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愛鱸魚美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九百多年前,范仲淹站在江岸上,目睹往來捕魚人,寫下《江上漁者》。風浪湍急,漁民苦辛,反襯出鱸魚之鮮美。九百多年后,在珠海市斗門區(qū),一條鱸魚讓人忘記今夕。時空轉(zhuǎn)換,位置騰移,永恒不變的,是對于一口珍饈的追捧與熱愛。
“珠江八大門,五道過斗門”,凸顯斗門的獨特地理位置。其位于磨刀門到崖門之間,東連中山,北倚江門,與澳門水域相連,珠江沖積土圍合成萬畝耕地。西江水系多條徑流在這里與海水交匯,黃楊河、螺洲河、友誼河、大生河,眾多小河涌于其間流過,將斗門分割成一個個小島嶼,也使之成為嶺南魚米之鄉(xiāng)、珠江口最重要的河口漁業(yè)基地。
春節(jié)剛過,年的氣息尚未散去,燈籠高掛,綠意盎然。站在斗門區(qū)白蕉鎮(zhèn)昭信村道旁,水鄉(xiāng)旖旎,魚塘成片,漁網(wǎng)出水,海鱸翻動,水花四濺,熠熠閃光。
散落大地的方格,沒有盡頭。淡淡的風吹拂大海的潮汛,仿佛“白蕉”二字本身就帶著海風的咸味和魚肉的鮮甜。
“擇良源而生,選靈川而棲息?!卑捉逗哟◤搅髫S富,氣候溫潤多雨,年過境水量占到了珠江口徑流量的一半以上,水體鹽度適宜。數(shù)十年前,這里仍是一片荒蕪水鄉(xiāng),斗門人在此耕耘,捕魚,繁衍生息,將之變成魚米之鄉(xiāng),而白蕉海鱸,是這片土地對斗門人最珍貴的饋贈之一。
海鱸,學名中國花鱸,又叫白花鱸、鱸子魚、板鱸、青鱸、七星鱸、寨花,因其生長在咸淡水交匯處,有別于生長在淡水中的鱸魚,故稱海鱸。白蕉海鱸長于與西江水域相通循環(huán)交換的自然水域,獨特的生長環(huán)境使其體形修長,背厚肚肥,口大吻尖,骨刺少,肉為蒜瓣形,清香無腥味。與其他海鱸相比,有著更加獨特的味道,這種味道,既帶著海洋的清新,又兼具土地的厚重。
鱸魚肉質(zhì)細嫩、味道鮮美,令古今無數(shù)文人食客蜂擁而至?!扒镲L一箸鱸魚鲙,張翰搖頭喚不回。”“春酒香熟鱸魚美,誰同醉?”讀來食指大動。當然,古人們所食的并非白蕉海鱸,不然這份莼鱸之思必多添幾分嶺南氣息。
“田深狡兔肥,霜降鱸魚美。”每年秋天,是白蕉海鱸最肥美的季節(jié),此時的它們,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生長,已經(jīng)儲備了足夠的脂肪和營養(yǎng),肉質(zhì)飽滿細膩。在珠海的街頭巷尾,總能輕而易舉找到以白蕉海鱸為主角的各式菜肴,從清蒸到紅燒、煎炸,從家常小炒到高端宴席,無一不顯現(xiàn)出這道美食的千姿百態(tài)。
喜食清淡、追求原味的珠海人深知白蕉海鱸的獨特之處,往往采用最簡單的方法——清蒸。新鮮海鱸去鱗、去內(nèi)臟,上鍋蒸熟后放蔥、姜絲、辣椒絲,淋上蒸魚豉油即可。這樣烹飪出來的海鱸原汁原味、肉質(zhì)鮮嫩,讓人一嘗難忘,正印證了那句飲食名言: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
