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備眾體的《高僧傳》

梁釋慧皎首著《高僧傳》，出現(xiàn)了多種文學體式，包括詩歌、書信、贊、偈頌、詔書、奏疏、銘文、序言以及民間化的歌謠、諺語等，可謂“文備眾體”，這使《高僧傳》更具文學色彩。就以傳記中出現(xiàn)的頻率計，書信最多，詩贊則重在其文學史料價值，一般后世認為是僧人主要文學表達形式的偈言，全書中只有兩處。多種文體的共存一方面說明慧皎注重對高僧作品的收錄，借此展示高僧的思想與交游；另一方面則顯示出高僧非凡的文字駕馭能力，以及良好的外典修養(yǎng)。下面就所占篇幅之多寡為序，對《高僧傳》中的文體加以歸納。

由上可見，無論是書信還是詩贊，都相對集中于“譯經(jīng)”“義解”等科，其他科中出現(xiàn)相對較少，而后四科除論贊總結(jié)外，基本未出現(xiàn)詩偈等文體。究其緣由，一方面是前兩科中明星式的高僧較多，材料相對較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無論“譯經(jīng)”還是“義解”，均為與佛教義理直接相關的科目，高僧酬答、解惑、討論的機會較多，因而此類內(nèi)容在這兩個科目中也就比較重要，下面逐一分析這些文體在書中的作用。

書信體的架構(gòu)作用

《高僧傳》中，書信出現(xiàn)的比例極高，全書中約有四十余處。與全書所記述人物的比重相一致，書信也多集中在前八卷，即“譯經(jīng)”與“義解”篇中。篇幅有長有短，長的幾乎占去一傳之通篇，短的只有寥寥數(shù)語，有高僧之間互問相答的，有高僧與名士、隱士、親友交流的，而其價值也很大，或表現(xiàn)高僧守節(jié)情操，或釋解經(jīng)書大義，或作為傳記的核心，甚至是傳記的主體。從結(jié)構(gòu)上看，這些書信的恰當引用既能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又能在往復酬答中構(gòu)架出一篇傳記的精神核心。謹以卷六《晉長安釋道恒傳》為例，可見書信在該傳中起到的核心架構(gòu)作用，以及如何直接呈現(xiàn)出高僧不與世俗合流的美好品質(zhì)，茲列全傳如下：

釋道恒，藍田人。年九歲戲于路，隱士張忠見而嗟曰：“此小兒有出人之相，在俗必有輔政之功，處道必能光顯佛法。恨吾老矣，不得見之?！焙闵偈ФH，事后母以孝聞。家貧無蓄，常手自畫繢，以供瞻奉。而篤好經(jīng)典，學兼宵夜。至年二十，后母又亡，行喪盡禮，服畢出家。游刃佛理，多所兼通，學該內(nèi)外，才思清敏。羅什入關，即往修造，什大嘉之，及譯出眾經(jīng)，并助詳定。

