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帶媽媽來海水浴場是臨時決定的事情,一切都準備得很倉促,但好在過程順利。飛機平穩(wěn)落地后,有專車來接,司機是個三十幾歲的小伙子,我與媽媽坐在后排,車載音響里播放著一些輕柔的音樂,以女聲哼唱為主,靈動、飄逸,有異域風(fēng)情,像一種全新的語言。我偏過頭,外面的天氣很好,風(fēng)從開著的車窗吹進來,清新而又干爽,我從中感受到了自由。我想,媽媽應(yīng)該也是如此,特別是在看到那些北方所沒有的高大樹木后,她原本無神的雙眼也逐漸變得明亮了??磥磲t(yī)生說得沒錯,對媽媽而言,出去走一走,換個環(huán)境,或許比純粹的藥物治療更加有效。是阿爾茲海默癥吧?這時,我突然聽到司機的聲音,他說,我母親也是這樣,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沒吭聲,只是出于禮貌地點了點頭。事實上,我討厭與任何人談及母親的病情,即便是女兒與丈夫,我也會一概敷衍過去。幸而司機是個會看臉色的人,見我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聊下去的打算,就干脆保持了沉默。
我們到達時,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度假區(qū),面積不大,但塞滿了噴泉、雕像以及造型各異的歐式建筑。在拿取行李時司機告訴我,這里原先是一片海景別墅群,因為爛尾荒廢了十余年,后來政府重新出資改建,歷時兩年,才有了現(xiàn)在的面貌。他一邊說著,一邊俯身幫我將媽媽扶上了輪椅。我向他點了點頭,表示感謝。之后就是辦理入住了。民宿老板是個五十歲左右、頭發(fā)灰白、身材粗壯的男人,他給了我兩個選擇,房間都在四樓,其中一間能看到海,另一間不能。但有海的那間可能會有點吵,下面開著酒吧和舞廳,通常會營業(yè)到很晚。雖然略有遺憾,但考慮到母親,我還是選擇了相對安靜的后者。不過令人感到舒心的是,房間被打掃得很干凈,有兩張床和一個勉強能當(dāng)作是客廳的狹小空間,沒有廚房。在客廳外開有一扇玻璃門,推開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露臺。我喜歡這個地方,站在上面往外望時,可以看到一座教堂式的建筑,后來問了才知道,原來那是風(fēng)景區(qū)里唯一一座鐘樓,負責(zé)報時和放養(yǎng)鴿群。
夜里,我和媽媽說了一會兒話。這是醫(yī)生的主意,為加深她頭腦中的記憶,每天都要進行重復(fù)性的對話。不知為何,自從媽媽確診之后,她在我眼里就變成了一條可憐的小魚。過去,網(wǎng)上有一段話流傳甚廣,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七秒過后,它們不會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任何事情。年輕時的我對此深信不疑,后來經(jīng)過了解才知道,魚的記憶能力其實是可以通過訓(xùn)練和刺激來提高的,幾乎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實驗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這給我?guī)砹撕艽蟮陌参?。我對媽媽說,我們已經(jīng)到海邊了。媽媽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看著我。我說,我們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媽媽說,在家。我說,不對,我們已經(jīng)出門了。還記得嗎?我們坐了飛機,坐了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海邊了。媽媽問,我們來海邊做什么?我說,游泳呀,曬太陽呀,劃船呀,干什么都行。你想劃船嗎?媽媽點了點頭。我說,還記得我是誰嗎?媽媽說,你是小雨。我說,不對,小雨是姐姐。媽媽說,那你是誰?我說,我是小雪,我也是你的女兒呀。媽媽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表情上有疑惑也有驚訝,似乎是在心里反復(fù)咀嚼著女兒一詞的含義。之后,媽媽睡著了。我給她蓋好被子,然后起身去洗了個澡。
