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老機器人，他們迫不及待

86歲的父親，多次向女兒袁蘭提出，他想買一臺機器人，用來養(yǎng)老。

比起年輕人對機器人的“浪漫”想象，老年群體的需求，要切實緊迫得多。今年才過了1/4，袁蘭已經第三次從北京回銀川了。最近一次是80歲的母親在菜場臺階上為躲避車輛摔倒，碎裂的護目鏡磕壞了眼周。趕回去照顧母親的時候，父親血壓又沖破危險值。

父母因年歲落下的身體機能疾病和偶發(fā)性的意外摔跤，不可抑制地、頻繁影響著生活。而照料和陪伴他們，也成了袁蘭退休后的生活重心。除此以外，她遠在安徽的婆婆同樣邁入86歲，生病住院亦不可避免成為常態(tài)。袁蘭夫妻二人，經常是在安徽、銀川、北京之間來回穿梭。

機器人養(yǎng)老的新聞不斷涌現，讓袁蘭的父親看到了希望。

國家統(tǒng)計局數據顯示，2024年末，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數量為3.1億，占全國人口的22%。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勞動經濟學院副教授張立龍告訴南風窗，快速老齡化必然會對經濟增長、勞動力市場和社?；鹂沙掷m(xù)性等帶來較大影響；而其中，失能老年人照料問題可能將在未來更為棘手。

一般認為，75歲之后是失能高發(fā)期，因此當前處于失能期的老年人大多出生于1940年代—1950年代，子女數量相對較多，可以實現較好的家庭照料；但隨著50年代后半期和60年代出生的老人在2030年后進入失能期，子女數量快速減少，再加上子女遷移流動的增加，家庭將難以承擔照料功能。

承擔著傳統(tǒng)孝道義務的中年子女，將瀕臨體力與精神的雙重透支，另一方面，專業(yè)的養(yǎng)老護理人員卻存在著巨大的現實缺口。這種集體性焦慮，催生了對技術的迫切期待。

今年2月，國際電工委員會發(fā)布了由我國牽頭制定的養(yǎng)老機器人國際標準。宇樹科技、優(yōu)必選、騰訊等多家科技企業(yè)，紛紛入局居家機器人領域。

然而，設備成本高、適老化設計不足等問題，仍是規(guī)?；茝V機器人養(yǎng)老的主要障礙。更多面臨著養(yǎng)老困境的家庭，還在憑借網上亦真亦假的信息，以遙遠的目光，期待這個從科幻片中走出來的技術。

在機器人養(yǎng)老時代到來的前夜，我們需要再次走入真實的養(yǎng)老場景，去解答，機器人真的能成為養(yǎng)老解藥嗎？

機器人，能做什么？

在機器人標準發(fā)布以后，袁蘭的父親看見了新的希望，機器人，似乎是一種可以將兒女解放出來的方法。他多次向袁蘭提出，如果能買（機器人）了，自己想買一個。

袁蘭的父親退休前是老師，在講臺上一站就是幾十年。由于長期站立，這位老人在60多歲的時候，膝關節(jié)已經嚴重受損，“都掉渣了，碎骨頭渣卡在關節(jié)縫隙里”，疼痛持續(xù)侵擾著這位曾經的人民教師。

醫(yī)生建議他，以后出門用電動車或輪椅代步。但父親拒絕一切讓他顯得無法自主的工具。父親和婆婆，甚至會反抗戴助聽器。

多個訪談案例顯示，“不服老”是大部分老人的真實現狀。比起讓兒女覺得拖累，他們更不愿意自己被別人看作是一個喪失了能力的需要照顧的人。

大約在3年前，劉巖的外公突然變得神志不清，被確診阿爾茨海默病。他開始24小時需要有人看護，進食時會流口水，到夜里還會無法入睡，時?？刂撇蛔〉亍按蠛鸫蠼小薄r知道，外公的內心深處，一定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但他越是與身體對抗，在外人眼里就變得愈加狂躁。

除了阿爾茨海默病以外，還有更多急癥重癥，成為老人不得不面對的難題。袁蘭的母親，曾因為心臟病問題，在ICU住了整整40天。2023年，母親又查出嚴重的白內障，但由于20年前的一場眼部手術，母親的角膜內皮近乎沒有了，因此也無法進行白內障手術。

