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在這個世界上,每三秒,就會有一個人陷入記憶的黑洞狀態(tài),醫(yī)學術(shù)語叫阿爾茨海默病。
這不是生命的盡頭,但這屬于時間的漫長隧洞,或許也是一場一經(jīng)開始便無歸程的馬拉松。在歲月的幽暗處,有誰,同這些被記憶打敗的孤客,共同面對人世的浩大蒼茫。
婆娑樹影下的墓碑上,嵌著母親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母親依舊笑盈盈地打量著人世。“爸爸,到了?!备赣H似從夢中醒來,抬頭,怔了怔,望著墓碑上的照片,目光渾濁。
“爸爸,您認識照片上的人嗎?”老盧問父親。照片上這個活了76歲的女人,是跟隨父親過了55"年的妻子。父親搖搖頭。其實母親去世以后,父親一直把母親的照片放在床頭柜前,時不時望上一眼,填補著心里越裂越大的“黑洞”。
三年前清明那天,柳絮飄飛,遠看似一場小雪落下,老盧一家人帶著81歲的父親去母親墓地祭奠。
父親一直低著頭,一副被歲月馴服了的樣子。一家人到了墓地,
母親的那張照片,是她46"歲那年照的,那是去父親的鄉(xiāng)下老家,陽春三月的山岡,桃花李花噗噗噗開放,母親靠在一棵桃樹前,父親用鳳凰牌相機給母親拍下的。父親甚為喜歡這張照片,洗了好幾張,后來這張照片被用作母親的遺照。母親是患肺癌去世的,從醫(yī)院檢查出來到去世,只用了3"個月時間,母親幾乎沒怎么麻煩兒女們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人世。母親沒留下啥遺言,只是有一天抓住父親的手叮囑:“老頭子,你這個倔脾氣要改啊,今后要是我不在了,誰習慣您這脾氣吶?!崩媳R那次看見,父親的淚,撲簌簌就掉下來了。
父親退休前,是一家工廠的工會主席。父親不茍言笑,性情剛直,一輩子按照政策與原則辦事。
父親顯得最柔情的時刻,是他在陽臺拉二胡。父親最喜歡拉的曲子是《洪湖水浪打浪》,當拉到“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呀么是家鄉(xiāng)呀”的曲調(diào)時,父親把頭伸直向前,仿佛眼前就是綠波蕩漾的洪湖水。有天,父親拉完曲子興奮地對妻子喊:“素芬,我們?nèi)ズ楹纯?!”母親去世前,父親在母親的病床前拉了這首曲子,并再次說,素芬,等你病好了,我們?nèi)ズ楹纯?。母親點了點頭。
母親去世前,父親丟三落四的生活細節(jié)就出現(xiàn)了,比如他眼鏡明明戴著,卻生氣地喊:“我的眼鏡呢,眼鏡呢?”還有出門,總覺得門沒鎖上,要反反復復回去推幾次確定鎖上了后才喃喃著離開。母親去世半年后,父親深夜睡不著了,反反復復收拾拉桿箱,嚷嚷著要回家。老盧被驚醒了,說:“爸爸,這不就是在家里嗎?”父親撓撓腦袋說:“我是要回老家。”
老盧把父親帶上,驅(qū)車回到120多公里外的鄉(xiāng)下老家。山風吹來,一草一木似乎喚起了父親遙遠的記憶。但幾個還健在的兒時伙伴前來相認,父親沒有出現(xiàn)想象中的激動,大多數(shù)都叫不出名字了。
老盧把父親帶到醫(yī)院檢查,父親是腦萎縮導致的阿爾茨海默病,但五臟六腑尚好,這對一個記憶陷入枯萎的老人來說,或許是一場人生時光里的漫長告別。
父親在家里無休無止地折騰,終于讓老盧承受不住了,經(jīng)過艱難的思想搏斗,老盧與兩個妹妹一起把父親送進了一家條件較好的養(yǎng)老院全托護理照料。
父親與那些老年人在一起,依舊是威嚴的面容,獨來獨往的身影。老盧與家人常去看望,有一次,他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院里椅子上打盹,流出的鼾口水把胸前打濕了。老盧心里難受起來。那次在養(yǎng)老院,老盧攙扶著父親散步,父親還主動把手伸給他。握著老父親溫軟的手,老盧與父親之間突然有血脈貫通的強烈感覺。那天離開養(yǎng)老院,父親還抬起了手對他揮了揮,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老盧用盡辦法,努力喚醒父親沉睡的記憶。老盧找出家里的老影簿,給父親一張一張辨認,有時經(jīng)過提醒,父親的記憶如電流擦過鎢絲一下閃亮了,叫出了照片上人物的名字,并急切地問:“還好嗎?”一張老盧13"歲時到城里公園春游的照片,也被父親認出來了,父親一把抓住他說:“就是你嘛。”父親見老盧兩鬢發(fā)白,嘟嚷出聲“,我兒子也老了。”
