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腰文鳥
耘過三遍禾,陽光熱烈起來,禾苗瘋長,分蘗、孕穗,笨重的身體撲在田埂上。田畈上起初閃爍著淡淡的綠煙,慢慢地,青翠消退,凝固成耀眼的金色。穗上的谷粒日臻飽滿、鼓脹,空氣中彌漫著醺然的芬芳。嘴饞的我們有事沒事就往田畈上跑,揪把稻穗埋入火里爆谷粒。爆谷粒是南方孩子愛吃的零食。嘭嘭嘭,谷粒如花綻放。撣撣草木灰,送至嘴里,香香的,清甜無比。在我們品咂爆谷粒之際,留意到一群白腰文鳥像風一樣落進稻田里,黑色的尾翼泛著藍幽幽之光。
白腰文鳥,是故鄉(xiāng)一種常見的鳥類,筑巢在竹叢或是灌木叢,也有將巢穴搭建在山區(qū)的闊葉林和針葉林里的。雌雄差異不大,好熱鬧,一般都是十幾只群居在一起。與麻雀有著血緣至親的關系,但毛色比麻雀漂亮多了,尾部尖若楔子;從塊頭方面來說,較麻雀略小些。因腰部和腹部的羽毛蓬松如一捧雪,由此得名。北京博物館收藏著許多宋人畫作,其中有一幅《雪竹寒雛圖》,畫的是竹枝錯落有致,五只白腰文鳥附麗其上。畫家以中墨由鳥喙、額頂至絨羽染開,腰羽反復倒染薄白粉,尾羽運用淡絳紅皴出條狀紋路。畫作中,鳥與竹同生共憩,消弭了寒風中的凜然——它們擺脫現(xiàn)實,怡然自得地等待,等待著春天應約來接管這個世界。到那時,繁花錦繡綺紈,鳥雀的啁啾聲越來越密,一晃一晃的,勝似春光的明媚。
白腰文鳥的身影盤桓在田畈上空,低鳴的叫聲加深了稻田里谷穗漫溢而出的金黃。村人習慣叫白腰文鳥的俗名,但每每提及時,眼神里就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厭惡。這些家伙,狼子之心,昭然若揭。稻谷即將成熟之際,它們拖兒帶女,明目張膽來田里搶吃。所到之處,一片狼藉,滿地盡是稃殼,它們?nèi)徊幌袷敲胺刚?,倒像一個農(nóng)場主,大搖大擺地巡視自家的領地,眼饞了,順手摘下果實嘗一嘗。最可氣的是,白腰文鳥的尖喙吃起谷粒,比我們嗑瓜子還在行。它們的兩只爪子牢牢地抓住禾稈,低頭一啄,谷粒便銜在嘴里,一點兒也不怕谷芒刺傷它們的嘴巴。舌尖來回伸縮,上下喙也跟著不斷地動著,甩甩小腦袋,白花花的米粒從稃殼中剝離出來。若是大的谷粒,它們就將其橫著叼在舌尖上,只消輕輕嚼幾下,可口的美食就滑入嗉囊。
谷粒塑造我們的腸胃。對于村人而言,相當于自己的生命??煽偛荒芤惶斓酵砩妒露疾桓桑靡桓窀蛿f著白腰文鳥跑吧?鄉(xiāng)下不養(yǎng)閑人。田里地里干不完的活兒等著他們,就連孩子們放學回到家都給分派了放牛、割豬草的任務。為了讓到手的糧食進倉,村人想出了扎稻草人驅(qū)趕白腰文鳥的方法。稻草人扎好,趁著天黑將它插進田里,并利用禾稈的長度遮掩它的下身。風吹起來,稻草人與稻浪一同起伏,看上去好像長了飛毛腿。