然而，最大的風險，還來自一件無法預防、但一旦發(fā)生就會變成緊急情況的事情—跌倒。在近兩三年內，袁蘭的父母接連跌倒不下4次，造成身體不同程度的損傷。

種種不得不面對的情況，像一張網，將老年生活緊緊折疊在時間的困局之中。老人終究無法依靠自己一個人，去做完整的抵抗。怎么幫助他們，成了整個家庭都要共同面對的問題。

張立龍向南風窗表示，根據調查研究，失能老年人照料通常在兩個空間內完成，居家或者養(yǎng)老機構。

其中，居家又分為兩個場景，一是由配偶照顧，一些微觀調查顯示，有50%-60%的失能老人是由配偶照顧的，且通常是女性照顧男性，這是由于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男大女小”的婚姻匹配模式和女性預期壽命相對較長所導致。失去另一半之后，老人則會進入獨居或與子女同住的階段。此時如果老人失能，就主要依靠子女照料。而當老人進入重度失能階段，則可能需要入住養(yǎng)老機構接受更加專業(yè)的照料。

張立龍分析道，如果未來機器人能夠得到大范圍推廣，那么在以上三個照料場景之中，機器人都可以提供不同比例的協(xié)助。比如在配偶照料階段，由于配偶本身處于老年甚至高齡階段，照料負擔很大，機器人可以在一些照料任務上（如翻身、喂飯等）替代老年配偶或保姆，形成老年配偶和機器人協(xié)同照料失能老人。

而在子女照料階段，在延遲退休的大背景，即使失能老人與子女同住，但極大可能出現子女白天由于上班而無法在家的情形。機器人便可以在白天子女上班期間提供日間陪護和健康監(jiān)護等支持；在下班之后，子女則可以提供更多的照料和情感支持，形成子女和機器人協(xié)同完成失能老人照料的模式。

在入住養(yǎng)老機構階段，機器人則能在專業(yè)護理人員緊缺的情況下，通過完成一部分照料任務，減少市場對專業(yè)護理人員的需求。例如原本1名護理員可以照料3位重度失能人員，在機器人的支持下，1名護理人員可以同時照顧5～6重度失能人員。

但張立龍認為，完全依靠機器人的養(yǎng)老仍然不現實。因為子女或者配偶給失能老人提供的養(yǎng)老支持中，照料支持只是其中一方面，情感與經濟支持也很重要，這些都是機器人無法替代的；即使是照料支持，機器人也只能在人機協(xié)同的情境下提供支持。

事實上，即便是依賴真正的保姆，也無法解脫家庭成員的責任。劉巖的母親、小姨和叔叔，袁蘭及她的姐妹，都盡可能地陪伴在老人身邊。

一種想象

電影《地球最后的導演》就描繪了機器人養(yǎng)老的未來圖景。2060年代，老年導演賈樟柯跟一臺機器人共同生活，但他們卻因和面應該遵照黃金比例還是“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土辦法，爆發(fā)了啼笑皆非的爭吵。

這個無厘頭的畫面，在袁蘭家里竟然有相似的討論。當父親想要一臺機器人時，母親指著正在腌云南小黃姜的袁蘭說，“機器人能幫你干這個嗎？”她又問，如果有機器人，家里的所有家具、廚具，是不是都得替換成適配機器人的？袁蘭恍然大悟，同時發(fā)現了父母親思維的差異—家庭主婦總是更愿意關心具體的事物。

不過， 看似在討論具體意義上的 “做飯”，其實，這種爭吵、溝通、思辨，可能才是孤獨的老年生活最需要的陪伴。

袁蘭最近則發(fā)現，父親和母親都越來越常和家里的智能音箱聊天。他們會問這個小音箱：今天天氣怎么樣啦？能不能給我講個笑話？給我放一個相聲可以嗎？

智能音箱還能通過提前錄入聲紋，得以在對話的時候分辨兩位老人的聲音，然后親切地叫出“爺爺”“奶奶”。

如果擁有一個機器人，袁蘭認同一點，“對話”和“監(jiān)護”可能是老人最需要的功能。有時候，機器人會聽不清老人說話—當前的智能系統(tǒng)事實上在方言上也并不完善—但他們希望，迭代后的機器人，能夠通過高科技，真正地“聽懂老人”。