洗完澡,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披著睡衣,搬了把藤椅到露臺上,點了支煙。或許是因為媽媽的口誤吧,在淡淡的音樂聲和海浪聲中,我又一次地想到了姐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某一天下午,大概三點鐘,和往常一樣,我坐在教室里上課。應(yīng)該是數(shù)學(xué)課。數(shù)學(xué)老師是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談吐風(fēng)趣,喜歡將一些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定理與他自編的小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我很吃這一套。那天下午,老師剛好講到三角函數(shù),他將sin和cos比作兩個拿著放大鏡的偵探,可還沒等他把故事講完,同學(xué)們的注意力就被一臺響著警笛聲的救護車給吸引了去。我記得,那會兒是冬天,教室里窗戶關(guān)得很嚴,為了看熱鬧,那些挨近窗戶的人不得不忍著挨凍的風(fēng)險把窗戶推開一條小縫。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可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下課后,大家都議論紛紛,有幾個好事兒的同學(xué)從老師那里打聽到,是有個高年級的女生在跑完八百米后當(dāng)場暈了過去。我在旁聽了一耳朵,想著要趕在姐姐前面,把這件事說給爸爸媽媽聽??煞艑W(xué)回家后,家里卻一個人都沒有,空蕩蕩的,電話也全都打不通。夜里,我躺在床上,難以入睡,一直等到了快十一點半,才聽到有人從外面回來??呻S之而來的不是親切的問候,而是永無休止的爭吵,謾罵、啜泣、相互指責(zé),這些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東西時至今日都叫我難以忘懷。想到這兒,我覺得有些乏了,便掐滅煙頭,在鐘樓敲響十點的鐘聲之前,起身回到了屋里。
2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收拾東西時接到了女兒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很低沉,像是剛睡醒,又像是喝了太多的酒。我本想跟她說說今天的安排,可她卻抬高音調(diào),仿佛生怕被我打斷似的,喋喋不休地說起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我有些不耐煩。老實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女兒少了很多的關(guān)心。我開始變得不在乎她的成績,也不在乎她在外面交到了什么樣的朋友。因為在我看來,這所有的一切,她父親也完全可以做到。但女兒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依舊與我親密,樂意與我分享她生命中的每時每刻、點點滴滴,即便我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厭倦,她還是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比方說現(xiàn)在,她提到了一場生日宴會,但過生日的人她并不認識,是朋友的朋友,但她玩得很開心,吃了海鮮,喝了啤酒,還去KTV里唱了好幾首她喜歡的歌。有那么一瞬,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過去的我好像也是這樣,像個跟屁蟲,恨不得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每一件事都記在心里,說給媽媽聽??蓩寢屚瑯訒憩F(xiàn)出不耐煩。想到這些,我突然有愧疚的感覺,為什么我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掛掉電話前,我試圖融入女兒的話題,但她已經(jīng)說完了自己想說的部分。女兒說,你在忙嗎,媽媽?我說,嗯,在整理你姥姥的東西,待會兒要去海邊。女兒頗為驚訝,說,你們已經(jīng)到海邊了?怎么也沒說一聲?我說,抱歉,昨天到得太晚,沒顧得上。女兒說,一定要記得拍照哦。還有,東西都備齊了沒有?防曬霜、遮陽帽、墨鏡、泳衣,這些在海邊可是缺一不可的啊。我說,啰唆,真把我當(dāng)老太太了?女兒笑道,等真變成老太太就晚了呀,媽媽。
放下電話后,我又拾掇了一會兒東西,女兒的提醒其實是有道理的,因為我的確落了一樣?xùn)|西,那就是墨鏡。印象中,我一共有兩副墨鏡,一副是高中畢業(yè)后媽媽買的,一副是三十五歲生日當(dāng)天女兒挑選的,可現(xiàn)在這兩副竟然一副都不在身邊。我抬頭看看外面的太陽,很大,也很刺眼,到海邊情況恐怕只會更甚。沒辦法,只好再買一副了,我想。從電梯出去后,我推著媽媽到一樓的餐廳用餐。早上八點鐘左右,餐廳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媽媽雖然有些癡呆,但胃口方面沒有受到影響。我給她盛了一碗稀飯,外加一小碟咸菜和兩個水煮蛋。至于我自己,因為不太餓,就只拿了一個卷。端餐盤回來時,我碰巧看見了昨天載過我們的司機,他也看見了我,很自然地過來搭話不說,還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媽媽的身邊。