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歌

一

夜里，林奢貴和族人在祠堂喝茶議事。

侄子林二寶像陣風般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大伯，大寶哥和三房的人正互相用煙花對射呢！”

林奢貴猛地摁滅煙頭，向村后的溪邊奔去。剛走近，便被濃烈的煙火味所包圍，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夾雜著孩童們的叫喊怒罵聲，場面混亂。林奢貴一眼認出那個穿著紅色衛(wèi)衣的身影——兒子林大寶。

“別玩了！轟到眼睛怎么辦？”林奢貴又氣又擔心。

孩子們見來了大人，都停止“還擊”動作，不敢出聲，溪邊瞬間安靜下來。

“都是家己人（潮汕話：自己人），怎能互相攻擊？”林奢貴的聲音如悶雷盤旋在孩子們頭頂，“你們雖然不同房，但同宗同祖，家已人應該團結互助，友愛和睦……”

“是他先拿煙花轟我們！”三房為首的男孩一臉氣憤地告狀。

“是你先罵我，我一生氣，不小心就拿歪了煙花，才射向你們?！绷执髮毮樕蠏熘谋砬?。

兩群孩子在溪邊放煙花點鞭炮，火樹燦爛，金光飛舞，本玩得不亦樂乎。三房的孩子頭喊了林大寶一句“廣州仔”，他就繃不住了。

“你就是廣州仔啊。潮州話說不正，長住廣州?！焙⒆宇^說完，身后的同伴笑了起來。

“你還是我孫呢！”林大寶瞪大雙眼，回嘴道。

“呸，我不認！”

“這可是你爸說的，論輩分，我是21世，你是23世，我跟你爺爺同輩，你得叫我叔公。連你爸見了我都得喊叔，誰叫你家結婚生娃早呢！哼。”

對方氣得直跺腳。林奢貴生怕雙方又急眼，再罵個沒完，趕緊出言制止他們，說：“好啦好啦，既然沒傷到，就各自回家。還有你——林大寶，既然輩分比別人高，就得有長輩的樣子?！?/p>

孩子們作鳥獸散。林大寶很不服氣，邊用腳踢著路邊的石子邊往家的方向走。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爸爸伸手對林大寶說：“把手機交給我！”

“不給！”

“沒收你手機，你就不能買鞭炮。手機在你手里，你肯定通宵打游戲。你說，回家這兩天，你玩了多少小時游戲？”林奢貴氣不打一處來。

兩天前，他們從省城回來，自己事務繁忙，沒顧得上管孩子。爺爺奶奶疼愛孫子，天天晚上煮宵夜給孩子吃，放縱孩子玩手機看電視。林大寶經常玩到很晚才睡覺，第二天又睡到中午才起床，生物鐘全亂了套，黑眼圈快趕上熊貓眼了。林奢貴見兒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一怒之下上前強行沒收了林大寶的手機。

林大寶同樣惱火，一肚子氣終于憋不住爆發(fā)出來。他想不通爸爸為何一定要回老家過年，自己很多同學都去外地旅游，曬各種風景美照。自己回家鄉(xiāng)，爸爸似乎很多事情忙，沒空陪自己。自己在家鄉(xiāng)沒同學沒朋友，和幾個親戚的孩子又有年齡差距，沒啥共同話題，坐一塊玩得最多的還是手機。今天好不容易玩了下在廣州沒機會玩的鞭炮和煙花，還被爸爸勒令禁止，這還有何樂趣可言？

“我不喜歡回老家。坐車幾小時，遇到一路上塞車更煩人，是你非要我一起回來?！绷执髮氋€氣道：“我要回家，回廣州！”

“不是跟你解釋過了嗎？爺爺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要我回來幫忙料理。再說，春節(jié)是團圓的日子。我們已經有三年沒回來陪爺爺奶奶過年了！這里是爺爺?shù)募?，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爸爸的語氣明顯加重。

二

“不是！我是廣州仔，不是潮州仔！我明天就要回廣州！”

林奢貴說：“快過年了，你有本事自己走回去?！?/p>

“走就走！”

“別胡鬧了。趕緊上樓刷牙睡覺，今晚沒宵夜吃，警告你，明早不要再賴床?？焐蠘牵　绷稚葙F吼道。

林大寶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他沒上樓，一轉身去了隔壁的院子，一句話甩向身后的爸爸：“我今晚去二叔家跟二寶一起睡。哼，要是媽媽在這里，她就會陪我玩，護著我，絕不會這樣吼我！”

