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魚水情

十月初，三位戰(zhàn)友邀我一同前往云南麻栗坡，我們滿心渴望重游當年揮灑青春熱血的那片土地。我們同一年參軍，一起離開故鄉(xiāng)，他們仨進入了戰(zhàn)斗部隊，然而我被分配至測繪部隊，未能踏上戰(zhàn)場，成為一名在前線揮灑青春熱血的戰(zhàn)士。

其實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因工作緣故在云南文山州停留過一段時間，如今諸多事情都已在歲月中模糊，唯有一件，始終深深銘記于心。

當時我們一行四人，乘車扺達云南文山州麻栗坡縣，走進路旁的一家農(nóng)家樂。一道名叫“軍民魚水情”的菜品立刻引起戰(zhàn)友們的興趣，郝戰(zhàn)友激動地說，這道菜他吃過，當年在駐防時，他們經(jīng)常吃。

20世紀80年代初，駐守在老山腳下的部隊，日復(fù)一日以罐頭為食，早已膩味不堪。加之天氣酷熱難耐，戰(zhàn)士們精神萎靡，戰(zhàn)斗力也隨之受到影響。炊事班的戰(zhàn)士們心急如焚，絞盡腦汁尋思著改善伙食的法子，奈何條件著實有限。一日，炊事班長瞅見被炮彈摧殘的芭蕉樹以及滿地的芭蕉花，靈機一動，倘若將芭蕉花與紅燒豬肉罐頭一同烹制，不知滋味如何？

這道菜剛一端上桌，戰(zhàn)士們便風(fēng)卷殘云般一掃而空，紛紛贊不絕口。吃完后大家紛紛表示，此菜毫不油膩，味道極其鮮美，享用過后令人心曠神怡。

不久，周邊部隊的炊事班紛紛效仿，這道菜迅速在參戰(zhàn)部隊中流傳開來。當時部隊里罐頭供應(yīng)充足，而芭蕉花在當?shù)仉S處可見，采摘便捷，想必這便是此菜得以盛行的緣由。

我曾聽一位從老山部隊歸來的炊事兵戰(zhàn)友提及，這道菜的做法極為簡便。

僅需水和鹽即可，無須其他調(diào)料。燒上一鍋開水，將軍用紅燒肉罐頭徑直倒入，再把從野外采集的芭蕉花用木棒輕輕敲打，剝?nèi)ネ馄?，將花朵搗碎放入鍋中。待鍋內(nèi)湯汁漸白，添加適量鹽調(diào)味，再放入些許山中野菜一同熬煮。不多時，香氣四溢，湯汁濃郁鮮香。品嘗一口，紅燒肉軟糯可口，芭蕉花入味十足，散發(fā)著一股山林的清幽香氣。芭蕉花的清香與豬肉的醇香完美融合，一道名菜就此應(yīng)運而生。

我初次品嘗這道菜不是在戰(zhàn)場上，彼時我們測繪小分隊在文山州作業(yè)，走到哪兒便在哪兒吃住，常常借宿于老鄉(xiāng)家中。文山州地處中越邊境，當時百姓的田地還無法正常耕種，附近的工廠也無法正常運轉(zhuǎn)，生活異常艱辛，有的家庭甚至溫飽都難以保障。

有一回，我們在麻栗縣芭蕉坪的一個村落進行測繪，借住在王大娘家。王大娘家的房子是那種老舊的土坯房，墻壁有些斑駁，屋頂?shù)拿┎菰陲L(fēng)雨的侵蝕下略顯破舊。走進屋內(nèi)，簡單的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雖然簡陋，卻透著一股溫馨。

大娘家共有四口人，兒子遠在河南平頂山當兵。大娘待我們?nèi)缬H生兒子一般，為我們精心安排住處，還為我們操持飯菜。她總是早早地起床，去村里的水井打水，然后在灶臺前忙碌。那瘦弱卻堅韌的身影，在晨曦的微光中顯得格外動人。

一盤芭蕉花燒臘肉，讓我們吃得津津有味。那芭蕉花燒臘肉，臘肉切得薄薄的，晶瑩剔透，芭蕉花鮮嫩欲滴。大娘在燒菜的時候，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珍貴的寶物。她熟練地控制著火候，不時地翻炒著鍋里的菜，那香味彌漫了整個屋子。她的額頭滲著細密的汗珠，卻顧不得擦拭，只是一心想著讓我們能吃上可口的飯菜。

