p>
于此倉倉皇皇間,我甚至想起以前媽媽去大廟時是這樣禱告的:“玉皇大帝昊天大帝天上圣母田公元帥文昌帝君全宮文武列圣列位諸神……”
出了廟,發(fā)現(xiàn)旁邊還新建有陳氏宗祠。那么,這是我們村最重要的第三個地方了。大概潛意識中害怕以后與鐵爐村再無聯(lián)系,我將宗祠門口的碑文大意記下。
鐵爐古稱爐江,位于莆田市沿海東嶠鎮(zhèn)東南部。鐵爐肇祖為玉湖陳,行四十六,第七代,仟字輩,與丞相陳文龍?zhí)檬尻惌懲?。宋朝末,陳文龍與陳瓚英勇抗元,最后忠烈殉國,陳氏家族亦慘遭殺害,幸存者四散逃難。仟四十六公攜族親落腳于此,所謂“爐江寨上一木而來”。
一木而來,先祖真是不易啊。我認(rèn)真背下這些,一是記得自己的來路,二是要回家講給我媽媽聽。
媽媽很喜歡和我聊天。她說,其實(shí)陳家祖上也殷實(shí)過,你曾祖父販牛,有良田七畝、鹽田一頃、牛幾十頭。到了你祖父,靠變賣家產(chǎn)過日子,做種子用的花生都炒了吃,吃不完賣給鹽販子。鹽販子賒賬啊,船一開,鹽販子走了,剩一地花生殼和一個傻祖父。
我們的終日暢聊主要集中在我媽媽在世的最后那段時光。從前我回村都很短暫,最多待個三五天,媽媽又忙著給我做好吃的,都沒時間好好講話。我媽媽患的是胃癌,發(fā)現(xiàn)時已多處轉(zhuǎn)移。在最后數(shù)月里,她幾乎沒吃固體食物,只吃一點(diǎn)流質(zhì)稀食,牛奶、蛋白粉、芡實(shí)湯和紅菇湯,但精神看上去還好。那些日子我與她朝夕相伴,見她平靜中甚至還有一點(diǎn)快樂。我一度暗暗期待,所謂四個月期限是醫(yī)生的保守估計,或許會有奇跡發(fā)生,哪怕她能多留一些時日,也好。
沒有神力。沒有奇跡。天冷得需要添秋褲時,她就沒法多坐,回床上躺著也還是難受。于是,我頻繁又徒勞地將她從床上與椅子上攙來攙去。攙她時,我想起小販用摩托車載著沿村叫賣的三十元一只的水鴨,骨頭是水做的,身子虛空。
“媽,你哪兒疼?”
“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了?!?/p>
媽媽躺著,身體變得矮小,說話也很低聲。她連聲音都變了,像是喉嚨里被誰灌了烈酒。
變樣的媽媽用陌生的聲音呻吟著,對我喊疼。
我遵醫(yī)囑,給她喂止疼藥,起先二粒,后來翻倍。藥徹底沒用了,換嗎啡針。一開始打半支能撐八小時,接著要打一支,然后是打一支撐四小時。最后,剛打完亦喊疼。嗎啡針須間隔打。我不敢馬上再給她打,呆呆地坐在旁邊,握著她的手。
只有那雙手的樣子不變。勞作一生的青筋突起的手,還保留有最后的心氣。我輕柔地打開她的手,將自己的臉埋在她手里。親眼目睹她這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枯萎,我覺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東西也在枯萎。
我不要這樣。就算最后不得不放手,也應(yīng)該多給媽媽一點(diǎn)美好。好比她此前,不動聲色地多和我講話,恨不能將她知道的世間所有故事都告訴我。
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八那天,我用撒嬌的口吻問媽媽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輕微地?fù)u了搖頭。她越來越無力,連流質(zhì)食物都吃不了。
我越發(fā)像個孩子,說:“媽媽,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哎呀!我……”媽媽的臉上閃現(xiàn)了一下亮光,接著她用手和手肘撐著企圖起身,頹然掙了兩下,口齒清晰地說道:“我現(xiàn)在都起不來床了,怎么辦?”