時恒有同學道標，亦雅有才力，當時擅名，與恒相次。秦主姚興，以恒、標二人神氣俊朗，有經(jīng)國之量，乃敕偽尚書令姚顯，令敦逼恒、標罷道，助振王業(yè)。又下書恒、標等曰：“卿等皎然之操，實在可嘉，但君臨四海，治急須才，今敕尚書令顯，令奪卿等法服，助翼贊時世。茍心存道味，寧系白黑？望體此懷，不以守節(jié)為辭也?！焙?、標等答曰：“奉去月二十日詔，令奪恒、標等法服，承命悲懷，五情失守。恒等才質(zhì)闇短，染法未深，緇服之下，誓畢身命。并習佛法，不閑世事，徒廢非常之業(yè)，終無殊異之功。昔光武尚能縱嚴陵之心，魏文容管寧之操，抑至尊之高心，遂匹夫之微志。況陛下以道御物，兼弘三寶，愿鑒元元之情，垂曠通物之理也?！迸d又致書于什、蛪二法師曰：“別已數(shù)旬，每有傾想，漸暖比休泰耳。小虜遠舉，更無處分，正有憒然耳。頃萬事之殷，須才以理之，近詔恒、標二人，令釋羅漢之服，尋大士之蹤，然道無不在，愿法師等勖以喻之?！笔?、蛪等答曰：“蓋聞太上以道養(yǎng)民，而物自是，其復有德而治天下，是以古之明主，審違性之難御，悟任物之多因。故堯放許由于箕山，文軾干木于魏國，高祖縱四皓于終南，叔度辭蒲輪于漢岳，蓋以適賢之性為得賢也。今恒、標等德非圓達，分在守節(jié)，少習玄化，伏膺佛道。至于敷折妙典，研究幽微，足以啟悟童稚，助化功德。愿陛下施既往之恩，縱其微志也?！迸d后頻復下書，闔境救之，殆而得勉。恒乃嘆曰：“古人有言，益我貨者損我神，生我名者殺我身。”于是竄影巖壑，畢命幽藪，蔬食味禪，緬跡人外。晉義熙十三年卒于山舍，春秋七十二。恒著《釋駁論》及《百行箴》，標作《舍利弗毗曇序》并《吊王喬文》，并行于世矣。

從上可見，全傳由四封書信組成，圍繞秦主姚興想令道恒、道標二僧出仕這個核心問題展開。首先姚興下書招二人還俗出仕，并預先說出“不以守節(jié)為辭也”，希望能達到阻止二人拒絕的目的。二人則以“光武尚能縱嚴陵之心，魏文容管寧之操”的典故來開啟姚興，希望他能仿效前賢，全二人之志。然后姚興另想它途，請其他兩位高僧勸說，仍然遭到婉拒：“是以古之明主，審違性之難御，悟任物之多因。故堯放許由于箕山，文軾干木于魏國，高祖縱四皓于終南，叔度辭蒲輪于漢岳，蓋以適賢之性為得賢也?！比耐ㄟ^這四封來往問答的書信刻畫出兩位高僧不慕榮華的美好品質(zhì)。最后，又以道恒的感嘆表現(xiàn)二人堅定的求佛之路和此舉的社會反響。

卷二《曇摩流支傳》與此類似，在不到四百字的篇幅里，慧遠的書信就占去了二百多字，成為傳記的實際主體所在。全傳雖只有慧遠大師的一封書信，但卻是全傳靈魂所在，既起到架構(gòu)全文的作用，又包蘊豐富，對翻譯《十誦》經(jīng)的過程、現(xiàn)狀以及效應作出了全方位交代，而傳主的修為、影響，以及當時的譯經(jīng)概貌，都借這封書信有所反映。

其他如《釋慧遠傳》中的多封書信突出了慧遠在佛教傳播、交流中起到的極大作用；《支遁傳》《釋道安傳》引名士與他人書達到側(cè)面贊美傳主的目的；另有“習鑿齒與謝安書云：‘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shù)百，齋講不倦。無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nèi)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數(shù)，亦皆能通，佛經(jīng)妙義，故所游刃。作義乃似法蘭、法道，恨足下不同日而見，其亦每言思得一敘?！保ň砦濉夺尩腊矀鳌罚┟孔约褐滦庞诟呱餐瑯觽鬟_了這樣的內(nèi)容：“后與高麗道人書云：‘上座竺法深，中州劉公之弟子。體德貞峙，道俗綸綜。往在京邑，維持法網(wǎng)，內(nèi)外具瞻，弘道之匠也。頃以道業(yè)靖濟，不耐塵俗，考室山澤，修德就閑。今在剡縣之仰山，率合同游，論道說義，高棲皓然，遐邇有詠?！保ň硭摹扼玫罎搨鳌罚?；“謝安為吳興與遁書曰：‘思君日積，計辰傾遲。知欲還剡自治，甚以悵然。人生如寄耳，頃風流得意之事，殆為都盡。終日戚戚，觸事惆悵，唯遲君來，以晤言消之，一日當千載耳。此多山縣閑靜，差可養(yǎng)疾，事不異剡，而醫(yī)藥不同。必思此緣，副其積想也?！?/p>