我有些反感他的行為,但并未表現(xiàn)出來。這時,他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給阿姨穿的衣服有點多了,今天有二十九度呢。我說,熱的話可以脫。他笑笑,然后轉(zhuǎn)頭看向媽媽,問她是否還記得自己。媽媽搖了搖頭,但臉上呈現(xiàn)出來的是開心的表情。我說,今天不用去機場接人?他說,待會兒就去,九點鐘有一趟,十一點鐘還有一趟。我說,還挺忙的。他說,是啊,畢竟是旺季嘛,再加上店里人手就那么多,只能一趟一趟地跑了。我想不出接下來該與他說什么,但媽媽吃得很慢,想來一時半會還無法擺脫掉這個人。但好在對方只坐了五分鐘,就識趣地站了起來。臨走時他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如果在海邊遇到什么麻煩,隨時可以聯(lián)系他。名片上有他的名字和電話,姚智遠,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后把卡片攥在了手心里。
從度假區(qū)到海邊,要穿過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外有指示牌,我指給媽媽看,可媽媽只瞧了一眼,目光就瞥向了別處。我知道,她是在看那些跳躍在林間的鳥。我說不出那些鳥的名字,但我想我在北方應(yīng)該是沒有見過它們的。走過指示牌,大約十分鐘后,我們終于看見了開闊的沙地與蔚藍色的大海。一切都是鮮活的,包括那些如植物一般從沙土里生長出來的遮陽傘,一頂跟著一頂,仿佛一座座人造的沙丘。好久沒有這樣放松的感覺了,真想高呼一聲。但我沒有。一是考慮到有媽媽在,大呼小叫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圍觀;二是因為年齡上的阻礙。老實說,自從有了孩子,我的心態(tài)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過去的勇氣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拘謹。雨天時,我不再做那個唯一不打傘的人了;參加女兒家長會時,我學(xué)會了低下頭,去躲避老師詢問的目光;即便是去看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我也不會再開口跟唱,就好像被其他人聽見自己的聲音是多丟臉的一件事一樣。陽光刺眼,我替媽媽脫去外套,然后推著她前往浴場收銀臺。一路上,媽媽都表現(xiàn)得很愉快,時而問我這是哪里,時而又問我這里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人?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年老昏聵,但媽媽的記憶中依然保留著對大海的那份親切。我說,媽媽,我們又到海邊來了。還記得嗎?咱家過去也是挨著海的,小時候你經(jīng)常帶我去的。媽媽點了點頭,是啊,她說,海邊,我們小雨最喜歡去的就是海邊了。
浴場收銀臺設(shè)在一頂紅色的遮陽傘下,負責(zé)收錢的是個表情看起來很兇狠的老人。我感覺他有些面熟,仔細想了想,才發(fā)現(xiàn)他與那個姓姚的司機看起來有幾分相似,看來的確是本地人應(yīng)有的長相沒錯。我在他那里租借了一頂黃色的遮陽傘,老人的內(nèi)在性格與其外表不符,收下錢后,他非常友好地幫我們找了個相對陰涼的地方,然后將傘固定牢靠。他說,這邊視野好,離飯店、更衣室、衛(wèi)生間都近,去哪里都方便。說完,又贈送給我們兩條浴巾。我向他道了謝,然后詢問哪里有賣墨鏡的地方。老人說,我這兒剛好有一副,孩子送的,沒怎么戴過,你要的話二十塊錢拿走。我說,可以。老人又說,租金會在傘還回來的時候返給你,另外,如果要租船的話,也是在我這里開票,大船一小時八十,小船一小時四十,都是兩個小時起租。我點了點頭。老人離開后,我在白得發(fā)光的沙地上鋪了一層墊子,然后扶著媽媽躺下。媽媽很配合我,似乎這晴好的陽光也給她帶來了充沛的能量。
做完這些,我就撇下媽媽,獨自去海里游泳了。那時海面上還沒多少人,我迎著陽光,從岸邊到遠處的防鯊網(wǎng),游上了好幾個來回。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刻,在全身近乎赤裸的狀態(tài)下,與逐漸變暖的海水發(fā)生一次又一次的親密接觸。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海灘上度過夏天,因為我們住的地方離海很近,只要一得空,大人就會帶我們到海邊來。我和姐姐的游泳都是媽媽教的,年輕時的媽媽就像海豚一樣靈活,是天生的泳者,她參加過許多比賽,取得過的榮譽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在媽媽的引導(dǎo)下,我很快就愛上了游泳這項運動,但我想這里面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姐姐——姐姐從小就不擅長運動,而游泳是我為數(shù)不多能完全超越她的機會??