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印象主義憑借光學革命與工業(yè)技術革新,成功將色彩從古典繪畫的附庸中解放,構建了以視網(wǎng)膜感知為核心的視覺科學體系。但因其過分依賴自然中的瞬時光色,繪畫漸入機械復制的困境,色彩淪為自然現(xiàn)象的轉錄工具,失去了深層次的表意功能。本文聚焦皮埃爾·博納爾(1867—1947年)年的藝術實踐,探討其作為納比派核心成員,如何通過創(chuàng)造性轉化印象派色彩法則,實現(xiàn)從客觀再現(xiàn)到主觀表達的范式躍遷。博納爾早年受法學教育,卻最終投身藝術。在象征主義與日本浮世繪的啟發(fā)下,他與維亞爾等人共創(chuàng)納比派,提出“藝術即主觀變形”的宣言。博納爾以印象派技法為基礎,賦予色彩跨文化的象征意義,不僅搭建了納比派象征美學與野獸派表現(xiàn)主義間的橋梁,更在數(shù)字時代展現(xiàn)出感知重構的前瞻性。
一、印象主義的色彩法則
(一)光色理論的科學溯源
19世紀后期,光學研究的突破給畫家們帶來了全新的色彩認知框架。牛頓的棱鏡分光實驗揭示了白光的光譜本質,楊-赫爾姆霍茲的三色視覺理論則證明了人類視網(wǎng)膜通過紅、綠、藍三原色感光細胞感知色彩。這一科學認知催生了印象派對視覺混合法則的探索:通過互補色碎筆觸的并置,讓視神經自動合成出鮮活色彩。法國化學家謝弗勒爾提出的色彩同時對比法則,強調了相鄰色彩間的動態(tài)互動。莫奈在《干草堆》系列中極致運用此原理,以黃橙與藍紫交替筆觸,精準捕捉晨昏光影的色譜差異。同時,技術革新也為色彩革命奠定基礎:錫管顏料的發(fā)明使戶外寫生成為可能,合成染料如鉻黃、鈷藍的涌現(xiàn),極大擴充了色域。畢沙羅便用鈷紫、翠綠顛覆了學院派調色體系,真實描繪雪地反光的獨特色調。
在此背景下,印象派建立了以條件色為核心的觀察范式,發(fā)現(xiàn)陰影是環(huán)境反射光的產物,而非傳統(tǒng)棕褐色。莫奈通過《魯昂大教堂》系列,完成了光的色譜實驗,運用冷藍灰與金橙色堆砌,解構建筑固有色,成功凝固瞬息萬變的光影為視覺史詩。但過度依賴科學邏輯使印象派陷入機械復刻光色的困境。
(二)瞬間真實的實踐特征
印象派畫家將“瞬時性”推向藝術史新高度。他們基于科學認知,通過革新實踐重構視覺真理,摒棄古典繪畫的永恒性迷戀,捕捉稍縱即逝的光色。這一美學轉向呈現(xiàn)三大核心特征:一是外光寫生與即時記錄。錫管顏料便攜性革命使畫家直面自然光瞬息萬變,莫奈在《干草堆》系列中,于同一視角設多幅畫布捕捉晨霧冷紫灰、正午金橙色、暮色藍粉交織,精準截取“時間切片”,完成光線考古學記錄。二是動態(tài)筆觸與未完成感美學。雷諾阿的《煎餅磨坊的舞會》以跳躍朱紅、鉻黃碎點模擬樹影光斑,其“未完成感”非技術缺憾,而是時間在場證明。三是條件色重構與視網(wǎng)膜混合策略。印象派顛覆固有色觀念,發(fā)現(xiàn)陰影為環(huán)境光投射。畢沙羅《蒙馬特大街》以鈷紫、翠綠碎點并置表現(xiàn)雪地反光,數(shù)千純色斑點構建夕陽下人群流動質感,迫使觀者視網(wǎng)膜自主合成色彩敘事。但極致時間敏感性致畫面結構松散,色彩淪為物理現(xiàn)象附屬,喪失深層表達自主性。
二、博納爾對印象派色彩的繼承與突破
(一)技法傳承:筆觸與調色體系
博納爾繼承印象派技法,基于對光色動態(tài)的敏銳感知。他吸納莫奈短促跳躍的筆觸,但在《早餐室》中,轉化為穩(wěn)定的色彩織體,將窗簾透射的陽光分解為層疊的檸檬黃與灰綠色塊,既保留光線瞬息質感,又巧妙構建空間深度。印象派依據(jù)謝弗勒爾補色理論,以環(huán)境色主導調色。博納爾雖延續(xù)互補色運用,卻摒棄自然光線主導地位,融入人對環(huán)境色的主觀思考,使光成為畫面輔助角色。如《花園中的女人》中,人物裙裝的鈷藍色并非直接模仿天光反射,而是與地面朱紅形成人工化補色平衡,色彩脫離即時觀察束縛,服務于畫面內在和諧。這種“選擇性繼承”標志著博納爾從模仿自然到重構色彩的深刻轉向。
