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綠洲乃天選之地,千年萬載養(yǎng)活了無數(shù)生命。許多生命只能在短暫的時間里呈現(xiàn),人生不滿百,有誰見過幾代或十幾代人的生滅?人類見不到,人類在時間面前的感慨永遠(yuǎn)是局促的,他用來衡量別人生命的是他自己的幾十載光陰?!俺恢匏?,蟪蛄不知春秋。”強(qiáng)以不知為知,要鬧笑話。
但有一種生命似乎知道。
胡楊。
喀什噶爾河流經(jīng)林區(qū),形成許多小湖泊,胡楊傍水生長,萬畝長林。我來得正是時候,樹葉金黃,水天相映。藍(lán)瑩瑩的天,清凌凌的水,黃燦燦的樹,巨大鮮明的色塊,潑灑眼前,任是鐵石心腸也會被吸引、搖撼、震蕩。
胡楊,楊柳科,楊屬。它跟長江兩岸的楊柳是“本家”。江南江北的楊樹木質(zhì)疏松,多半被劈成柴,難堪大用。胡楊生長在鹽堿地帶,環(huán)境惡劣,而它姿容壯美,人們因而對它寄寓了很多想象。節(jié)疤裂口的鹽結(jié)晶,被稱為胡楊淚,附會了許多人類的品質(zhì),其實只是一種生物堿。胡楊在地球上出現(xiàn)得早、生命周期長,遂有“三千年的胡楊,一億年的歷史”之說。胡楊種群確已存在幾千萬年,但一棵胡楊樹一般活不過兩百年,死后樹干在極度干旱中也不易枯朽,若在江南那樣干濕無常的環(huán)境中,不到兩年就會腐朽殆盡。
沒有人活過兩百歲,沒有人眼見一棵胡楊如何萌芽扎根,如何枝繁葉茂,如何衰老腐朽。人們能看到的,是這棵胡楊剛冒出幼芽就拼命扎根,在干旱中,一下躥到三十多米高。然后是它為保存生機(jī),不?!白晕壹魯唷睒漤?shù)闹﹁竞涂莞?,最后降到三四米高?/p>
我們在人海里認(rèn)識人也是這樣,人們沒法見到祖父的童年,也不太可能見到孫子的老境。三代、四代同堂,我們彼此熟悉的是現(xiàn)在的時間。祖父的童年約在百年之前,孫子的老境在八十年之后,我們大都看不到。任何人,都只是時間之海的一朵浪花。
胡楊,能有兩百年的壽命,足以傲視在它腳下歡快地走來走去的人類了。以我短暫的生命,不可能伴隨它的生滅,所以我很難認(rèn)識胡楊的內(nèi)心。我只是喜歡它艷麗的顏色,在它身邊走來走去,凝視它身上的時間。
很少有一種樹像它這樣,所有受過的傷都呈現(xiàn)在樹干上。那簡直不是樹干,而是肉松。沒有一塊樹皮是平滑、干凈的,沒有一塊木質(zhì)是密實堅硬的,片片撕裂,干燥,布滿深深的黑洞,有的甚至洞穿了樹干。退后一點(diǎn),大致看得出樹干的紋理,都是扭曲變形的,那是掙扎的痕跡,風(fēng)的痕跡。
它足夠粗大、厚重,舉起的樹冠至今還能帶來大片綠蔭,一長條時間落在它身上。而時間,是怎樣摧毀又怎樣成就它的,我們只能想象。
贊美苦難,那很無恥;回避苦難,那很懦弱。它被時間扔在這里,起初也應(yīng)是眉清目秀、青翠欲滴的。你沒見過喀什城里的白楊嗎?枝干光滑,挺拔秀頎,那是公主的手,嬌嫩如柔荑。你再看胡楊,它比牲口還要苦。人用韁繩、轡頭、銜鐵控制駱駝或馬,可憐的牲口承受著重負(fù):在極有限的空間里騰挪,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胡楊呢,它寸步難移,被干旱和鹽堿逼迫,變得扭曲,它怎樣裂開樹皮、撕開樹干,熬過那些冷酷緩慢的時間?
我試圖觸摸胡楊,但我的手掌太小,根本不能撫慰它一百多年的等候。
天降甘霖,暴雨澆注,每一片葉子都在水里呼吸,每一寸皮膚都在雨里尖叫。那些開裂的、扭曲的表皮和樹干,吮吸雨水、膨脹修復(fù),每一個傷口都被安慰,每一滴淚水都有回響。胡楊重回青蔥歲月,它的皮像梧桐的一樣光滑,它卵圓形的葉片也恢復(fù)成幼年的披針形……
時間最大的特點(diǎn)是不可逆。但人類的想象、回憶可以。人憑借想象和回憶戰(zhàn)勝時間,看到他眼前不存在的東西,過去或者未來。
胡楊不會想象,也不會回憶。它如果有心靈,大概也和它的枝干一樣粗糙。它經(jīng)歷了,過去了,也便過去了。
人類不會。他選擇性地記住或者遺忘。當(dāng)然,也有許多事不經(jīng)人類的意愿就被記住或者遺忘了。在喀什古城的酒吧聽一首歌,你會無意間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在巴楚胡楊林里看到掉在腳邊的胡楊葉,你會想起另一時間、另一場合的落葉。你得有足夠豐沛的記憶,才能讓有限的時間盡量拉得長一點(diǎn),將單線的時間變成復(fù)調(diào)的時間。所以,每分每秒,你不要靜止,不要麻木,不要被壓迫,不要在時間的河水里灰頭土臉,不要失去了奔跑和閱覽千山萬水的熱心。
(蒼 野摘自《上海文學(xué)》2025年第1期,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