稻草人站在田中央,憂傷的目光凝視著田埂上的一棵泡桐樹。日光經(jīng)過泡桐樹,搖晃的陰影簌簌地蕩進田里,使得那片谷穗沉到更深邃的暗色里。十幾只白腰文鳥在泡桐樹橫生的枝杈間來回跳躍,它們警覺地觀察著稻草人的動靜。鳥雀是極其聰慧的生靈,在遇到情況不明的時候,它們絕對不會輕易涉險,而是待在它們認定的安全地帶,靜觀其變。風翻過田埂,掀動綁在稻草人手臂上的紅塑料袋。紅塑料袋嘩啦啦作響,仿佛沖著樹上的白腰文鳥齜牙咧嘴。雛鳥瘦小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哆嗦。風走遠了,一切又恢復原樣,稻草人靜立在田中央,一動不動,沒做任何反應。樹枝上的白腰文鳥盯著稻草人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它們知道,再這樣干耗下去,餓癟的肚子堅持不了多久。一只膽大的白腰文鳥當仁不讓地擔起重任,飛離樹枝,停在離稻草人不遠的一根稻穗上,警惕地看向?qū)κ?。稻草人無動于衷,正眼也沒朝白腰文鳥瞧一下。白腰文鳥瞄了瞄稻草人,試探著伸出喙啄向谷穗。它的身體微微傾斜,脖子緊繃,遇上危險,翅膀隨時張開,隨時疾速地飛離地面。白腰文鳥清楚地意識到,樹上和天空才是它所能掌控的領地。但它似乎多慮了。稻草人好像沉睡在某個夢境里,依然不為所動。白腰文鳥遲疑著,轉動花椒籽般的眼珠,在尋思稻草人的意圖。驀然,它撲棱翅膀,繞著稻草人的頭頂飛動。發(fā)現(xiàn)稻草人對自己構不成傷害,便將翅膀收攏,慢慢落在稻草人的肩膀上。白腰文鳥料定稻草人奈何它不得,便歪著頭挑釁地看著稻草人,甚至還往它的頭上拉了一坨屎。它歡快地鳴叫,聲線不長,裹挾顫音,仿佛在和同伴傳遞警報解除的信息。接收到信息的其他同伴呼啦啦飛起來,儼然一支支箭矢射向飽滿的谷穗。
大多數(shù)小鳥天生具有神經(jīng)質(zhì)特點,會無意識地持續(xù)某些動作。白腰文鳥亦不例外。吃飽了,它們在開闊的草地上消食,纖細的雙腿跳躍著,嘴里發(fā)出低吟,尾翼也應和著節(jié)拍一翹一翹的,可愛極了。尤其是它們跑起來,腦袋和尾巴仿佛是被同一根發(fā)條控制,富有韻律地搖擺,永遠停不下來,看得旁觀者提心吊膽,生怕它搖著擺著,把脖子給弄折了。
當白腰文鳥為了填飽肚子而靠近人類,也意味著我們會為了某種目的去捕獲它們。捕鳥通常是男孩子樂意做的事情。他們把捕回來的白腰文鳥拿給村尾的老二。老二只要白腰文鳥,其他的鳥看不上眼。男孩子在老二的手里能換到一塊巴掌大的薄荷糖。白腰文鳥的性子溫和,適合馴養(yǎng),它有個雅號叫“十姑娘”,別名“算命鳥”?!兑捉?jīng)》里說,鵲報喜,鴉報喪,十姑娘會算命。老二馴養(yǎng)白腰文鳥一段時間,便提著鳥籠到鎮(zhèn)上的三岔路口擺攤給人算命。我們放學回家,經(jīng)過鎮(zhèn)上的三岔路口,望見老二在給一對中年夫婦算命。老二打開鳥籠門,放出白腰文鳥。白腰文鳥抖了抖翅膀,在一堆卦簽中以嘴叼出其中的一張。其間,那對中年夫婦虔誠地朝白腰文鳥鞠躬作揖,好像他們后半輩子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全在白腰文鳥的一念之間。
白腰文鳥在人的豢養(yǎng)下,安逸地生活著,失去了原有的野性。它的翅膀再也用不著舒展,去追著風飛翔,而是成了身上的一種裝飾。白腰文鳥臣服于主人,享受著唾手可得的口糧。在鳥類面前,人類總想著凌駕其上,以顯示自己的聰明。鳥雀生下來就有翅膀,飛翔是它的本能。我們卻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將它們裝進籠子,剝奪了它們的自由。只是我們不知,內(nèi)心的私欲同樣讓我們無法逃脫有形或是無形的鳥籠。
