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春天,和前一年的春天沒什么兩樣,都是灰色的。前一年的春天,父親走了,留給我的債還在。1996年的春天,母親住進醫(yī)院。他倆的身邊沒有桃紅柳綠,我也沒有。
我1992年大學畢業(yè),留校在校報當編輯,一個月就幾百塊錢工資,除了糊口,都用來給父母治病,有一回聽信某報紙的中縫廣告,給廣州方向匯去五百元討買包治百病的“秘方”,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害得我兩個月的飯菜里都見不著油花,只好隔三岔五端著比自己的臉盤還大一號的飯盅子站在李海洲家樓下,一邊敲一邊喊:“干媽,稀飯饅頭有沒有?”
李海洲家緊鄰重師后門,稀飯饅頭當然有,回鍋肉魚肉鴨肉也不少,還有干媽干爸的噓寒問暖,溫情款款。那時候李海洲不在家,去什邡當兵了,走時托付我照顧好他的父母和弟弟“二娃”。我和海洲是拜過把子的詩歌兄弟,他的父母當然就是我的爸媽,“二娃”就是我的弟弟。有時我會去他家看看,陪干爸喝二兩小酒,順便給上初中的“二娃”補習下功課。說不上照顧(其實正相反,多數(shù)時候是我被干媽干爸照顧得很好),但家的溫馨感的確是濃濃的。那時我的經(jīng)濟狀況很差,為給我的父母治病,欠了一屁股債。我常給海洲寫信,信的開頭結(jié)尾都是醒目的三個字:窮瘋了。
1995年底李海洲退伍回到重慶。早期他在部隊編過油印雜志《坦克兵文藝》,后期在成都的《西南軍事文學》雜志混過,算是見過世面。所以回重慶后不愿被他爸安排去上班,也不想打工。怎么辦?雄心勃勃的他和窮困潦倒的我,還有他的幾個穿開襠褲的文學小兄弟,在1996年春天某個沒有月亮也看不見星星的夜晚,聚在重師籃球場邊的“防空洞老火鍋”,喝著“小綿曲”,抽著劣質(zhì)煙,密謀干一件“大事”。
這里必須插敘一下。我和李海洲大概相識于1990年,地點在沙坪壩文化館。那時文化館辦有一張名叫《沙坪文化報》的小報,一月一期,主要刊登像我這樣的業(yè)余作者的習作。為便于作者領(lǐng)取樣報和交流切磋,編輯部會在每周的星期三晚上組織開展“文學沙龍”活動。有一次,責任編輯陳曉明老師指著剛出版的報紙說,看看這些文章中有沒有順眼的,寫篇短評,鼓勵鼓勵作者,也給其他人一點信心。于是我把當期《沙坪文化報》上的所有文章都認真讀了,發(fā)現(xiàn)有一組題目叫《落寞的相思紅》的散文詩,內(nèi)容好像與愛情有關(guān),雖形容詞和比喻句用得多,顯得有點扭捏,但還算文從字順,于是勉為其難寫了一篇千余字的所謂“評論”——《情真而辭達——淺析李海洲的散文詩》。里面都寫了些啥,我又是怎樣湊夠編輯要求的字數(shù)的,早已不記得,只記得寫作時的情緒和評論對象在散文詩里所表達的情緒是一致的——痛苦?!霸u論”見報,原文作者和我也順理成章地在“文學沙龍”上見面了。實話實說,這第一面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現(xiàn)在想起來仍有點心驚膽戰(zhàn):只見一個面帶兇相、年紀輕輕的“小崽兒”朝我走來,身后還跟著兩個同樣看起來“飛叉叉的同伙”(囂張跋扈),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莫非評論文章里說了不該說的話,這家伙是來找我“扯皮”(算賬)的?!還好,想象中的驚險故事或事故并沒有發(fā)生。一陣寒暄后,我和李海洲就這樣認識了?!拔膶W沙龍”上聊得愉快,余興未盡,我們又來到重師操場邊,花生米、豬頭肉佐酒,海闊天空,神吹胡侃,無所不談,頗有些相見恨晚的味道。不承想一聊就是通宵,直至東方既白,晨曦初露。此后,我便和這個當時像古惑仔學習“操社會”(混江湖),順便在石橋鋪某職高讀書混日子的家伙,成了有著過命交情的兄弟,逾三十年而不渝。
順便再補充下:這事后來被我們詩歌結(jié)義“七兄弟”的老大吳向陽(拉吳向陽入我們這個“小團伙”的始作俑者恰是李海洲)寫進了散文《陳家灣詩事》,發(fā)表后還得了“川觀文學獎”,于是坊間紛紛傳言“李海洲是劉清泉的學生”,李海洲氣得不行,遷怒于吳向陽,遂以“吳向陽”為角色之名寫了一篇中篇小說《高手寂寞》,直接把“吳向陽”寫死,且死得很慘。小說發(fā)表在《作家》雜志上,反響不錯,后來獲得了“川觀文學獎”的小說獎。以至于李海洲一見著吳向陽就大聲嚷嚷:“吳向陽,老子總算報了一箭之仇,哈哈哈哈……”此為笑談,不必當真。但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從《落寞的相思紅》到《高手寂寞》,幾十年過去了,李海洲為啥總是跟“寂寞”過不去呢?