由上可見，書中所出現(xiàn)的四十余處書信，不管是名士互相答問，還是名士寄予高僧，亦或高僧致書名士的，都是或側(cè)面或直接地表現(xiàn)高僧豐富而高潔的品格。這些書信不僅展示了高僧的影響和心靈世界，更起到了情節(jié)推進和架構(gòu)作用，并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高僧傳》的人物活動空間，給更多的人物提供了發(fā)言的舞臺，大大增強了《高僧傳》的文學性。

詩贊體的總結(jié)作用

詩、贊、偈等韻文文體的運用在《高僧傳》中也隨處可見，相較而言，贊的數(shù)量最多。清代姚鼐在《古文辭類纂》序言中說：“贊頌類者亦詩頌之流?！?“贊”的本意是稱贊人物，印度佛教文學中有很多這樣的作品，如馬鳴菩薩《佛所行贊》等，文辭華麗，想象瑰麗。中國本土佛贊的出現(xiàn)，大概是在三國六朝時期?！稄V弘明集·佛德篇》主要收錄有支遁《釋迦牟尼佛像贊》《阿彌陀佛像贊》《文殊師利贊》等?！陡呱畟鳌分械馁澥重S富，有高僧互贈的，有名士贈予高僧的，內(nèi)容多是對高僧品德與修行業(yè)績的贊美：

孫綽為《名德沙門論》，自云：“釋道安博物多才，通經(jīng)明理?！庇譃橹澰唬骸拔镉袕V贍，人固多宰。淵淵釋安，專能兼倍。飛聲汧隴，馳名淮海。形雖草化，猶若常在?！保ň砦濉夺尩腊矀鳌罚?/p>

故支遁為之像贊云：“護公澄寂，道德淵美。微吟窮谷，枯泉漱水。邈矣護公，天挺弘懿。濯足流沙，領拔玄致?！保ň硪弧扼脮夷α_剎傳》）

元真早有才解之譽，故孫綽贊曰：“索索虛衿，翳翳閑沖。誰其體之，在我劉公。談能雕飾，照足開蒙。懷抱之內(nèi)，豁爾每融。”（卷四《竺潛傳》）

沙門支遁追立像贊曰：“于氏超世，綜體玄旨，嘉遁山澤，馴洽虎兕?！保ň硭摹队诜ㄌm傳》）

開有弟子法威，清悟有樞辯，故孫綽為之贊曰：“《易》曰翰白，《詩》美蘋藻。斑如在場，芬若停潦。于威明發(fā)，介然遐討。有潔其名，無愧懷抱?！保ā队诜ㄩ_傳》之附傳）

以上慧皎所引之贊，多數(shù)都是在傳記篇末起到總結(jié)傳主功德和評點傳主品德的作用，這樣一種前用散體陳述，后用韻文總結(jié)的形式也是佛教文學常用的形式。在這里，贊所起到的作用是明顯的。如上舉第二例中，對高僧之美德能感化清泉之感應加以贊美，在所引贊之前，慧皎先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護以晉武之末，隱居深山，山有清澗，恒取澡漱。后有采薪者，穢其水側(cè)，俄頃而燥。護乃徘徊嘆曰：“人之無德，遂使清泉輟流，水若永竭，真無以自給，正當移去耳。”言訖而泉涌滿澗，其幽誠所感如此。

由于采薪者污穢泉水，故而泉止水停，泉水的靈性可見一斑。而護公在嘆惜泉水停流，人之無德故不配享有這樣的大自然造化之物，因而準備搬離此地時，泉水居然又奇跡般地涌滿山澗，似乎是要留住這有德之人。高僧的品德感應天地可以說在此又得到印證。在敘事結(jié)束后，慧皎引用支遁為之所作像贊：護公澄寂，道德淵美。微吟窮谷，枯泉漱水。邈矣護公，天挺弘懿。濯足流沙，領拔玄致。