白鹡鸰
我是在鎮(zhèn)上讀的初中。教我們語文的老師姓周,長得清清瘦瘦,頜下一綹白胡子,像一個老學究。一天,他給我們朗讀李白的《將進酒》。讀至“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時,周老師感慨萬千,搖頭晃腦。教室的窗臺上不知什么時候飛落兩只小鳥。它們的體形小,臉部和腹部的羽毛是白色的,非常顯眼。背部羽毛呈黑色,胸部好像穿著一個黑色的圍嘴,尾巴長而窄。兩只小鳥的黑眼睛滴溜溜地轉,一邊鳴叫,一邊跟著周老師搖頭晃腦。我們看看講臺上朗讀的周老師,又望了望窗臺上的兩只小鳥,再也憋不住了,哄堂大笑。周老師不以為意,放下書本,指著小鳥說:“這就是魯迅百草園里的‘張飛鳥’,大名叫白鹡鸰。”
我們當然熟悉白鹡鸰,只不過在此之前,叫不出它的名字而已。白鹡鸰是一種普通的小型鳴禽,生存適應能力強,在水邊、池塘、草地、農(nóng)田、荒坡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我們放牛、砍柴、捉魚的時候,白鹡鸰在一旁甩動著小而圓的腦袋,若玩伴陪著我們。
白鹡鸰為放牧牲畜的共生生物,善于借助牲畜覓食。夏天,我們在茶山放牛。一過暮春,茶山壟里的青草仿佛感受到季節(jié)的一種律動,撒著歡兒地生長。蜻蜓、蚱蜢、蠅、蝸牛、蜘蛛、蚯蚓等在草叢里潛藏,產(chǎn)卵繁殖。牛被扔進青草里,專心地啃著。白鹡鸰成小群棲落在牛的頭上,或是在牛蹄子附近。牛伸出舌頭朝青草卷去,一些昆蟲被驚動,紛紛跳出。白鹡鸰忽扇著翅膀,兩只爪子離開牛頭,騰空躍起。蟲子準確無誤地落到它的嘴里。白鹡鸰天生愛玩水,對淙淙而流的小溪情有獨鐘。茶山下有條小溪,水清澈,可以看見底下紅色的巖石。絲狀的水草在溪水中勾勒出一道道明晃晃的綠影,小魚小蝦在其間捉迷藏。溪流中,裸露著大大小小的巖石。白鹡鸰喜歡貼著水面飛行。它們的尾巴自水面拖曳而過,仿佛花瓣飄落,激起串串鈴聲。有時,白鹡鸰走進溪水中,低下身子,潤濕自己的腹部,抖動著,利用溪水的流動清洗羽毛。它們也會將小腦袋扎進水里,甩出許多水花。而后,抖落羽毛上的水珠,站在巖石上,探頭看一眼水面,梳理羽毛,使其愈發(fā)蓬松。遠遠望過去,儼然一團毛球。
水邊的草地,一派葳蕤,滋生著白鹡鸰豐富的吃食。白鹡鸰邁動小碎步,頭縮在絨毛里,幾乎看不清它的脖子。它蹦蹦跳跳,用喙翻動沙礫和草屑。尋到食物,停下來,小腦袋伸出來,眼睛機警地向四處打探,沒有危險才放心去啄食。若是有個什么異常聲響,迅疾振翅升空,嘴里發(fā)出尤為響亮的鳴聲,收攏翅膀,向下俯沖,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水紋的痕跡。白鹡鸰走路或是站立的時候,喜歡上下擺動尾巴,仿佛得了多動癥似的。據(jù)說貓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尾巴能搖擺出各種姿態(tài)以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不知道白鹡鸰擺動尾巴是否也是情緒的流露。