山憬愕乃烙謱⑦@一切完全剝奪了。那段時間,媽媽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則表現(xiàn)得像是個斗士,他找了所有能找到的關(guān)系,拉橫幅、印傳單,在學(xué)校門前鬧了整整兩個星期,聲稱要為姐姐討個公道??晒朗鞘裁茨??是道歉,是寬慰,還是一筆十幾萬塊錢的轉(zhuǎn)賬?我不知道。三個月后,我被迫轉(zhuǎn)學(xué),與父母搬去了另一座城市。我不免感到沮喪,因為查閱地圖時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內(nèi)陸城市,四面環(huán)山,與最近的一處海域也要相隔一千二百公里。但叫我最為難過的其實是媽媽對我的態(tài)度,有一次,媽媽醉酒后對我說,為什么不是你呢,小雪?雖然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我大概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所以就沒有追問。
游完第五個來回后,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埋頭潛入水中。其實媽媽會產(chǎn)生出這樣的想法也并不奇怪,因為自己實在沒有一處能比得上姐姐。長相自不用說,一眼就看得出來,姐姐的臉和身材都完美繼承了上一代人的優(yōu)點,高挑、白皙、貌美,這些溢美之詞用在她身上毫不為過——與之相比,我就要顯得矮小和粗壯,沒半點女孩的樣子,基于這一點,上學(xué)時我經(jīng)常在早上磨蹭,不愿出門,因為我知道,只要跟姐姐走在一起,自己就永遠不會被其他人注意到;學(xué)習(xí)上也是如此,姐姐的成績在學(xué)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如果沒出意外的話,她可能會考去上海的一所高校,因為她喜歡上海,然后參加比賽、拿獎學(xué)金、接受新聞記者們的采訪,我相信每一件看上去困難的事情在姐姐面前都會變得輕而易舉。所以為什么不是我呢?在跑步或者游泳時發(fā)生意外,成為死去的那個人。那樣一來,或許爸爸就不會離開,媽媽也不會變得偏執(zhí),染上酗酒的惡習(xí),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fā)展。五分鐘過去了,我在水下睜開眼睛,心臟在胸腔里怦怦亂跳,求生的本能促使我下意識地朝上方游去。很快,我就見到了陽光。一上午的時間就要過去了,我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覆蓋住了沙灘與我們來時的路徑,我泡在水里,打算趁力氣還在,再游上一個來回。
3
上岸后,媽媽還在原地,但已經(jīng)交到了新的朋友。那是一位很年輕的母親,看模樣應(yīng)該才三十出頭,獨自一人(我沒有看到她的丈夫),領(lǐng)一雙兒女來海邊度假。她的兩個孩子都很小,男孩胖嘟嘟的,一直躺在折疊椅上玩手機,女孩則瘦得像根麻桿兒,蹲在地上,一邊用手指在沙子里繪出各種各樣的圖案,一邊與兩個大人說說笑笑地聊著天。我沒打擾她們,直接穿過人群,去淋浴間里沖了個澡。泡在海里還不覺得,可一旦暴露在空氣中,身體很快就變得黏稠起來,有鹽巴,也有沙粒,只有當(dāng)冷水沖下來時,才會重新變得清爽。
回到媽媽那里,那位年輕的母親還在,只是兩個小孩都跑出去玩了。我與她打了個招呼,然后有些客套地去夸贊了她的孩子。她笑著說,正是淘氣的時候。我說,多大了?她說,一個七歲,一個六歲。我說,已經(jīng)很好了,我這么大的時候,一離開父母身邊就跑得沒影了。是吧,媽媽?我笑著問媽媽,沒有回頭,可媽媽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年輕的母親說,你的孩子今年多大了?我說,上大學(xué)了,在外地,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她說,多好啊,省心,養(yǎng)孩子最累了,我天天盼望著什么時候一睜開眼就到了退休的年紀,把孩子們都從身邊送走,我就能騰出時間多去陪陪父母了。說到這兒,她看了眼媽媽,說,阿姨今年有六十多了吧,看著真精神。我說,也不行了,腦袋開始犯糊涂了,記不住事。她說,人老了,難免都會這樣。然后向媽媽說,阿姨,能記住我吧?媽媽點了點頭,笑著說,記著呢,記著呢,剛才那個小丫頭呢?她說,到海里玩去了,待會兒才能回來呢。媽媽說,好,多玩玩好,那小丫頭長得跟我們家小雨小時候一模一樣,我瞧著就喜歡。年輕的母親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有些詫異,似乎在判斷我兒時的長相與她女兒是否有相似之處。我不知所措,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下午,太陽變得更曬了,我想送媽媽回去,可媽媽卻堅持要留在沙灘上。我只好由她去了。那位年輕的母親午飯后就沒再回來過,遮陽傘下?lián)Q了另外一戶人家,有老人也有小孩,約莫七八個人圍坐在一起,打牌、逗笑,吵吵嚷嚷,我不太能忍受他們的聲音,所以又撇下媽媽,獨自往海邊去了。這一次,我沒有下水,而是沿著海岸線走。過去我常做這樣的事情,試圖用雙腳丈量海岸線的長度,一走就是一個小時,但海岸線永遠都是漫無邊際的,即便對面有肉眼可見的城市,也總是像海市蜃樓一樣,懸在遙遠的天際,可望而不可及?,F(xiàn)在也是如此。