次日，大娘又用芭蕉芯為我們烹制了一鍋酸辣魚。魚肉鮮嫩，湯汁酸辣開胃。大娘一邊給我們盛湯，一邊笑著說：“孩子們，多吃點，在外面辛苦了?！蹦切θ堇餄M是慈愛，眼神中透著無盡的關(guān)懷。

大娘告訴我們，芭蕉樹渾身皆是寶，芭蕉花能用于炒菜、煮肉、煲湯、涼拌，還能泡茶飲用。只是一棵芭蕉樹僅生一朵花，故而頗為珍貴。后來從大娘女兒口中得知，這臘肉原本是為哥哥留存的，我們聽聞后，頓感羞愧不已。

數(shù)日后，我們離開時，依照規(guī)定給大娘留下了少許錢和全國糧票。那時我們身為義務(wù)兵，尚無工資，只能如此，其實我們也深知，這點費用遠遠不夠。

一個月后，我們測繪小分隊離開云南。整理資料時，組長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里面包裹著二十元錢和糧票。是大娘的女兒留下的，聲稱自家是軍屬，不能收取軍人的費用。那字跡雖然歪歪扭扭，卻飽含著大娘一家的深情厚誼，讓我們感動至深。

四十年過去了，我再度踏上云南文山州的土地，看到這道芭蕉花紅燒肉，便憶起了王大娘。憶起她在那簡陋的廚房里，熟練地剝開芭蕉花的外皮，內(nèi)里的小花展露無遺，香氣撲鼻。她將花置于鹽水中煮一煮，以去除苦澀之味，而后清洗干凈，與肉一同燉煮。那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對我們的關(guān)愛。這道菜美味固然重要，更關(guān)鍵的是，品嘗此菜時，不禁回想起火熱的青春歲月，憶起部隊與百姓之間那份深厚的情誼。

拜訪昔日關(guān)照我們的王大娘在第二天終于實現(xiàn)。麻栗坡縣城去芭蕉坪村不算太遠，大概三十公里。在村主任的幫助下，我終于站在了王大娘家的兩層小洋樓門前。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王大娘滿頭的銀發(fā)，如今應(yīng)該叫王奶奶了，準確地說是王老太太，估計有八十歲了。說明來意后，王老太太只是笑了笑，請我們進屋，她似乎沒想起來我是誰。畢竟四十年過去了，這很正常。何況芭蕉坪村由于地理位置特殊，駐防過許多部隊，據(jù)說還駐扎過戰(zhàn)場指揮部和通訊部隊，王老太太家應(yīng)該接待過眾多軍人。正是王老太太這種只付出、不求回報的奉獻精神，讓我更加感動。好客的王老太太又一次用芭蕉花配紅燒肉這道菜招待了我們，在兒媳婦的幫助下，一桌特色鄉(xiāng)村家常美味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晚，我喝了酒，向王老太太提及了許多在她家中生活的細節(jié)：“我們是搞測繪的，您還說，別的軍人拿槍，我們整天拿著木桿進進出出（其實是測繪用的標尺）。記得有一次晚上，我發(fā)高燒，您找來干芭蕉花煎水給我喝，說是清熱解毒。晚上我高燒說胡話，還一個勁地叫您媽媽。第二天我醒來戰(zhàn)友們告訴我的，我還問您是不是真的?！蓖趵咸K于記起了這段往事。

她的一聲驚呼，讓我的眼淚激動地流了出來：“你是愛唱黃梅戲的小朱！”

我不知道當時是何種心態(tài)，總希望王老太太的記憶中有我青春的影子。四十年了，我記得她的好，她的無私奉獻，她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太太！那晚我喝醉了，醉在追尋青春歲月中遇到的王大娘慈祥的關(guān)愛里。告別王老太太，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金秋是收獲的季節(jié)。此次云南之行，我領(lǐng)略了云南的如畫山水，更深刻體會到了軍民之間的深情厚誼。

【作者簡介】朱東明，安徽省合肥市廬江人。曾經(jīng)服役于總參測繪一大隊。作品散見于《解放軍報》《國防時報》《揚子晚報》《新安晚報》《天津散文》《銅陵文學(xué)》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