在我國古代,白鹡鸰被賦予了吉祥、純潔、美好、希望的意義?!对娊?jīng)·小雅》里的“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寫出了白鹡鸰的有情有義。在古代繪畫中,白鹡鸰常作為吉祥的象征出現(xiàn)。據(jù)載,五代宮廷畫家黃筌,膝下有個非常疼愛的兒子叫黃居寶。受其父親的熏陶,黃居寶酷愛繪畫。黃筌便畫下《寫生珍禽圖》給兒子臨摹?!秾懮淝輬D》中畫了十只鳥,其中有一只就是白鹡鸰。
白鹡鸰的性子剛烈,脾氣不好,愛生悶氣。魯迅先生說捉它回家,養(yǎng)不過夜,暴怒而死。這也是很多人叫它“張飛鳥”的緣故。村里的冬平養(yǎng)過白鹡鸰。他把白鹡鸰關在籠子里,喂它吃蚯蚓和螞蚱,一心要把它養(yǎng)大。但白鹡鸰似乎不解情,氣哼哼地站在籠子一隅,任誰也不搭理。隔天早上,我們?nèi)タ窗n鸰,它靜靜地躺在籠子里,喂它的吃食原封不動地擺在它面前。在白鹡鸰的精神世界里,自由遠比嗟來之食更重要。
白鹡鸰的一生,是永遠在枝頭或是草地上鳴叫著的。白鹡鸰的鳴叫活潑、清脆?!皺C靈,機靈”,它們好像在叫喚自己的名字。兩個音節(jié)隨風傳送,宛如飽滿的墨滴落在宣紙上,緩緩暈開。鳥類學家說,鳥鳴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白鹡鸰的鳴叫無非是宣告或維護地盤,以及求偶。
春天,白鹡鸰們要談戀愛了,鳴叫聲分外嘹亮。雄性白鹡鸰如果遇到心儀的對象,便會鳴囀,然后飛到半空,炫耀飛行技術。調(diào)情的前奏戲演得足足的,博得了雌性白鹡鸰的青睞,它用跳躍的動作回應著。雄性白鹡鸰落到它的面前,張開翅膀,并快速地擺動尾巴,尾翼中仿佛裝了一個小馬達。倘若在對象的眼里解讀到愛意,雄性白鹡鸰會叫得更歡,逐漸靠近對象。懂禮數(shù)的雄性白鹡鸰為了向?qū)ο笫緪?,還會帶禮物。它們的頭伸得長長的,一上一下地不斷擺動,朝對象展示嘴里銜著的蜻蜓或是螞蚱。
白鹡鸰一般營巢在地面,將巢筑在雌鳥自己挖掘的淺坑中。巢襯多半是牲畜或野生哺乳動物的毛發(fā),有時也能看到大的羽毛。
鷂 子
村里主婦們的大半心思放在農(nóng)活兒上,剩余的便花在對雞的飼養(yǎng)上。主婦們把雞視作寶貝,米粒供著,并任由它們隨意地在屋子里進進出出。若是家里養(yǎng)的狗不識趣地將雞往外攆,她們定會伸腿使勁踢狗一腳,呵斥狗的不懂事。雞下的蛋,拿到鎮(zhèn)上換回油鹽醬醋。探望病人或是看坐月子的,她們就提一籃子雞蛋或是捉雞去給自己撐顏面。
養(yǎng)雞的好處多多,但要將它們養(yǎng)大成器,卻讓主婦們頗費一番腦筋。雞尚且幼小的時候,不足以吸引偷雞賊打主意。一旦它們的主翼羽脫換,天上飛的鷂子,地上跑的黃鼠狼,就開始虎視眈眈。黃鼠狼還好對付,好歹有狗看護。狗的耳朵緊貼著地面,大地上所有的動靜都瞞不過它。黃鼠狼賊頭賊腦地走進村子,就會驚動狗,它的貪念一時半會兒難以得逞。上天給鷂子安排的是空中之路,狗摸不準它什么時候飛來干一票,防不勝防。
