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無事,閑散地翻閱王太貴的新詩集《青瓦之上》,翻著翻著,詩行中不斷涌現(xiàn)的各種植物形象令我驟然興奮起來。因為關(guān)注日常生活中的植物是我的一個業(yè)余愛好,而在閱讀中偶遇一位同樣愛好植物的詩人實在太難得。長江文藝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的詩集《青瓦之上》中,寫到幾十種“有名有姓”的植物,儼然一座花園,詩意蔥蘢。然而我和詩人一樣并非出于對植物學的興趣,而是默契地指向了一個事實:植物時刻參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為我們的生活提供趣味與意義。
詩集《青瓦之上》中的植物既不是生活的點綴,也不是詩歌中的修辭,而是我們生命存在的伴侶,是詩歌中另一個主體。是的,在王太貴的詩中,我讀到的正是這樣一種物我關(guān)系。因為只有物我之間平等相待又相通,這樣的詩作才會有渾融的感覺。如《我有我的深藍》中,“榆樹卷起葉片,萱花藏起影子/我們注定狹路相逢,你帶著泥濘和筆芯/我兩手空空,背負云朵的虛名”。又如《溪水終結(jié)的地方》中,“山巒多霧,菜園豐腴,青色花椒正在成長/死亡像溪水,離我們既遙遠又熟悉”。再如《凌晨兩點,看見月亮》中,“昨天夜里,月季和白皮松/在花壇邊低聲思辨,千里之外的雨/穿過詭秘的腔調(diào),在我疲憊的眼簾上/匯聚成小溪和大?!?。無論是詩中的榆樹、萱花、青色花椒,還是月季和白皮松,或是這部詩集中寫到的桑樹、核桃樹、紫薇、巖茴香、石榴、槐樹、葡萄、海棠、柿子樹、楊柳、香樟樹、梅花、玉蘭、桂花樹、紫荊、紫葉李、銀杏、構(gòu)樹、女貞、欒樹、爬山虎、白楊樹、夾竹桃、香菇草、三色堇、雞冠花、羽衣甘藍、莧菜、蒜苗、稗草等,它們都以獨立的主體身份存在,既獨立于“我”,又與“我”和諧共生。在王太貴的詩中,植物名稱不僅僅是一個名詞,它更像是一個魔咒,將具體的植物形象召喚到文本世界,而這些植物與動物、人類一樣,既是世界的主人公,也是構(gòu)成世界的一部分。這種多元主體共存的物/物、物/我關(guān)系,因折射了世界的真實狀況,也就把真實世界的勃勃生機注入文本世界,讓每一首詩有了生命活力和個性品格。在王太貴的筆下,植物并不作為人的喻體存在,即便被擬人化,也不會喪失植物的固有屬性,不僅體現(xiàn)了一種生態(tài)主義的視角,也是詩人置身萬物之中最得體的姿態(tài)。對于我來說,這樣的植物就是詩意世界的使者,引領(lǐng)我開啟詩的想象,為我提供了理解王太貴詩作的契機和路徑。
我們生存的世界不只是個空間,也是由萬物構(gòu)成的多維世界。假如從人的視角看,它包含著無窮多的關(guān)系,諸如我與植物的關(guān)系、我與動物的關(guān)系、我與物品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我與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每一種關(guān)系都可以生成一個存在的維度。一個人在日常生活里建立的有效關(guān)系越豐富,其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就越顯得充盈多彩。在王太貴的詩作中,這些紛繁的關(guān)系和諧共存,相互保持著平衡,共同編織出一個豐富的詩性空間。因此,在我看來,王太貴的寫作更像是對詩性空間的動態(tài)“建?!?,他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個活動的紙上建筑。這些紙上建筑難以被簡化為單一的抽象概念。因為王太貴的表達刻意回避了判斷,而是致力于展現(xiàn)人與萬物相遇的喜悅場景,以及個體躋身于這個多元世界的狀態(tài)。
要探究王太貴“建模”式的寫作和他的紙上建筑,我們不妨以《往返禮堂路》這首詩作為切入點。如詩題所示,王太貴從平凡日常中擷取了“往返禮堂路”這一特定的時空切片,“我”在此段時空中的“行走”承擔著雙重使命:一方面,詩人通過“行走”搭建空間結(jié)構(gòu);另一方面,它為詩歌的想象提供動態(tài)的觀察視點。因為從禮堂路的起點走到終點,便是對詩性時空體的初步“建?!?,而詩中描繪的景物都遵循著空間上的秩序,并隨著詩人的移動視點逐一展現(xiàn)。每天的“往返”行為仿佛是一種技術(shù)性的渲染,使得這個時空內(nèi)部的復雜關(guān)系被塑造成一座高度逼真的詩性建筑。這個詩性建筑的精髓就在于其內(nèi)部關(guān)系的布置。王太貴在《往返禮堂路》的開篇,通過“圍墻的坍塌”巧妙地打破了“城市的對稱性”,而“小診所”的出現(xiàn)恰到好處地救治了這一場意外“傷害”。鋪墊到此,詩人就開始進入“禮堂路”,“孩子的書包里,塞滿了昨晚/熬夜制作的賀卡。幼兒園門口的菠蘿/格外香甜。