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青山

在栽下今年春天最后一棵樟子松后，杜軍祥撩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仰面倒在了白山上。整個人像一個氣球，在他擦汗的時候，一不小心放了氣。木蘇也跟著倒臥在杜軍祥的身邊，剛巡山回來的木蘇似乎也累了，學著主人的樣子享受起了暖和的陽光。閉著眼睛，杜軍祥哼唱起了自己改編的一首山歌：“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再不是從前那座山，梁也再不是從前那道梁；山再不是那從前的山，狗還是從前的那條狗，人哪，走在綠海云里頭，吼一聲信天游……"”

一

一山一狗一人。

山名白山，狗叫木蘇，人是復轉軍人杜軍祥。將山和狗放在人的前面，這是杜軍祥經常說的一句話：“山比狗強，狗比我強?！痹诘胤椒窖岳铮皬姟辈粌H有好和優(yōu)越的意思，還被賦予了能行、享受、成功等含義。如果以輩分論，這句話里山可以說是爺輩，狗是父輩，而一心在白山上植樹的杜軍祥只能是孫子輩了。

去年一個秋天，杜軍祥的又一把鐵锨，已磨下去了兩指。一面山荒坡上的魚鱗坑錯落有致，就好像大山捧著的一只只空碗。坐在秋風里的山頭上，杜軍祥望著天說：“老天呀，你就行行好吧，把雪下得席片一樣大！”杜軍祥的意思就是冬天的一場場大雪，能將這一只只空碗裝滿。杜軍祥并不迷信，可每個人的心中，總會泛起迷信一樣的美好愿望。

冬天是下過幾場雪，可比杜軍祥希望的“席片”差遠了。最初的兩場雪，只是飄了幾片雪花，或者根本不能算下雪了，像是花麻揚花似的。大寒里的一場雪，還算有模有樣。但跟杜軍祥心里想裝滿一面山的一只只空碗的雪，其實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只能將山下的雪鏟到背簍里，一天天地背到山上，將一些碗喂個半飽，將大山喂個半飽。

杜軍祥又開始盼望今年春天的雨水了。

柳眼吐綠，陽氣上升，大山剛剛解凍，杜軍祥就開始植樹了。一棵棵樟子松，在杜軍祥堅實的手上站起來了，一棵棵站在一面山上，讓一面山的那一只只空碗一下不再空了。等杜軍祥一锨一锨填埋好曬了一個冬天的陽土后，那些空碗一只也看不到了。一面山的樟子松，讓一面山有了生機，像是給荒山披了一件綠色的斗篷，在春風中抖擻。滿山坡風吹雨淋出來的那些旮旮旯旯的皺褶，瞬間被撫平了……

雨卻沒盼來。一整個春天，老天爺就吝嗇地在白山上飄過了幾朵云。好像路過似的，極不情愿地落了幾點能數得過來的雨滴，連地皮也沒灑濕，這能叫雨嗎？在杜軍祥眼里，一場春雨的規(guī)模和標準，應該是一首歌曲里“三月里的小雨淅瀝瀝瀝瀝瀝，淅瀝瀝瀝下個不?！钡暮〞沉芾?，或者是一首古詩中“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滿園春色?？蓻]有一場春雨的春天，對于杜軍祥來說也對于白山來說，那簡直不叫春天。

此時，正午暖暖的陽光曬著杜軍祥。這些天來的疲累，毛毛蟲一樣開始從骨頭縫縫里往外爬，好像氣球僅存的一點點氣還在往外漏著。他感覺到了一絲輕松，一種像他曾經站完一班崗似的輕松。望了一眼天空，還是沒有一疙瘩云朵，他突然又生出一種難以釋懷的情緒。是啊，要是老天爺還是溫暖的太陽，那他明天一早就得到溝里去挑水，他要一馬勺一馬勺地喂這些樹苗。盡管這是去年秋天就挖好了的一片坑，盡管在冬天他將雪鏟進了這些坑里，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這一山的樹苗就會集體喊渴。他要是不給它們一馬勺一馬勺地喂水，這些樹苗就會一天天被渴死的。

多少年了，杜軍祥的春天仿佛是被擠壓在一塊的。一天與一天之間，一小時與一小時之間，沒有絲毫縫隙。他一個人一座山，一捆一捆的樹苗，一身一身的汗水。他更像是在給大山做新妝，做一身綠色的新妝。一縷縷陽光，一陣陣綠風，就好比透明的絲線，他在植樹的時間里穿針引線。對了，他就是一個縫山工，在用綠色將一座山和另一座山連成一片，在用鳥鳴將一座山和另一座山連成一片。那就是爺爺的翠嶺了，那也是他夢中的翠嶺。

后山上傳來“吱、吱”的嘶叫聲。木蘇仰起頭，循聲望過去，霍地站起“汪汪”了兩聲。杜軍祥擺手一個臥下的動作，木蘇又乖乖地躺了下來。杜軍祥知道，是老鷹逮到野兔了，“吱、吱”聲是野兔在老鷹利爪下的掙扎。林子起來之后，山上的野兔不請自來，越來越多，已然成災了。好在緊跟著來了老鷹，幾只老鷹已在山上安家落戶。從望遠鏡里，杜軍祥還看到過老鷹叼著野兔喂一只幼崽的情景。每每看著老鷹在天空飛翔，杜軍祥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老鷹在他心中的形象，也從一個偷雞賊變成了這大山的守護神。

在杜軍祥童年的村莊，每當老鷹像一塊破布似的在天空飄浮時，母親們就開始緊張地呼喚了：“雞，咕、咕、咕……”雞兒明白這是危險來臨的信號，可老鷹總能在母親的叫聲里，在雞兒還來不及躲藏時，叼起一只母雞不聲不響地飛走。爺爺說，是人們將老鷹的森林砍伐完了，老鷹沒得食物了，才到村子里偷雞；爺爺說，他小時候，村莊的天空從來沒有老鷹，老鷹是翠嶺的老鷹?，F在，老鷹還真的是這大山的守護神，是這些年來一直飛翔在夢里的一朵吉祥的云。可愛管閑事的木蘇，就是不明事理，好像擔心兔死狗烹似的，一聽到老鷹獵著野兔了，就想撲過去解救野兔，卻一次次被杜軍祥喝住。