走著走著,我突然聽見有人在背后叫我,回頭一看,竟然是早上才見過面的姚智遠。我有點驚訝,問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姚智遠說,下午沒有人要接了,就過來曬曬太陽。我說,可浴場不是在后面嗎?他說,那邊人太多啦,我嫌吵,再說,這里的陽光還不是一樣的好?我沒有否認,繼續(xù)低頭往前走。他跟了上來,問我要走去哪,我說不知道,只是簡單走走,游泳游累了。他說,你母親呢?我說,還在浴場上,怎么了?他說,沒什么,只是覺得你應(yīng)該陪在她身邊,畢竟她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出了些問題。我停下腳步,不太高興地說,你為什么總要談到這個話題?難道你母親得了老年癡呆,全天下所有的老人就都應(yīng)該得這個???他似乎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連忙道歉。我沒有理會,可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我又覺得自己的態(tài)度太過惡劣了,于是又停下了腳步。抱歉,我說,我心情不太好。我媽這半年來確實越來越糊涂了,我不想承認,所以也不愿意跟別人聊這些。姚智遠說,沒關(guān)系的。我說,你母親后來,不,我是說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說,已經(jīng)過世很久了。我說,對不起,我沒想到,因為你看著還很年輕。他說,沒事,生老病死其實都是一個必經(jīng)的過程,想開了就沒什么了。我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我摸不清大概幾點,總之太陽比方才要小了許多。海面上吹來徐徐微風(fēng),我們開始往回折返。半小時后,當(dāng)我們終于又走進浴場的范圍內(nèi)時,姚智遠突然提議道,晚上有空嗎?一起喝一杯吧。我說,喝一杯?他說,嗯,就在樓下的酒吧里,老板跟你說過吧,在民宿下面開著一家酒吧。我說,說過的。他說,那就晚上九點,我在酒吧里等你,放心,不管喝多少,都是我請客。他沒給我拒絕的機會,話音剛落,就揮揮手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4
我沒想好要不要接受這個莫名其妙的邀約,但奇怪的是,晚上八點鐘不到,我就化好了一個淡妝。事實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化過妝了,所以在妝容與服裝的搭配上耽擱了不少工夫。最后我從行李箱里挑出了一件在我看來還算時髦的長裙,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買的了,但印象中幾乎是沒有穿過的。我想,我可以提前一點到酒吧去,躲在門外的某個地方,看對方是否會按時前來。如果真的來了,就大大方方地過去陪他喝幾杯,也不會有什么損失??扇绻麤]來呢?我想不通,一個男人怎么會對一個比他大這么多歲的女人感興趣?;蛟S他只是跟別人打了賭,類似大冒險這樣的游戲,把獵物騙過去,再躲在暗處盡情地嘲笑。你瞧,他會對他的朋友這樣說,我就說上了年紀的女人既饑渴又好騙吧?
所以我沒有去。我卸了妝,摘了耳環(huán),將身上的長裙脫下來重新疊好,塞回到行李箱中。夜里,九點鐘過了,我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對她說自己放了一個年輕男人的鴿子。但我沒有。我把這些話說給了媽媽聽。媽媽聽后笑著說,為什么不去?我說,不想去。媽媽說,可你答應(yīng)了他。我說,我沒答應(yīng),是你記錯了。媽媽說,我沒記錯,你明明才這樣說過。我說,別瞎扯了,媽媽,你根本就記不住任何事情,你甚至都不記得我是誰。媽媽說,我記得,我怎么不記得?你是小雨,我不會忘的。我說,夠了,媽媽,你的小雨早就死了,她已經(jīng)死了快三十年了,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小雨這個人了,你聽明白了嗎?媽媽盯著我的眼睛,愣了一會兒,而后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第二天,一切如常,我們繼續(xù)重復(fù)著前一天的動作,去樓下的餐廳吃飯,再穿過一片長長的松林,抵達陽光明媚的海水浴場。媽媽依然被我留在了遮陽傘下,我走到海邊,像魚一樣躍入水中。真好,我又回到了這片屬于我自己的領(lǐng)域。蝶泳、蛙泳、自由泳,我鉚足勁兒,在水中不斷變換姿勢,把每一個來回都當(dāng)作是一場比賽,一直游到筋疲力盡為止。