在珠海,叫得上名號的餐館,幾乎都有自己獨特的關(guān)于白蕉海鱸的做法,“一魚多吃”成為各大餐飲店拿手好戲。
鹽焗鱸魚。加熱海鹽鋪底,海鱸與海鹽用錫紙隔開,保證其肉質(zhì)鮮嫩,咸香味美。黑松露醬焗鱸魚。新鮮鱸魚中加入金貴的黑松露,中西的碰撞,山珍與海味的組合,打開了味覺的新天地。
菊花鱸魚羹。將去皮和刺的魚肉切成粗條,簡單腌制后,倒入特制湯汁一起蒸煮,燒開盛出,撒上幾瓣黃菊,色澤清麗,滋味綿長。
手打白蕉海鱸魚餅。海鱸肉剁至細膩,加入面粉和調(diào)料,打至魚肉起膠后,壓成魚餅入鍋煎至兩面金黃,保持魚肉本身味道的同時,更多了一重彈性。
骨香海鱸魚。一魚兩吃,魚骨腌制后裹上生粉,入鍋炸至金黃;魚肉過油,芹菜切段,焯水后一起翻炒,胡蘿卜點綴,魚骨金黃,魚肉細嫩。
勝瓜紫菜煮白蕉海鱸魚腐。海鱸起肉打碎,加入蛋白,下鍋炸至金黃的魚腐,與勝瓜紫菜一起烹煮。另一道金湯海鱸魚則是將魚頭、魚骨、酸菜、南瓜泥等一起熬成金湯,魚片焯熟倒入湯中,魚肉彈滑,湯汁醇厚,喚醒味蕾。
干煎鱸魚。檸檬、姜片腌制去腥,魚肉煎至兩面金黃,魚肉的鮮嫩中帶著檸檬的淡淡清香。青椒麻鱸魚。煮熟的魚肉搭配四川的青花椒、斗門的水瓜、潮州咸菜,淋上熱油激發(fā)花椒的麻香,怎一個熱辣滾燙了得。
珠水流長,漁舟唱晚。一條魚,從斗門沿著珠江口順流入海游向世界,同時又牢牢鎖住了珠海人的味蕾記憶,指引游子們心歸去的方向。
鐵甲映紅袍
蘆荻搖曳,波光瀲滟,船只往來,漣漪輕蕩。這樣的繁忙景象,自每年入夏之后,在斗門區(qū)乾務鎮(zhèn)的江海上,都會日復一日地上演。
乾務鎮(zhèn)因“前臨霧海,后枕乾峰”而得名。據(jù)《斗門縣志(1991-2000)》記載,這里“灘涂遼闊,田籌廣袤,魚蝦豐,謀生易?!撂禺a(chǎn)有乾務水庫軟骨鯪魚、東澳蘿卜、肉蟹、沙蝦、鱭魚等?!?/p>
而令食客念念不忘的,當屬那一口青蟹。
夏季,沿海水溫上升,水中營養(yǎng)物質(zhì)豐富,生長在近岸淺海和河口處泥沙底內(nèi)的青蟹快速生長,當體內(nèi)的營養(yǎng)物質(zhì)達到高峰的時候,便會慢慢脫掉硬殼“鐵甲”,保留軟殼“紅袍”。舊殼將脫而未脫時形成兩重殼名為“重殼”,最為罕見,只有乾務鎮(zhèn)的咸淡水質(zhì)才能促使青蟹自然蛻去硬殼,長出嫩殼。
嫩殼初生成時,蟹體結(jié)實豐滿,色澤光亮,肉厚膏黃,豐腴肥美。這一口膏脂匯聚了重殼蟹的全部精華。然而,世間好物不易得,待到重殼蟹蛻去舊殼18小時后,新殼變硬,便成為膏蟹。而蟹在換殼時警惕性極高,故捕到重殼蟹的概率非常低。數(shù)量稀少,但為重殼蟹而來的食客卻是一年比一年多。源頭捕蟹的困難,令市場常常缺貨,吃貨們望眼欲穿。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重殼蟹斷供,不僅價高,為了這一口念念不忘的滋味,甚至要等上兩個月。