而今,84"歲的父親面色紅潤,胃口不錯。前不久,老盧去養(yǎng)老院,陪父親在小葉榕樹前坐下,那樹的干枯枝條垂在老盧肩頭。父親輕輕撈開老樹枝條說:“兒啊,樹也會老,我也老了,你不要嫌棄我喲,給你添麻煩了?!?/p>
老盧站起身,望著榕樹,滿眼蒙眬。
二
朋友老牟,他父親81歲那年,患上了老年癡呆。老牟在小區(qū)大門外擺了一個賣百貨的小攤,母親已走了二十多年,經(jīng)過商量,他把患老年癡呆的父親送到了離住家不遠的養(yǎng)老院住下。那里有父親的好多老伙計,有人陪他嘮嗑,說不定會讓老人混沌的意識清醒起來。
有天,老牟買了水果去看父親,父親一個人靠在墻角,流著口水,像嬰兒嗆奶一樣,胸前還兜著一條帕子。老牟給父親削了一個蘋果,父親憨憨地笑著,接過水果吃了起來。吃完了,父親說了聲:“叔叔,謝謝?。 币宦暋笆迨濉?,讓老牟心如針扎。
老牟一把掰過父親瘦削的肩膀,大聲喚父親:“爸,我是您的兒子!”父親呵呵呵笑了起來,如夢初醒的樣子,嘴里嘟囔道:“兒子,兒子……”
老牟走到了大門前,父親一直在背后跟著,嘴里在喊:“兒子,兒子……”
老牟回頭,望見父親藍幽幽的眼,似有一層霧阻隔著。他拉住父親的手用哄勸的口氣說:“爸,聽話啊,我會常來看你的?!备赣H一下靠在了他懷里,悶聲悶氣地說了一句:“你真是我兒子嗎?”“爸,我真是你兒子……”老牟一下哭出了聲,肩膀抖動著,像風中的樹。
那一刻,老牟突然決定,把父親接回家。這個孤苦伶仃的老頭兒,是不是覺得自己真沒兒子了。老牟也頓時堅定了信心,一定要讓父親天天記得他這個兒子。
老牟把那個小攤轉(zhuǎn)讓了出去,成天守著父親,朋友約他出來喝酒聊人生,他一般也不參加了。
有次,我看見老牟為他父親洗澡。老牟給父親搓身上的泥,老頭兒一把瘦骨頭,起初還感覺有些忸怩,后來,就那么孩子一樣溫順地俯靠在老牟肩頭。老頭兒裹著浴巾出來,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對老牟說:“兒,下次我給你洗澡,我們輪換?!薄鞍?,您不要這樣客氣,我是上天派來伺候您的!”老牟大聲說。
我以為老牟是一句逗父親的玩笑話,卻見他很莊重的表情。老牟告訴我,父親常跟他客氣,他就用這樣一句話來回應癡呆的父親,他要父親相信,他真是上天派來的,照顧他父親風燭殘年的時光。
每次聽到這句話,老年父親就沉默了下去。老頭兒相信了,有一個上天特地派來的人照顧他。我也由衷地希望,老頭兒要明白,這個上天派來的人,就是他的兒。
三
“爸爸,您要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把我記住啊!”這是我前不久在小娟微信里看到的一句話。我忍不住眼眶發(fā)熱。
小娟是來自我老家的發(fā)小,今年45"歲。18"歲那年,小娟去上海讀大學,畢業(yè)后在那里成了家。而今,在我所在的城市,還有小娟81"歲的父親。在小娟的微信照片里,有一個老人怔怔地坐在夕陽西下的陽臺的藤椅上,目光有些渾濁空洞。
“ 我說丫頭,你是叫,叫小娟吧?”那次小娟從上?;丶?,父親有天突然在身后小聲喚她。父親的喉嚨里似乎粘著痰,聲音含混拖沓。小娟回頭一看,父親木然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電視遙控板。老年斑正一點點啃噬著父親肌肉松垂的臉,他渾濁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父親的話,讓小娟心里暗暗一驚,一種可怕的念頭在心里翻滾起來。想起有天下樓出門買菜,樓下保安大哥告訴她,有天父親外出回家,上上下下電梯好幾趟,竟忘記了自家樓層和房間號碼,帶著怯懦的表情去問保安,后來還是保安把父親帶回了家。作為教師的父親,有著老派知識分子的一點虛榮,到了門前,父親按住胸口一陣咳嗽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還摟著保安的肩膀說:“我是教數(shù)學的啊,跟你開開玩笑的,哪有不記得自己家門牌號的呢?!?/p>