我急忙扶好她勉強(qiáng)抬起的脖子,讓她躺好,說道:“不要你準(zhǔn)備,我早就訂好蛋糕了,我去拿進(jìn)來?!?/p>
見到蛋糕,媽媽面露歡喜。她安靜幾秒,攢好力氣后,笑著對我說道:“祝你生日快樂!”
她說的是普通話,說得那么清楚。平常她都是和我說莆田話,唯有每年我生日那天,她一定會打來電話,說這句普通話:“祝你生日快樂!”可我一向不在乎自己的生日,只留意媽媽說普通話時奇怪的莆田腔,從未想過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打來這個電話。
此刻,生日蠟燭的火光映照出媽媽那樣溫柔、幸福與驕傲的表情。在我的記憶中,能與此相提并論的,唯有她年輕時牽著全班第一的我在廟里燒香禱告時的神情。
2
自媽媽生病后,大哥、二哥、二姐和我,每人每月出一千塊錢,請大姐專職陪護(hù)媽媽。我和二姐阿霞都在外地,就商量好日期,錯開輪流回老家陪她。
那天我剛到老家,大姐阿連從后房迎出來。她圍裙系得歪歪的,腳邁不快,只揮著手機(jī),笑嘻嘻嚷:“回來了呀,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我背著黑色雙肩包,敏捷地下車,沒有回應(yīng)她的熱情,只用冷峻的語氣問:“媽媽呢?”
我媽媽坐在桌旁,像是小貓一只,溫柔而瘦小,連頭發(fā)都那么稀少短促。而距離我上次回來,也不過五六天。我把包一放,蹲在媽媽身邊,握她的手。
“回來啦,餓了吧?!眿寢屨f。她的臉上泛著柔和的光。
“嗯。餓了。”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傷的暖意。媽媽的手粗剌剌暖乎乎的??删退闶沁@樣,我還能用臉蹭媽的手。我還有媽媽。
但我不能像從前那樣,坐在桌邊等媽媽給我裝飯。于是麻利站起,洗了手,幫她裝一碗紫菜排骨湯。她叮囑說紫菜不要,肉更不能要,只裝小半碗湯就好。我心一沉。我上次回來,她還吃幾口我煎的海蠣餅。
外面,天一下子全黑了。我們母女三人圍坐在一張小方桌上吃晚餐。這曾是我喜歡的溫馨時刻:天黑了,有媽在,有飯吃。夏季天熱時,我還常和媽媽一起搬到后房外石桌上吃飯,吃著吃著抬頭一看,嚷,媽媽你看,月亮升起來了呀。媽媽就叫我再去盛一碗。煮面條、煮白粿、煮地瓜粥、熗肉青菜湯……媽媽做的任何飯菜,我都至少吃兩碗。每次回來,她都說我太瘦了,城里的飯菜有味道沒營養(yǎng),要學(xué)會自己做飯,村里店鋪賣的紫菜、蟶干、墨魚干和芡實(shí),多買點(diǎn)帶回福州。有一次她還帶我去鄰居家買雞蛋。可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不屑于此,看她親自彎腰在人家雞窩里要給我揀最好的雞蛋,尷尬得很,從此再不肯帶任何東西,來回都只一個雙肩包,戴著耳機(jī),雙手插褲兜。
“再去裝一碗?”媽說。她自己喝那幾口湯,就算是晚餐了。
“飽了。”我說著,放下碗筷。
大姐洗碗。我站在門口張望。天黑得純粹,月亮不見,零散著幾顆星星。四周鄰居房子里泛著暖黃的燈光,偶有說話聲、電視聲和狗吠聲。人們都在過平常日子。平常日子是多么令人羨慕呀。忽然,我覺出不對,對門的店鋪怎么不亮燈了?
