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
如果把一場雨縮小,縮小
最后縮小到我們?nèi)庋劭梢钥吹剿倪吔?/p>
不知道雨會是什么形狀
方的?圓的?
還是會像一頁紙?邊緣整齊,可以翻動
如果雨都已經(jīng)那么小了
走在里邊的傘,就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得見
一個詩人把放大鏡擺在一部書上
我問好用嗎?他說
好用,連地上的繡花針都能看見
他在開玩笑
繡花針掉到地板上又不移動,地板也不會動
而傘在雨里,還不只是移動那么簡單
每一把傘下都有人
他用放大鏡是來讀詩
詩在書里,也并不只是待在某一頁上那么簡單
路
一條路因為具備了流水的性質(zhì)
而從眾多道路中獨立出來
走在上面的人過了很長時間才發(fā)覺
自己正走在上面。那時他們的眼神多半
已被沖刷得無比干凈。即使接下來
天黑得跟木炭一樣,也能一低頭
就看到手腕處并不存在的手表
像月亮一樣清晰。表針不緊不慢
撥動并校正著水流的速度
一條路即便具備了流水的性質(zhì)
本質(zhì)上它也依舊是一條路
路上的人每天坐在房子里也不能說成
是他們坐在船上。遠方的人
還很蒙昧,低頭用文字編織著網(wǎng)兜
一邊想到父母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自己動手
包著餃子,一邊就被陳年的芝麻和谷子
填飽了肚皮。他們忘記自己還有幾個孩子
他們年輕時有石頭一樣的心腸
連石頭那么硬的東西也對流水毫無辦法
連親人也毫無辦法。如果
搬到足夠高或是遠的地方,連網(wǎng)兜也對
過于細小的東西毫無辦法。此刻
只要把頭稍微抬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一條路具有
流水的性質(zhì)是因為它連通著天河
那里的星星無非也是石頭,發(fā)光只是因為
被沖刷的時間足夠長久
虛掩
抵達一處霧中的風(fēng)景
如果濃霧并不主動消散,你能確定里面
有寶塔、湖水和石頭的桌凳
你不知道它們具體的位置和形狀
你走進去,一一確認(rèn)了它們
面對一道關(guān)于三個門的選擇題:
緊閉著的、敞開著的和虛掩著的
我選擇了那扇虛掩著的,它把
拒絕或接受的態(tài)度交回給了我自己
我認(rèn)可這種高度的信任
當(dāng)你從霧中返回
對不曾進去的人描述里面的一切
他們臉上的懷疑不會讓你因為失落而想
用更多更急切的語言去證明和表述
相反,你喜悅地閉上了嘴巴
李敢說:“詩是什么?我一直試圖去知覺
去接近那先天存在的詩。”我也是
語言是一場大霧,也是一扇虛掩的門
我們一再鼓起勇氣走入其中
去辨認(rèn)它最珍貴的屬于詩的那一部分
蜻蜓
她從一大群跳皮筋的孩子當(dāng)中跑出來
跑回屋子去喝水
喝完后,沒有再按照約定出去找她們
她被窗外正在發(fā)生的另一幕所吸引
她涂鴉了那一幕——
幾乎全都出動了,小鎮(zhèn)的蜻蜓
幾乎竭盡全力,它們拉住天上的一座云團
就像纖夫拉住一艘巨大的貨輪
讓它在小鎮(zhèn)的上空??坎⑿断氯坑晁?/p>
每一株草,每一棵樹,每一朵花
甚至每一塊石頭都被灌溉。包括——
一個孩子
多年以后,當(dāng)她坐在另一扇窗前
一邊看雨一邊想起那個下午
那些蜻蜓
翅膀依然透明而有力。仿佛從未
因時間久遠而松開過背上那根隱形的纖繩
仿佛這么多年它們一直在用這種負(fù)重
等待一個孩子的成長。等待
被她用學(xué)會的分行文字重新描述
牡丹
作為一名國畫老師
我經(jīng)常在課堂上說的話是——