孤獨就像一只怪物，只要杜軍祥一閑下來，它便不知從什么地方，說來就一陣風似的來了。杜軍祥一次次嘗試著，不讓這只怪物靠近他，試圖封堵住它可能出現的每一個路口?？晒陋氶L了翅膀似的，從天上來了；又像會鉆地似的，在山坡上突然探出半個頭來……而對抗孤獨怪物唯一的辦法就是，他一天一天地忙著，從春天忙到夏天，再從夏天忙到冬天。一天天地忙，一年年地忙。他甚至不能回頭，回到那些長成林子的山上，去享受一回他多年來的綠色成果。

杜軍祥不用回頭，依然能看得見，那一座座林子的山，現在像一團團升起的云朵，在風中涌動，在天邊綠著，讓他看不夠。他明白一棵棵樹是白山的孩子，只有這一棵棵挺拔長起來的樹，這一片片綠云，白山才生動起來了，白山才有了生機。有那么幾次，杜軍祥覺得白山像要跟他說話，白山派一只喜鵲來了，白山派一陣清風來了，在一陣喳喳聲里，在一陣嗡嗡林濤聲中，白山確實要與他說些什么——可聽著聽著，怎么又成爺爺蒼老的聲音了……

在難得的輕松里，杜軍祥又回到了遙遠的軍營。結束了朝氣蓬勃的學生時代，杜軍祥頓時有一種車到山前沒有路的感覺。他失魂落魄應付著一天天升起的太陽，也應付著父親眉頭皺成秋菊似的一張臉。直到一年一度的征兵開始，杜軍祥才發(fā)現眼前還有一條光明大道——杜軍祥順利地走進軍營，在軍營里杜軍祥明白了人生的價值，也確定了他人生的坐標——他要綠化白山，哪怕用他一己之力，也要綠化白山！

白山啊白山，什么時候才能變綠？

杜軍祥在想著爺爺的話。爺爺說，“白山”不知是哪個混賬東西叫下的名字?！鞍咨健痹谒麄兡菚褐唤小按鋷X”——翠嶺上長滿了各種植物，楊、柳、松、柏自然不用說，什么欒樹、毛梾、灰楸、杜松、白樺、紅樺、槭樹、刺槐、板栗、木姜子、水栒子、胡枝子、牛奶子、山荊子、遼東櫟、槲櫟、麻櫟、栓皮櫟、槲樹、橿子樹、黑格蘭、毛葉小檗、馬先蒿、石沙參、黃薔薇、狗舌草、狼牙刺、虎榛子、沙棘、酸棗、連翹、山桃、馬兜鈴、木藤蓼、南蛇藤、蝙蝠葛、麥瓶草、蠅子草、大火草、紫花地丁、瘤毛獐牙、忍冬、海棠、射干、金剛刺……提起這些植物，爺爺如數家珍，一氣道來。

可是爺爺輩的翠嶺，從燒山開荒起，沒過多少年，竟然被改名“白山”了！"也是，幾百里光禿禿的荒山，不叫白山，再叫翠嶺，不就等于把白胡子老漢叫小娃娃嘛！再說，要是讓后輩們知道“白山”原來叫“翠嶺”，幾百里的森林是讓先人們毀了，還不罵死他們——真是一些“吃祖宗飯，砸子孫碗”的東西！

翠嶺成為白山之后，只剩風的呼嘯和丑陋、荒涼了。一座座黃土的山峰刀削斧劈似的，如虎狼，如風帆，如怪物，在一年四季的風中，真可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個個樹樁如給翠嶺劃上數不清的句號。

時間無言，時間卻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在爺爺的惋惜聲中，杜軍祥跟爺爺說：“等長大了，我就植樹，把‘白山’再改回‘翠嶺’的名字。”

爺爺點頭，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孫子有出息，可你要記著，男子漢濺出來的唾沫都能點著燈。”

誰知本來的一句戲言，竟成了壓在杜軍祥身上的千鈞重擔。杜軍祥上中學時爺爺去世了，他突然就像欠下了一屁股永遠還不清的債務，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其實不知道白山有多大，從小看見山連著山，山繞著山，而山背后還有多少座山，他心里根本沒個底兒！杜軍祥幻想著有孫悟空的本領，他要是能拔一根頭發(fā)變出一群的他，那他寧可把一頭的黑發(fā)拔光拔盡，在他一聲聲神奇的“變”里，就有無數的杜軍祥帶著鐵锨、镢頭，背著、抱著樹苗走上白山，去植樹去造林了！那他給爺爺的綠色承諾，就不再是一張空頭支票。

現在，杜軍祥想著他一個春天的汗水，用不了幾年時間，就能變成一片綠云，籠住這一座荒山。鳥兒也會在他的目光里壘窩，聲聲鳥語會使這一座荒山生動起來。這跟他一年年植下的樹一樣，他身后的一座座山，已經完全變綠。遠處的那座山，也就是他三十年前開始植綠時栽上的樟子松，比大碗口還要粗！溝底的幾棵，因靠近河水，長得比他家垴畔還高了，有二十多米，他都快摟不住了！一個老木匠要買兩棵，給兒子結婚做實木床和家具，出價一棵一千元。杜軍祥一口就拒絕了，并說：“一棵一萬也不賣——這樹不是賣的！”老木匠不解：“你植樹不是賣的，難道是看的！”杜軍祥笑了：“老叔啊，你說對了，我植樹就是看的！”老木匠想說什么，又沒說出口。但杜軍祥心里明白，老木匠是看他窮得只剩下這一山山的樹了。那樹，看著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摟著睡，還能看出一個俊婆姨不成！

