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充實原則是公司法的基石,關乎公司、股東及債權人的合法權益。然而,實踐中股東未足額繳納出資或抽逃出資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為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激發(fā)市場活力,我國在司法解釋中探索了股東資格解除制度,并于2023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中正式確立了股東失權制度。作為《公司法》修訂的重要創(chuàng)新,該制度對完善公司治理具有重要意義,但在具體實施中仍需司法解釋和實踐進一步規(guī)范。股東失權制度通過催繳義務、決議失權、股權處理及異議救濟等機制,以沒收股權的方式促使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然而,制度在適用上仍存在模糊地帶及瑕疵,其正常運行需要與配套措施相配合。只有在平衡各方主體利益后,股東失權制度才能真正實現(xiàn)其價值。
股東失權的制度定位
股東失權制度的學理基礎
在公司治理中,股東通過履行出資義務與公司建立法律關系,其核心權益包括股利分配請求權和清算剩余財產(chǎn)請求權等。然而,當股東未能履行出資義務時,公司可啟動股東資格解除程序。這一制度在法理上體現(xiàn)了商事規(guī)范對傳統(tǒng)合同終止機制的適應性改造,既保留了單方解除權的程序要件,又融入了商事組織的團體法屬性。
根據(jù)我國《公司法解釋(三)》第17條規(guī)定,董事會在啟動除權程序前,需向瑕疵出資股東送達書面催繳通知,并設置不低于法定期限(通常為兩個月)的履行寬限期。若股東在寬限期屆滿后仍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董事會可形成有效決議,解除其股東資格,終止其與公司間的組織法聯(lián)結。從團體法維度來看,股東除權制度的適用需在公司法律關系網(wǎng)絡中進行價值衡量。這一制度本質上是一種基于組織法視角的系統(tǒng)性調整機制,涉及股東平等原則的實質貫徹、公司資本維持的底線要求以及外部債權人信賴利益的合理保障等多重價值目標的動態(tài)平衡。
公司資本的真實性是企業(yè)正常經(jīng)營的物質基礎,也是其信譽和市場競爭力的核心保障。充足的資本確保了公司在經(jīng)營活動中的獨立性和抗風險能力。然而,股東長期不履行出資義務,將直接侵蝕公司資本,限制其經(jīng)營活動的開展,甚至危及公司的存續(xù)。因此,保障公司資本的充實,既是股東的責任,也是公司治理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股東按期足額繳納出資是公司章程的基本要求,也是股東契約精神的體現(xiàn)。這一義務不僅是法律強制要求,更是股東對公司及其他利益相關方的承諾。
股東失權制度的歷史沿革
2023年12月29日修訂通過的新《公司法》首次以明文形式確立了股東失權制度,集中體現(xiàn)在第51條與第52條。該制度適用于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覆蓋公司設立階段的原始出資及存續(xù)期間的增資擴股行為,旨在維護公司資本的真實性與充實性,通過強化股東的資本繳納責任,推動公司治理結構的良性運轉和商事組織的穩(wěn)健發(fā)展。
股東失權制度并非全新概念。其雛形可追溯至2011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三)》(以下簡稱“《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該條款雖未直接使用“股東失權”一詞,但已包含相關內容。2020年修正的《公司法》司法解釋(三)將第18條調整為第17條,未作實質性修改。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股東失權制度與德國《公司法》中的失權(Kaduzierung)規(guī)則及除名(Ausschlieβung)規(guī)則有所不同,更像是股東失權與除名制度的結合體,雖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兩種制度的功能,但仍可視作股東失權概念在我國公司法中的首次體現(xiàn)。