“逃債去了。”媽媽說,“一百多萬呢?!?/p>
自然是賭債。村里無甚娛樂,夜里男人們總湊在一起打牌,但我沒想到輸贏會這么大。一百多萬呀。這個店鋪大抵就此不會再開門和亮燈了。店鋪就開在我媽媽房間的對門。我媽媽總一個人早早地吃完晚飯,搬張椅子到店鋪門口的大樹下,聽大家聊天。我自己則難得與她共度黃昏和夜晚。在鐵爐村念了五年小學(xué)后,就到鎮(zhèn)上中學(xué)寄宿六年,在福州念四年大學(xué),然后上班結(jié)婚生子北京讀研,與媽媽離得越來越遠(yuǎn)??倢⒒乩霞业臅r間往后排,等中秋,等國慶,等過年,等我孩子長大些……結(jié)果,只有在她最后這段時間里,我們相守得最多。
她不能久坐,我扶她回房間臥床,我坐在床邊的竹凳上。我們像從前的那些夜晚一樣,隨意地聊著天。不同的是,現(xiàn)在是我問她明天想吃什么,我去買,去鎮(zhèn)上買。
媽媽說燕窩都吃怕了,什么也不想吃。
我說我都要去鎮(zhèn)上一趟的。但我不敢說,我得去鎮(zhèn)上領(lǐng)嗎啡針。接下來的日子會很痛苦,嗎啡針得提前領(lǐng)回來備著。
她沒有多問,說好呀,如果路上有剛好看到海鰻,就順便買回來,沒有就算了。我連忙記下:海鰻。沒問題。然后我發(fā)愁地問,海鰻怎么煮?
媽媽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海鰻好煮,就是太大了,要很多人一起吃,所以這么多年她想吃都不敢買。鐵爐村有人在臺灣海峽那邊捕魚。那一年,捕回好大的海鰻,一條要賣四百多塊錢。店鋪門口的大樹下,人們都在談?wù)摵v?。媽媽咬牙,拿出敗家的氣勢也買了一條。第一頓,燉了魚頭,湯喝一口,神清氣爽,真的鮮到掉眉毛。魚身那么大,分裝成好幾袋,放在冰箱里。喊我和二姐回來吃,都說沒空。
媽媽這么一說,我有點(diǎn)模糊記憶。我想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什么海鰻?吃什么海鰻?吃海鰻有什么要緊的?那時我根本沒認(rèn)真聽,心想媽媽真是閑的。我哪里有空。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為了一口吃的而來回奔波,像話嗎?
翌日,我去鎮(zhèn)衛(wèi)生所領(lǐng)了嗎啡針,拐到菜市場買回一條普通海鰻,只有一兩斤,但也足夠細(xì)長,不好對付。媽媽口授,我操作。切開、清洗、分節(jié)、切生姜、倒料酒……處理海鰻的過程中,我想到媽媽曾經(jīng)自己一個人面對那條四五斤的海鰻,真是孤獨(dú)呀,最后,那條大海鰻還被封凍在冰箱里,變成硬邦邦的石頭,再無滋味可言。
我燉好海鰻湯,裝一小碗給媽媽喝。
“好鮮甜呀?!眿寢屄劻讼赂吲d地說,喝了一小口湯后,卻說,“怎么是苦的?”我嘗了一勺,又嘗一勺,湯沒問題,隨即明白過來,是媽媽口苦。
媽媽被剝奪了吃的滋味。我們再不能真正一起分享海鰻,也不能一起吃面條、白粿、地瓜粥和熗肉青菜湯等世界上所有的美食。我早該對“吃”懷有更深的敬重。吃是人與世界的最基本連接。人間煙火竟是如此偉大。
鍋里剩下的海鰻都給大姐阿連吃。我情緒低落,完全受不了葷腥味。
阿連吃得歡暢,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小汗珠,加上媽媽回房間休息了,她的話也多起來。她眨了眨眼,對我說:“你比以前老多了?!?/p>
我哭笑不得,不想接話。
阿連見我沒反應(yīng),繼續(xù)說:“不信你去照照鏡子。以前臉上有肉的?!?/p>
我認(rèn)真看我的大姐。她戴著一個大銀鎖,穿著一件雪白馬甲,居然還畫了眼影。然而,頭發(fā)又不肯洗,腳也不洗,牙也不刷。
我可不想繼續(xù)聽她說我老,就打開手機(jī),放歌一起聽。
“有小虎隊的歌嗎?”阿連高興地問。
聽了《愛》,又聽《瀟灑走一回》《兩只蝴蝶》……我們一首接一首地聽。這些歌都是她尚未出現(xiàn)問題時最愛聽的。阿連不吃了,她臉上真的浮現(xiàn)出少女般的表情,特別是她那雙眼睛,不再發(fā)黃和渙散,而是有了亮光。