是啊，在杜家山村，幾乎所有人家早就搬出土窯洞了，有蓋了樓房住的，有在城里買單元樓住的。只有杜軍祥一家，不，是他一人，還住在爺爺的土窯洞里，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婆姨姜月芳數落他愚昧落后，腦筋僵化，總也走不到人面前；又開導他說：“人能活多少年，你當兵當傻了吧？尋漢尋飯哩，我跟你是享福來的，不是植樹來的！”杜軍祥卻當耳旁風，你說你的，我做我的。姜月芳一氣之下，帶著兒子、女兒進了城。

那些天，杜軍祥一下又回到高考落榜的苦悶中了。在精英制教育的體制下，縣城中學真正能上榜者寥寥無幾，而名落孫山其實像瓜熟蒂落一樣，自然也沒幾個同學為此而傷感。可杜軍祥覺得再次面臨人生重大的失敗……他和妻子姜月芳雖說沒有離婚，但實際上開始了各自的獨立生活，和兩家人沒多少區(qū)別——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女兒杜小荔大學畢業(yè)已考上了公務員。現在只有女兒不時回山里看他，也只有女兒支持他植樹造林。這幾年來，杜小荔年年還要上山來，幫他植上幾天樹，他勸也勸不走。

杜軍祥心里明白，女兒是心疼他。

太陽已偏西，杜軍祥的肚子也跟著“咕咕”叫了起來，他扛起鐵锨下山。木蘇伸了一個懶腰，霍地跑在杜軍祥前面。

二

杜軍祥邊走邊哼著山歌。

遠遠地看見窯洞升起一縷溫馨的炊煙，在向他招手似的。他知道是女兒杜小荔回來了，昨天晚上女兒跟他視頻，說今天回來。女兒一定給他做下一頓可口的飯菜，他突然覺得肚子更餓了，有些餓得一步都不想走的感覺。上了鹼畔，杜軍祥就嗅到了一股燉羊肉的清香。木蘇“汪汪”地叫了兩聲，像是報信。杜小荔從窯洞里走出：“爸，回來了——”

“嗯啊，小荔又給爸燉羊肉了！”杜軍祥頓時覺得一身的疲勞跑得不見了蹤影。這些年來，植樹是他的精神支柱，而女兒也仿佛就是其中的一片綠，一片始終溫暖在他心頭的一片綠——這跟兒子杜小林完全不同！杜小林更像扎在他身體某處的一根刺，不時地讓他覺著一種痛，卻怎么也拔不出來。杜小林也完全跟他媽媽姜月芳一樣，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為了享受生活……

木蘇搖著尾巴跑過去，跟杜小荔打招呼，又用腦袋蹭了蹭杜小荔。

杜軍祥拉開門，讓杜小荔先進。杜小荔又讓他先走，還沒等杜軍祥拉女兒進門，木蘇就毫不客氣地搶先躥進家里。杜小荔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冊子，遞給杜軍祥，說：“爸，這是一冊清朝丁縣令的《勸民種樹俚語》——給你的?！倍跑娤榻舆^冊子打開：

老鄉(xiāng)們，聽我說，莫招賊，莫賭博，少犯法，安本業(yè)。多養(yǎng)牲，勤耕作，把莊前莊后、山澗溝坡，多栽些楊、柳、榆、杏各樣樹種。這栽樹，有秘訣：入土八九分，土外留少些，頭年插根深，次年容易活。牛羊不能害，兒童不能折，立罰章，嚴禁約，年年多種，年年多活。將來綠成林，能吸云雨，能補地缺，能培風水，能興村落，又況那柴兒、杠兒、椽兒、柱兒、檁兒、板兒，子子孫孫利益多——

看著《勸民種樹俚語》，杜軍祥不由得念了起來：“你看那肥美土地，發(fā)旺時節(jié)，萬樹蔭濃處處接，一片綠云世界。行人蔭息，百鳥鳴和，山光掩映，日影婆娑，真可愛，真可樂。”這不正是他夢中的青山綠水嘛！這冊石印的《勸民種樹俚語》，紙色雖已發(fā)黃，但還可以嗅到淡淡的墨香。杜軍祥像得了一件寶貝似的激動起來：“謝謝小荔！”女兒笑了：“我還用謝謝？”

“要感謝，要感謝的！”杜軍祥問女兒：“花了不少錢吧！”杜小荔說：“是我同學田文送的，他爺爺傳下來的！”杜軍祥盯著女兒，手舉《勸民種樹俚語》：“老實交代！”杜小荔解釋：“田文知道你植樹的事，就給我送來了——其實是送你的！”杜小荔臉紅了起來：“爸——田文是我高中同學，又跟我一起考的公務員！”杜軍祥笑：“小荔眼睛里有水哩，爸相信你！”

轉眼到了夏天，又是干旱無雨。眼看著春天栽上的松樹苗，一棵棵像孩子打瞌睡似的開始發(fā)蔫。杜軍祥看天氣預報，一天天還是晴天，連一個“多云”也沒有。杜軍祥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了，他給杜小荔打手機，讓她到勞務市場再雇幾個農民工——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前年夏天，杜小荔抱著一顆西瓜上山來了。看著一臉汗水的女兒，杜軍祥將水擔放下，說：“這大熱天的，你怎么來了？”

杜小荔笑著說：“我來慰問爸爸呀?！?/p>

放下西瓜，杜小荔挑起水擔就走。杜軍祥想拉住女兒，又想著讓女兒試一試。他用鐵锨切開西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此時，木蘇巡山回來了，他將西瓜皮遞給木蘇，木蘇卻轉過頭去，他只好給木蘇也切了一塊西瓜。杜小荔挑著夠兩馬勺的水從溝里上來了，木蘇跑上前去迎接。杜小荔埋怨道：“我是盛滿了的，這水不聽話都逃跑了?！?/p>

杜軍祥笑：“你沒把木片兒擱在水上面，水怎能不逃！”

杜小荔不解，自言自語地說：“這木片兒怎就擋住水了？”

“這山路顛簸，上面不擱木片兒，攔不住水花?！倍跑娤槠鋵嵰舱f不出個所以然來。

還剩兩塊西瓜，杜軍祥說：“小荔，你先吃西瓜，我去挑水。”