對我來說,與媽媽頂撞是少有的事情,我記得,上一次把媽媽氣哭好像還是快結(jié)婚的時候。那天下午,媽媽陪我去婚紗店挑選婚紗,從主婚紗到敬酒服,我試了不下十套,可每一套都說不上特別滿意。我知道,這是我個人的問題,如果是姐姐的話,可能就不會有這樣的顧慮。我想,媽媽肯定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才會在幫我整理紗裙時無意中提到姐姐。她說,如果小雨在就好了。我說,好在哪里?她說,你們是同齡人,她的眼光肯定比我要好。我說,選婚紗的時候提一個死人,你不覺得不吉利嗎?媽媽的手停住了,她抬起頭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你說什么?她問。我說,沒什么,只是覺得你突然提到她,不吉利。媽媽說,可她是你姐姐啊。我說,那她也是個死人。話音剛落,媽媽就給了我一個耳光。在場還有許多人,丈夫、禮服師,還有兩個在旁整理貨架的工作人員。她哭了。我也哭了。自那以后,我與媽媽的關(guān)系一度降到了冰點,我知道這是我的過錯,但我始終不愿意承認。后來,還是因為女兒的出生,才緩解了這一狀況。我記得,女兒出生那天,媽媽沒有打招呼就來到了醫(yī)院。她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我,一句話沒說,卻哭成了淚人。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即便是在姐姐的葬禮上。
我在海里一直游,想把這些回憶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但體力終究是有限的。上岸后,我沒有去洗澡,而是直接朝遮陽傘的方向走了過去。我知道媽媽不會記得昨天發(fā)生了什么,所以我也沒必要因此而感覺到愧疚?,F(xiàn)在的我只想躺在這些潔白而又熱乎乎的沙粒上,好好地睡上一覺。最好一覺睡到下午,然后再帶著媽媽去劃船。劃上兩個小時,或者一直劃到傍晚時分。可我的計劃最后沒能實現(xiàn),因為當(dāng)我走到那頂遮陽傘附近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下面除了一塊墊子和一個背包外,什么都沒有。媽媽不見了。媽媽的輪椅也不見了。沙灘上留有兩道長長的軌跡,很淺很淺,沒多久就被人們的腳印給覆蓋掉了。
5
我慌了神。我從沒想過媽媽會走丟這件事。因為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孩子們的特權(quán)。但事實如此,我的確找不到她了。我四處張望,映入眼簾的盡是一張張開心的笑臉。那會兒正是吃午飯時間,人頭攢動,沙灘上堪比熱鬧的集市,許多遮陽傘下都變得空蕩蕩的,所以根本就無從問起。我突然想念起那位年輕的母親,如果有她在的話,或許可以幫我盯著點媽媽,然而這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愿望。我沿著輪椅的軌跡走,方向是朝海岸線去的,但媽媽一個人的話無論如何也是走不遠的?;蛟S媽媽只是餓了,想去找點吃的。我努力不看向海面,可視線又一直被海面所吸引。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先后碰見了很多好心人,我詢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太太,大概六十幾歲的樣子,很瘦,頭發(fā)是灰白色的,穿一件灰色的防曬服,可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于是我又去到浴場收銀臺,想問問那個賣我墨鏡的老人有沒有看見媽媽,老人聽后一張臉馬上變得嚴肅起來,他安慰我說,你別著急,老人和小孩在沙灘上走丟是常有的事,總會找到的。然后他幫我撥了幾個號碼,說可以拜托廣播室的人幫忙找一找。我再次向他道了謝。從收銀臺離開后,我走到了海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思慮再三后,打通了上面的電話。喂,我說。對方聽出了我的聲音,笑道,怎么?專程打電話來道歉?我昨晚可是在酒吧里等了你好久,是不是該賠我一杯酒啊?我說,現(xiàn)在沒心情說這個,我是想找你幫忙。我媽不見了。他愣了一下,問,不見了是什么意思?我說,就是字面意思,丟了,找不到了,你能過來幫幫我嗎?其實還沒等電話打完,我就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傆X得自己不該打這通電話,因為它使我變得更加煩躁了。
