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紅

梨園有句行話：二三月飽肚子，十冬臘月站門子。

梅香的首場演出一炮打響，成為華誼班建班以來第一位“開角兒”就走紅的學(xué)徒?？傻搅四甑?，戲院的生意就慘淡下去。這時(shí)候，王師傅也走了，到漢口“大市場”和知名的“牡丹花”董瑤階搭班去了。

其實(shí)，梅香剛來華誼班的時(shí)候，就聽說王師傅想到“大市場”去進(jìn)一步學(xué)習(xí)，那他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去呢？人精程墨香說，王師傅喜歡張師傅。梅香不懂什么喜歡不喜歡。但她記得王師傅請吃飯的那一天，一見到漢華印染廠的少東家梁慶齡，便立馬黑了臉。據(jù)說，前幾天那個(gè)梁少爺又來找張師傅了。之后，王師傅就像丟了魂似的，再也沒有笑過。

再后來，一連好幾天，梁少爺天天到戲院來。有時(shí)候梁少爺早上剛來過，下午張師傅又到顯正街上的漢華印染廠去了。他們之間在談什么，沒人知曉。多嘴的程墨香說，張師傅要嫁人了。

王師傅本來就心有芥蒂，聽到程墨香的話，也沒向張師傅求證，就甩開大伙獨(dú)自去漢口“大市場”了。后來大家才知道，張師傅去找梁少爺，是希望他能出資幫華誼班渡過淡季的難關(guān)。

沒有了王師傅，華誼班就沒人打鬧臺了。毛毛是學(xué)武行的小生，打鬧臺一般是武丑活。

“我試試?！泵废阏f。

她跟王師傅學(xué)過刀馬旦，功夫自然不差。在排演《李慧娘》時(shí)，王師傅還專門教過她吐火。

“那你就試試吧！”張師傅也是無奈。

一開場，梅香學(xué)著王師傅的樣子走矮子步，在臺上翻筋斗，打八叉，然后吐火。可出事就出在吐火上。吐火得先把松香拌著鋸末塞在嘴里，然后吐出來與明火接觸，可每次吐出多少卻不好把握，必須有一定的氣力和嫻熟的技巧。梅香畢竟沒什么經(jīng)驗(yàn)，吐第一口火時(shí)還算順利，可到了第二口，氣一時(shí)沒換過來，嗆到了嗓子，不僅砸了場子，還影響了后面的戲。

王師傅一走，他的鐵桿戲迷也跟著他去漢口“大市場”看戲了，協(xié)誠戲院的觀眾銳減，真是雪上加霜。后來，班主又請了幾個(gè)丑角和張師傅搭班，可總是不如之前的效果好。

偌大的一個(gè)協(xié)誠戲院，不能沒有經(jīng)營，于是，協(xié)誠戲院的老板請了另一個(gè)漢劇班來“頂蕩子”。

“頂蕩子”一般唱三天，而且是唱對臺戲。一個(gè)舞臺上，你唱文戲，他也唱文戲，你演武戲，他也演武戲，而且劇目要求一模一樣。消息一傳出去，武漢三鎮(zhèn)的戲迷都趕來看熱鬧?！绊斒幾印钡那皫滋?，不在戲院售票口賣票，而是直接把售票地點(diǎn)安在西大街上。一時(shí)間，大街上滿是人，你推我擠，就像覓食的螞蟻一般。說一句夸張的話，街上的人若是都舉起衣袖，幾乎要把整個(gè)天都遮住了。

開鑼的第一天，華誼班定下的是折子戲《貴妃醉酒》，張師傅演貴妃楊玉環(huán)?！顿F妃醉酒》是京劇大師梅蘭芳根據(jù)地方戲《醉?xiàng)铄分匦赂木幫晟频慕?jīng)典之作，而漢劇《貴妃醉酒》則是張師傅根據(jù)梅蘭芳的京劇版本再加工而成的。所以，《貴妃醉酒》自然是張師傅的拿手戲，最重要的是，她飾演的楊貴妃，媚而不俗，唱腔柔美，一開口便贏得了觀眾的掌聲。對方的《貴妃醉酒》又哪能和張師傅的相比呢？沒唱多久，就被觀眾喝了倒彩。

第二天再比武戲《演火棍》?！堆莼鸸鳌分v的是楊排風(fēng)的故事。梅香多次扮演楊排風(fēng)，已經(jīng)嫻熟于心，不僅扮相漂亮、嗓音甜潤，表演更是傳神，眉頭一挑，便能獲得一片掌聲。

程墨香對梅香說：“今晚一定火爆?！?/p>

梅香沖程墨香一笑，她有信心。

程墨香也一笑，問梅香：“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梅香反問：“今天有什么不同嗎？”

程墨香往臺下努努嘴。

梅香順著方向，看到了程墨香的父親。

平時(shí)演出，程墨香的父親也會來抬樁，還大把地撒銀子，讓她們返場再唱一曲。那是父親愛女兒，沒有什么奇怪的。

“還不明白嗎？今天是我父親包場！”程墨香忍不住說。

“包場？”梅香的視線沿著舞臺回到程墨香的臉上。

“嗯，贏定了！”

梅香的心里卻不大舒服，這是舞弊，勝之不武，贏了也不光彩。

“難道你愿意草臺班子來頂咱們的‘蕩子’？”

“不愿意！”

“好好唱！”