杜小荔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肩膀，自己怎么這么嬌氣了。她本想著能幫父親挑幾擔水，可力不從心，擔子在她肩膀上怎么都不聽使喚，水桶左擺右晃，兩桶變成了兩馬勺，讓自己都覺得有些難堪?？粗煽诘奈鞴希判±竽闷鹩址畔?，放下又拿起。看著一山干渴的小松樹，她突然有了主意。她將兩大塊西瓜拿到一棵小松樹下，用手刨開干土扒拉下瓜瓤，再埋好土踩實。她自己啃起了西瓜皮，哎呀，這西瓜皮原來這么甜！她喉嚨里的火，在西瓜皮香甜的汁中一下散去了。她又將父親吃下的西瓜皮，在一棵小松樹下用力擰汁，可沒有幾滴西瓜汁流下來。她將西瓜皮遞給木蘇，木蘇知趣地啃了起來。幾只蜜蜂飛來了，一只率先落在西瓜皮僅有的一絲紅瓤上，獨自忙碌起來……

杜軍祥挑著滿滿的兩桶水上來了。水桶里的木片兒神奇地在水面上來回舞動。水花兒跟著跳著華爾茲，像被施了一種魔力，一滴也沒有溢到水桶外面去。電視里的魔術表演也不過如此啊，學文科的杜小荔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杜小荔回到縣城，就在勞務市場雇了幾個農民工。她給杜軍祥打電話說：“爸，你不要管他們的工錢，我給結算?！敝?，杜軍祥還沒有雇過農民工，他也沒預算過這一筆開支?？裳劭粗豢每谜磷铀稍诙径镜娜疹^下，似乎只有一口喘氣的勁了，就有一種發(fā)焦的感覺，他只能答應女兒，說：“工錢我付，爸手頭還有呢！”

杜小荔知道一根筋的父親，頓了頓說：“爸，那行！你也不要那么累死累活的了，恨不得一天掰成兩天——你一個人就是長上十雙手，也綠不完白山！”

“我綠不完，不是還有你們嘛——我夢里一回回看見白山變成翠嶺了！”杜軍祥說。

“你可再不敢‘老鷹’了——我現在、我現在可忙哩！”杜小荔邊說邊笑。

前年秋天，杜軍祥拉了一車柳桿上山。這是他實現白山混交林體系計劃的一部分。栽柳桿不像栽小樹苗，為保證成活率，栽柳桿的每一個坑，起碼要一米見方。立秋節(jié)氣，連續(xù)多天高強度地勞作，他的手掌里布滿了一道道的血裂子，加之長期的饑一頓飽一頓造成了營養(yǎng)不良。那天下午，杜軍祥突然聽到柳桿“咯噔”“撲哧”生長的拔節(jié)聲。一棵一棵柳桿仿佛吹了仙氣似的，在斜陽下舒枝展葉，迎風起舞。一棵一棵的毛頭柳像湖泊中的泉水，一圈圈從山坡上漫開，不斷地漫開。一座山綠了，又一座山跟著綠了。林濤如歌，鳥語似詩，他看見萬木蔥蘢，他看見山山青翠，他看見一棵棵綠樹潮水般向他涌來，他看見一座座青山潮水般向他涌來——白山綠了，白山無邊無際地綠了，這不是爺爺的翠嶺嗎！杜軍祥突然感覺自己是一只大鳥，不，是一只老鷹！翅膀正從他的腋下迅猛地長出，和手臂連為一體了，兩只腳也變成了老鷹有力的利爪，他一躍而起……

木蘇“汪汪”叫著箭似的沖下山。木蘇圍著杜軍祥叫個不停。木蘇試著用嘴叼起杜軍祥來?？啥跑娤閷嵲谔亮?，像一截樹樁。木蘇跑回村里，木蘇叼住正在打場的鄰居劉老漢的衣襟。劉老漢明白了什么，是不是山上來狼了？劉老漢叫了幾個人，拿著鐵锨斧杖，跟著木蘇——他們背回了跌得不省人事的杜軍祥。劉老漢幾個人打電話的打電話，叫醫(yī)生的叫醫(yī)生——村里的醫(yī)生，其實是一個老獸醫(yī)，可也只有老獸醫(yī)懂些醫(yī)術。老獸醫(yī)給杜軍祥檢查了一下，除了擦傷似乎好著哩。老獸醫(yī)從杜軍祥人中一針扎下，一滴黑血冒出，杜軍祥跟著活了過來。劉老漢問杜軍祥怎么就跌下山了？杜軍祥支支吾吾，借口沒小心腳下滑了。

等杜小荔回來時，杜軍祥頭也不暈了，已經完全清醒過來。杜小荔要帶杜軍祥到縣城醫(yī)院檢查，杜軍祥死活不肯：“不就摔了一跤嘛，你爸我可是軍人出身！”杜小荔放心不下，跟單位請了幾天假，在家陪著杜軍祥，就像伺候月婆子一樣，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

年底，杜小荔回家過年來了。杜軍祥才跟杜小荔說了他變“老鷹”的事。杜小荔笑個不停，又問：“爸，樹木也有拔節(jié)聲？”

杜軍祥說：“我總是能聽得見，也許是我耳朵有問題了?！?/p>

三

已經連續(xù)三年了，一到夏天，老天爺像專門跟杜軍祥過不去似的，不知把云朵都藏在了哪里，硬是一滴雨也不給他下。杜軍祥無奈，一天天從溝里挑水，一馬勺一馬勺地喂他的樹苗。可他一個人喂不活這一座山連著一座山的樹苗啊，只得臨時雇工——這也是杜軍祥一年里最大的一筆開銷。去年夏天花了三萬多，秋天花了兩萬多，將政府給的林業(yè)補貼費差不多花完了。