中國吃蟹傳統(tǒng)悠久?!吨芏Y》中便有天子食蟹的記載,之后,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唐代陸龜蒙的《蟹志》,宋代傅肱的《蟹譜》、高似孫的《蟹略》等,都記載了螃蟹的不同吃法。魏晉時期的酒鬼畢卓則感嘆:“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到了清代,著名美食家、文學家袁枚的《隨園食單》更是將吃蟹的精髓發(fā)揮到極致,認為“蟹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鹽湯煮熟,自剝自食為妙。蒸者味雖全,而失之太淡”。這種做法與珠海人對重殼蟹的做法異曲同工。
我們已無法確定珠海人從什么時候開始吃蟹,可以肯定的是,歷史同樣源遠流長。海濱生長、坐擁百島的珠海人,對于海鮮具有天然的敏感性,對于珍貴的蟹味的追求與內(nèi)地或其他地方相比,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少了文人墨客的加持,令得重殼蟹并無大閘蟹那般聲名顯赫。但清代廣東文人屈大均在其所著的《廣東新語》中,對重殼蟹作了記載:“又蟹一月一解,自十八以后月黑,蟹乘暗出而取食,食至初二三而肥,肥則殼解?!睘橹貧ば钒饣亓艘痪?。
養(yǎng)殖戶吳叔帶著我們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的捕撈,一共捕得兩百只左右的青蟹,最終在里面找到兩只重殼蟹。池塘邊臨時廚房架起鍋,加水,放蟹,放姜去腥。雖生長于咸淡水交匯處,但重殼蟹仍帶著海鮮的腥味,姜可以很好地去除這一腥味。本地人日常吃重殼蟹就是蒸和煮,最好是隔水蒸,以保持其鮮味。而最快的做法是直接扔到鍋里煮,滾燙的蒸汽促使重殼蟹由青變紅,蟹的原味也被最大程度地激發(fā)。漁民吃重殼蟹,沒有餐館那般講究,卻多了一份天然的野性,這種野性蘊藏著斗門自古以來的民風與口味。
煮熟撈起,掰開外殼,深紅的內(nèi)殼格外惹眼。蟹黃入口,鮮味直沖腦門,細細咀嚼,醇厚的口感、濃郁的香味瞬間彌漫開來,夾雜著海水的咸鮮、沙土的醇厚、草木的清香,整個斗門的味道都被壓縮在這一口蟹黃之中。
從復雜的海洋到簡單的灶頭,從小心翼翼的養(yǎng)殖到大快朵頤的蒸煮,數(shù)十年的養(yǎng)殖與風浪,讓養(yǎng)殖戶們對蟹的一生都了如指掌,得心應手。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蟹的一生,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得,如何以最簡單的做法,做出最天然的美味。不管走到哪里,這一口鮮味,都足以讓人淪陷。
重殼蟹上市,令其他蟹類黯然失色。如果說養(yǎng)殖戶堅守蟹的原始做法,保留其最天然的風味,屬于“守”的一派,珠海人則將十八般技藝用在一只蟹身上,不斷改良創(chuàng)新烹飪技藝和秘制配方,力求將重殼蟹的每一口鮮味都發(fā)揮到極致,則屬于“變”的一派。唯有如此,方能不辜負這一份來自大海的饋贈,這是珠海人對于這份天賜珍品的珍惜與尊重。
對于上等、珍貴的食材,珠海人不舍得加重油重辣,而是用最天然的烹飪方法,保留其原汁原味。因而,對珍貴的重殼蟹,一般酒店食府首選做法也是清蒸,只不過與養(yǎng)殖人家相比,多了幾分精細與講究——去掉硬殼,清洗,摘鰓,切成兩半,擺放盤中,放入蒸籠,大火蒸六七分鐘后出爐,澆上特制醬料,一道天然美味即完成。