姚智遠很快就趕了過來,我?guī)チ苏陉杺阆拢纸o他指了指輪胎印消失的地方。他說,我剛來的時候,聽到廣播在叫人了,我跟那邊打了招呼,如果有線索會第一時間通知我。我說,謝謝。他說,我建議還是直接報警,沙灘這么大,我們自己找無異于大海撈針。我說,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我想她不會走得太遠,而且坐著輪椅,目標應(yīng)該很大才對。姚智遠看了我一眼,沒再堅持。但事實證明,姚智遠是對的,我們從下午兩點一直找到了四點半過,問了上百號人,都沒有人見過媽媽。途中姚智遠又打了幾個電話,說已經(jīng)找人去查監(jiān)控了,但監(jiān)控只有浴場附近有,沿海這一片沙灘上是沒有的。我點了點頭。太陽就快落下去了,烏云匯集,天氣預(yù)報說夜里一點鐘左右會落雨,但以目前的天色看,恐怕是要提前了。日落時分,我和姚智遠去隨便吃了點東西,他要了四瓶啤酒,遞給我一瓶,說喝點啤酒對緩解緊張情緒很有幫助。我沒言語,給自己倒了一杯。姚智遠說,待會要下雨,你先回房間等。找人的事情交給我,我會聯(lián)系警方,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往好的地方想,她頭腦不清楚,行動不方便,走不遠的,所以很可能是被哪個好心人發(fā)現(xiàn),送去了醫(yī)院。我說,真的能找到嗎?姚智遠笑著說,當(dāng)然了,肯定會找到的。
夜里,我給女兒打了個長長的電話,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女兒跟我講了她這兩天在學(xué)校里的見聞,我問她復(fù)習(xí)得怎么樣,她打岔說,天氣太熱了,所以書看得慢。我說,不好好準備的話,就白白浪費掉一個假期了。女兒說,媽媽,你總喜歡說這么掃興的話。我無聲地笑笑,同時回想起女兒剛出生時的樣子,小小的一個,臉皺巴巴的,就像是一團干掉的抹布。我說,真丑??蓩寢尯驼煞蛞恢抡J為女兒長得很好看,而且很像我。這些話在我聽起來像極了一種諷刺,長得像我又怎么會變得好看呢?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后來,女兒一天天長大,果然出落得愈發(fā)標致。我記得,大概是女兒十幾歲大的時候,丈夫問我,你說這孩子長得到底像誰,感覺既不像我,也不像你。我說,她長得很像我姐姐。丈夫說,你姐姐?啊,我想起來了,你之前說過,你有個姐姐上高中時在學(xué)校里猝死了。說真的,她長什么樣?我說,很好看,然后從手機里翻出一張老照片給他。丈夫仔細看了看說,的確長得有點像。但我沒說出來的是,我很討厭這種長相,或許這也是我后來會漸漸與女兒疏遠的原因之一。因為我害怕看見她。女兒繼續(xù)在電話里說著她的暑期生活,我不想聽,就找借口說要去睡了。女兒說,行吧,也挺晚了,姥姥恐怕早就睡著了吧。我嗯了一聲,沒說其他。
和女兒聊完后,外面開始下雨了。先是小雨,而后響了幾聲雷,變成了嘩嘩啦啦的大雨。雨聲敲在玻璃上,很響。我關(guān)上窗戶,又拉起窗簾,可雨聲還是無孔不入,直往耳朵里鉆。我睡不著覺,心里總覺得害怕。媽媽這時候會在哪里呢?在沙灘上,還是像姚智遠說的那樣,被人送去了醫(yī)院?聽到雷聲她應(yīng)該會感到害怕的吧。她腦袋糊涂,可能都不知道這是在打雷,但還是會嚇得渾身發(fā)抖。
我在雨下得最大的時候離開了房間。我下到一樓,離開民宿。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然后穿過長長的松林。雨夜里的松林很不好走,迷蒙的夜色以及偌大的雨聲都足以干擾我辨別方向的能力。我摔了好幾跤,但總算是走了出來。媽媽會認得這片松林是回來的路嗎?我抱著這樣的疑問,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場。浴場里很空,完全變成了雨的樂園,海面在狂風(fēng)下翻滾、舞蹈,一點兒也不似白日里安安靜靜的模樣。我沿著海岸線走,渾身都被打濕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從小到大,我難道不一直期待著媽媽的消失嗎?可我為什么又會感到如此的難過呢?媽媽,你在哪兒?你回來吧,媽媽。我是小雪啊,媽媽。我不會再怪你認錯我,叫錯我的名字了。我也不會再怪你心里只裝著姐姐了。媽媽,你快回來吧,媽媽,我不會再跟死去的姐姐計較了,只要你回來,我什么都不會再計較了。我走向海面,可回答我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風(fēng)聲。媽媽,你說話啊,你到底在哪兒啊,媽媽。
6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可能一分鐘,可能十分鐘,也可能一個小時。我睜開眼睛,頭痛欲裂,眼前是一個很陌生的地方。待稍微適應(yīng)些后,我暈暈乎乎地爬起來,瞧了一眼窗外,天空很白,一朵云也沒有,完全沒有下過大雨的痕跡。我怎么會在這里?我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昨夜被雨淋濕的衣服都掛在陽臺上。我穿著一件干凈的睡衣,面前是一個小小的茶幾。茶幾上放有一杯冒著熱氣的水,還有幾顆白綠相間的膠囊。