聽到孩子這句話，林奢貴怵在原地，眨巴幾下眼睛，嘆了口氣，又想起鄉(xiāng)社理事會還有事情沒談完，一跺腳，轉身又出門去。

深夜，林大寶躺在雙層床的下鋪翻來覆去睡不著，上鋪傳來的堂弟的鼾聲更讓他覺得心煩。他閉上眼，極力回想些美好的畫面來催眠自己，想著想著，媽媽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模糊的視線里。媽媽說話輕聲細語，從來都沒罵過他，會經常陪伴他，耐心教導他。媽媽曾對他說過，他既是廣州人，也是潮州人，兩種文化并不沖突。

我想媽媽，我想回廣州。林大寶心里呢喃。他們三年沒回鄉(xiāng)下過年，一方面是疫情原因，更因為媽媽一直躺在病榻上。媽媽和他約定，等寒假時病好了就帶他去北京看雪，可是媽媽還是敵不過病魔，在秋天離開了……

夜風輕輕掠過，吹落了門邊插著的立香上的香灰?！爸ㄑ健币宦?，院子的門閂悄悄被拉開，一個影子靈巧地溜了出來，順著村子的巷道，朝著車站的方向躡手躡腳地走去。田野靜謐，月光透過樹葉和微弱的路燈在林大寶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記得走上大道就能到達車站，可不知怎的迷了路，寬闊的道路越走越窄，竟拐入羊腸小道，路旁的樹葉濃密繁茂，遮擋了大部分月光，周圍變得昏暗而朦朧。林大寶心中涌起一絲不安，下意識加快腳步，步伐略顯慌亂，前方的樹木愈發(fā)茂密，他試圖退回原路，轉身望去，只見白茫茫一片，已看不清來時的路。忽然低沉的嘶吼撞入林大寶的耳膜，他的心猛地一緊，仿佛被無形的手緊緊揪住。那聲音他似曾相識，像動物園里的老虎低吼。林大寶蹲下身子，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躲在低矮的桃金娘樹叢后，心驚膽戰(zhàn)地四下窺望，身邊迷霧彌漫，他仿佛看見霧氣中顯現(xiàn)出一個四肢矯健的貓科動物的黑影，在一點點徘徊靠近，似乎想要突破白霧。

黑影逼近，林大寶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與此同時，迷霧中的影子一躍而起，林大寶仿佛瞧見棕黃相間的條紋。

“咚咚咚鏘……咚咚咚鏘……”身后傳來一陣密集的鼓點鑼聲，打破了眼前的緊張和沉寂。林大寶扭頭，只見從迷霧中竄出一黑衣黑褲黑鞋的漢子，涂著油彩的臉上垂著黑色長須，手中的木槌揮舞，宛如手持兩柄戰(zhàn)斧，時而敲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步伐鏗鏘，和著鼓鑼聲起舞。緊隨其身后的人源源不絕，如戲臺上的登臺亮相，皆為古代武士裝，或戴頭盔、或披坎肩、或著和尚服、或掛念珠，造型各異……林大寶目不暇接。等他回過神來，再看前方，恐怖的黑影和迷霧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繼而天空中煙火綻放，火光照亮整個天空，吶喊聲、號子聲整齊劃一，令旗獵獵生風，鞭炮聲不絕于耳。

三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窗外真切的鞭炮聲把林大寶從夢境中吵醒，已是白天，他直挺挺躺在床上，發(fā)覺原來只是一場夢。堂弟林二寶調皮的臉蛋湊過來，對他說：“大寶哥，快起床吧，隔壁南山村一大早就在放鞭炮了，聽說他們的英歌隊今年會參加正月十五城隍老爺?shù)难灿螀?，正在積極操練呢。還有，大伯叫我們等下都去圍埕（指圍樓中央的露天場地）集中?！?/p>

沒搬出路邊建新房前，村子里的人都住在圍樓里，祭拜和活動都在圍埕舉行。二人吃過飯，匆匆來到圍埕，看到村子里二十多個同齡孩子早已等候在那里，昨晚和他們鬧矛盾的幾個三房孩子也在其中。

沒見到一個大人，孩子們正納悶，卻聽到圍樓的大門通道傳來一陣腳步聲和木槌的擊打聲。手執(zhí)“布蛇”的花臉舞者一馬當先，雙腳不停盤動，蛇步行云流水，手中的布蛇扭得靈動有致，快到大埕中間時，蛇舞者凌空跳起，兩個空翻，穩(wěn)穩(wěn)落在林大寶跟前。