“以前在晉江車衣服時經(jīng)常用收音機(jī)聽歌?!卑⑦B說。
“那你后來,為什么突然生病的呢?”我小心地問出長久以來恐懼的問題。
“我婆婆不知哪里買的一只兔子,眼睛是金色的,吃完我就生病了?!卑⑦B笑著說。最嚴(yán)重時,她被送到鎮(zhèn)上的腦康醫(yī)院。那里的米飯吃起來像小石粒。
“聽說現(xiàn)在飯菜好多了?!卑⑦B說。
我一驚,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好在她現(xiàn)在很努力想當(dāng)個像樣的奶奶,收到我們兄妹轉(zhuǎn)給她的工資后,轉(zhuǎn)手就發(fā)一筆給她兒媳婦,交代給她孫女買好吃的。用我媽媽的話說就是,“阿連的錢都是通向東海的?!?/p>
不敢和大姐多聊,我就和二姐視頻通話。
攝像頭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shí)如阿連所說的,臉上沒肉,皮膚又黑又糙,與周圍環(huán)境如此相融,好像就是鐵爐村民,這么多年從未走出過村子。
我二姐則在開股東會議,西裝襯衫加大女主口紅,儼然一位都市時髦女郎甚至商界精英。
五六天過后,換我回福州,二姐回鐵爐村陪媽媽。
我和二姐再次視頻通話。
這次,我化淡妝,在開滿白荔枝的書房中,一邊接電話,一邊用筆記本電腦趕碩士學(xué)位論文,臉上是與煙火人間相隔甚遠(yuǎn)的表情。視頻中的二姐呢,很憔悴,口中還在抱怨阿連的不好。她忿忿地說:“阿連的錢是通向東海的,不要拿錢給她。”此時的她,竟也與村姑無甚區(qū)別。
我也是這樣,在家多待幾天就會學(xué)我媽媽數(shù)落可憐的大姐。我媽媽的話似乎帶有一種魔力,不論是誰,與她待久了,不知不覺中就會說她說過的話。
3
自從爸爸過世后,媽媽很會說別人的壞話。
她與我兩個哥哥同住一座房子,飲食起居卻是單獨(dú)的:一個人買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睡覺。她變得很會抱怨:大嫂壞、二嫂壞、大哥壞、二哥壞,甚至連二哥的女兒也壞,鄰居家的小孩也壞,鄰居更是壞透了,每次聊天都是不懷好意來欺負(fù)她的,簡直配不上和她聊天。鄰居不來了,她就說鄰居家的小貓小狗也壞。
媽媽似乎沒有說過誰好,她還把爸爸這邊的親戚全趕走了。在她最后那段時光里,她還反復(fù)講如何與我奶奶和姑媽斗爭的故事。她說,小時候,姑媽用針扎她的照片。還說,奶奶曾躲在門后,預(yù)備一扁擔(dān)干掉她。后來,奶奶那邊的親戚,一位陳氏宗祠功德榜上的人物,來我們家尋親,說要多走動。我媽媽當(dāng)場就沒吱聲。從此再也沒走動。我奶奶早已過世,我爸爸就更早了。
爸爸過世后大約一年多時間,我?guī)缀跻挂箟粢娝K鐾凉べ嶅X供我上大學(xué),累到吐血。這不是一個比喻,是真的咳出血在掌心里,第二天早晨吃粒退燒藥,繼續(xù)出門干活。臨終時,他反復(fù)說著一句話,卻口齒不清,像是咬著了自己的舌頭。見我沒能聽懂,他說我寫給你,我寫給你看。拿著紙和筆,他的雙手都在顫抖。他努力地寫,卻反復(fù)地畫出一個又一個扭曲的圓圈。我難以承受,不忍再看,走開了。等我回來時,見他畫出好幾團(tuán)亂麻般的線條??墒?,在這些蜘蛛網(wǎng)樣的圖案中,赫然有兩個像枯木搭成的散了架的大字:“封鎖”。封鎖,原來他說的是封鎖,莆田話哪里聽得懂。爸爸說的是:“我被阿燕封鎖了一輩子?!?/p>
爸爸非常寵溺媽媽,不曾見他對媽媽大聲過,媽媽容易生氣,他總是在哄著她。我寧愿爸爸不要有這樣的臨終覺悟。
爸爸過世多年,我們在媽媽面前都不能提爸爸的。一提,她的眼淚就嘩啦啦下來,似乎她的身體瞬間成了一口井。在她給我講故事的那段最后時光里,我曾帶著最后的希望,小心翼翼地問及爸爸的事。
“爸爸當(dāng)年是不是還有機(jī)會去上大學(xué)?”