難道,年邁的父親有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跡象,這是讓小娟一想起就難受的,甚至還不能從內(nèi)心真正接納。
小娟還有一個哥哥,在成都安了家。去年臘月,丈夫和兒子都脫不開身,小娟一個人回來和她父親過年。這是成家以后,小娟和父親一起待在家里最長的時間了。母親去世一年后,熱心人給她父親介紹了一個在城里館子打工的離婚的阿姨。阿姨比父親小20多歲,笑聲大,飯量大,喜歡吃大麻大辣味,不過看起來熱情陽光,是逮住時間的分分秒秒及時享受生活的人。這些生活習慣,父親都能忍受。不過有一件事讓一向性格溫吞的父親發(fā)火了。半年后的一天,父親沖阿姨大喊了一聲:“你走吧,我一個人過?!蹦俏话⒁虒Ω赣H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父親的退休工資卡交給她管,二是父親過世后,現(xiàn)在的房子歸她所有。父親覺得這個女人過于苛刻,決定余生一個人過了。
在陪伴父親的日子里,小娟發(fā)現(xiàn),母親還一直住在父親心頭。床頭柜前,放著母親的遺像。母親笑瞇瞇的樣子,好像隨時在招呼著父親:“老頭兒,天冷了,多穿點?!薄袄项^兒,不要把飯煮硬了,吃軟和一點?!薄袄项^兒,存折密碼寫在你的硬殼筆記本上?!?/p>
有天早晨,小娟看見,父親把母親的相框捧在胸前,用手反復摩挲,擦拭。中午吃飯時,父親突然問:“娟,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靈魂?”小娟面對父親的這個問題,突然感覺有些蒙,她搖搖頭說:“爸,沒有。”父親似乎很失望的樣子,無心吃飯了。小娟又補了一句,說:“爸,這件事我也不確定,不過一個外國人說過,人死了是有靈魂的,重量是52"克。”父親再次拿起筷子搛菜喂到嘴里,對她緩緩說道:“娟,今后我死了,我要去找你媽的靈魂。”
從小到大,小娟和嚴肅的父親之間,其實有著很深的隔膜。作為教師的父親,一向嚴肅甚至有些呆板,要求小娟和哥哥的成績在班上至少排名前十。后來,兄妹倆都考上了大學。小娟考上上海的大學后,父親請客吃飯,平時酒量不大的父親,一杯一杯地干了,最后把自己給喝醉了。
在父親的家里住了40"多天后,小娟就要離開父親回上海了。頭天晚上,小娟去買了花鰱,做父親喜歡吃的番茄魚,父親居然客客氣氣跟她說了聲“謝謝啊”。父親在陽臺上給她打幫手,剝大蒜洗小蔥。小娟同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小娟說:“爸爸,我走了,您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父親說:“我沒事兒,你們好好干,我就放心了?!?/p>
小娟把油和作料倒進熱鍋里,嘩啦一聲,油煙蒸騰中,小娟一歪頭,看見沉默的父親佝僂著身子趴在陽臺上,望著燈火亮起的城市流淚了。
四
祖母是84歲那年進城隨我爸媽居住的,她幾乎是被我們硬生生“綁架”進城的,她曾經(jīng)發(fā)誓要在山里生活到死。
祖母進城以后,一切還是按照山里的節(jié)奏生活,她在陽臺上望太陽的方向算計著時間,天黑就睡,天不亮就起床,吃飯時就搛一種菜,打雷時就習慣性地沖出門說要去搶晾曬的糧食,等明白過來以后自己傻傻地笑。