除此之外，由于老人常年存在四肢和頸椎、腰椎關節(jié)炎導致的僵硬疼痛、行動受限等身體不適的問題，高處取物、灑掃、烹飪等家務，都相對不便，袁蘭希望機器人至少能夠幫助解決家務勞動中諸如搬運重物、攀高爬低的事情和一些繁重的體力工作。

張立龍也認為，翻身、助行、喂飯等身體性的照顧功能，是我們最應該期待養(yǎng)老機器人解決的。他強調，只有人機協(xié)同，才能真正地實現最好的照料狀態(tài)。對于脫離于人類子女、護工的機器人獨立照顧老人的美好愿景，他不抱積極態(tài)度。

根據騰訊Robotics X實驗室發(fā)布的人居環(huán)境機器人“5號”概念視頻，機器人“小五”完成的也正是幫助老人下床、推行老人、為老人運輸物品等操作。除此之外，一些非人形的機器人，如外骨骼機器人、傅利葉下肢康復機器人，則完全無法承擔陪伴功能，而是作為身體機能的延展，幫助老人或者護士實現外力的增長。

但對大部分普通人而言，這樣的養(yǎng)老機器人仍然停留在想象之中。

機器人，作為一種社會方案

日本是探索機器人養(yǎng)老最早的國家。20多年來，不少日本企業(yè)就一直在研發(fā)養(yǎng)老機器人，公共財政和私人資金的投入不斷加碼。到2018年，日本政府投入了遠超3億美元的研發(fā)資金。

在日本，機器人被認為是解決看護人員緊缺的社會方案。已經上市的看護機器人，有些是用于身體護理的，如抱舉無法自主站立的老人，有的則協(xié)助老年人行動和鍛煉，有些則是監(jiān)測身體活動并捕捉跌倒狀況；甚至喂飯、幫他們洗澡或上廁所。

此外，還有廠商推出情感互動的機器人，在社交和情感上幫助老年人，以減輕老年人認知下降的問題，或者僅僅是提供陪伴，舒緩他們的孤獨感。日本社會鼓勵機器人看上去擁有自己的靈魂，一些專業(yè)學者也在傳遞這樣一種信念：機器人將拯救日本。

不過，現實中，機器人的生活協(xié)助能力，遠遠低于概念所呈現的圖景。2021年日本一項研究發(fā)現，在444名提供家庭護理服務的調查對象中，只有2%的人有過與護理機器人打交道的經驗。

一來是價格昂貴，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機器人暫時還無法理解每位老人的生活習慣和個人特質，同時也難以精確地執(zhí)行任務。

擺在日本面前的難題在于，是繼續(xù)探索機器人的普及，還是放開移民政策，讓外籍勞動力來填補看護人員的空缺？這不僅是技術問題，也是一個社會問題。

除了日本，很多國家都在探索機器人能否成為解決老齡化危機的社會方案。

今年2月，國際電工委員會發(fā)布了由中國牽頭的全球首個針對養(yǎng)老機器人領域的國際標準，《互聯家庭環(huán)境下使用的主動輔助生活機器人性能準則》（下稱《準則》），為機器人的設計、制造、測試和認證提供了統(tǒng)一規(guī)范。除了明確可靠性、安全性、低噪音等基礎指標，《準則》更針對老年人的特殊需求作出了細致規(guī)定。

比如，在健康監(jiān)測方面，《準則》要求機器人具備實時追蹤血壓、心率等生命體征的能力，遇到突發(fā)疾病或跌倒等緊急情況時，須在30秒內自動報警并聯動醫(yī)療機構；生活輔助功能則細化到助行支撐、服藥提醒、家務協(xié)助等場景，甚至考慮到老年人操作電子設備的困難，特別強調語音交互的靈敏度和界面設計的適老化。

值得一提的是，“情感支持”也被納入了技術評價體系。這要求機器人能夠識別情緒波動，需要通過對話交流、音樂播放等方式對老年人進行心理安撫。

《準則》的出臺，恰逢AI大模型的大爆發(fā)，這給養(yǎng)老機器人帶來了新的故事和可能性。比如，深度學習的神經網絡，可以不斷“學習”復雜多變的人體結構和不可預測的護理環(huán)境，再如學習如何感知人體狀態(tài)，調整支撐力度，避免給老人施加壓力；或預測運動軌跡，提高安全性；再者就是不斷學習老人的需求和習慣。