媽媽沉默良久,才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是,人家有來通知。整個東嶠鎮(zhèn)好像可以去三個,他是其中一個。我怎么能讓他去呢。那時候我們剛結(jié)婚沒多久。一去這個家肯定就沒了。那個時代的大學(xué)生啊!他又長得那樣出眾!”
輪到我沉默良久。我想起當(dāng)年爸爸于病中一遍又一遍囑咐我:“一定要把大學(xué)念完,千萬不能輟學(xué)?!?/p>
故事到此為止,媽媽再也不肯談?wù)摪职?。關(guān)于爸爸,我只能繼續(xù)在夢境里用一個一個支離破碎的片段將他拼湊,想努力拼回一個完整的爸爸:有時是他生病后彎成一只蝦枯坐在床上,看著自己只剩關(guān)節(jié)的手;有時是年輕健壯的他,黃昏收了工買一麻袋西瓜回來,我和哥哥姐姐們都樂瘋了;有時是他特意穿上白襯衫,將我?guī)У胶献魃?,買了一支鋼筆和一瓶英雄牌藍(lán)墨水送我,作為我開始讀小學(xué)的禮物……這些記憶的碎片殘留在夢境深處,我無法控制它們,也不知如何保存它們,只是一直在夢境里重逢。令我害怕的是,隨著我年歲漸長,關(guān)于爸爸的記憶愈發(fā)遙遠(yuǎn),逐漸被別的極深的悲傷覆蓋。
不覺間,秋風(fēng)一天一天涼起來。媽媽說冷,幫她到衣柜里拿那條厚的黑褲。她向我描述是怎樣的黑褲。我努力翻了幾條出來,她都說不對,只好攙她親自到衣柜那兒拿。
衣柜門一開,媽媽的表情就有點(diǎn)傷感。我頓時后悔沒有準(zhǔn)備好,就將她攙來。她的衣柜向來清清楚楚。她的衣服有在鐵爐村里買的,有在東嶠鎮(zhèn)上買的,還有少數(shù)在莆田市區(qū)里買的。我記得,她習(xí)慣將所有衣服一套一套搭配好掛著??勺詮乃『螅瑐}促又頻繁地去住院,都是別人來衣柜里亂掏,現(xiàn)在已是冬夏裝衣褲胡亂團(tuán)著堆著。
我趕緊將所有衣服都抱出來,再一件一件按薄厚掛好或疊好。凌亂的衣柜瞬間變得整齊,我一時得意,想討她的夸獎:“怎么樣,很清楚了吧?”