自幼生活在鄉(xiāng)下的我們,一眼就能辨認出鷂子,它的體形比生活在村莊周邊的那些鳥雀魁梧。鷂子學名叫雀鷹,是一種猛禽,長得酷似鷹,一身羽毛偏暗灰色,頭后有棕黃色的羽緣,腹部和翅下覆羽為白色,尾巴較長,有紅褐色或是棕褐色的縱紋。在村人心里,鷂子算不上好鳥,總把它和“強悍”“暴戾”“危害”等貶義詞聯(lián)想在一處。村里有個少年,讀書讀不來,務農(nóng)又吃不了苦,每天無所事事地亂竄,不是偷摘人家地里的瓜果,就是溜進人家的院子逮只雞吃。父母管教他,他脖子一梗,讓父母少操心他的事兒。好心的鄰居上門勸,他翻翻白眼,眼里籠著一層寒氣。村人在背地里給他取了個外號:鷂子。
我清晰地記得鷂子抓捕雞的事兒。夏日午后,新下來的稻谷在曬谷場上被木耙子翻了個身,金色從它的內(nèi)部煥發(fā)出來,耀眼奪目。清理出來的稻葉與禾稈堆積在邊上,散發(fā)出草木的清香。村里的雞傾巢而出,聚集在稻葉、禾稈之上,拾撿遺漏的谷粒和蟲子。曬谷場邊上有棵棗樹,我和祖母坐在樹蔭下,手里揮動長長的竹片子。常有饞嘴的雞禁不住誘惑,跑進曬谷場吃谷子,我們敲打著竹片的另一頭,竹片與曬谷場的水泥地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雞聽了,嚇得像喝醉酒的人,腳步踉踉蹌蹌,走不穩(wěn)。經(jīng)過數(shù)次實驗,雞知道偷吃無望,安心地待在屬于它們的地盤上覓食,渾然不覺危險降臨。一只鷂子從遠處的松林里飛出來,扇動著翅膀,盤旋飛上高空,越飛越高,逐漸變成一枚釘子,釘在天空中。捕捉獵物時,鷂子表現(xiàn)得極其從容,始終讓獵物處于自己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一只剛成年的黑雞不幸被鷂子選中。它仿若一道閃電,俯沖直下,撲向黑母雞,伸出彎鉤般的爪子刺入黑母雞的身體。黑母雞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疼得慘叫不已。顯然,等黑母雞聞到危險的氣息,躲閃已是來不及了。其他的雞驚慌失措,撲騰著翅膀,轟然四散而逃。捕捉成功,鷂子并不戀戰(zhàn),從幾只雞的頭頂躍過,繼而毫不費力地抓著獵物騰空而起。我和祖母拿著竹片慌忙趕過去,但還是晚了,眼睜睜地望著那只黑母雞在鷂子的利爪下徒勞地抵抗著,只留下雞毛若枯葉般在空中紛紛墜落。
松林后有座小石巖,巖頂平如桌面。鷂子將黑母雞抓至此??此拼蟠筮诌值乃?,其實心思縝密,警覺性強。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有其他競爭對手,才開始謀劃怎么享用美食。鳥的喙決定了它所吃食物的種類。白腰文鳥、麻雀、烏鶇的喙呈尖錐形,都愛吃谷粒和草籽;白鷺、黑鸛的喙長得像鉗子,容易抓住滑溜溜的魚兒;鷂子的喙是鉤狀的,能夠撕咬肉。鷂子用嘴啄掉獵物身上的羽毛,再撕裂肌肉,一口一口地吞咽。我們攀爬到巖頂玩耍,看見雞毛到處飄舞,地上堆著可怕的骨架,觸目驚心。