“北有滿漢全席,南有九大簋”?!爸楹>糯篌笔侵妇哂兄楹L厣木诺啦耍渲幸坏?,便是碎蒸重殼蟹。同樣是清蒸,與一般做法略有不同。重殼蟹清洗干凈,倒入冰塊覆蓋一小時,以保證蟹足完整,同時鎖住蟹的鮮美。一小時后,將死去的蟹取出,蟹背朝下擺好,蟹殼掃上一層油,撒上姜塊與長蔥條,放入蒸柜,猛火蒸熟后,打開蟹殼,背朝上擺好,露出重殼,從蟹中心對半切開,搭配好豉油味碟或秘制調(diào)料。蟹膏醇香豐腴,蟹肉飽滿鮮甜,結(jié)實豐滿,軟殼爽口,整個海洋的氣息,帶著秋天的豐收美味,縈繞唇齒間。
若想品嘗重殼蟹的咸香,可用鹽焗。先用鹽水煮螃蟹,待蟹殼變紅,立即撈起,瀝干水,熱鍋倒鹽,放入螃蟹,稍加熱,讓鹽分滲進蟹肉里,再將螃蟹放入鋪了厚厚鹽層的盆里,使螃蟹外殼裹上鹽,最后放進烤箱,烤上三分鐘即可出爐。此時,鹽香味已滲入蟹的內(nèi)里,仿若重殼蟹帶著整個海水的氣息風塵仆仆而來。
用珍貴的味道詮釋著自然與生命的奇妙,這是海洋對人類的饋贈,也是人類對美食的追求與熱愛。
回首乾務鎮(zhèn),晚霞浮動,倦鳥歸巢,水塘連綿,山色蒼茫。感嘆造物之偉大,海洋的豐美,人類的智慧,將這人間至味送到尋常百姓家。也感嘆珠海人在創(chuàng)造自己獨特飲食文化的同時,也在塑造著這座城市與自己的個性,在緩慢宜居的氣質(zhì)背后,在自在從容的性格中,帶著海風的不羈與野性。
橫琴食蠔記
我們是在將近驚蟄時節(jié)到的橫琴島。此時,寒風尚未散去,乍暖還寒,但大地卻是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輕雷隱隱,蟄伏于地下的冬眠生物開始出土。中國人對于時令節(jié)氣的變化有著極為敏銳的感知能力,一花一木,一蟲一魚,皆離不開時令。所謂不令不食,顯現(xiàn)出人們對于當季食物的追求與向往,比如,關(guān)于蠔。在千百年的食蠔經(jīng)驗中,就總結(jié)出了“冬至到清明,蠔肉肥晶晶”的規(guī)律。
珠海,被海水浸潤了千萬年的城市,百島環(huán)繞,最大便是橫琴島。曾經(jīng)的大小橫琴島,猶如兩具古琴,坐落珠江口外,伶仃洋上。20世紀70年代,順德派出人員以圍墾的方式填海造地,大小橫琴兩島被填成一島。如今的橫琴島,早已今非昔比了,不僅處于“一國兩制”的交匯點和“內(nèi)外輻射”的結(jié)合部,更擁有粵港澳緊密合作示范區(qū)、橫琴口岸,發(fā)展?jié)摿o限。
這次,我們?yōu)橐豢谙柖鴣怼?/p>
橫琴島碧波蕩漾,枕海聽濤。咸淡水域,水流不斷,溫度適宜,咸度剛好,微生物豐富。漲潮時,海水漫過;退潮時,享受日曬。優(yōu)良的品種,特殊的生態(tài),滋養(yǎng)了橫琴蠔的肥美。俗語有言,舌頭是慣出來的。如今的珠海人基本只吃人工養(yǎng)殖的蠔,因深海蠔大多肉偏黃,彈性低,腥味重,挑剔的珠海人是不食的。
珠海人有這種挑剔的資本。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珠海先民便已在此生產(chǎn)生活,靠漁獵采集為生,蠔是重要的食物。宋代開始,珠海的蠔民便使用插桿的方式進行人工養(yǎng)蠔。生蠔一般附著在海邊的礁石上,潮水漲落,生蠔開合,以吸入海水中的浮游生物、藻類,蠔民們便在蠔生長的地方投入石頭、瓦片等,并插上竹竿作為標記,待蠔養(yǎng)肥了再開采。