媽媽滿眼留戀地看著那滿柜子的衣服,大多是她喜愛的而且還是嶄新的。她越喜歡的,平時越舍不得穿。
過了一會兒,她說:“每年我還把春秋裝分開來?!?/p>
媽媽的那些夏裝怕是穿不上了,我想。媽媽也一定知道,但她從來不與我說這些。面對即將到來的結(jié)局,她努力表現(xiàn)得篤定,就像要搬家一樣。
拿到想要的那條黑褲,媽媽沉默著,親自用剪刀剪開褲腰。她的身體越來越瘦,肚子卻越來越大,是胃部的腫瘤。褲腰要剪開,才能穿得下。
沒多久,媽媽叫我去另外一個平時不怎么走動的房間,拿兩個大包裹。
包裹里的衣服是早在幾年前媽媽就開始準(zhǔn)備的。天氣好的時候還會拿出來曬一曬,款式過時了她會買新的替換。
媽媽親自解開包裹,一件一件地攤開再疊好,反復(fù)數(shù)那些衣服的件數(shù),叫我也幫她確認(rèn)。上衣六件、褲子五條,外套一件可以算成兩件,一共十三件。還有鞋子、帽子、首飾、扇子,幾個裝滿稻谷的小袋,甚至連一朵大黑花她都備好了。
“到時候,你可一定要幫我穿好衣服?!彼f。
我握住媽媽整理包裹的手,哽咽,卻不敢哭出來,幾乎咬破自己的唇。把這兩個包裹整理好,放回原來的地方,我奪門而出。
屋外,星辰寥落,沒有月亮。我蹲在墻角,縮成一團(tuán)。
4
媽媽的狀態(tài)越來越糟糕。夜里,我不敢回自己房間睡,躺在媽媽床邊的一個竹椅上,竹椅很硬,我一分鐘都沒有入睡過。
媽媽也睡不好。對她來說,已經(jīng)沒有白天黑夜之分了。白天她偶或能睡著,夜里總坐起來。坐一坐,躺一躺,呻吟著。難得昏睡過去,又不停地掀被子。她掀開,我蓋好。我蓋好,她掀開。掀得那么無意和決絕,好像有一股什么力量在控制著她。她兩只手和兩條腿都腫得粗大還冰冰涼涼,焐也焐不熱。
但她懂得趕我回自己房間睡,問我?guī)c(diǎn),然后說:“去呀,去睡!”見我不動,就哄:“乖,去睡吧!”
見她懂得趕我,我就高興。
見我還陪著她,她也會好受些的。
我生日過完沒幾天,突然,有天晚上,她不再問我?guī)c(diǎn)了,而是問今天初幾。
“初二?!蔽艺f。
“那明天初三?”媽媽問。
“嗯?!蔽艺f。我并沒有思考,但身體本能地有一陣撕裂感。媽媽常常會在農(nóng)歷初一、初三、十五去燒香拜神,這些是她心中的吉日。
“自己身體照顧好,豆豆培養(yǎng)好,其他的事都不要放心上。阿霞有買房子的時候你要幫她?!眿寢尩椭^坐在那兒,佝僂的身軀像一只蝦米。說完這幾句,她喘得厲害,我趕緊過去扶她,并沒有多想她說的這幾句話。
當(dāng)晚,深夜十二點(diǎn)了,凌晨一點(diǎn)了,她都沒有問我?guī)c(diǎn),也不再趕我去睡。我心里叫不好。我坐到她床邊,仔細(xì)看她。她沒睡著,睜著眼,但她的眼神是渾濁和空洞的。我本能地脫口而出,問道:“媽媽,你知道我是誰嗎?”
媽媽沒有看著我。她的眼神沒有焦點(diǎn)了,仿佛是玻璃珠。她只搖了搖頭。
不認(rèn)得人了。媽媽連我都不認(rèn)得了。
我慌忙打電話給二姐,又跑去叫大哥二哥。
二哥過來了。媽媽也不認(rèn)得二哥了。
她摸著自己的胳膊,像小孩子一樣,委屈地嗚嗚著說:“疼!這里疼!”
那是這些日子她打嗎啡針的主要地方。我一手撫摩媽媽的胳膊,一手按住自己仿佛崩裂的心口。
接著她開始吐黑血。胃里的定時炸彈爆炸了。我端著臉盆接。她每次吐完,都示意我?guī)退炎爝叢粮蓛簟寢対u漸沒辦法坐起來吐,我就在她枕邊鋪好護(hù)理墊。她不知道有護(hù)理墊,生怕吐到床單上,掙扎著要坐起來。她害怕把自己弄臟。我反復(fù)和她講,有護(hù)理墊呢。我還說:“美者在這,國松也在這,放心!”
