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得更遠、想得更開,去看看女人的過去,去理解女人能干什么,去尊重女人的選擇。
川南的雨,是纏綿的。細細密密,下了好些天,把那條通往隆昌市(2017年撤縣設市)的古驛道,洗得青石板都泛著光。走在南關外的土地坎上,抬頭就能瞧見那座郭王氏樂善好施坊,高高的,靜靜地站著,看著人來人往,車馬喧囂。
這座牌坊,青石砌的,怕是也有上百年的光景了。石頭上的花兒啊,鳥兒啊,都有些模糊了,可細瞧,還能看出當年的精細。那些字,筆力遒勁,多半是哪個有學問的老先生寫的,只是年月久了,風吹雨淋的,有些筆畫也淡了。
這牌坊,可不是隨便立的,是給一位做了好事的女人立的,她姓王,嫁到了郭家。這在當年,可是件稀罕事。在封建禮教森嚴的清代,女性因社會貢獻獲立牌坊者,較男性考取功名更為罕見。牌坊背后,藏著些什么故事呢?
石坊街上的“臉面”
隆昌這地方,過去叫隆橋驛,是成都到重慶老路上的要緊地方。自古以來,做買賣的、當兵的,都打這兒過。這地界,也養(yǎng)出了它自己的脾氣?!堵〔h志》上說:“隆雖敘郡偏隅,實為巴蜀通衢,阡陌疆理,猶如列碁布縱。”位置特殊,風俗人情也跟著特殊。明清那會兒,“湖廣填四川”,好多人從外地搬來,在這兒安家落戶。人一多,就有了競爭。有的人家,靠讀書做官發(fā)了家;有的人家,靠做買賣賺了錢。有了錢,有了勢,就得講究個排場,得讓人瞧得起。
怎么讓人瞧得起呢?修橋鋪路,辦學堂,賑濟災民,都是法子??勺铒@眼的,還得數(shù)立牌坊。那牌坊,既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又是能拿來說事兒的。這些家族就拿它來顯擺自家的本事,記錄自家人的事跡,也把自家的規(guī)矩告訴大家伙。通過旌表制度,朝廷將地方宗族治理納入皇權體系。明朝洪武年間,有了“圣旨建坊”這么個規(guī)矩,就像《古今圖書集成·經(jīng)濟匯編·選舉典》里說的:“洪武二十一年,廷試進士賜任亨泰等及第出身有差。上命有司建狀元坊以旌之。圣旨建坊自此始?!迸品唬仁浅⒌哪樏?,也是地方豪強的門面。
隆昌現(xiàn)今留下來的十七座清朝石牌坊里,有十三座像串珠子一樣,排在縣城南北兩頭的古道上,特別壯觀。這些牌坊,大多是清朝中后期建的,有表揚做好事的,有表揚考上功名的,有表揚當官當?shù)煤玫?,有表揚守節(jié)的,有表揚孝順的,各說各的。它們就像一個個不同的音符,湊成了一首歷史的曲子。
而郭王氏樂善好施坊,無疑是這曲子里最特別、最讓人琢磨的一個音符。它在“婦德”框架下,拓展了女性社會參與的空間,以女人“做好事兒”為主題,在以男性為主導的時代,書寫了獨特的篇章。
郭家的“善心賬”
要說這郭王氏樂善好施坊的故事,得先說說郭家。郭家在隆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蛇@“頭臉”,也不是一天兩天掙來的。明朝末年,兵荒馬亂的,郭家也遭了難。族譜上寫著:“明季寇難,吾族義不順賊,屠殲幾盡。幸清室定鼎,吾族丁男于兵燹后得存性命于百死一生中,以復故業(yè)者,未及十人?!?/p>
從一片廢墟里重新把家業(yè)立起來,哪那么容易!郭家的人就像在鹽堿地里種莊稼,一邊辛辛苦苦地干活、攢錢,一邊想法子讀書考科舉、結親家,逐步提升家族地位。到了清朝中后期,郭家已經(jīng)是隆昌當?shù)赜蓄^有臉的人家了,不僅有錢,而且名聲也好。這時候,郭家積攢家威的路數(shù)也變了,他們不再只想著靠考科舉來出人頭地,而是開始注重通過“做好事兒”來攢人緣,提高名氣。
郭王氏的公公郭毓巒,是郭家變革時候的關鍵人物。他沒考上啥功名,可也沒閑著,積極地參與地方上的事兒,出錢修橋、修路、救濟災民。《隆昌縣志》里說他:“間有推毛裹之恩,以愛其手足,顧久之而薄,又久之,而日益薄,至于利之所在,不巧取豪奪,斯已耳!如公之積而能散,無吝心,亦無德色,豈易得哉?!闭f的就是這位老爺子,會攢錢也會散錢,還挺難得。
郭王氏的丈夫郭人鏞,雖然“爰貢成均,仕教職,署廣元訓導,補遂寧教諭”,可當官時間不長,就“以父老母病,履任后即請開缺歸養(yǎng)”——沒在外面當大官,回老家了。他接著家里做好事的傳統(tǒng),繼續(xù)管地方上的事,把郭家的根扎在隆昌這塊地上。郭王氏做好事,正是因為家里有這樣的傳統(tǒng),這地方有這樣的風氣。她不是一個人在做好事,她是代表著整個郭家在做好事。這好事,既是善心,也是門面。
柔弱中的堅韌
郭王氏,叫什么名字,沒人知道,人們就用她丈夫的姓和她娘家的姓來稱呼她。《郭氏族譜》里寫了,她是“瀘州舉人,湖北安襄觀察方山公孫女,同知雙峰公女”。爺爺王正常,是乾隆年間的進士,當過湖北的大官。在那個年頭,女人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父親是誰,她的丈夫是誰,她的兒子是誰。女人除了在家里管著家務,還能做什么呢?做官?發(fā)財?沒影的事,所以這立功德坊,也算當時的一種成就吧。郭王氏不僅能相夫教子,還能給地方做出這么大的功德,打破了一點點世俗。