母語多么親熱,老師和春天/垂絲海棠與三色堇……”初讀之下,這些詩句幾乎全是零散無章的片段,缺乏邏輯上的聯(lián)系,讓人難以捉摸。然而,當我從時空內(nèi)部的關(guān)系角度看,這些片段恰恰構(gòu)成了“禮堂路”豐富多彩的存在。當詩人將諸多形象并列呈現(xiàn),表面上看,它們相互之間確實沒有邏輯,但這正是詩人邊走邊看、邊感受的結(jié)果。因為在“禮堂路”的空間里本來就如此,在看似無序中恰恰是另一種井然有序。這首詩的后面還寫到“青瓦屋頂”“灰色鴿子”“浴室”“早點攤”“棋牌室”“樹”以及正在行走的“我”,人與萬物既各自獨立、各行其是,又在同一段時空中相互關(guān)聯(lián)、相互映照,于是“禮堂路”這個詩性的時空體就此生成了。這個時空體的構(gòu)建是從詩人的視角出發(fā),因此詩人并非簡單地羅列,而是在眾多關(guān)系中突出“我”與萬物的關(guān)系,這才是這首詩作的主線和凝聚力所在。
優(yōu)秀的詩人不會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他們更擅長在熟悉的景致中捕捉到初遇般的驚喜。盡管王太貴在《往返禮堂路》的敘述中盡量地保持冷靜,但關(guān)系中的“我”卻時刻流露出驚喜,仿佛“武陵人”意外闖入了“桃花源”,又像陸憶敏發(fā)現(xiàn)了“避暑山莊的紅色建筑”。不同之處在于,“武陵人”或陸憶敏的驚喜源于初遇,而王太貴的驚喜則是在日復一日的“往返”中發(fā)現(xiàn)的。王太貴這種將熟悉轉(zhuǎn)化為陌生的能力,使得他不會像陸憶敏那樣激動和“低聲尖叫”,但在《往返禮堂路》的字里行間和節(jié)奏中,我仍能真切感受到詩人的情感和態(tài)度——他熱愛這個世界。而熱愛這個世界,我認為是詩人最珍貴的品質(zhì)。
在詩集《青瓦之上》中,王太貴以“禮堂路”為時空框架完成了一個個詩性時空體的“建?!薄3锻刀Y堂路》外,還有《四月的禮堂路》《禮堂路札記》《鞋子消失在禮堂路》《雨中的禮堂路》《禮堂路春花圖》《從禮堂路到芍藥居》等詩作。這些詩作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豐富的“禮堂路”詩歌系列,不僅給這座小城里不起眼的街道賦予意義,而且使它成為當代詩歌地圖上的一個標志。王太貴的“禮堂路”詩歌系列寫作可以歸入一個更大的題材類型,那就是對日常生活的書寫。相比之下,王太貴更擅于寫日常、寫平凡。
在王太貴的筆下,日常生活的書寫往往不涉及評判或邏輯推演,而是專注于捕捉那些常被人忽視的生活細節(jié)。如《大雪記憶》中,“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山嵐、樹枝、村莊和道路/提前消失在昨夜的風雪里/打谷場上,一雙打著補丁的膠靴/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騰挪著/小奶懷里揣著升,向母親/借回一升白米,她循著來時的腳印/又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回去/打谷場上,白得只剩下兩行/黑乎乎的窟窿,從遠處看去/像一根襻帶,將兩家人扣在一起/不至于在冰冷的大雪里,走散”。在我看來,這首詩是詩集中最具“畫中有詩”效果的詩作之一,雪地上的腳印連接著兩家人,不僅有水墨畫的效果,通過尋常小事和慣見景象寫出了冰天雪地里的人世之美;而且詩人懷有萬物平等的意識,筆下的生活場景總是溫和、友善,其中花草樹木與日常事物彼此相安、各得其所,詩中的人物置身于萬物之間便有一種天人合一的悠然。因此,讀王太貴的這些詩,總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生命得到安頓的喜悅與溫暖,而這正是王太貴詩歌最獨特、最珍貴的品質(zhì)所在。
讀王太貴的詩集《青瓦之上》,讓我想起兩位詩人,一個是杜甫,另一位是拉金?,F(xiàn)在的人往往只關(guān)注杜甫的“詩史”,卻忽略了這些“詩史”同樣是對詩人日常生活的記錄,也正是杜甫讓中國詩歌開始將目光投向日常生活,并逐漸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拉金則被譽為“寫平凡的大師”,執(zhí)著于日常生活的書寫,反對歇斯底里的詩歌和裝腔作勢的詩歌,認為“詩是一樁理智的事,是如實看待事物的事”。這提醒我們,我們的日常生活同樣是一個陣地,對它的書寫和詩化同樣是一種對生活的深刻介入。我并不是想通過提及這兩位大詩人來過分夸贊王太貴,而是想指出,王太貴反復書寫的日常生活并不像當代一些酷愛宏大題材、動輒要寫史詩的詩人認為的那樣狹小。實際上,日常生活是一個擁有深厚傳統(tǒng)的廣闊天地,是一個大有可為的領(lǐng)地。尤其是在當下,日常生活已成為各種思想觀念交鋒的戰(zhàn)場,特別需要詩的救贖和凈化。因此,反復讀過《青瓦之上》,我又期待著王太貴的下一部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