孩子們歡呼尖叫，熱烈鼓掌。

“肥蛇！肥時遷！”有人喊道。

“他是我爸！”林大寶終于認出那個身形肥胖但騰挪靈活的舞者正是林奢貴。“肥蛇”是林奢貴的外號，他扮演的是英歌舞里的時遷一角，走在隊伍最前面負責舞蛇開路。大寶曾在舊相簿里看過爸爸年輕時的活動照片，之前還以為爸爸是在練功夫，沒想到是在跳舞。更讓他大跌眼鏡的是，平日在廣州忙于生意應酬、啤酒肚越來越大、極少運動鍛煉的爸爸，居然深藏不露，有著敏捷如“洪金寶”般的身手。這一發(fā)現(xiàn)令他如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激動，內心比其他小朋友更加興奮雀躍。

剛勁雄渾的喊聲不絕于耳，排成兩隊的英歌隊成員邁著粗獷奔放的步子涌入大埕。

“關勝、李逵、武松、魯智深、扈三娘……”村里的孩子們如數(shù)家珍，好幾個跟著模仿，手舞足蹈。

“原來這就是英歌！”定居在廣州的林大寶有點汗顏，終于第一次見識到英歌舞。他也才醒悟，自己昨夜夢到的黑衣漢子便是李逵，他不禁想起《水滸傳》里“李逵斬虎”的故事。舞者個個精神抖擻，威武豪邁的舞蹈繼續(xù)。林大寶看得入迷，血脈里的某種東西隱約在覺醒，澎湃涌動，令他心潮沸騰。

英歌隊休息時，林奢貴宣布了一個消息：今天的帶妝彩排證明大家寶刀未老，村里會恢復中斷多年的英歌隊，去參加鎮(zhèn)上的城隍巡游表演。同時還決定組建少年英歌隊，讓小朋友和大人一塊訓練，學習英歌舞。

孩子們歡呼雀躍，紛紛表示要參加。

林奢貴向孩子們介紹起英歌的起源和意義：“英歌糅合了南派武術和戲劇等地方藝術，所表演的角色為水滸豪杰，一來體現(xiàn)族群團結，二來揚正抑邪，祈求吉祥平安。甚至被認為具有驅魔除疫、祛病解災的作用……”

英歌舞不僅僅是英雄的贊歌，是一種舞蹈，也是一種民俗。英歌英雄們的臉譜又叫鬼面，與古儺禮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村鎮(zhèn)各個角落喧鬧跳躍，昂揚中帶著煞氣，舞蛇如鳴鞭開路，擊槌如響雷趕鬼，娛神之余將疫病逐出人間。

“早知道我就早點學英歌，或許可以幫到媽媽?！绷执髮毿÷曕止?。

林奢貴摸了摸兒子的頭，溫柔地說道：“你學好英歌，跳好了，媽媽在上面一樣看得到，她一定會保佑我們，為我們祈禱，祝福我們村子吉祥安康！”

“順風順水?！庇泻⒆尤碌?。

“還有順財神！大寶哥，我們快來練下英歌舞吧，讓神明看了也保佑我發(fā)大財！”林二寶調皮地補充道。

“嗯嗯！”林二寶的話暫時把林大寶從思念媽媽的心酸情愫里拉回一點。林奢貴想轉移兒子的情緒，立馬演示了個漂亮的轉身，林二寶迫不及待地模仿，結果腳下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地上，場面滑稽，眾人哈哈直樂。

四

孩子們在大人的指導下，學起英歌的身形和步法。林大寶沒接觸過英歌，學習進度遠不如其他孩子。但他天生有股不服輸?shù)捻g勁，明白勤能補拙的道理。別人練兩個小時，他就自己加練多一倍時間；他細心觀察別人跳得好的地方，不斷琢磨改進自己的動作；獨舞跳完美了，會主動找隊友配合練隊形。

短短一周內，林大寶就因訓練強度過大敲斷了兩副舞槌。

“我爸說過，潮州人歷來就有一股自強、拼搏、不服輸?shù)木瘢⒏枨『镁土芾毂M致地表現(xiàn)了這種精神狀態(tài)！大寶哥，我覺得你的精神頭越來越像個潮州人了！”林二寶拍馬屁道。