(二)視覺重構:情感色譜的覺醒
博納爾對色彩語言的革命性重構,根植于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藝術史的裂變與個體生命經驗的交織。象征主義與心理學浪潮撼動實證主義根基,馬拉美的“暗示而非描繪”美學宣言與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揭示的潛意識世界,共同催生納比派“藝術即主觀變形”綱領。作為納比派核心,博納爾拒絕印象派機械復現(xiàn)自然光色,視色彩為“心靈的回聲”。在《逆光下的裸女》中,琥珀光斑溶解人體輪廓,靛藍背景如夢境深淵,展現(xiàn)他對不可見精神世界的探索。私人經驗對博納爾色彩影響深遠。1893年與瑪爾特·德·梅里尼相戀后,病態(tài)控制欲與家庭場景成創(chuàng)作主題。在《早餐室》中,蜂蜜色光線浸透每個角落,檸檬黃桌布與琥珀色咖啡杯交織出暖調氛圍,但左上角窗簾后人物眼神中的恐懼與焦慮,揭露了親密關系的窒息感。
博納爾的“情感色譜”覺醒源于跨文化啟示與技術反思:日本浮世繪,如葛飾北齋《神奈川沖浪里》的平面色塊,賦予他打破透視法則的勇氣。在《花園中的女人》中,他將自然色調置換為顫動的紫羅蘭與鉻黃,使色彩成為神經質情緒的導體。同時,文藝復興時期神圣光色,如弗朗切斯卡的《基督受洗》,啟發(fā)他將日常場景升華為精神場域,如《早晨的梳妝》中,以祭壇畫式金色釉彩轉化梳妝儀式,賦予其神圣感。在《開著的窗戶》中,孔雀藍漸變?yōu)榍鄼幧?,非簡單記錄光色,而是“希望滲透孤獨”的色彩詩學體現(xiàn)。博納爾調色盤突破自然定律束縛,使色彩脫離視網(wǎng)膜反饋,成為現(xiàn)代藝術通向表現(xiàn)主義的情感密碼。
(三)形式革新:平面裝飾的詩性
在形式語言上,博納爾以裝飾性構圖突破印象派視覺慣性。德加的《舞蹈課》巧妙模擬劇場空間,而博納爾的《方格桌布上的貓》則平面化消解三維幻覺:桌布棋盤格紋簡化為純色幾何單元,貓形體融入黃褐色域,形色界限在裝飾性韻律中模糊而有詩意。博納爾還融入日本浮世繪平面美學,如《陽臺上的女人》中,人物深紫剪影與背景靛藍條紋構成抽象色帶,花卉圖案扁平化重復排列,畫面具壁毯般裝飾性,又含詩歌般隱喻性。此探索標志色彩從“再現(xiàn)工具”向“自主語言”轉型,為現(xiàn)代藝術抽象化發(fā)展開辟關鍵路徑。
三、博納爾繪畫中的色彩實踐
(一)解構與重組:室內光色劇場
博納爾的室內場景是其色彩實驗的核心。在《早餐室》中,他解構印象派對自然光的依賴,將陽光投射的光斑簡化為檸檬黃與灰藍色塊,墻體與家具輪廓消融于暖褐與冷紫漸變中。這顛覆德加《咖啡館音樂會》的精確透視,以平面色域重構視覺層次。桌布橙紅與地毯墨綠形成對角線分割,餐盤與花瓶提煉為純色圓形,空間深度壓縮為二維色塊拼貼。博納爾還通過色彩“溫度對比”暗示時間流逝,如《藍色浴室》的冷色調營造清新寧靜氛圍,《午后的室內》則充斥赭石與朱紅暖色旋渦,感受時光溫暖與慵懶。光色成為時空流動的抽象符號,引領觀眾穿越不同時間與空間。
(二)隱喻與承載:肖像色譜情感
在肖像創(chuàng)作中,博納爾將色彩升華為情感密碼。妻子瑪爾特的面容常被非自然色調包裹:《瑪特與貓》中,臉龐沉浸于靛藍與橙紅補色沖突下,冷色調暗示疏離,貓身金黃隱喻溫暖渴望;《鏡前裸女》以病態(tài)蒼綠與慘白渲染肌膚,反映瑪特健康惡化帶來的心理壓抑。這與雷諾阿肖像的甜美和諧風格明顯區(qū)別,博納爾通過色譜“不和諧性”暴露人物內在復雜性。他甚至將環(huán)境色轉化為情感載體:《畫家與模特》中,畫室墻面灰綠與地板土黃非真實色彩再現(xiàn),而是借低飽和度渾濁色調,暗示創(chuàng)作過程的焦慮與靈感枯竭周期。
(三)韻律與詩性:風景視覺轉譯
