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礦山

上世紀(jì)80年代初期，我因為爬格子“爬”出了一點名堂，一個偶然的機(jī)會，被“特招”到千里之外的礦山工作。

特招人員對我說：“擬安排你到礦機(jī)關(guān)宣傳科或礦職工子弟學(xué)校工作。”可到了礦山時，上面來了紅頭文件，規(guī)定：“無論是大專院校分配來的學(xué)生還是‘特招’人員，都必須下礦井鍛煉?！钡V井生產(chǎn)，采煤、掘進(jìn)是一線，機(jī)電、運輸是二線，我被分配在井下運輸隊。我知道，這是企業(yè)對我的關(guān)心，因為井下運輸隊每個月有一半時間可以在地面上班。雖然礦山偏僻冷寂，但我心里熱乎乎的。

在運輸隊上班，天天與鐵礦車和煤炭、矸石打交道，作業(yè)時用手推肩扛，而且還要時刻注意安全。在礦井下上班，最難是冬天換工作服：數(shù)九寒天，把熱乎乎的衣服脫下來，換上汗津津、冷冰冰的工作服，渾身哆嗦。同寢室的工友小張無意中知道后，每次換工作服，都主動幫我拿到烤火房去烤熱，然后讓我換上。

礦井下的活兒，勞動強(qiáng)度較大，加之礦區(qū)偏僻，生活單調(diào)，八小時以外，大多數(shù)礦工要么賴在床上睡覺，要么邀約老鄉(xiāng)喝酒，要么圍一堆人下象棋，而我伏在15瓦昏暗的燈光下“爬格子”。無論休班日還是節(jié)假日，我?guī)缀跆焯烊绱恕?/p>

讀了十幾年書，加之家庭生活困難，我的身體不太好，干礦山這些體力活還真的有些吃不消。在那些困難的日子里，隊里的工友們處處關(guān)照我。一次上夜班，我一個人在井口輪子坡下車場甩道上班。上班時，因下放空礦車時操作不當(dāng)，致使3個礦車下道。這屬于生產(chǎn)事故，必須盡快處理好，不然就要影響礦井下煤炭轉(zhuǎn)運。礦車是鐵鑄造的，一個車重千余公斤。要把笨重的礦車扶上軌道，我既無體力，又無經(jīng)驗。我用工具左抬右撬，始終無法把礦車弄上軌道。就在我非常著急的時候，在附近作業(yè)的工友們聞訊趕來，很快就幫我處理好了。

工友們大多是上世紀(jì)50年代末期，從四面八方的農(nóng)村來到礦山的，他們常說自己“文化水平有限”，讀家信、寫家信之類的事，都喜歡找我?guī)兔?，我樂于幫他們的忙。平時，工友們家屬來礦探親，都要帶一些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他們做好吃的都請我去。他們還喜歡叫我“秀才”，老礦工說：“高中生在古代，就算秀才。”他們喊我“秀才”時，我心里很高興。

運輸隊每班有十七八個作業(yè)點，工作有輕有重，本來是輪流轉(zhuǎn)崗，但班長每天排工時，有意給我安排一些體力不強(qiáng)的作業(yè)點。我還注意到，每次輪到班長做輕巧時，他總是讓給我。平時，與工友們一起上班時，他們都有意無意讓我做一些輕巧活兒。工友們開玩笑說：“你是吃筆墨飯的，將來我們還要請你幫忙呢！”我點點頭，雖然不知道今后能否幫忙，但他們的話我記在心里。

隊長是個年輕人，精明能干，他知道我干礦井下活有困難，對我格外關(guān)照。他對我說：“你有文化，多寫些隊里的好人好事，給礦廣播站和局《礦工報》投稿，完成隊上的宣傳任務(wù)，隊上給你算工日；你每個月給隊上辦一期黑板報，也給你算工日?！边@樣下來，我每個月有五六天可以不下礦井。隊長還找了個理由：“用人所長?！?/p>

我住的是集體宿舍，20來平米住4個人。平時，我們4個單身漢同上班、同下班，又一起到職工食堂吃飯、喝酒；工作之余，一起打撲克，擺龍門陣，日子算是自得其樂。同寢室的周師傅，是個熱心人，冬天里，他每天一早起床，把烤火爐提到外面山坡下，用柴火引燃二炭，等待燃去煙霧后提回來，放在寢室的中間，整個屋子熱乎乎的。有時，他還利用烤火爐，把家里帶來的臘肉、香腸煮好，請我們一起品嘗。