該贊前半敘事，后半詠嘆，既強化了故事的情節(jié)性，又贊頌了高僧出類拔萃的品德。另外在卷九《單道開傳》中也有同樣的例子：

晉興寧元年，陳郡袁宏為南海太守，與弟穎叔及沙門支法防共登羅浮山，至石室口，見開形骸，及香火瓦器猶存。宏曰：“法師業(yè)行殊群，正當如蟬蛻耳。”乃為贊曰：物俊招奇，德不孤立。遼遼幽人，望巖凱入。飄飄靈仙，茲焉游集。遺屣在林，千載一襲。

慧皎這樣安排敘事與贊頌的關系，先言事件，再用贊語來對整個事件作一個韻文式的總結(jié)，并在總結(jié)中再次強化高僧美德，以及形成的影響，這種評價和贊譽既是對全傳內(nèi)涵及傳主品格的一個全面升華，也是作者慧皎借作贊者之語表達自己的欽服與敬佩的一種方式。

除了贊之外，書中還有頌、偈、座右銘等文體，“（偈頌）與漢以后五言詩在詩壇上流行的形勢恰好相應。但這又是一種拙樸通俗的文字。這除了受到譯者文化水平和翻譯文體的限制之外，主要是由于這是宗教宣傳品，必須面向大眾；僧侶傳播經(jīng)典時又主要靠口頭宣講應當明白易解。所以如果把偈頌看成是詩，那是一種接近口語的通俗詩”。有特色者如：

遁乃著《座右銘》以勖之，曰：勤之勤之，至道非彌。奚為淹滯，弱喪神奇。茫茫三界，眇眇長羈。煩勞外湊，冥心內(nèi)馳。殉赴欽渴，緬邈忘疲。人生一世，涓若露垂。我身非我，云云誰施。達人懷德，知安必危。寂寥清舉，濯累禪池。謹守明禁，雅玩玄規(guī)。綏心神道，抗志無為。寮朗三蔽，融冶六疵?？胀尻?，豁虛四支。非指喻指，絕而莫離。妙覺既陳，又玄其知。婉轉(zhuǎn)平任，與物推移。過此以往，勿思勿議。敦之覺父，志在嬰兒。

在此銘中，支遁以勤學勤修來自勉以及勸人，一片慈心可見一斑。卷三《求那跋摩傳》中有一首詩贊遺文，是書中最長的一段，由七十二組對偶句組成，計一百四十四字。全詩極有特色，先以一段對濁世的評論寫明圣賢晦跡的現(xiàn)實：“前頂禮三寶，凈戒諸上座。濁世多諂曲，虛偽無誠信。愚惑不識真，懷嫉輕有德。是以諸賢圣，現(xiàn)世晦其跡?！痹僖鲎髡咦约海骸拔仪竽前夏?，命行盡時至。所獲善功德，今當如實說。不以諂曲心，希望求名利。為勸眾懈怠，增長諸佛法?！苯酉聛碛脭⑹略姷男问街v述了自己的修行過程，一一盡述了每種修習方式以及自己取得的成就。最后則說取得成就后來此傳習佛法的經(jīng)歷：“咸生希有心，利養(yǎng)競來集。我見如火毒，心生大厭離。避亂浮于海，阇婆及林邑。業(yè)行風所飄，隨緣之宋境。于是諸國中，隨力興佛法。無問所應問，諦實真實觀。今此身滅盡，寂若燈火滅。”整體形式頗似佛經(jīng)變文，先用散體講述故事主要內(nèi)容，再用韻體詩進行復述和總結(jié)。陳允吉先生認為這些出現(xiàn)在佛典中的偈頌章句“或以注重緣情體物取勝，或假民歌形式演繹物語，有的汲引群眾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施行道德教化，有的則巧使譬喻、象征手法幫助揭示深奧哲理，雖體貌風格殊異不一，隨機宣說應變無方，但具備顯著的文學性乃是其共有的特點，同樣可視為真正意義上的美文詩歌”。

（作者單位：青海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