2021年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首次公布正式引入股東失權制度(第46條)。經(jīng)過多輪修改與審議,該制度最終在新《公司法》第51條和第52條中得以確立。
股東失權制度現(xiàn)存問題分析
從公司契約理論的角度來看,公司本質上是一系列明示或默示的合同關系的集合。股東失權制度的宗旨正是基于這一理論,旨在督促股東及時履行其對公司的最核心義務——出資義務,從而保障公司資本的維持與充實。這一制度不僅體現(xiàn)了商事效率原則,也彰顯了權利義務一致性的精神。股東失權制度在設計時力求平衡以“欠資股東”為中心的多方主體利益,包括公司、其他股東以及債權人等。但從目前的法律規(guī)定和實踐情況來看,股東失權制度仍存在一些問題。
股東失權的適用范圍
抽逃出資是否適用股東失權制度?現(xiàn)行《公司法》第53條通過單列規(guī)范模式,明確將抽逃出資排除在股東資格解除機制的適用范疇之外,構建了獨立的歸責范式與責任承擔規(guī)范體系。學理界對資本抽逃行為的定性存在較大分歧,主要形成“義務違反說”與“權利侵害說"”兩大學術陣營?!傲x務違反說”認為,抽逃出資屬出資義務履行瑕疵的延伸形態(tài),而“權利侵害說”則基于物權變動理論,指出出資財產(chǎn)完成權屬轉移后,即形成公司法人財產(chǎn)權。股東后續(xù)抽回資金,本質上是對公司獨立財產(chǎn)權的非法侵害,而非單純出資義務的消極不履行。從這一邏輯出發(fā),顯然應避免將股東失權制度與抽逃出資行為混為一談。
非貨幣出資失權制度的適用性探討。新《公司法》第51、第52條并未采納《公司法》草案“一審稿"”中關于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以及非貨幣財產(chǎn)實際價額顯著低于認繳出資額的兩種情形,僅規(guī)定了股東未按期出資的情況。這是否意味著非貨幣出資"不實的情形被排除在股東失權制度之外?這一問題值得探討。從比較法角度看,德國《有限責任公司法》將股東"失權制度限于貨幣出資。這是因為德國在商事登記時會對非貨幣出資進行核實,出資不實的股東需承擔補足差額的義務。我國情況有所不同,公司登記設立時并不核查出資,也未明確規(guī)定非貨幣出資的評估義務人,這可能導致出資不實的情況。從本質上看,非貨幣出資不實屬于未足額出資的一種情形?!豆痉ā返?8條也明確了非貨幣財產(chǎn)的出資形式。因此,排除非貨幣出資適用股東失權制度,可能并不符合我國的司法實際。
股東失權的程序審視——以董事會為視角
董事會催繳義務機制有待完善。新《公司法》明確了董事會在核查和催繳股東出資中的責任主體地位,并賦予其對瑕疵出資股東宣告失權的自由裁量權。然而,現(xiàn)行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在保障董事會基于公司最大利益作出決議方面存在明顯不足,缺乏對未按期繳納出資股東的同等對待約束機制,難以確保董事會催繳義務的實質性公正。此外,新《公司法》規(guī)定失權股權可通過減資注銷處理,但變更出資期限、增資減資的權限仍歸股東會所有。公司資本結構的調整大多需經(jīng)股東會討論決定,而董事會作為公司日常經(jīng)營管理的核心,對公司資本、股東認繳比例與實繳情況更為熟悉。因此,董事會負責失權制度下的催繳工作更具合理性,但如何實現(xiàn)董事會催繳機制與股東會減資程序的有效銜接,仍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董事會寬限期設置的合理性探討。在股東失權制度中,“寬限期屆滿”是董事會發(fā)布股東失權通知書的必備要件。然而,目前新《公司法》僅規(guī)定寬限期不得少于60日,對寬限期的具體設置仍賦予董事會較大的自由裁量權。這種安排可能引發(fā)諸多問題。一方面,股東出資期限通常記載于公司章程,修改出資期限需遵循嚴格的股東一致表決規(guī)則。然而,股東失權制度下的寬限期設置可能繞開這一規(guī)則,導致董事會在未充分考慮全體股東利益的情況下,單方面決定寬限期的長短。另一方面,若催繳最后期限未明確,股東可能長期以被催繳的形式存在,繼續(xù)享有股東權利,這不僅變相縱容了欠資股東,還可能導致董事與欠資股東相互包庇,例如通過不設置具體寬限期或設置過長寬限期,使欠資股東規(guī)避失權風險。