“嗯。”梅香點(diǎn)頭。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開鑼前，茶房的阿五“噔噔噔”地跑到后臺，低聲和張師傅耳語了幾句，接著張師傅慌張地跟著阿五走下臺去。梅香好奇，便伸頭瞅了瞅，只見幾個(gè)穿著黑衣服的人正在和師傅說話。張師傅一開始還激烈地抗拒，后面也漸漸平靜下來，不叫不喊，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不唱了，場子讓給他們?！睆垘煾捣祷貢r(shí)，沮喪地對梅香說。

“為什么?。俊泵废愕纱笱劬?，不解地望著張師傅。

“羅三爺出面了。”張師傅把自己頭上的水紗拆下，坐在一張椅子上。

羅三爺是街上有名的混混，平日里不僅愛耍橫，還總詭辯。聽說他最近和日本人勾搭上，如今就是官府的人也得讓他三分。誰要是惹上他，就只能吃不了兜著走了?？磥?，羅三爺是被對方的戲班買通了，所以幫著他們。

張師傅曉得，吃梨園飯的人，是惹不起這種黑勢力的。只是梅香想不通，羅三爺為啥要幫著一個(gè)草臺班？

“你傻?。∫欢ㄊ菂f(xié)誠戲院老板的陰謀詭計(jì)?！?/p>

“怎么會呢？協(xié)誠戲院老板可以直接趕我們走，何必要請羅三爺？”

“是?。≌绽碚f，‘頂蕩子’不過是換個(gè)方式賺錢。去年的演出淡季，不是也有人來‘頂蕩子’，于是，淡季不淡，戲院還大賺了一筆?！?/p>

大家議論著，張師傅卻揮揮手，讓大家趕緊卸妝，收拾行李。

張師傅答應(yīng)羅三爺應(yīng)該是不想惹事，畢竟羅三爺不好惹。羅三爺沒想到張師傅這漢陽有名的角兒，如此識大體，會這么快同意讓出經(jīng)營多年的地盤，于是令協(xié)誠戲院的老板拿出一筆銀子來，作為張師傅等人的遣散安置費(fèi)。這樣一來，真是一舉兩得，他羅三爺既賺了銀子，又有面子，賠錢的倒是戲院的老板。

羅三爺就是這樣一個(gè)狠人。

協(xié)誠戲院的老板也覺得很冤，他原想通過“頂蕩子”的方式，鬧出一些響動，在淡季也賺點(diǎn)錢，沒想到請來的戲班卻和羅三爺有了勾當(dāng)。這下倒好了，不僅賠了銀子，還失去了在本地已有人氣的張懷蝶。重要的是，新來的戲班子有羅三爺這個(gè)后臺，自己今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了。

當(dāng)天晚上，張師傅悄悄地離開了。

兩位師傅走了，這華誼班也散了。其他的師傅也紛紛離開，自找出路。大多數(shù)學(xué)徒都被領(lǐng)回家，只有梅香和毛毛無家可歸。

哪兒還有去處？梅香和毛毛想到了白鶴村的土地廟。

白鶴村鄰近熱鬧的西大街，卻是一塊荒地。據(jù)說白鶴村里有一口古井，每到陰雨天，便會從井底升起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霧氣，形似白鶴，故得名“白鶴井”，那塊野地自然也有了一個(gè)名字：白鶴村。

從西大街去白鶴村，要拐進(jìn)一個(gè)小巷子，沿著小巷走一條曲曲折折、拐來拐去的小路。白鶴村雖然叫村，但并沒有人居住，起伏的小山丘上亂石嶙峋、雜草叢生。山下倒有幾畝不知誰種的稻田，夾雜在蕪亂的野地中，顯得格外扎眼。

土地廟就建在白鶴村最高的一座山頂上，隱在一片雜樹叢中。通過土地廟殘缺的飛檐琉瓦和坍塌的房梁，能感受到土地廟當(dāng)年雄姿凌空、蔚為壯觀的景象。在土地廟的門前立著一塊乾隆年間的石碑，上面的文字已經(jīng)模糊，大概是當(dāng)年漢陽府衙捐贈的。廟里供著一尊土地爺，泥塑的，端坐著，還是笑盈盈的樣子……

在土地廟待了幾日，身上的盤纏也用得差不多了。梅香和毛毛都覺得這樣待下去也不是辦法。梅香想起了外婆，于是帶著毛毛一路趕到老關(guān)村。

到了外婆家，已經(jīng)是傍晚了。

見到梅香，外婆自然很高興，抱著梅香大哭了一場。自從死了女兒，外婆再也沒有進(jìn)過城，也沒有見到過梅香。外婆拿出自己攢下的雞蛋，下了兩碗雞蛋面，梅香和毛毛吃得很香。

在外婆家住了幾日，舅舅是無所謂的，可舅娘卻不舒服：“自家都難養(yǎng)活，還帶兩個(gè)。”

這幾天，梅香也知道了外婆家的困窘，舅舅患上肺癆，整天抱著藥罐子，下田干活只得落在外婆和舅娘兩個(gè)女人身上，日子實(shí)在是過得捉襟見肘。

毛毛說什么都要走。梅香攔住毛毛，說：“要走一起走！”

“你在外婆家好好的，何必出去受苦？”

“我們是師兄妹，應(yīng)該有難同當(dāng)?！?/p>

毛毛詞窮了，他一時(shí)也想不到好的出路，只能暫時(shí)留下，走一步看一步。

（未完待續(xù)）

搭班：戲曲藝人參加某一班社演出，作為其中的成員。

頂蕩子：“蕩”即“檔”，新老兩個(gè)戲班子唱對臺戲進(jìn)行比試，如果老的班子敗北，被稱之為“頂”了“蕩”，會被踢館的戲班頂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