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的魅力在于,歷史從未真正退場。
成都歷史悠久,文化底蘊厚重,在中華文明的浩瀚長卷中,成都以其至少2500年以上城址不徙、城名未易的奇跡,鐫刻著“天府之國”的滄桑與輝煌。成都作為1982年國務院公布的首批24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之一,古蜀文明的發(fā)祥地,給這塊富饒美麗的土地留下了無數彰顯不同時代特色和地域文化的歷史建筑。自成都市2013年公布首批歷史建筑保護名錄以來,已經陸續(xù)頒布423處歷史建筑,它們是成都這座古老城市的“根”與“魂”,是體現成都特色和成都文化記憶的具體載體。
我們常常把歷史建筑看作是靜止的標本,卻常常忽略了它們始終是充滿活力的生活空間。這些被認定為“歷史建筑”的磚石木構,早已在市井煙火中完成千百次重生。行走在成都的歷史建筑旁,每一步都可能踩中某個時代的密碼:華西壩早期建筑群飛檐上的西式煙囪,折射出中西建筑文化的對話與交融;改造后的祠堂街藝術社區(qū),年輕策展人正用投影儀將張大千的敦煌臨摹壁畫打在民國時代的磚墻上。這座城市的魅力在于,歷史從未真正退場,它只是躲在鋼化玻璃幕墻背后,透過寬窄巷子的網紅燈籠、透過華協影院上的霓虹燈牌、透過龍王廟正街蜂窩煤爐里的余溫,繼續(xù)書寫著人與城的永恒博弈。
移民印記:祠堂里的族群密碼
在成都龍王廟正街的逼仄屋檐下,邱家祠堂的雕花門楣早已褪成灰褐色。邱家祠堂是目前成都市區(qū)現存規(guī)模最大、保存基本完整的川西民居宗祠,這座建于清同治七年(1868年)的客家宗祠,曾是“湖廣填四川”移民的信仰圖騰。時過境遷,雖然這里早已不見當年邱氏家族的興盛,大門上“邱氏祠堂”的匾額不知所終,并于20世紀40年代后成為多戶人家共同居住的大雜院。但邱家祠堂基本保存完整,為研究成都清代祠堂建筑提供了實物資料,是研究移民文化和宗族文化的珍貴樣本,是“湖廣填四川”這一歷史事件的重要見證。邱家四兄弟原籍廣東梅州,入川后散居華陽(今成都市天府新區(qū))、成都市新都區(qū)、成都市金堂縣、德陽市四地,出資修建了這座祠堂,希望能光宗耀祖、福蔭子孫。祠堂坐北朝南共三進院落,進深約五十米。建筑為柏木構架,原地面為清一色的砂石地面,墻壁和窗戶上雕有精美圖案。四川客家研究中心秘書長蘇東來研究員說道:“邱家祠堂到底是不是這四兄弟修建的還有待研究,我個人推測邱家祠堂可能是一座聯宗祠,由四川各地的邱姓人集體修建,用于祭祀祖先,接待外來邱姓子弟。比如有其他城市邱氏子弟為趕考來到成都,也可在這里免費住宿?!?/p>
作為宗族祭祀的核心場所,邱家祠堂每逢清明與中元節(jié)便成為龍王廟正街最喧鬧的場所。來自各地的邱氏族人會聚成都,按客家傳統,以三牲祭禮、馨香禱祝的儀式追思先祖,擊鼓鳴鑼聲與繚繞香火交織成獨特的民俗圖景。而今的邱家祠堂大門緊閉,正處于保護維修之中。一位八旬邱姓老人回憶:“我爺爺那輩人正月祭祖,要在天井擺九大碗,現在連族譜都只剩半本?!边@種文化斷層并非孤例,在城市化的浪潮中,越來越多的居民搬離歷史建筑的屋檐,只剩下空蕩蕩的建筑在回憶著往日的熱鬧情景。
市井煙火:老宅院里的商業(yè)基因
低矮的傳統民居、黑漆漆的木板門、滿員的茶鋪子……看似破敗的老街道依舊展示著原汁原味的老成都。一些老宅院至今保留著清末“門板房”的原始格局——清晨卸下長長的杉木板,灶臺上的蒸汽裹挾著豆瓣香漫過門檻,店家開始一天的忙碌。這種兼具居住與商鋪功能的建筑,曾是成都商業(yè)文明的細胞。作家李劼人在《死水微瀾》中描繪的成都老街道盛景,正是門板房鼎盛期的縮影:黑漆推光的鋪板映著金字招牌,風火墻間隔著綢緞莊與中藥鋪。
在太古里商圈的歷史建筑中,成都的商業(yè)基因在現代化的經濟活動中延續(xù)。成都太古里通過歷史建筑保護與業(yè)態(tài)創(chuàng)新的有機結合,打造了兼具文化傳承與現代商業(yè)活力的典范。欣廬、筆帖式老宅院、馬家巷老宅院、章華里老宅院、廣東會館(現為成都市文物保護單位)五處歷史建筑位于太古里商圈范圍,以“現代詮釋傳統”的設計理念,將成都的文化精神注入建筑群落之中,保留了舊有的街巷脈絡和歷史建筑,并融合了川西風格元素進行自身建筑設計,商圈與散落其間的五處歷史建筑交相輝映。將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成都人的閑適與包容、點點滴滴的地域特色一一呈現。