馬路上,蒼翠綠樹中的麻雀嘰嘰喳喳叫成一片,祖母停下腳步,拍打著雙手使勁跺著腳叫出聲:“嚯,嚯,嚯!”那是祖母在吆喝驅(qū)趕麻雀,在鄉(xiāng)下養(yǎng)成了習慣,祖母擔心麻雀偷吃糧食。樓下小區(qū)花園里有藤藤蔓蔓了,祖母就找我媽要鐮刀,嚷嚷著要去割掉。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多,祖母的身子骨似乎也在一夜之間就垮了下來,她懶得出門了,眼皮耷拉,眼神無力,差不多每天都是同我爸媽在家里坐著,默默無言。
祖母87"歲那年的一天,她推醒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的我爸喊出聲:“龍大才!”我爸迷迷糊糊醒來,嘟嚷著問:“媽,你喊我啥?”祖母再次喊:“龍大才?!饼埓蟛攀俏覀兝霞掖遄永锂斈甑囊粋€生產(chǎn)隊長。
我爸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祖母那些日子很是反常,她嘴里常常喃喃有詞卻聽不清到底在說些啥。
我爸喊來車,把祖母帶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我爸,老人家嚴重腦萎縮,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病。
有一天,我爸在屋子里黯然垂淚,自己的娘認不得兒子了,他內(nèi)心受著煎熬。祖母摩挲著從懷里掏出手帕,走到我爸面前給他擦淚。我爸哭了,一把抓住我祖母:“媽!”祖母混沌之中的記憶被擦亮,她叫出了我爸的乳名:“發(fā)娃,發(fā)娃?!?/p>
但祖母那樣的清醒時刻,大多只是一瞬。
祖母88"歲那年,大小便拉在床鋪上了,我爸我媽每天要換洗好幾次,祖母瞪著眼睛,目光里是恐懼,也有恨意。更多時候,祖母如一條躺在沙灘上的魚,疲憊無力地躺著不動。
我爸陷入了苦悶。有天,一個老家的鄉(xiāng)人給爸媽送新鮮的土藕來,祖母起床,一下就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我爸欣喜不已。
來我家的鄉(xiāng)人們,祖母差不多都認出來了,還同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聊上幾句,這讓我爸更犯迷糊了。鄉(xiāng)人們說,老人家一直在鄉(xiāng)里生活,她的記憶活在那里。
我爸又喊我堂弟開車,一同把祖母帶回老家看看。老家的好多房子都拆遷了,我爸攙扶著祖母,祖母迷蒙的目光如突然被閃電擦亮,她的目光順著老家山岡田野滑過,她一一叫出了那些根植在心的地名:歪梯子、白楊灣、馬鞍橋、千口山、大屋堡、羅家坳……
我爸激動得滿眼是淚。
祖母坐在山梁的石頭上說:“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p>
祖母回了城,晚上時,嘴里還在嘰嘰咕咕著老家那些地名。
我爸從此常坐在祖母床前,默默陪伴她,母子倆的世界,不能交融了,但母子倆的血流之聲,還響在一起。我爸說,每天只要看到祖母躺在那里,不說話,心里也踏實。
祖母90"歲生日過后第8"天,還沒等到送她去醫(yī)院,她的生命之燈,就在家里的床鋪上靜悄悄熄滅了。祖母臨終前,把一個灰布口袋抖抖擻擻拿出來交給我爸。
等把我奶奶安葬在老家的土地里,回來打開那個口袋,里面是裹了又裹的錢,從百元整鈔到一元兩元的零錢,慢慢清理,一共是1239"元,那是老祖母留下的遺產(chǎn),這點錢還是她從鄉(xiāng)下帶來的,祖母去鄉(xiāng)場上賣核桃、賣雞蛋、賣高粱換來的錢,她都攢著。祖母執(zhí)意不來城里居住,也是想少給后人添麻煩。
村里算命先生說過,我祖母要活過100"歲。我爸后來問我:“你祖母要是不進城,真能活上100歲?”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p>
當我們的親人,蹣跚在記憶的荒原里,請保持足夠的耐心。因為親人之間的關(guān)愛,那血液里的奔騰,在時間的最深處,在暗夜的河流里,依然能夠聽見它流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