其他孩子們目睹林大寶的努力，看他后來居上，原本內心的偏見逐漸消散，取而代之多了一份敬佩。英歌隊合作無間，孩子們打成一片。一盤散亂的沙粒，已悄然凝聚成一股堅實的繩索，靈動飄逸，活力無限。

十幾天后，城隍廟游神活動如期進行，規(guī)?？涨?，鎮(zhèn)內各村各社的表演隊伍從四面八方巡游而來，齊聚到城隍廟前的空地上參拜。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林家村的英歌隊一出場就贏得了觀眾的陣陣喝彩。以林奢貴為首的隊員們動作剛勁有力，氣勢磅礴，給人以力與美的震撼。他們表演完，南山村的英歌隊就從右側接上，動作同樣健壯有力，節(jié)奏強烈。身為行家的林奢貴看在眼里，心生佩服。

年輕時，林家村的英歌隊就常和南山村的英歌隊暗中較勁，都想在巡游中壓過對方，但兩隊勢均力敵，各有千秋。

林奢貴暗中數(shù)了數(shù)，今年南山村的隊伍由36人組成，四虎并驅，林家村只有24人，雙龍出海的隊列，在聲勢上似乎略遜色些。

南山村的英歌隊表演完后，林家村的少年英歌隊順勢插入，穿梭騰躍。南山英歌隊員們也站在外圈欣賞孩子們的表演。雖然孩子們的隊形沒那么整齊，動作也顯得生疏，但給人感覺輕盈活潑，活力無限，別有一番風味。圍觀群眾毫不吝嗇送上最熱烈的掌聲。

南山英歌隊隊長擠到林奢貴身邊，豎起大拇指夸道：“今年你們的隊伍強些哦?！?/p>

林奢貴忙謙虛道：“不不，你們隊伍氣勢更強！”

“你們有傳承呀！這一點上我們就輸了！”南山隊長指著場上起舞的孩子們說道：“回去后，我們也要學習你們，組建少年英歌隊！”

“一起加油！”林奢貴點頭大笑，兩只厚重的手掌握在一起。

林大寶跳得大汗淋漓，一點都不覺得累，他很享受英歌舞的氛圍。訓練雖苦，卻和爸爸度過了難得的親子時光，學到了新東西，還收獲了珍貴的友誼，比天天打游戲有意義多了。天天排練，林大寶交到許多好朋友。三房的孩子王真誠地向林大寶道歉，說：“大寶叔公，你的英歌舞比我們練得都要好，我以前說錯了，你是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潮州人?！?/p>

“潮州人也好，廣州人也罷。不分彼此，都是家己人！”林大寶嘿嘿直樂，答道。他回想起媽媽的教誨：或許兩者有著不同的生活習慣和方言，但這些差異并不妨礙彼此相親相敬。不論潮州還是廣州，都親如一家，無論身在何地，家的感覺和溫暖都是相通的。

孩子們的舞槌左敲、右敲、上敲、下敲、胯下敲、背后敲，碰撞擊打，奏響歡快熱鬧的新年樂章，回響在鄉(xiāng)鎮(zhèn)上空。城隍廟附近擠滿男女老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和喜悅。林大寶盡情地舞動著肢體，把對媽媽的思念融入舞步中，內心壓抑許久的郁悶和煩惱似乎隨著汗水和旋律一同宣泄釋放，驅散了生活的陰霾?；秀遍g，林大寶仿佛在人群中瞥見了媽媽的笑臉，在朝他招手，為他鼓掌，為他開心。

五

節(jié)日的繁華落幕后，生活繼續(xù)。

第二天一大早，在回廣州的路上，林大寶對爸爸說，英歌舞太帥了，以后每年春節(jié)他都要回老家陪爺爺奶奶過年，而且每一年都要參加英歌隊！

“家鄉(xiāng)不只有英歌舞，還有無數(shù)承載著歷史和故事的傳統(tǒng)文化。最重要的是，這里有爺爺奶奶，有我們的親人，有值得我們守護和珍愛的事物，有記憶，有陪伴，有團圓，有愛，這才是我們回家過年的最大動力?！绷稚葙F笑瞇瞇地糾正道，說罷，他的目光透過車窗望向前方。遠處山巒起伏，初春的太陽從厚厚的云層里探出了頭，露出朝氣蓬勃的光芒，正冉冉升起。

責編：林楓煬

作者簡介

黃超鵬，潮州文學院特約作家，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中外報刊，并入選多種書籍和年度選本，獲獎若干。出版書籍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