工業(yè)遺產:電影院與國營工廠的轉身
如今在地圖上,已經搜索不到“勝利影劇院”這個地方,1977年開業(yè)的勝利影劇院曾是成都東郊的娛樂中心,是當時西南地區(qū)最大的影劇院。20世紀60年代,牛市口還叫“勝利口”,影劇院也就跟著叫“勝利”。當年成都東郊的幾十萬工人,看電影、看演出全靠它。開業(yè)當天,影劇院門口還是田壩壩,連柏油路都沒有,但硬是擠得人山人海。勝利影劇院合計1722個座位,舞臺寬13米,縱深18米,連椅子都是從北京南郊木材廠運來的?!按笃露取痹O計,看戲不用歪脖子——這在當年可是“革命性創(chuàng)新”。到了2001年,老影院倒在了時代的洪流中,勝利影劇院熄了燈,變成鋼管廠活動中心。如今里頭木地板舞臺成了羽毛球場,關牧村住過的招待所改成了茶鋪。作為成都歷史保護建筑名錄中的一員,如今的勝利影劇院雖褪去昔日萬人空巷的繁華,卻依然矗立為時光的見證者——那些在階梯式影廳里探看的專注神情,騎著幸福摩托穿梭送片的跑片員剪影,以及關牧村歌聲與《劉三姐》膠片交織的夜晚,共同編織了成都東郊工業(yè)時代最鮮活的青春圖景,將成都人的歡聲笑語、浪漫邂逅與潮流印記永恒定格。
比起勝利影劇院的“原地養(yǎng)老”,東郊記憶的轉身更稱得上“脫胎換骨”。老成都人都曉得,這里前身是國營紅光電子管廠。作為國家三線建設時期的重要工廠,紅光電子管廠與北京首鋼并稱“北首鋼,南紅光”。2009年,成都傳媒集團接手這個地方,蘇式紅磚廠房、生銹管道、蒸汽火車頭統統保留,并往里塞進了音樂、動漫、科幻等現代元素。如今的東郊記憶成了年輕人的“潮人高地”。 2023年入園人數超900萬,外地游客占六成,單日最高10萬人次——比當年紅光電子管廠上下班還熱鬧。作為成都工業(yè)時代的縮影,東郊記憶在蛻變中煥新為國際時尚地標,三座巨型煙囪如同時光的守望者與城市發(fā)展的豐碑,靜默地見證著這片土地的有機生長與煥新。工業(yè)遺存的厚重肌理與時尚浪潮在此碰撞,歷史印痕與市井煙火在此共融。
保護困局:大火燒出的制度之問
位于青羊區(qū)的守經街6號的民居,是一棟具有百年歷史的老建筑,始建于民國時期。建筑采用中西結合風格,兩層樓,磚木結構,房子的雕花特別精美。這棟建筑是成都近代私家宅邸的樣本之一,反映了當時成都的時代特征和城市風貌,是民國時期居住類建筑的重要代表。然而,2015年的一場大火將守經街6號民居樓化為灰燼,這場大火燒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還在冒煙,紅樓沒了,只剩下燒焦的框架立在原地,碳化的木紋里凝固著民國宅邸最后的嘆息。這座剛被錄入歷史建筑保護名錄的木質樓閣,在電路隱患的火星中轟然傾塌,連同成都近代民居的營造密碼化作青煙。這不僅是一棟建筑的消逝,更是城市記憶的斷層。
邱家祠堂的雕花月梁下擠著32戶公房租客,修繕動議在房管局、街道辦與飄零海外的邱氏后人間反復拉鋸。迷宮般錯綜復雜的產權糾葛讓保護步履維艱。三進院落里,清代水磨青磚與20世紀加建的紅磚廚房犬牙交錯,歷史建筑的完整性在產權迷霧中支離破碎,保護工作者不得不在法律條款與現實困境的夾縫中蹣跚前行。青煙般消散的不僅是建筑,還有附著其上的千年匠藝。掌握古老建筑工藝的老匠人越來越少,川西民居在材料斷代與技藝失傳中逐漸褪去本色。最刺痛人心的矛盾來自人間煙火,住在歷史建筑中的居民說道:“我們要抽水馬桶,不要描金匾額!”這種問題在寬窄巷子的旅游開發(fā)中也曾經存在過——當歷史街區(qū)轉型為商業(yè)景區(qū),居民的炊煙便成了妨礙“風貌完整”的雜質。成都老城保護需要在凍齡式保護與現代化訴求間尋找動態(tài)平衡,讓歷史建筑不僅是供人瞻仰的標本,更是承載當代生活的容器。
在太古里的繁華與大慈寺的古老交織下,歷史建筑的保護或許需要超越“博物館式封存”與“商業(yè)性改造”的二元對立。“成都的魂,不僅僅在博物館的展柜里,還在老婆婆的泡菜壇邊,在門板房的裂縫里,在電影院老座椅的彈簧聲中?!弊寶v史建筑繼續(xù)呼吸市井煙火,或許才是對成都這座古老城市最深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