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最后一個寒假,俺揣上學校食堂發(fā)的兩塊蒿子餅回了家。那時莊稼連年歉收,大隊公共食堂也無米下鍋,中午只給社員提供一頓煮黃豆湯,碗底的黃豆粒兒屈指可數(shù)。趕上俺哥當了李寡婦家的上門女婿,俺家少了一個整勞力,俺娘倆的生活雪上加霜,苦日子似乎望不到盡頭。大隊食堂離家有里把路,小腳娘沒力氣來回跑,嘆氣說:“俺在家歇歇腳吧。”那會兒家里的灶被拆了,鍋也拿去煉鐵了。俺安慰娘:“娘別擔心,等俺吃飽喝足,捎帶一罐黃豆湯回來。”等俺把一瓦罐黃豆湯遞給娘時,娘將瓦罐支在磚頭上燒把火,往湯里添一把野菜,捧起罐子喝得有滋有味。
看娘家里家外忙個不停,俺心疼得慌。十三歲的我雖說個頭小,身子單薄,但俺決心幫娘撐起這個家。暑假里我就跟生產(chǎn)隊長說:“俺快初中畢業(yè)了,派工算上我吧!”隊長是個退伍兵,穿一身褪色的黃軍裝,因在部隊施工眼睛受過傷,看人有點斜視。他歪過臉瞅我,關(guān)切地問:“能行嗎?”我點點頭:“能行,俺干一天算半個工吧。”隊長沉默一會兒,說:“先學著干吧,別累著?!蹦菚r男勞力一天掙十個工分,女勞力掙八個工分。我算半個男勞力,比婦女還低三個工分呢,但這也算是一種特殊照顧了。我心中暗自發(fā)力,要跟著隊長干出模樣來。
八月里,秋玉米剛孕穗,被鄰隊的豬越界過來啃了不少。垅里垅外都是咬得稀碎的嫩玉米,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村民不答應了。于是,隊長就到鄰村挨家挨戶查問“豬怎么跑出來了”,但沒人承認。隊長使出看家本領(lǐng),決定打一場伏擊戰(zhàn)。他把十來個青壯勞力分成兩組,一組鉆進玉米地攆豬,另一組則在水渠邊蹲守。隊長吩咐:抓個活豬更好,抓不到活的就打斷它的腿,非要給它一點顏色看。隊長叫俺守在渠邊,一再囑咐要注意安全。那條水渠是兩村的分界,有一米多深,三米來寬。豬被趕出玉米地之后,鐵定要跳進水渠逃回去,那會兒極有可能逮住它。果然,當玉米棵子中響起陣陣“哦嗬”聲,十來只豬就爭先恐后躥出來,攆豬的人在后面緊追不舍,豬嚇得撲通撲通跳進水渠,拼命往岸上游?!安荒茏屗芰耍 卑硜聿患岸嘞?,縱身跳進水里,順勢抱住一頭百十來斤重的豬(比俺還重),任豬在俺懷中又蹬又咬,俺死活不松手。幸虧隊長及時趕來用鐵叉叉住豬頭,喊俺“快放手”,俺的手一松開,那頭倒霉蛋豬便一路嚎叫跑回去了。俺顧不上手臂被抓得鉆心的痛,忙問隊長:“不是能抓活的嗎?”隊長卻搖搖頭:“不能讓豬傷著你!”