牌坊上寫得明白:“四川總督丁札:光緒十一年(1885年)五月初四日,準禮部咨議制司案呈內閣鈔出,四川總督寶楨片奏。據(jù)署隆昌縣知縣蕭延禧詳稱:該縣向無育嬰堂,經(jīng)運同街郭光泗之母郭王氏捐銀兩千兩,置買田業(yè),作為育嬰之費,稟請奏獎。相應請旨準其建坊,以示旌獎?!?/p>
郭王氏大手筆地捐錢建育嬰堂,不光是因為她心腸好,更是因為她看透了這世道,也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光緒年間《墊江縣志》里就寫了:“以墊江生齒日繁,民貧地瘠,每值水旱偏災,人多饑饉,拋棄嬰兒,無人收養(yǎng)?!彼鹊?,不光是那些餓得哇哇哭的娃兒,更是那個年月沒人管、沒人疼,甚至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的女娃。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女娃娃的命運往往比男孩更加艱難。由于生計所迫,她們常常被遺棄,成為災荒年間首先被犧牲的對象。
郭王氏捐錢建育嬰堂的時候,正好是隆昌甚至整個川南地區(qū)不太平的時候,人心惶惶,那些沒本事的人活得就更難了,扔女娃的事兒也就更多了。郭王氏建育嬰堂,也算是做了件大好事。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她讓那些沒爹沒娘的娃兒有了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無言的對話
隆昌的這座郭王氏樂善好施坊,代表了很多東西,值得人琢磨。它記著郭家的過去、郭家的文化和郭家的規(guī)矩,也反映了清朝中后期隆昌的地方風氣。
如果把眼光放遠點兒,看看更早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以前女人能做的事少得可憐。就拿郭家另一位也出了名的女人——明朝泰昌元年(1620年)被表彰的郭楊氏來說吧。她的事兒,說得最多的就是“守節(jié)”“為丈夫去死”,這是那會兒對女人最高的夸獎。
可是到了清朝中后期,這種風氣開始變了。像郭王氏這樣,因為“做好事兒”、管外面的事兒而出名的女人,也開始露頭了。這背后,既是因為世道變了,也是因為家里有了新的打算。但不管是“守節(jié)”的郭楊氏,還是“做好事”的郭王氏,她們的故事都告訴我們,即使是在規(guī)矩最多的年月,女人也不是完全沒辦法的。她們在不同的年月,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做著自己覺得有用的事兒,也影響著自家的命運。
她們做的事兒,有的是順著規(guī)矩來的,有的是在規(guī)矩里頭偷偷地“較勁”。這說明,即使是在男人說了算的舊時代,對女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不是完全定死的,中間還是有商量的余地的,郭王氏樂善好施坊就是最好的例子。
牌坊下的閑話
如今,這牌坊還在那兒立著,成了隆昌的一景。來來往往的人,都會看它一眼,有的會說上幾句,有的只是默默地走過。這牌坊,既是紀念郭王氏做好事的,也是見證郭家怎么一步步往上走的,更是那個年月世道人心的縮影。它以“做好事兒”為主題,在男人說了算的地方,給女人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這不光是夸一個人人品好,也是在一個特定的年代里,家族人把“行善”看成有能耐和臉面的表現(xiàn)。
郭王氏樂善好施坊不僅是隆昌的一道風景,更是一面鏡子,一面能照出過去和現(xiàn)在、權利與性別、家族命運和個人故事之間復雜關系的鏡子。它告訴我們,要看得更遠、想得更開,去看看女人的過去,去理解女人能干什么,去尊重女人的選擇。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看懂這座牌坊,看懂那些刻在石頭上的了不起的女人的故事,看懂那些藏在歷史深處的,關于人、關于社會、關于這個世道的那些事兒。
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能留下點什么呢?一座牌坊,幾句閑話,或許,也就夠了。就像一杯茶,喝完了,也就淡了。可這茶的滋味,卻會留在心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