書歸正傳。話說1996年春天那個沒有星星月亮的夜晚,我們密謀的到底是件怎樣的“大事”呢?這事說文雅點叫賣文為生,說俗點就是當稿販子。對于“窮瘋了”的我們,干這事不花什么本錢,風險小,可以及時止損,想美好一點,包賺不賠。所以海洲一提議,大伙兒立馬沸騰,群情振奮,“我們要做自己的主人……”“團結(jié)起來,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高低不分、參差不齊的《國際歌》歌聲響徹“防空洞老火鍋”的洞子,老板趕緊跑過來問:“兄弟伙,你們受啥刺激啦……”兵貴神速,第二天一大早,一個名叫“神風特攻隊”的神秘組織就在我們租來的位于小龍坎的一間簡陋逼仄的舊房子里發(fā)起行動。沒有寬敞的老板桌,就用小茶幾代替,四個人明確分工,李海洲從他此前搜羅的報刊通聯(lián)地址中圈出可能上稿的若干,從《人民日報》《詩刊》《散文》《讀者文摘》到重慶當?shù)氐娜胀沓繄笤俚健峨姽庠磮蟆罚ㄖ貞c燈泡廠廠報)……大大小小的報刊都有。我安排主投詩歌還是散文,陳強、朱勇分別用方格稿箋紙謄抄,作者統(tǒng)一署名“四個火槍手”,當然,每一頁稿箋紙下都要墊上復寫紙,一般一式四份,然后裝進四個信封,貼上郵票,差不多滿滿一麻袋了,就讓朱勇的哥哥朱軍把這些稿子送到郵局,也把我們的發(fā)財夢寄往遠方或近處。一個月下來,稿費單雖沒有像預期那樣“如雪片般飛來”,但像“貴如油”的春雨一樣點綴著我們貧瘠生活的情形還是有的。大家揉揉通紅模糊的眼睛,松開磨破了皮仍在機械地使勁謄抄的手,吆喝著沖進路邊店吃著火鍋擼著串兒,又開始向往明天的幸福來敲門……其間,據(jù)說我們還幫比我們大幾歲、言語間做著大生意的詩人傅維和衛(wèi)明代售過徐志摩詩改歌的音樂磁帶,但虧瘋了的傅維說一分錢貨款都沒收到,而李海洲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錢被兄弟們喝光了……如此往復,到后來房租交不上了,“四個火槍手”只好灰溜溜靜悄悄作鳥獸散,沒敢驚動步履蹣跚的老房東……
再后來,朱勇當了特警,陳強成了風水先生,而李海洲則在傳媒界混得風生水起。我則回到學校,母親已永遠離我而去,我也終于還清了債,然后繼續(xù)教書寫字,娶妻生子,過著淡如涼白開的日子。
轉(zhuǎn)眼就是千禧年,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日益普及,世界仿佛觸手可及,信息交互變得更加豐富和迅捷,文學似乎又迎來生機盎然的春天。一夜之間,“天涯論壇”“榕樹下”“詩生活”等文學論壇猶如雨后春筍般從全國各地冒出來,而重慶的“界限”詩歌網(wǎng)站也已聲名鵲起。在我們因詩歌而集結(jié)的“七兄弟”里,曾奇、帥紅、謝祥林徹底不寫了,吳向陽、白勇、李海洲和我,依然“賊”心未死。李海洲說,我們錯過了1986年詩歌大展的旌旗林立,如果再錯過新千年的狂飆突進,那就是對中國先鋒詩歌的大不敬,罪莫大焉。于是趕緊鼓搗了一個“現(xiàn)在·中國先鋒文學網(wǎng)”(剛搜了一下這個網(wǎng)址,得到的響應是這樣的:hi,真不巧,網(wǎng)頁走丟了)。于是在網(wǎng)上呼朋引伴,招兵買馬,同時線下緊鑼密鼓地組織詩歌稿件。幾年后,一群人直接就開始印紙刊,先是出了一本《現(xiàn)在詩歌讀本》,聚焦“70后”,把李海洲、亦來、曾蒙、阿翔、白勇、朵朵、劉春、蔣振宇、黃海、安西、余叢、周薇、宋尾拉出來亮了個相,在浩蕩詩歌圈里濺起了漣漪;緊接著,又推出《現(xiàn)在》(第二卷),正式喊出了“現(xiàn)在主義”的口號,開設(shè)“現(xiàn)在主義詩歌論壇”,我們的理論旗手邱正倫振臂高呼:“現(xiàn)就是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的在,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另一個理論旗手唐政也立刻發(fā)出感慨:“一轉(zhuǎn)眼就是現(xiàn)在。背過身去,還是。”以李海洲、龔靜染、曾蒙、楊見、阿紫、宋尾、劉東靈、姚彬、劉清泉、黑皮等十人組成的首批“現(xiàn)在主義詩群”揮舞著各色各樣的詩稿,且歌且嘯,提勁打靶,真真在當時喧囂的詩歌界砸出“轟隆隆”的聲響……四川達竹礦務局的詩人游太平就是在聽到這聲響之后,不顧千里迢迢,跑到位于重慶牛角沱的“三妹餐館”來,和我們喝了一臺通宵達旦的大酒,成了“現(xiàn)在主義詩群”的新成員,第二天又迢迢千里地返回,帶著不醒的醉意和疲倦的身體,也帶著說不清道不明遠非詩歌所能盡述的夢……
然后,就沒有了然后。
現(xiàn)在,還有幾本《現(xiàn)在》靜靜地躺在我的書架上,黑白色的封面,純粹。李海洲和姚彬幾年前就在籌組的《現(xiàn)在主義二十年詩選》,估計也正靜靜地躺在他們的電腦里,現(xiàn)在還在“躊躇”。王蒙說過:“誰的青春都不是吃素的!”回想我們度過的那個90年代,理理那段非復制不粘貼的“青春”,覺得他老人家說得對極了——在我們的酒局飯桌上,還真的是沒幾個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