打那以后,鄰隊的豬不再跑來禍害莊稼。隊長人前人后表揚了我。
寒假俺回到家,秋收接近尾聲。打谷場上,有成堆未脫粒的玉米棒子,也有曬干揚凈,用圈席圈起來的糧囤。隊長說,留足種糧,交了公糧,余下分給大伙作口糧。為防止糧食被偷,隊長白天干活,夜里帶人守夜,人都累瘦了一圈,我便自告奮勇跟他守夜。
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皎潔,大地鋪上一層銀白色,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看得見。俺扛上一把鐵鍬,跟著隊長場里場外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我說:“隊長,今晚月亮大,沒人敢來偷?!闭f著,隊長咦了一聲,指著遠處一個人影,忙拉俺貓下腰躲在大石滾后頭。那人背個鼓鼓的蛇皮口袋越走越近,俺看清他是老富農(nóng)的獨生子,人稱“大少爺”, 二十郎當歲,是出了名的夜貓子,白天看不到他人影兒。夜貓子出來準沒好事干。興許是俺的鐵鍬月下反光的緣故,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閃身鉆進一片灌木林。等了一會還沒見他露頭,隊長便包抄過去斷他的后路。不料他又鉆了出來,這回肩上斜搭著一只空袋子。他看清是我,故作鎮(zhèn)靜打了一聲招呼就想溜?!罢咀?!”我壯著膽子喊了一聲,又揚了揚手中的鐵鍬。隊長趕來問他半夜出來做啥?他支吾說“趕集”。隊長斜了他一眼,吼道:“糊弄鬼?。 背藐犻L盤問之際,俺鉆進灌木林搜出一堆被他扔掉的玉米棒子,鐵證面前,夜貓子不得不耷拉下頭。
經(jīng)上級查實,“大少爺”晝伏夜出,累計偷了本隊和其他隊一千多斤糧食,被法院判了刑。
說來也巧。不久后大少爺從勞改隊脫逃,連夜走了幾十里路回到家,因為擔心上頭追捕他,就躲進自家的菜窖里不敢見人。那天夜里我出來解手,竟意外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我急忙報告隊長帶民兵把他堵在菜窖里逮個正著。
田里有了好收成,大伙有了積極性,紛紛要求把打下來的糧食交給國家,支援災區(qū)渡過難關(guān)。我向隊長請戰(zhàn):“俺也參加送公糧。”公社糧站有五六里遠,隊長囑咐俺挑擔子不要貪多,“身子骨還沒長好,累了就歇歇?!崩显捳f,十里無輕擔。俺挑幾十斤重的擔子跟在大伙后面,左右肩換過來換過去,實在吃不住勁了,只得歇一歇。誰知挑擔子走路,越歇越想歇。眼看就要掉隊,隊長不由分說從我的擔子里捧出一些糧放進他的擔子。那一刻,俺臉上汗水和著淚水可著勁兒往下淌……
送公糧回來,隊長對我說,經(jīng)過小隊、大隊以及公社三級評比,我被評為公社勞模,隔天要到鎮(zhèn)上開勞模大會,公社食堂還要燒好飯好菜招待勞模。俺聽了心里美滋滋的,一心想吃上那頓好菜好飯。那天開勞模會,隊長沒去。聽說公社給他一個名額,可被他拒絕了。隊長說:“我當過兵,有任務該我上,有榮譽該我讓。”一邊說,一邊用鼓勵的眼光看著我,我的臉霎時紅了起來,心里說:隊長,你真好!
勞模大會開得很隆重,給我這個小勞模也戴上大紅花。開飯了,勞模十人“一桌”,席地而坐。上過一盆米飯和幾道青菜、豆腐、南瓜湯之后,隨著一聲“頭菜來了!”大師傅笑嘻嘻地端來半瓷盆紅燒肉,肉冒著濃濃的香氣,可盆剛一放下,就被四周流星一般的筷頭子一搶而空。等到俺下筷子時,盆內(nèi)早已撈不著肉塊了,俺好歹劃拉一點肉汁放舌尖舔了舔,覺得真是噴香好吃。俺盯著空盆,悄悄咽下口水,把遺憾和委屈藏進心里。
假期過完返校時,隊長把我送到村頭。他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讀書,不要忘本,要記得你是我們推選的勞模?。 贝撕?,我讀完中學,考取了大學,帶著鄉(xiāng)親們的囑托和期許離開了故鄉(xiāng)。往后的生活好比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可一想到當年沒吃到嘴的那盆紅燒肉,似乎有一股濃濃的肉香撲鼻而來。俺咂巴咂巴嘴,又想起還當過一回勞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