礦區(qū)90%的礦工都是單身漢，住集體宿舍。其實，這些“單身漢”大多數(shù)是結(jié)了婚的，他們的妻子在老家農(nóng)村或鄉(xiāng)鎮(zhèn)。為解決礦工妻子來煤礦探親的問題，每個基層單位都專門安排了2～5間“探親房”，其面積一般都只有七八平方米。一個基層單位二三百個職工，卻只有2～5間“探親房”。礦區(qū)地處深山老林，不是坡，就是坎，建房很困難。平常，礦工的妻子來探親，要提前幾個月申請。因此，“黑哥們”常常抱怨“探親房供不應(yīng)求”。

沒過多久，同寢室王師傅的妻子來探親。由于隊上的“探親房”還有探親家屬住著，我們?nèi)齻€人就只好搬出去，到上夜班的工友那里去住。我剛參加工作，人生地不熟，晚上11點過了還沒有“擺平”。這事被隊長知道了，他很快就給我找了一個上夜班職工的床位。

煤礦地處深山老林，又幾乎是“黑一色”的男人世界，找女朋友比上青天還難！第二年，親戚朋友費盡千辛萬苦，在老家縣城為我找了一位有城鎮(zhèn)戶口的姑娘。那個年代，城鎮(zhèn)戶口本不亞于如今競技場上金牌的分量！但惱火的是因為沒有新婚房而無法結(jié)婚。親朋好友都擔(dān)心夜長夢多，一再催我快點結(jié)婚。

就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刻，隊里一位正在探親的職工家屬，主動提出提前回老家，讓出探親房作我的“新婚房”，這實在令人感動。

到礦山第五年的春天，我在全省職工讀書征文活動中獲得一等獎。當(dāng)我收到去省城參加頒獎大會的通知時，心里又忐忑不安了，我是一個普通礦工，去省城參加頒獎大會，可能嗎？

我來到礦宣傳科，向科長說了去領(lǐng)獎的事。科長說：“你得了獎是好事，可到省里開會我做不了主，你去找一下分管礦領(lǐng)導(dǎo)?！?/p>

“這事有點懸。”旁邊一位辦事員搖頭說。聽見這些話，我心里涼了大半截。

我不甘心，還是找了分管礦領(lǐng)導(dǎo)。

分管礦領(lǐng)導(dǎo)告訴我：“礦上也收到了這個通知，但你這是個人行為，如果要去，差旅費你個人承擔(dān)?！甭犃诉@些話，我失望透了。

我悶悶不樂地走出礦部辦公樓，剛出大門，就碰見下井歸來的礦長。他剛過不惑之年，以前是另一個煤礦的副礦長，前不久才調(diào)過來任新職的。

“小伙子，今天咋個不高興，有啥事嗎？”礦長問我。

“我……唉！”我支支吾吾。

“走，到我辦公室慢慢說?！?/p>

到了辦公室，我把會議通知遞給礦長，并把碰釘子的事委婉地告訴了他。礦長當(dāng)即把分管礦領(lǐng)導(dǎo)和宣傳科長請到辦公室來。

礦長問他們：“礦上的職工到省里參加頒獎大會，你們說說看，該不該去？”

“這個……這個……”他倆支支吾吾。

礦長說：“礦上的職工得了獎，是我們?nèi)V的榮譽。”

“對，對，礦長說得對。”他倆異口同聲回答道。

“去參加省里頒獎大會，按出差辦理手續(xù)，工資照發(fā)，差旅費礦上報銷?！钡V長一邊安排，一邊在通知單上簽字。

“礦上的職工得了獎，是我們?nèi)V的榮譽”。幾十年來，礦長這句話一直溫暖著我，激勵著我……

杜華賦：川煤集團(tuán)退休職工。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經(jīng)濟(jì)日報》《工人日報》《新民晚報》《四川日報》《四川文學(xué)》《陽光》《劍南文學(xué)》《草地》等，出版文學(xué)作品集《永遠(yuǎn)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