嶺南民間曾流傳著一句俚語:“香山好世界,石頭出肉賣?!闭f的就是香山養(yǎng)蠔的勝景?!断阒蘅h志》記載,清朝乾隆年間,有漁民在珠江口外的海面,捕撈到一種名為“dan”的小海鮮,肉質(zhì)細嫩,味道鮮美,深受人們喜愛,后來這種小海鮮被傳為生曬。清道光年間,有漁民將生曬加工成干品,冠以產(chǎn)地之名,稱為珠崖。1935年,香港商人陳廉伯從澳門帶進大批生曬珠崖,運銷香港,從此珠崖便指珠海、香洲的干品,即橫琴蠔。
如今,在珠江入??冢=粎R處,依然可以看到許多古老的養(yǎng)蠔場,蠔殼堆滿沙灘,層層疊疊,猶如紙團。細竹搭建的筏排浮滿水面,看似平靜如鏡,水下卻大有文章。
乘一艘木船,撐一支長篙,向著養(yǎng)蠔處劃去。那里,成片的蠔排挨在一起,望不到盡頭。蠔排用竹竿制成,麻繩串聯(lián),以泡沫或浮板作為依撐,可隨海水的咸度變化移動,以選擇最適合橫琴蠔生長的海面。竹竿上系著一根根繩子,每根繩子上串著將近十對生蠔,一個筏排上約掛著五六百根繩索。一個蠔場,水中布滿數(shù)以百萬計的蠔。水下是來回覓食的魚群,魚糞是生蠔的營養(yǎng)物質(zhì),故有“有魚蠔就肥,無魚蠔就瘦”之說。養(yǎng)殖大叔現(xiàn)場開了一個生蠔,蠔肉足有半個拳頭大,豐腴飽滿,晶瑩剔透,潔白如牛奶,入秋后最為肥美。
潮起潮落的海浪,見證了一代代珠海人養(yǎng)殖生蠔的傳承與堅守,也將橫琴美食名片推向世界。
遙想當年,宋代大文豪、美食家蘇軾被貶黃州、惠州,最后到儋州,無論在哪個地方,他總能發(fā)現(xiàn)并獨創(chuàng)美食。元符二年,謫居天涯海角、化外之地的海南儋州,在“飲食不具,藥石無有”的境遇下,蘇軾卻能“食蠔而美”,并寫下著名的《食蠔》: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蠻獻蠔。剖之,得數(shù)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熱,正爾啖嚼,又益煮者。海國食蟹螺八足魚,豈有厭。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父子二人吃得甚美,蘇東坡不忘叮囑兒子,莫把蠔肉鮮美的消息外泄,以免京城官員爭相貶謫海南,與他分食美味??鄲灥馁H謫生活,他卻能從日常飲食中搜尋不一樣的樂趣,可見美食足以撫慰人心。東坡一生跌宕起伏卻樂觀曠達,誰能說沒有美食的功勞呢?
從海濱回到市區(qū)已是夜間,小吃街、夜市喧鬧依舊,與白天形成兩種不同的煙火氣象。若說白天的飲食是正襟危坐的,是端莊拘束的,入夜的大排檔則呈現(xiàn)出粵菜隨性、狂野、不羈的一面。
烤生蠔與生蠔火鍋,是珠海夜市的兩大招牌。走進一家人聲鼎沸的大排檔,兩年輕小哥在雨棚下開生蠔,剛開完一盤,服務員就立馬端上餐桌。老板迎上攬客,這些生蠔全部來自自家蠔場,光是開生蠔每天就要用上十幾個小時,甲魚、生魚、鰻魚、老雞等也是每天采購,確保食材新鮮。