養(yǎng)老機器人何時飛入尋常百姓家？未來的挑戰(zhàn)依然有很多，但標準落地，意味著未來產業(yè)鏈的統(tǒng)合速度會加快，等于給混亂無序的行業(yè)，規(guī)劃出了明確的航道。只不過，當下不少老年人對機器人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何時到來？

袁蘭的父母眼睛不好，家人將短視頻軟件從他們的手機中卸載了。但父親“消息靈通”，他說，有一個去過浙江的伙伴告訴他，“上海人現在在瘋搶家務機器人，可能政府還有補貼，照顧老人的這種機器人，將來會在5萬塊錢以內”。

但記者告訴袁蘭，這極大可能只是一則“謠言”。根據央廣網報道，“李校長AI”等網絡主播，用“養(yǎng)老機器人將實現量產”等作為噱頭，進行網絡詐騙。而真正的業(yè)內企業(yè)—杭州宇樹科技有限公司相關負責人表示，自媒體所鼓吹的“養(yǎng)老機器人”，在兩年內不可能走入尋常百姓家。

在政府補貼方面，上海的確將適老化產品納入消費“國補”的范疇，但只是在輪椅/助行器的小類中，納入了助老外骨骼機器人、康復訓練儀等智能化設備。西安等地同樣發(fā)布了智慧養(yǎng)老產品的補貼細則，但只面向專業(yè)的養(yǎng)老機構采購。

目前從市場層面來看，真實體驗過養(yǎng)老機器人的家庭及養(yǎng)老院，仍是少數。南風窗分別向長沙、鄭州、廣州等地的多家養(yǎng)老院進行咨詢，大部分的回應是：“聽過（參觀過），還沒有用過?！逼渲幸患茵B(yǎng)老院則補充表示：“連機械臂之類的也沒有買過，人工成本其實會更低。”

張立龍認為，從中央到地方，都非常支持人工智能和人形機器人等產業(yè)，有技術基礎，也有老齡化的現實需求，機器人的規(guī)?；l(fā)展仍然值得期待。

但另一方面，根據張立龍的了解，我國的3.1億老年人口中，其中有42%生活在農村地區(qū)，他們的基礎養(yǎng)老金只有140元/月。即使機器人可以實現規(guī)?；a，農村老年人和城市的中低收入人群，可能依然沒有足夠的購買能力。他希望，政策將來可以統(tǒng)籌考慮這一需求，創(chuàng)新融資渠道推動機器人租賃，例如，如果未來機器人的成本通過規(guī)模化生產可以降低至足夠低的水平（如現在的輔具），則可以通過長期護理保險推進機器人租賃，以達到技術普惠的效果。

他補充道，“十五五”期間，是我們建立和完善失能老年人長期照護服務體系的非常關鍵的窗口期，這一時期能否做好政策儲備、構建系統(tǒng)化制度框架，將直接影響我國應對深度老齡化社會的能力、長期照護服務體系的可持續(xù)性。

騰訊首席科學家、騰訊Robotics X實驗室主任張正友則向媒體表示：“機器人未來會進入千家萬戶。在目標達成之前，可能會經過一個機器人的‘大哥大’時代，功能逐步完善，成本逐步降低?！?/p>

對于機器人養(yǎng)老，袁蘭的父親處在一種矛盾中。一方面，他很期待機器人的到來，但他同時無法接受自己會被一個智能設備24小時監(jiān)控。這位自主意識極強的老人，甚至會偷偷拔掉攝像頭的插頭，避免被記錄所有的隱私，更何況一個具有護理功能的機器人，可能連他的大小便數據都要記錄。

袁蘭說，自己不會期待機器人能夠完全解決自己父母的養(yǎng)老問題，她更愿意親自陪伴在父母身邊。但矛盾的是，她卻希望，等到自己真正老了，可以花費10萬元左右的預算，購入一臺機器人，以減輕獨生女兒的負擔。

袁蘭的伴侶則有略微不同的觀點，他認為，如果人對機器有了依賴，就會漸漸喪失自己的能力?！拔覀儺斚乱龅氖前炎约旱纳眢w養(yǎng)好，能讓自己將來得以善終?！?/p>

（除張立龍外，文中其余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