她終至完全無力掙扎,側(cè)一下頭,黑血就從口中流出,從鼻子里流出。
我不停地用棉簽幫她清理牙齒和鼻孔,最后,聽到了她喉嚨里有痰的聲音。
我跳來跳去,反復(fù)問二哥,怎么辦怎么辦。
二哥沉默良久。而后,他扯了一下自己身上披著的外套,說:“那還能怎么辦?叫福首來吧?!?/p>
福首是我們村的村醫(yī)。我媽媽非常依賴他,以前一不舒服就跑到他的診所去掛點(diǎn)滴。我也熟悉他,就是他教會我如何給媽媽打嗎啡針,還叮囑我要把空針瓶保管好上交,下個月才能再領(lǐng)新的。
他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見他拎著一個大醫(yī)藥箱走進(jìn)來,我急急地迎上去,像是迎接神明:“您來啦,我媽她……”
福首什么也沒問,也不需要聽。他已經(jīng)邁進(jìn)我媽媽的房間,打開醫(yī)藥箱。里面只是聽診器而已,并非我想象中的起死回生藥。
他翻了翻我媽媽的眼皮,又聽了下我媽媽的心跳,幾秒鐘后,遂將聽診器收回醫(yī)藥箱。
福首像是說過無數(shù)遍似的,這樣對我說道:“收到廳堂去吧!”
5
太陽升起來,村子徹底醒來。大家都窸窸簌簌地活動著。吃飯聲,狗吠聲,還有互相問候聲。對鐵爐村的人們而言,這不過是平常的一天。
大嫂二嫂用五味草水,一起給媽媽洗頭洗澡,還給媽媽換了衣裳。而后,大哥二哥在廳堂用杉木板打了一個床鋪,將媽媽移過去。然后,大家就開始給分散各地的孫子孫女們打電話,叫他們回來。他們做這一切的時候,井然有序。沒有一件事是我可以辦好的。我深刻意識到,他們才是最重要的人。
二嫂忽然熱忱有加,居然不嫌棄地爬到媽媽床上,附在媽媽耳畔說:“你還有一擔(dān)壽盤沒有還愿,我?guī)湍銣?zhǔn)備,明天一早你親自拜拜下。無論如何,要多留一天!”二嫂這樣,反復(fù)說了很多遍。
我當(dāng)時無力思考,沒能理解二嫂的用意。媽媽曾燒香許愿說,如果能活到八十歲,就用一擔(dān)壽盤祭拜天地。我擔(dān)心媽媽這樣拖著一口氣,多留一天是否會受罪。然而,我又自私地希望媽媽可以多留下來。
終于,媽媽點(diǎn)頭了,她還低聲說:“紅的蠟燭買一對?!?/p>
二嫂歡喜地跑開了。稍后,二哥叫人送來一個巨大的氧氣罐,給媽媽輸氧。
媽媽被收到廳堂的第二天,二嫂用我給的錢,一早就備好了十個壽盤,裝滿線面、豬蹄、芡實(shí)和香菇等。媽媽當(dāng)然不可能起床,由我代為燒香。我點(diǎn)好香,卻不知該說些什么,該怎么說。我望向媽媽,媽媽也在望著我。但我知道,不能再問媽媽了。我呆呆地看一對紅蠟燭在搖曳著溫柔的光,害怕時間的到來。二嫂不耐煩道:“有什么好講究的,就說還愿就好了?!?/p>
我握著香,盡可能遲緩地將香插進(jìn)香爐里。不知是誰,在院子里點(diǎn)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時,我看見媽媽把眼睛閉上了。
6
守靈之夜,媽媽的房間驟然變樣。
床鋪和竹椅不見了,所有衣服和物品被抖落在地,抱枕、拖鞋、按摩棒、藥盒,無數(shù)的藥盒,被忙碌的手不停地扔進(jìn)垃圾袋里。二嫂帶著她的大女兒,在連夜清空媽媽的房間。我已人到中年,只能站在房門口不動聲色地看著。那些物品都還殘留有媽媽的余溫,特別是那些媽媽穿過的衣服啊,那些曾被我媽媽的手撫摩過、整齊地掛在衣柜里、連春秋裝都要清楚分開的衣服,瞬間全成了垃圾。盡管媽媽穿這些衣服的樣子還在我眼前,但是我知道,我媽媽八十年的要強(qiáng)、整潔和驕傲,已然倏忽間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我抿緊唇,握著媽媽平日里老翻看的一本小相冊。里面有我爸爸媽媽五十歲時的一張合影,媽媽還單獨(dú)拍了一張,其余都是我、大姐、二姐還有哥哥們的孩子的照片。相冊最后面,是一張爸爸手寫的紙條。爸爸的字寫得真瀟灑呀,一筆一劃都洋溢著喜氣:
2001年美者上福建師范大學(xué)坐厝陳建洪贈送2000元。
2001年8月30日美者上福建師范大學(xué)送蛋登記:國慶、金塔、金林、柏林、柏強(qiáng)、嚇木、嚇明、國鐘、國柱、嚇龍、嚇虎、使通、嚇梯……
一夜無事,村里連狗吠聲都少。天光大亮?xí)r,家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人,大概就是我爸爸紙條上寫的那些人家,準(zhǔn)確說是他們的后代。他們都是我們同族一脈的。先祖一木而來,而后枝繁葉茂。不過大家平常也無甚往來。諸多陌生的面孔在我眼中幾乎都長得一樣。
人越聚越多時,二哥從村部回來了,手中拿著一張紙條。大哥向二哥要紙條去看,我也湊過去看,只看一眼,我就如挨了當(dāng)頭一棒,上面寫的是“死亡證明”。我不忍細(xì)看,但還是瞄到了幾個字,我媽媽的姓名:歐金燕。
大哥叮囑二哥務(wù)必收好,不然到時候火化不了。
火化后,我看到,那些燒出來的骨頭都是黑的。媽媽晚年吃了太多藥,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白內(nèi)障、胃病,一天三把藥,幾乎沒有停過。她曾告訴我說,有天她接連吃了八粒降血壓的藥,然后就胃出血了。我生氣地問,你怎么糊涂成那樣,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我媽媽說,打了,那時候你還在北京讀研究生,我問你在干嗎,你說你準(zhǔn)備期末考呢,我就沒說了,隔得那么遠(yuǎn),難道真的叫你趕回來?你不知道,你考上這個研究生我有多高興,為了這個,我都可以多活幾年。
7
媽媽過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才醒悟過來: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三是二哥的孫子的生日。我也一直都沒能真正哭出來,或是剛哭一會兒就被打斷。我也不知在哪里哭合適。我平靜地上班、下班、接孩子、買菜做飯、輔導(dǎo)功課……
有一天,我從廣安城居民樓下來,要趕去上班,到小區(qū)門口時,愕然看見一排排的花圈,一個個腰扎白布條的人,還有一輛大巴車。為了避讓,我和其他人一樣,暫且站在路旁。哀樂聲響起時,在漫天的紙花中,在陌生人的出殯儀式上,我忽然腿一軟,淚流滿面,嚎啕大哭。
哭過之后,照常上班過日子。偶爾想起來,會覺得在鐵爐村發(fā)生的一切有如幻境,這般遙遠(yuǎn),近乎不真實(shí)。媽媽不在了,我也時常感覺自己老了?,F(xiàn)在,我再也不是誰的孩子了。沒有人在老家盼著我回去給我做好吃的,也沒有人會再跟我說,我考上研究生可以讓她多活幾年。
最后一次的告別儀式上,我們所有兄弟姐妹又在鐵爐村匯合了。
大哥請來了本境最好的文淵法師。文淵法師名望極高,村里的老頭老太聞訊紛紛趕來,坐滿一院子。我猜到我媽媽也曾經(jīng)這樣,擠在一群老人中,觀看別人的儀式。
“點(diǎn)火吧!”文淵法師將寬闊的袖子往空中一揮,發(fā)出一道雄渾的指令。
火被點(diǎn)燃了。紙扎的別墅,衣服,銀錢,無數(shù)的銀錢……都在火光中熱烈燃燒著,畢剝畢剝,劈里啪啦,愈來愈旺。
最后,那些精巧艷麗輝煌的紙扎轎子也被打火機(jī)點(diǎn)燃,冒出微小的火。我跪得那么近,看見爸爸媽媽微笑的臉,看見他們在火光中沿著家門口的那條大路相攜遠(yuǎn)去。媽媽好像還對我揮手,用爽朗的聲音喊道:“那我們走啦!”
不知是誰,奮力拉了我一把。我這才驚醒過來?;饎莺苊?,大家都已遠(yuǎn)遠(yuǎn)避開。我的羽絨服外套滾燙滾燙的,差一點(diǎn)就要被燒著了。
我退回到人群中,和平凡的人們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