牡丹和花瓶在一起構(gòu)圖寓意著富貴平安
和雞或魚在一起就寓意著
富貴吉祥和富貴有余。而我同時
也是一位詩人,需要時刻提醒自己在文字上
拒絕這種傳統(tǒng)觀念上的隱喻。此刻
當(dāng)我想寫一首關(guān)于牡丹的詩,苦惱于
在修辭上找不到新的突破
我想到我的母親——她微信的名字叫作
牡丹花。申請加好友什么話也不說
我知道那是她,因為頭像
是早前我為她畫的一幅牡丹花
快八十了,我的母親她學(xué)不會打字
她把用慣的老年機換成不會擺弄的智能手機
可以想象一生強勢暴脾氣的母親
費了多大的功夫,才把長期不在身邊
上次回去與她發(fā)生爭執(zhí)而負(fù)氣離開的女兒
加成微信好友的。這一次我完全認(rèn)同
牡丹花的傳統(tǒng)隱喻。我沒有辦法
于無聲處
——兼致之雅、橘子
在博物館,我見到了欒樹
從滾梯向上經(jīng)過二樓的窗子時望出去
一棵欒樹和兩棵國槐信步走過來
仿佛也是一撥觀展的人
正準(zhǔn)備穿過庭院從后門進入展廳
欒樹粉紅色的果實
曾經(jīng)掉落在雨水漬留的站前路上,在五年前
你與兩個初次見面(卻很熟識)的友人
在路邊等候一輛去往海濱的出租車時
踩到過幾顆,它們在腳下爆出噼啪的響聲
那晚,你們在海邊的森林旅館住下
小城濕淋淋的天空突然放晴,信使一樣的月亮
帶著你們各自的清涼與圓滿升起在大海之上
三個寫詩的女人在中秋前夜初次相見
卻不可思議的沒有談及詩歌
分別后獨自返回的路上,你一直在想
要寫首詩記錄一下這個短暫相聚
五年過去了,刪掉的句子就像欒樹的種子
掉落在你的每一個秋天。直到這次
像一個再次赴約的人,欒樹為你送來明朗的美意
四個柿子
它們走下枝頭,還沒有抵達舌尖
在一只墨綠色的圓瓷盤中
陽光把手伸進窗子挨個撫摸了它們
這是短暫的中間時刻:作為美的轉(zhuǎn)換
它們把靜物應(yīng)有的安寧置放在你的窗前
像一種古老的隱喻輕輕按住火苗的跳動
放在銅錢草那兒,放在富貴竹那兒……
無需真的走動,只要用意念搬動盤子
就能完成各種虛實相生的畫卷
風(fēng)鎮(zhèn)分量真實,一次次垂落:它們以
優(yōu)雅的姿態(tài),在這個冬日,在甜蜜口齒之前
為你飽腹。要怎樣感謝?
這黏稠的精神喂養(yǎng)讓你生出蓬勃的草木之心
現(xiàn)在,你也想去布施一種更為樸素的祝福
為那些在大地上和你一樣俯身的陌生之人
小鎮(zhèn)
像一顆綠色的果子,小鎮(zhèn)
安靜地懸掛在松花江夏天的一根枝丫上
只有躍過山嶺的風(fēng)
偶爾掀開植被層層疊疊的枝葉,才能聽到
里面隱隱傳出孩子們的嬉鬧
那是放學(xué)的隊伍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遠遠的
一條快樂的蟲子在果子里鉆來鉆去
更早些的春天,這條蟲子
路過解凍后因為翻漿而變得稀軟,表面
又結(jié)了一層硬殼的小河灘
一定要在上面蹦跶夠才會熱氣騰騰地繼續(xù)往家趕
不用催促,他們也長大了?!?dāng)年
構(gòu)成那條蟲子的某個男孩兒
娶到了當(dāng)年的某個女孩兒
他們當(dāng)中也會有人,在深冬的夜里
猛地醒來。看到原本黑咕隆咚的小鎮(zhèn),在樹葉
全部掉光之后,變得透明透亮。仿佛
結(jié)了一層冰殼的果子,被誰拎著送到枕頭的上方
如果忍不住抬起手去彈一彈,從里面
就會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舫霎?dāng)年他們在小河灘上的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