董事會失權決議受到欠資股東影響。根據(jù)現(xiàn)行規(guī)定,股東是否因未履行認繳出資義務而失權,最終取決于董事會決議。然而,這一機制存在明顯漏洞,kennel導致董事會作出不公正的決定。一方面,如果未繳納出資的股東占據(jù)董事會多數(shù)席位,甚至擔任公司唯一董事,董事會很可能被該股東控制,難以作出對其不利的決議。另一方面,法律未明確欠資股東兼任董事時,是否可以參與失權程序啟動和寬限期屆滿后發(fā)出失權通知的表決。這種情況下,欠資股東可能主導董事會決策,使股東失權與否淪為任意性事項,進而損害公司資本和其他股東的權益,導致失權程序中的出資催繳、寬限期等前置環(huán)節(jié)形同虛設。
對相關主體的利益分析
首先,來討論失權股東的法律后果。
股權兼具財產(chǎn)屬性與管理功能,尤其在公司治理中,臨界股權股東往往憑借其持股比例對公司事務擁有重要影響力。然而,新《公司法》規(guī)定的股東失權制度為“等比例失權”,即股東僅喪失欠繳資金范圍內的股權。這種規(guī)定在形式上看似公平,但在實際操作中可能引發(fā)更大的不公平。具體而言,股權可拆分,但控制權卻不能分割。對于臨界股權的股東,失權可能導致其喪失對公司事務的實際控制地位,進而影響其對公司治理的影響力。在某些情況下,這甚至可能違背臨界股權股東加入公司的初衷,最終對公司利益產(chǎn)生負面影響。
股東賠償責任與懲罰責任的缺失?,F(xiàn)行《公司法》中,股東失權制度的賠償責任與懲罰功能存在不足。在立法過程中,“二審稿”第51條曾明確規(guī)定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承擔賠償責任。然而,“三審稿”將該款前置至第49條后,僅強調瑕疵出資股東的補足出資責任與損失賠償責任。這一變動使得股東失權后的賠償責任在規(guī)范層面“消失”,導致欠資股東是否應對公司損失承擔賠償責任變得模糊。
與德國、英國等國家對欠資股東采取沒收已繳納出資及對應股權的懲罰性措施不同,我國現(xiàn)行股東失權制度缺乏對未按期足額出資股東的明確懲罰功能。學界通常認為,失權本身已具有懲戒性,無需再通過沒收股東已繳納部分股權來強化懲罰。然而,這種觀點忽略了股東可能利用失權制度逃避出資義務,進而加重其他股東責任的風險。股東失權可能成為股東逃避責任的手段。根據(jù)新《公司法》第50條,設立時的股東需對未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承擔連帶責任。然而,這一規(guī)定可能被利用:若某個股東故意不履行出資義務,其他股東可能推動公司董事會啟動失權程序,將連帶責任轉化為按出資比例承擔的補繳責任,從而將“連帶”責任轉為“按份”責任。此外,股東可能利用失權制度快速退出經(jīng)營不佳的公司。當公司經(jīng)營狀況欠佳、股值下跌時,股東拒絕履行出資義務,可能是為了規(guī)避經(jīng)營風險。這種情況下,股東失權反而成為一種“解脫”,而非懲罰。這與公司經(jīng)營良好的股東失權的懲罰性功能形成鮮明對比,削弱了股東失權制度的威懾力。
其次,來看看其他股東按比例補繳的情況。
新《公司法》第52條規(guī)定,股東失權后的無主股權應暫時歸公司庫存股,若公司6個月內未將其轉讓或減資注銷的,則由其他股東按出資比例補繳出資以維持資本充實。然而,這一規(guī)定在實際運行中存在諸多問題。
一方面,有限責任公司的封閉性與人合性決定了股權對外轉讓難度較大,而減資程序煩瑣復雜,會增加公司的資金壓力與決策成本。因此,補繳程序往往成為股東失權后的首選手段。然而,“補繳”本質上是強制其他股東承擔欠資股東的出資責任,這種責任分配缺乏充分的法理基礎,尤其對那些無意接手失權股權的股東來說,補繳義務顯得不合理。