事實上,麻雀、山雀、田鼠、山鼠等都是鷂子的捕殺對象??梢哉f,鷂子背負著偷雞賊的惡名,在幫我們守住地里的收成。很多時候,我們慣于根據(jù)表面現(xiàn)象或是經(jīng)驗看待事物,引入偏見,從而武斷地得出結論。
在鳥的世界里,一般身形小的生靈熱衷于賣弄婉轉的歌喉。鷂子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不擅歌唱,便在空中炫酷,展示飛行的魅力。黃昏時分,太陽猶未完全墜入小石巖的另一面。一群群鳥兒銜著點點金光,將薄暮藏進林子里。它們飛逐一天,夜里需要光溫暖疲乏的身體。我們牽著牛繩,朝坡下的山路走去。鷂子在我們的頭頂悠閑地飛著,我們的肉眼幾乎看不到它的翅膀在扇動。它盡情地翱翔,風將它的雙翅吹得鼓鼓的,有如船上的帆。尾翼露出好看的紋路,如同打開的扇子。白云在鷂子的身體里穿來穿去,很快,就成了它的一部分。飛至高空,鷂子的翅膀呈“V形”,倏然,又如一條直線一樣朝低處俯沖,然后將翅膀往下壓,很自然地來了一個側翻。在動與靜的瞬息變化中,流暢的線條是曹公筆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直抒胸臆的抵達。我們站在原地,心生敬意,又羨慕得要命,恨不得自己的腋下也能生出兩翼,像鷂子一樣翱翔天空,無須為放牛或是寫作業(yè)的事情而煩惱。
有一次,鷂子在空中炫技時,發(fā)現(xiàn)一只烏鴉在樹梢小憩。平日,烏鴉仗著數(shù)量多欺凌鷂子是常態(tài)。鷂子遇到落單的烏鴉,豈肯放過。它立即扇動翅膀,沖向烏鴉。烏鴉不像黑母雞那樣沒有戰(zhàn)斗力,不甘示弱地朝鷂子反撲上去。鷂子側身,巧妙地躲過烏鴉的襲擊。烏鴉順勢飛上高空,鷂子掉轉頭,連忙追上去。它們的翅膀推著云移動,飛行的速度難分伯仲。不一會兒,它們下降,俯沖,翻身。烏鴉在與鷂子過招的時候,或許有些后悔自己的輕敵,氣勢明顯弱了許多。鷂子步步追擊,烏鴉欲全身而退是不大可能了。趁著烏鴉喘氣的間隙,鷂子一個飛速俯沖,抓住了烏鴉。兩只鳥在草地上展開了肉搏。鷂子側躺在地上,用強勁的爪子死死地拖住烏鴉。烏鴉拍打翅膀,奮力抵抗,試圖掙脫鷂子的鉗制。鷂子生怕到手的美餐落空,翻身而起,伸出爪子按住烏鴉,張嘴啄傷它的翅膀。烏鴉發(fā)出哀鳴聲。鷂子頓時有些急了。烏鴉的哀鳴聲一旦被它的同伴聽見,鷂子非但吃不到美食,怕是還要吃大虧。鷂子再次發(fā)起攻擊。在生死存亡之際,烏鴉爆發(fā)出極度的求生欲望。它不再退縮,使出渾身解數(shù),沖著鷂子瘋狂地撲打、撕咬。俗話說得好,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鷂子被烏鴉不屈的反擊整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得松開對烏鴉的控制,悻悻地張開翅膀飛走了。
夕陽的余暉如水般在大地上流淌,鷂子掠過田畈,晚霞給它的影子鍍上了金邊。在它的頭頂上,有更加深邃的天空,以及我們都無法觸及的脆弱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