多虧了政策的支持！

“山高盡禿頭，黃沙滾滾流。”上百年來，陜北之北的毛烏素南是水害，北為沙患，每年輸入黃河的泥沙超過5億噸。風沙越過長城，一路南侵，眼見著要握手白山了。群眾苦啊，十年九不收，走西口，逃南山，背井離鄉(xiāng)是幾代人無奈的選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毛烏素在北治沙南治水的決策指導下，近百萬的干部群眾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造林行動。一個個新的專業(yè)戶產生了，就是造林治沙專業(yè)戶，造林治山專業(yè)戶。一棵棵樹，仿佛一面面綠色的旗幟，從北至南，在陜北黃土地上飄了起來……

杜軍祥是從八十年代后期走進白山的。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备赣H數落杜軍祥：“務勞好莊稼才是正事兒——靠樹養(yǎng)活不了家！”

杜軍祥說：“不是要養(yǎng)家——我栽樹是為綠化白山，是為美化環(huán)境?！?/p>

“那白山和環(huán)境是你們家的？關你屁事！”

“當然關我事了，看著光禿禿的白山，我心里就不舒服；再說我不栽樹，后人哪有蔭涼乘！”

“狗吃老鼠，多管閑事——我能看到你把嘴掛起的一天?！备赣H扭頭走了，從此也徹底不再過問杜軍祥的白山和環(huán)境。杜軍祥明白父親是餓怕了，嘴上總是吊著沒糧食的日月，說著人窮山也窮了，樹葉和草不管能吃不能吃都煮著吃了，山光溜溜的，不見一星的綠。

丈夫杜軍祥和鄉(xiāng)政府簽下承包治理白山的合同后，婆姨姜月芳還支持他說：“男子漢就要有志氣?！庇终f：“一下有了這么多的大山，我感覺像富翁了！”

“山綠起來，才算‘富翁’——現在咱啥也不是?！?/p>

姜月芳的富翁與杜軍祥的富翁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姜月芳只是要過上富翁一樣的好日子，而杜軍祥心里的富翁是社會價值。

因此，在杜軍祥走進白山時，姜月芳緊跟其后?？蓻]過兩年，姜月芳就泄氣了。她心里的光景日月，并不是眼下這沒完沒了地植樹。她的白臉在太陽下曬成了驢糞蛋，兩只手粗糙得像打糞錘。夏天，母親來家里看她，都有些不敢相認。母親心疼女兒，拉起女兒的手說：“都說當兵的心狠，不讓你找，你偏要找——可也沒見這么狠的！”

生下女兒杜小荔后，姜月芳就再沒有上山。

鄉(xiāng)親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真正當家做主。莊稼地就是一家人的臉面，誰家的莊稼長不好，那才叫丟人！眼看著一家家光景越過越好，只有杜軍祥家沒什么變化，衣食住行就能說明一切。姜月芳愛面子，身上連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就整天大門不出地窩在窯洞里。白山就像一個無底洞，植樹投進去的錢連個響聲都沒有。起初沒有一分錢的補助，樹苗全要靠自己掏錢買。幾年下來，她家的光景捉襟見肘，欠下了一屁股的債。杜軍祥將能借錢的親戚，借了一個遍。盡管親戚信任杜軍祥，綠化白山是務正，可親戚不是銀行，沒有多少的余錢。

姜月芳覺得愈來愈抬不起頭來了。

兒子杜小林出生后，姜月芳的奶水不足，她心里清楚是營養(yǎng)沒跟上。孩子餓得嗷嗷哭，姜月芳跟杜軍祥說：“得用奶粉補充?！笨啥跑娤榫谷贿B給孩子買奶粉的錢也拿不出來，還說：“我給咱媽說了，炒一盆小米面——我就是喝面糊糊長大的?！?/p>

姜月芳一氣之下，拖兒帶女地進了城。

縣城的生活是全新的，姜月芳的計劃一個也難以落實。縫紉有縫紉部，洗衣有洗衣店，原來她計劃中的工作，早已成為歷史。城市的大街小巷又種不成莊稼啊，可好馬不吃回頭草，姜月芳只好叫母親進城幫她帶孩子，她不信憑自己的一雙手，養(yǎng)活不了自己和孩子，她去附近的一家賓館當起了清潔工。

少了婆姨的埋怨聲，杜軍祥倒覺得耳邊清靜了?？蓻]了孩子的嬉鬧，孤獨就在杜軍祥心頭開始生根發(fā)芽。爹娘要杜軍祥去城里接回婆姨和孩子，杜軍祥也答應了。誰知姜月芳回家的條件是杜軍祥不再上白山造林，還要杜軍祥賣掉白山的林木到南方打工！

“上兵伐謀，最狠莫過于誅心?！痹诓筷爼r，這是嘴上總是兵法的班長經常講的謀略。杜軍祥現在才明白了其中含義，姜月芳這是要誅他心啊。幾年來村里幾個后生候鳥似的，開春就到南方打工去了。年底回家，兜里裝的是一沓沓嶄新的票子，誰看著不眼熱！但這不是他杜軍祥的事業(yè)，這不是他杜軍祥的人生目標?？粗路艰F青的臉，杜軍祥給杜小荔遞去兩顆小白兔奶糖，丟下女兒不舍的哭聲轉身走了，毅然決然地走了……

結束了？也沒結束，因為杜軍祥和姜月芳誰也沒提出離婚。藕斷絲連也不是，杜軍祥只是承擔著兩個孩子的生活費，杜小荔上小學了，他帶著去報名；杜小林上中學了，他也帶著去報名。杜小荔考上了大學，他直接送到省城的學?！判×值膶W業(yè)卻止步在了中學。高中還沒畢業(yè)，杜小林便輟了學。杜軍祥勸了幾次，可杜小林鐵了心似的，并把所有的課本付之一炬，又將書包撕成一塊塊的碎片?！叭烁饔兄?，一只豬娃兒頭上，也頂著二升糠的命哩?！苯路荚捯衾锸且环N幸災樂禍。杜軍祥只好跟兒子妥協(xié)，說：“小林，不上學也行，那你跟爸上白山植樹——我按月給你付工錢？”杜小林白了一眼杜軍祥說：“我沒你的遠大理想！”