博納爾的風景畫以色彩節(jié)奏性編排取代印象派對瞬間的截取。在《圣特羅佩的港口》中,帆船白帆與海面鈷藍波紋抽象為重復幾何單元,天際線淡紫與沙灘橙紅漸變色階過渡,編織出樂譜般的視覺韻律。這與莫奈《睡蓮》中隨機顫動色點截然不同,博納爾通過色塊有序分布,精心構建詩意結構。在《午后的鄉(xiāng)間》中,自然元素符號化:麥田赭黃與樹林墨綠以橫向色帶交替,天空灰藍壓縮為窄條,農民身影簡化為生動黑色剪影。風景不再是客觀再現(xiàn),而是色彩吟唱的抒情詩。此轉譯方式影響馬蒂斯剪紙藝術,證明博納爾色彩實踐觸及現(xiàn)代主義核心命題。
四、博納爾色彩語言的影響與評價
(一)納比派與野獸派的橋梁
博納爾的色彩實踐成為連接納比派象征主義與野獸派表現(xiàn)主義的橋梁。作為納比派的一員,他早期的作品《方格屏風前的年輕女子》通過平面化的色塊與裝飾性圖案,與高更的原始主義相呼應,但摒棄了其神秘敘事,轉而專注于挖掘色彩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潛能。這種探索對野獸派的誕生產生了直接影響:馬蒂斯在《紅色餐桌》中對純色平面的運用,顯然受到了博納爾《陽臺上的女人》中靛藍與橙紅色彩對峙的啟發(fā);而弗拉曼克在《夏都的塞納河》中對非自然藍綠色調的夸張?zhí)幚?,也可追溯到博納爾對印象派補色法則進行的主觀化改造。因此,博納爾成為現(xiàn)代藝術轉型中的一個隱性節(jié)點——他的色彩實踐既保留了納比派的詩性隱喻,又為野獸派的狂野與解放鋪設了堅實的道路。
(二)介于裝飾與深度的兩極評價
博納爾的藝術始終徘徊在裝飾性與精神性的爭議邊緣。批評者如羅杰·弗萊,指責其作品“沉溺于感官愉悅”,認為《早餐室》中炫目的色塊交疊不過是“墻紙美學的升級版”,缺乏塞尚式的結構深度;克萊門特·格林伯格則在《前衛(wèi)與庸俗》一書中,將博納爾歸為“裝飾現(xiàn)代主義”的范疇,指責其色彩實驗未能觸及抽象藝術的純粹性。然而,辯護者如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中則強調,博納爾的“裝飾性”實則是對資產階級審美慣性的有力顛覆。在《浴缸中的裸女》中,翡翠綠與玫瑰紅的碰撞不僅展現(xiàn)了私密空間的欲望張力,更使色彩超越了視覺裝飾的范疇,成為探索心理深度的有力工具。這種兩極化的評價,本質上反映了現(xiàn)代藝術中“形式自律”與“意義承載”之間永恒的張力。
(三)數(shù)碼時代的感知重構價值
在數(shù)字媒介主導的21世紀,博納爾的色彩語言意外地煥發(fā)出了新的闡釋維度。其一,他對高對比度補色的平面化處理,如在《方格桌布上的貓》中的表現(xiàn),與屏幕顯像的RGB色彩邏輯之間存在著內在的通約性。Instagram濾鏡中流行的“復古暖黃調”與“賽博紫漸變”,均可視為博納爾色譜在數(shù)字時代的數(shù)字化轉譯。其二,博納爾作品中碎片化色塊的拼接,如在《圣特羅佩的港口》中的展現(xiàn),與像素時代的視覺認知模式不謀而合。當代觀眾對馬賽克化圖像的解碼能力,使得博納爾的作品在數(shù)字展覽中展現(xiàn)出更強的親和力。更重要的是,博納爾的“記憶調色板”為虛擬現(xiàn)實藝術提供了深刻的啟示。例如,土耳其媒體藝術家雷菲克·阿納多爾的人工智能(AI)制作的裝置作品《虛幻記憶》,通過算法模擬博納爾式的主觀化色彩層疊,有力地證明了博納爾色彩邏輯在非具象時代的持續(xù)生命力。
(廣西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詹麗麗(2000—),女,江西九江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油畫。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