吃蠔,老珠海人認為打火鍋最好,老雞、甲魚作鍋底,配以五指毛桃、姜片、紅棗、枸杞、蟲草花等,水開加入生蠔,等待一分鐘,便可食用。剛撈出的橫琴蠔,碩大飽滿,汁水滿溢,蘸上調(diào)好的料汁,便是珠海人記憶中的老味道。
屋內(nèi)火鍋蒸騰,屋外炭火正旺。炭火上,成排的蠔“滋滋”作響,濃郁的蒜香撲鼻而來,眾人早已垂涎不已。蠔肉從殼中輕輕剝離,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色澤,滑入口中,鮮美與滿足感從內(nèi)油然而生。上下齒輕碰,汁液四溢,蒜香與蠔鮮相互交融,仿若海浪沖擊礁石。一道蒜蓉烤生蠔,往往就能將一桌人的情緒推至頂峰。唯有美食與愛不可辜負,既是年輕人的自我療愈,卻宣誓一種人生態(tài)度。
通宵達旦的爐火,濃厚的市井煙火,推杯換盞的喧囂,人間世事的高談闊論,以及對于橫琴蠔無盡的期待,豐富的滿足感,過后的念念不忘,才是對一只橫琴蠔最大的褒獎,日常的生活因此而變得豐美多姿。喝了這一鍋生蠔雞煲,吃了這一打蒜香十足的烤生蠔,酣暢淋漓,明日醒來,又可繼續(xù)投入煙熏火燎的生活。
“一日三餐值得細細思量,每一道菜都應全情投入?!睂Υ澄锏膽B(tài)度,決定了對待生活,乃至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蛟S,當我們以一顆好奇的、探索的、敏感的心對待自然萬物,對待美食素材,我們并不是胸懷世界,而是渴望從美食中,尋找一個鮮活的、滾燙的、本色的自我。
春風憶沙蜆
斗門的春天是從一口沙蜆開始的。
明代大儒、理學家、廣東江門人陳白沙在《炒蜆憶世卿》中寫道:“春風解憶江門否,正是江門蜆賤時?!笨梢娢灏俣嗄昵?,靠近珠江口的江門就已盛產(chǎn)沙蜆,而陳白沙也是蜆的忠實粉絲。
蜆,俗稱沙蜊,廣泛生長在底質(zhì)為沙或泥沙的江河湖泊中,特別是咸淡水交匯處。古時,斗門上橫一帶曾屬江門新會,地處西江下游出???,奔涌而來的西江夾帶著大量黃沙和蜆,到了上橫,由于江面變得寬闊,水流減緩,江水中攜帶的黃沙和蜆在此沉淀,加之黃沙中富含微生物和腐殖質(zhì),使得在黃沙中休養(yǎng)生息的蜆長得肥嫩鮮美,外殼金黃,猶如金沙,黃沙蜆由此聲名遠揚。
嶺南二月,草長鶯飛,朋友打來電話,油菜花開了,黃沙蜆上市了,趕緊來!心心念念那一口小而精的蜆肉,找一個周末,直奔斗門上橫。年年此時,食客從珠海市區(qū)或者周邊城市涌來,只為嘗一口春天的水中頭鮮。
橫坑河上,船只往來繁忙,撈蜆隊遍布河上。為了捕撈河里的蜆,當?shù)厝霜殑?chuàng)了一種撈蜆工具——用鋼絲焊制的勺形蜆網(wǎng)撈蜆。將船兩邊的船舷進行改造,一邊拴著多個勺形蜆網(wǎng),一邊是蘆葦編織的擋水板,船只橫著激流后進,借助激流的力量推動船只前行,每行駛一段距離,便起一次網(wǎng),就能獲得不少黃沙蜆。此時,等候在黃坑渡口旁的人早已按捺不住,人潮涌動,車水馬龍,餐館、農(nóng)莊、食肆,家家打出上橫黃沙蜆的招牌招攬食客。