那一年，造林補貼和撫育補貼政策開始實施，杜軍祥一下有了幾萬元的補貼。姜月芳帶著兒子回來了，這是她離家多年第一次回來。杜軍祥以為婆姨這是回心轉意了，誰知剛進家門，姜月芳便說：“我也植樹了，政府的補貼，應該有我的份！”杜軍祥氣不打一處來：“我見過無恥之徒，可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姜月芳臉頓時紅了，說：“我看你死了，還能背走白山的樹林不成！”

杜軍祥說：“我是背不走，可也不會留給你背?！?/p>

“爸，你這是要讓我們在城里餓死！”杜小林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你不要叫我爸，我沒你這樣的兒子！”杜軍祥的黑臉越發(fā)黑了：“誰讓你們進城了，城里不是有奶嗎，還能餓死人！”

杜小林也自知理虧，說：“媽，咱走，討吃要飯，我也再不到杜家山來?！?/p>

那一年，杜軍祥受到省林業(yè)廳表彰獎勵，并被授予“綠色衛(wèi)士”的稱號。會議期間，與會代表們去秦嶺參觀生態(tài)林場天然林保護工程。秦嶺幽深的峽谷，流水淙淙，鳥聲啁啾，茂密的竹海、絢爛的紫荊，如一個天然的大氧吧，讓杜軍祥感慨萬千。何時白山能像秦嶺一樣，為黃土高原增添一抹綠色啊，拱衛(wèi)毛烏素，成為八百里秦川的綠色屏障！

爺爺曾說過，富饒的關中平原是翠嶺和秦嶺之間的明珠。而毛烏素之所以成為不毛之地，就是因為青山和翠嶺的生態(tài)遭到了毀滅性地破壞。那是走西口、逃南山的開始，那也是馬頭琴和陜北民歌里的憂傷……

秦嶺回來，杜軍祥去學?？赐畠憾判±?，說：“小荔，爸有錢了，這是一萬元獎金，留給你當學費。”

杜小荔不要：“爸，我不用錢的，學校有獎學金——這一萬元錢，你能植一山的樹木，我能聽一山的鳥語，多好！”

杜軍祥說：“政府實施造林補貼和撫育補貼政策，從此白山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p>

那一年的植樹節(jié)，縣上領導帶著幾十名干部，帶著一車樟子松和側柏苗，走進白山。盡管杜軍祥明白，這只是一種支持，或者說是一種形式。但杜軍祥并沒放過這種支持的機會，畢竟這是近百把鐵锨、镢頭的勞動力。他想起在部隊時，連里每次野營訓練的情景。他將這一個連的勞動力，以排、班為單位拉上白山，由縣長負責督導檢查。干部們一個個黑水汗臉的，可誰也沒有叫苦喊累。幾個右手手指頭焦黃色的，大概是煙癮發(fā)作，抓耳撓腮的，可他們只能忍著，讓勞作驅散煙癮。大半天的時間，干部們竟然完成了一個山坡的植樹任務！

縣長總結時說，通過義務植樹活動，要在全縣掀起“白山植綠、心中播綠”的熱潮，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要堅持生態(tài)優(yōu)先、綠色發(fā)展，黨員干部群眾要積極參與到植樹造林、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行動中來，切實為美麗毛烏素、美麗白山建設打造生態(tài)底色……

一陣春風吹過，森林掀翻一座綠海。

杜軍祥眼里一陣朦朧，“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他終于迎來了一個綠色的發(fā)展時代，綠色才是生命的顏色，綠色才是山川大地的顏色。他想告慰爺爺，白山回到翠嶺的時間不會遠了！

那一年杜軍祥被評為省優(yōu)秀復轉軍人、全國綠化先進工作者、全國勞動模范……

哪怕幾年連續(xù)的干旱，細若游絲的螞蟻河，看上去是那么虛弱，可細流潺潺，汩汩不絕。從白山深處蜿蜒流來，北去匯入無定河。一條河為什么叫螞蟻河？沒人知道。爺爺說，一天山里突然就流出一條河水，水面上漂浮著一片黑色的螞蟻——這條河就叫螞蟻河。后來，杜軍祥在縣志里看到關于螞蟻河的一個傳說：白山在成為白山后，干旱少雨，異?；臎觯诟稍锏臍夂蚶?，動物們會飛的飛了，能跑的跑了。從此再沒見過狼、獾、狐貍、黃羊等野生動物。民國年間，一個黑螞蟻家族為拯救白山，從山底啃出一眼清澈的泉水。在泉水涌出的瞬間，黑螞蟻家族多數成員為此獻出了生命……也有傳言，螞蟻河水流宛若螞蟻爬行，因此就叫螞蟻河了。

傳說畢竟是傳說，無從考證，也無需考證。讓杜軍祥難以接受的是縣志里還有縣長的一紙公告，其大意是：為紀念螞蟻的義舉，我縣民眾不得以任何形式，阻擋螞蟻河的流徑。說來也奇怪了，即便是五六十年代，縣里曾號召向白山要糧，修造梯田，挑水澆地，卻沒有在螞蟻河上打壩或引水上山的計劃。

杜軍祥在白山修建螞蟻河水庫的計劃，也只能想想了，再說下游還有多少人靠螞蟻河生活哩。還有哪些小動物，它們會不會已將螞蟻河視為生存的家園！而傳說里那一群黑螞蟻，會不會是動物們的找水部隊？因為螞蟻的家，在看不見的地下。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再不是從前那座山，梁也再不是從前那道梁；山再不是那從前的山，狗還是從前的那條狗，人哪，走在綠海云里頭，吼一聲信天游。”勞動之余，山歌有一種神奇的解乏力量。杜軍祥哼唱著，孤獨也繞著他遠去。