另一方面,按出資比例承擔補繳義務雖然一定程度上維持了初始股權結構的穩(wěn)定性,但也打破了公司與股東之間的“有限責任”屏障。有限責任制度的核心優(yōu)勢在于將股東的投資風險限定在認繳出資范圍內,而現(xiàn)行股東失權制度的相關規(guī)定,實際上擴大了股東的出資風險,削弱了有限責任制度的原有優(yōu)勢。
接下來,我們討論股東失權制度下的第三人權益保護問題。
新《公司法》的股東失權制度雖完善了公司內部治理,但在保護第三人權益方面仍存在諸多問題,尤其是對債權人的保障不足。一方面,股東未按期繳納出資不僅直接損害公司利益,"還可能威脅公司債權人的利益。結合新《公司法》第54條的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當公司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諘r,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可能同時面對債權人加速到期的請求和董事會的催繳。如果寬限期屆滿股東仍未履行出資義務,債權人請求權與董事會失權決議之間的適用矛盾便凸顯出來:債權人已提出加速到期請求時,董事會是否還能作出失權決議?反之,董事會先作出失權決議后,債權人能否再要求失權股東承擔出資責任?這些問題在新《公司法》中并未明確。
另一方面,股東失權后,其股權成為公司庫存股,債權人能否直接請求欠資股東承擔清償責任成為關鍵問題。此前,《公司法》司法解釋(三)規(guī)定,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須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不能清償?shù)膫鶆詹糠殖袚a充賠償責任。但《公司法》修訂后,相關條款被刪除,立法者對失權股東是否仍需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態(tài)度變得模糊,債權人對失權股東的請求權缺乏明確的法理基礎。
此外,公司對失權股權的處置也對債權人權益產(chǎn)生影響。無論是將失權股權對外轉讓還是內部調整,股權持有人的更換均無需通知債權人,這容易導致信息不對稱,"損害債權人利益。而在股權注銷導致公司減資的情況下,公司財務結構、運營能力和抗風險能力均會受到影響,債權人須充分行使普通減資程序下的權利,要求公司提前清償債務或提供擔保。
瑕疵標的受讓人資本充實責任存在規(guī)范配置盲區(qū)。新《公司法》第88條第2款確立了瑕疵股權轉讓后的責任框架,規(guī)定轉讓人與受讓人需對未實繳出資部分承擔連帶責任,但受讓人符合善意取得要件時(即不知且不應知權利瑕疵存在),可免除其責任。然而,現(xiàn)行規(guī)范對失權主體后續(xù)出資義務的存續(xù)狀態(tài)缺乏明確規(guī)定。從規(guī)范解釋角度看,股東資格經(jīng)法定程序解除后,原股東與公司間的資本繳納法律關系終止,此時應依據(jù)商事外觀主義原則,將資本充實責任轉由現(xiàn)權利主體知曉轉讓股權為瑕疵股權,股權的認定標準尚不明確,轉讓方公司是否承擔告知義務也未有明確。其次,若適用第88條瑕疵股權的轉讓規(guī)則,轉讓股東可能承擔補充責任,而受讓股東未能足額繳納出資時,轉讓人需“代人受過”,這顯然存在缺漏。此外,當股權被前置取得后,受讓人亟須持有該部分股權時,轉讓人的補充責任如何界定也亟待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
在我國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的背景下,探討新《公司法》下股東失權制度的完善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該項制度不僅保障公司運營和融資投資,還為企業(yè)的成長與經(jīng)濟的繁榮提供制度支撐。然而,現(xiàn)階段該制度仍存在一些需要完善的地方,亟待學界進一步探討和相關司法解釋的明確。完善股東失權制度,不僅能強化對各主體權益的保護,還能構建一個更加規(guī)范、有序、充滿活力的市場環(huán)境。這不僅是法律實踐的需要,更是推動經(jīng)濟高質量發(fā)展的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