醒了?這時,有人從里屋走了出來,我仔細看了看,是姚智遠。我艱難地抬起頭,問他自己怎么會在這兒。姚智遠說,我從海里把你撈起來的,那么大的雨,你跑到海里做什么?說完,他用手背碰碰我的額頭。還有點燙,他說,待會兒記得把藥吃了再走。我抓住他的手,問,有消息了嗎?姚智遠說,如果有的話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我說,那就是沒有了。姚智遠說,也別灰心。對了,我還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我說,什么?他說,失去親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說,你在幸災(zāi)樂禍?他搖了搖頭說,沒,我只是在感慨,因為我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還記得嗎,我跟你說過的,我母親很久之前就過世了。我說,你想問的就是這個?他說,不,我是想問你,如果再選一次的話,你還會這么做嗎?我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笑了笑,給自己點上一支煙,說,你知道嗎?其實那天你一上車,我就全知道了,眼睛是撒不了謊的,你當(dāng)時的眼神我在其他人的身上見過不止一次,好了,我要出去接人了,你記得吃藥,還有,昨天情急之下幫你換了衣服,別見怪。
姚智遠離開后,我又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恍惚中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從蔚藍色的海面上浮起。我被嚇了一跳,出了很多很多的汗。不能再等下去了,雖然摸不清姚智遠方才話里的意思,但我知道,再等下去,夢里恐怖的場景就會成真。我決定先回去換套衣服,然后就去警察局報警。于是我離開姚智遠的房間,上到四樓。我推開門,一陣陣咸濕的味道撲面而來。房間里竟然灑滿了陽光。我感到詫異,但很快就看到媽媽躺在床上的身影。我向媽媽撲過去,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涌上心頭,我說不出話來,只是把頭埋在媽媽的懷里,一味地大哭。媽媽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小雨?是你嗎,小雨?你跑到哪兒去了,小雨?我說,是,是我,我是小雨啊,媽媽……我泣不成聲,唯恐這是一個夢,擔(dān)心只要我一松手,媽媽就會變作一團泡影,與窗外的太陽一同消失。我說,我們這就回家,好不好?我們這就回家。媽媽茫然地點了點頭,應(yīng)和著我,好,聽小雨的,我們回家,我們這就回家。
下午,我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帶媽媽去一樓辦理退房。大廳里只有老板在。他抬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媽媽,有些驚訝地說,老太太找到了?我說,嗯,找到了。老板說,太好了,可把我們嚇壞了。老太太啊,以后可不能亂跑了,你看讓你女兒多擔(dān)心。媽媽說,是,不亂跑了,不能讓孩子擔(dān)心。你看我們家小雨多好,孝順、懂事,學(xué)習(xí)又好,以后長大了肯定有出息。我說,給我們辦一下退房吧。老板接過房卡說,好,需要送你們?nèi)C場嗎?我說,可以,還是小姚開車吧?老板說,不太湊巧,小姚今天下午還沒回來,我給你們安排另一個司機吧。我說,行,麻煩你了。老板說,客氣。我說,對了,老板,冒昧問一下,你是小姚的父親嗎?我看你們長得有點像。老板說,不是,我是他舅舅,那孩子其實長得更像他母親。我說,難怪,我聽說他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老板說,是啊,已經(jīng)走了四五年了。我說,是怎么去世的呢?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嗎?老板說,沒啥介意的,都是作孽,她母親當(dāng)年生了病,腦袋變得越來越糊涂,記不住事,說話說不利索,吃喝拉撒也都需要人照顧,他父親呢,其實也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人也有被日子逼瘋的一天。那年冬天,他父親背著所有人開車去了外省,把他母親丟在了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后來,智遠報了警,警察花了一周的時間,才在幾千公里外的一片荒地里發(fā)現(xiàn)了她母親的遺體,你說,這賴誰呢?我沒回答,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對老板說,先走了,可以的話,幫我給小姚打個招呼。說完,就拖著一副快要倒下去的身體,帶媽媽永遠離開了那里。
■責(zé)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