白山再不是白山了。

白山由大大小小的幾萬大山組成，橫亙在毛烏素沙漠的前方。明長城就蜿蜒在這幾萬大山之中。白山主峰老虎腦海拔1886米，就聳立在杜軍祥承包的治理區(qū)內。而鷂子嶺、獨狼峰、一面山、紅石崖、野狐梁、跌哨坡、月亮山、星星峁……幾百座山峰簇擁在老虎腦周圍，也荒涼著老虎腦的周圍。三十多年來，杜軍祥一個人已在一座座山頂上，點燃綠色烽火似的，植起了一片片的樟子松和側柏。山上有了植被，水便不往坡下流了。杜軍祥將這一招稱作“點穴封山”，顧名思義就是找準白山的“死穴”，在山頂植以松柏，封堵雨水，也封堵荒涼。

一面山太險了，顧名思義一面山只有向陽的一個陡坡面。一面山像萬千大山桅桿上升起的風帆，高聳在白山群峰簇擁的天際。而對于杜軍祥來說，一面山卻像一帆風順的一個反義詞。人上去都困難的一面山，不要說在陡坡植樹了，但樹能上去。一次，杜軍祥看到兩個孩子吹白絨球似的蒲公英玩：白絨球綻放成一個個小小的降落傘，像風的使者，在空中輕輕地飄舞著飛向遠方……杜軍祥突發(fā)奇想，他將榆樹成熟的榆錢兒一串串收集起來，裝進竹籃，吊在窯洞通風的窗戶上邊。在天氣預報的一次降雨前，借著山風，杜軍祥將榆錢兒一把一把地拋向一面山。榆錢兒張開小小的翅膀，翩翩飛舞著，飛向一面山的懸崖絕壁。沒過多久，杜軍祥在望遠鏡中竟然看到一面山上一棵棵小榆樹芽破土而出?，F在，這一棵棵榆樹，春天掛滿了一樹樹的榆錢兒，一面山上的榆樹開始自我繁殖了。杜軍祥也用同樣的方法，在鷂子嶺、獨狼峰的陡坡上，實施借風“送樹”上山，并將這一招稱作“飛花播榆”。

山羊也爬不上去的一座座大山，樹自己“飛”上去了。“飛花播榆”省工省力不說，榆樹小小錢幣似的翅果，在自然狀態(tài)下生長出來的下一代幼樹，生命力極強。年復一年，就一株株長起來了，也綠起來了。杜軍祥還試著在風中揚紫花苜蓿籽上山，但收效甚微，一化肥袋的苜蓿籽，綠了可以數見幾十株苜蓿。

“暴雨起山洪，泥水滿坡行；治溝不治坡，到頭一場空。”杜軍祥在植樹綠化治理白山的同時，總結出灌木圍護是必不可少的工程措施。他又在“飛花播榆”的經驗上，又琢磨出種檸條的“泥丸綠山”。而且檸條的生命力極強，除冬季外，其他三季都可以種植，相比于其他植物而言時間范圍更為寬松。杜軍祥將寧條籽團在泥巴中，然后將寧條籽的泥丸，扔上一個個險坡陡坬?！澳嗤杈G山”的目標就實現了，檸條籠罩的綠里，也成了百靈鳥快樂的家園。

白山在杜軍祥“三板斧”的招數下，一年年綠起來了。

還有一條柏油路從縣城直達白山。交通局先是修了一條簡易的砂石公路到山下，省市縣領導來白山參觀多了，砂石路又改成了柏油路，并將幾處彎道拉直。三小時的車程，縮短到了一小時?？h上也將白山生態(tài)林建設，納入了長遠發(fā)展規(guī)劃。并提出“南綠白山，北綠荒漠”筑牢生態(tài)安全的發(fā)展口號，杜軍祥就是榜樣，一場全民植樹造林共建綠色家園、修筑綠色長城的行動開始了。

杜軍祥也再不是杜軍祥了。除了接踵而至的是一個個榮譽、一個個獎章，還有報紙和電視的新聞報道。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里，杜軍祥展示他的一雙手，一雙定格為緊握鐵锨的樣子，再也不能完全展開的石頭一樣粗糙的手——這曾經是一雙軍人的手啊，現在被一把把鐵锨把兒永遠地禁錮住了。主持人說，“從放下手中的鋼槍，到扛起鐵锨、镢頭，從一名光榮的軍人，到一名造林治山的勞模，杜軍祥成功完成角色的轉換，走向荒涼了半個世紀的白山……杜軍祥再不是杜軍祥了?！?/p>

杜軍祥說：“我還是我，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勞動者，是爺爺的翠嶺給了我動力，是螞蟻河讓我感受到人活著就要像一條河流，不能停止流向遠方叮咚的腳步。”杜軍祥說：“一條年輕卻不老的螞蟻河，在地圖上甚至找不到它的存在。流淌的螞蟻河就像是為證明白山活著，而我們誰也不能忘卻依然活著的白山……”

幾年來，林業(yè)局無償援助杜軍祥幾十萬棵各類樹苗。一車一車的樹苗送到了白山，在杜軍祥手里，在白山永遠地安家落戶了。鄉(xiāng)親們也想要樟子松和油松苗，杜軍祥說：“大家能栽多少，我給你們多少——‘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多好的風景??！”

村里幾個閑人提出也要上白山植樹，就跟杜軍祥商量：“能不能分他們幾座山？”

“當然能啊，太能了！”杜軍祥說：“我一直都想著能跟大伙兒一塊綠化白山，可沒人愿意上山??！”

“不是窮嘛，兩手在地里刨食也顧不住一張嘴——誰還有心思在白山上撒錢流汗。”

可他們沒等開始上白山植樹，就提出變更合同，以及林權的歸屬問題，林業(yè)補貼的分配問題。要求誰栽的樹自然歸誰，誰想砍伐就砍伐。

原來這些人害上了紅眼病，是想在白山上撇一勺子油。

杜軍祥說：“那你們就死了心吧，我在白山上植樹造林并不是為錢，是為生態(tài)?！庇终f：“我就是掙死騾子累死馬，也會讓白山綠起來！”