本地人喜歡將黃沙蜆蒸著吃,原汁原味,連湯都是鮮甜的,做法也簡單,但要想激發(fā)蜆的鮮美,佐料很重要。斗門人深諳其中的訣竅,猛火將黃沙蜆蒸熟后,準備好豆豉、蒜頭、姜若干,洗凈混在一起搗碎后過油,灑在蜆上。甫一上桌,蜆的鮮美氣息飄溢開來。家常的鋁盤看似隨意,卻是斗門特色,蜚聲吃貨界。乳白色的湯底,大小均勻的蜆殼體張開,蜆肉嫩白如月,青紅色的辣椒圈點綴其間,姹紫嫣紅,春天氣息撲面而來。不一會,一盤蜆肉便被一掃精光。
也可以像炒田螺一樣爆炒。炒蜆,火候很重要,把火燒到最猛,鍋燒到足夠熱,蜆一下鍋,快速張嘴,同時蜆體內(nèi)的水分又還沒有流失,以保證蜆肉的鮮美。若鍋不夠熱,炒的時間太久,水分析出,肉的鮮味和口感便大打折扣。做法簡單,卻不乏功夫門道。
席間,眾人說起舊時上橫鎮(zhèn)地處偏遠,交通不便,外地人來此并不容易,因而有外地親友來時,必以黃沙蜆款待。又說過去盛產(chǎn)黃沙蜆的地方不少,其中又以麻婆溪、瀘溪、橫坑河等河流最多,十多年前,橫坑河上遍布農(nóng)民撈蜆隊,如遇夜晚水退,漁民們便爭相駕舟夜捕,不失為一道獨特景觀。
一口蜆,一口河海的春天。童年撈蜆吃蜆的記憶與味道瞬間涌上心頭。小時在鄉(xiāng)村,溪流眾多,水質(zhì)潔凈,每至春夏季節(jié),呼朋喚友,帶上竹篩,便到周邊溪流河涌篩蜆。竹篩為手工編織,篩底布滿方形小孔,篩蜆時把竹篩半插入泥沙中,用手將四周含蜆的泥沙一起攏到篩中,端起后置于水面,順著一個方向搖晃,借著篩孔和水流的力量,將泥沙帶走,剩下的就是蜆。遇到豐收時,一個下午能夠收獲一二十斤,少的時候就只能篩個兩三斤?;丶液螅瑢⑼樂湃肭逅徐o養(yǎng),吐出泥沙,洗凈后,到門口摘幾片金不換,拍幾個蒜頭,就可以開始炒了。
與珠海做法不同,潮汕人炒蜆、薄殼、田螺等貝類,喜用金不換作配料。金不換又名香葉、九層卷、羅勒籽或蘭香子,是廣東人熟悉的香料,尤其在潮汕地區(qū),家家戶戶種植。對于潮汕人來說,有了金不換的炒蜆、薄殼或田螺,才是有靈魂的。這大抵也是潮汕人將九層塔喚作金不換的原因吧,既是日常,也是寶物。
如果撈的蜆足夠多,則會留出一部分制作腌蜆。蜆洗干凈后,倒入燒開的水,靜置一兩分鐘,待蜆殼微微張開便可撈出,放入醬油、蒜頭、金不換,也可放點陳醋,靜置至第二天,蜆肉已入味,配上一碗粒粒分明的潮汕白粥,便是一頓極具地方風味的早餐。
撈蜆吃蜆的記憶陪伴我度過整個童年。到外地讀中學后,童年的伙伴漸漸散去,我便再也沒有去撈過蜆,蜆篩也一直掛在老房墻上落灰變腐?;蛟S是因為童年記憶,對于蜆總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在斗門,吃蜆的氛圍最好是在晚上。尋一處大排檔,徐徐江風吹來,江上明月共潮聲,一盤蜆子,一曲歌,三盅酒,人生樂事如此,令人心旌蕩漾。陳白沙的另一首《炒蜆憶世卿》便寫了江邊吃蜆飲酒的情景:“蜆酒三鐘一曲歌,江邊長袖舞婆娑。如今歌舞人何處,慚愧春鐺蜆子多。”
如今,上橫鎮(zhèn)已更名蓮洲鎮(zhèn),上橫黃沙蜆的名字卻并未因此而改變,大致是因為上橫黃沙蜆太過深入人心,已成為專屬名詞。
“最樸素的原料,最深刻的鄉(xiāng)愁?!睂τ诙烽T人而言,黃沙蜆就是這樣一種樸素卻刻滿鄉(xiāng)愁記憶的指針,它指向一種家常的味蕾,更指向一世鄉(xiāng)愁的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