閑人不明白生態(tài)是啥？但看著杜軍祥一副堅定的樣子，只能收起他們的歪主意。

四

晚上，杜小荔雇的幾個農民工到了。

曹大個、黑蛋和老萬跟杜軍祥已是熟人——他們三個來過幾次了，也都是這白山里的農民。杜小荔看他們能吃苦不說，做活也麻利，便留下了他們的手機號。曹大個和黑蛋一下車，木蘇“汪”了兩聲，搖著尾巴迎接似的跑下鹼畔。曹大個和黑蛋從車上抱下幾箱方便面，老萬和另幾個民工一人抱一尺多高的幾摞雞蛋，跟在木蘇后邊，走進院子。

黑蛋一進門就說餓。杜軍祥跟他開玩笑：“你黑蛋就是餓死鬼投胎轉世來的——想吃什么，自己動手！”黑蛋問幾個農民工：“誰想吃飯？舉手報名！”幾個農民工“唰”地都舉起了手。黑蛋笑罵起來了：“原來都是餓死鬼！”黑蛋叫曹大個摟柴燒火，他打開一箱方便面下到鍋里，等水開了，倒上調料，又磕入兩托的雞蛋。

吃過晚飯，黑蛋問杜軍祥：“老杜，他們幾個是新手，挑水上山，一桶水怕就半桶了！”杜軍祥說：“我也想到了，可要是用馱桶，老虎腦山，山勢陡峭，牲畜也上不去??！”曹大個接話說：“我們都小心一點——不能讓老杜的錢白扔了！”幾個農民工都點頭，一個說：“杜老板，我們掙你工錢，就不能敷衍了事！”杜軍祥說：“以后都叫老杜，不敢老板——現在壞蛋才老板哩！”大伙兒笑成一堆，黑蛋賣乖：“看，我就叫老杜，親切??！”杜軍祥說，九個人正好分三組：曹大個帶兩人馱水到老虎腦山下，黑蛋帶兩人挑水上山，剩下老萬一組負責澆樹苗，隔天輪換一次，讓每人的工作量一樣——“我給你們負責后勤保障——讓大家渴了有開水喝，餓了有方便面、煮雞蛋墊底！”

杜軍祥又囑咐：“進了山絕對不許抽煙，小荔應該給大家說過了——有煙癮的必須回去！”黑蛋說：“他們都不吸煙，我問過了?！倍跑娤檎f：“那就好！還有工資，每人每天三百元，管吃管住，有菜有肉——如果大家賣力了，我再給每人一天補十元的煙火錢。”曹大個拍手叫“好”，大伙兒跟著拍手，黑蛋說：“老杜有情有義，工資比我們在縣城高了一百元——我們再不賣力，那良心不是讓狗吃了！”蹲在一邊的木蘇，像回應黑蛋的話，“汪、汪”了兩聲。

山村的夜寧靜而安詳，星星一顆顆被點亮，仿佛是要來這白山做客，正從遙遠的天宇往來趕哩。

曹大個要在院子睡，黑蛋他們紛紛響應。曹大個說：“城里哪有咱白山好——空氣都是香的！”杜軍祥笑了：“那你還往城里跑？”曹大個唉聲嘆氣，說下一河灘的難處：孩子要上學，村里的學校已沒了老師；婆姨嫌山里條件差，死也要死在城里；在土疙瘩林林里也刨不出幾個錢來，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

木蘇也不回窯里來了，臥在黑蛋他們旁邊，像一個忠誠的護衛(wèi)守護著他們的夢。

此時，孤獨又霧一樣籠住了杜軍祥。他覺得孤獨最早是從心中彌漫開的。一點點從鼻孔涌出，一點點從眼睛涌出，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涌出。他正被一點點地籠住，他正被一點點地淹沒。他想大吼一聲，他想躲藏起來。可孤獨無處不在啊，孤獨像會飛的羽毛，一片片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記憶的深處。他在孤獨的翅膀里飛了起來，他聽見妻子一陣得意的笑聲了，他看見兒子抱著電腦的身影了。只有女兒小荔抱著一本書，大半個臉埋在書中……

院子里就響起了一陣鼾聲。枕著孤獨，枕著一陣陣的鼾聲，杜軍祥又回想起爺爺的話，白山的野生動物，有狼、有獾、有野豬、有狐貍、有金錢豹，飛的鳥就有幾十種，“啾啾”“嚦嚦”“喈喈”“啁啾”“布谷”“滴溜兒”“嘰嘰喳喳”“咕咕”……比唱歌還好聽哩！爺爺說不上那些動物的名兒，靠山吃山，爺爺就知道砍柴燒炭養(yǎng)家。可爺爺學起那些鳥叫聲，像極了一只沒翅膀不會飛的老笨鳥。

爺爺還有聽鳥叫辨天氣的本事——多少年來，這是最讓杜軍祥欽佩的爺爺的故事。

曹大個說：“你們要想歇工，就等著水槽里沒水！”

黑蛋辯駁：“你們要想歇工，就讓水槽盛滿了水！”

老萬接話：“你們要是歇不下，我們想歇也歇不成！”

可兩個大油桶切割開的水槽總也滿不了，誰也別想歇工偷懶——他們其實也并沒有要偷懶的意思。曹大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騾子脖子上的鈴鐺響得快要飛起來了。黑蛋說這山陡得只能扁擔下面掛水桶，想換個肩都不行啊，把肩膀都壓麻了！澆樹苗的老萬回應：“天底下唯有睡覺苦輕，就是睡不來錢、睡不來飯?！?/p>

他們說著：“除非螞蟻河干涸了，否則誰也別想歇工?！痹诟珊档募竟?jié)里，螞蟻河水流清澈，波光粼粼，宛若一條玉帶纏繞在老虎腦的山腳下。杜軍祥想測算螞蟻河的流速和流量，可水利部門給出的結果是：流量不定、流速不定、深淺不定，就是說這些因素不利于螞蟻河的發(fā)育。好在螞蟻河在老虎腦下，形成一個天然的回水灣，足以保證澆樹的用水。

曹大個說：“苦難受，屎難吃！”

黑蛋問：“你吃過屎？要不怎知道難吃！”

曹大個：“你沒吃過屎，還沒聞過臭味兒！”

老萬“唉”了一聲：“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風，老天爺不心疼受苦人——咱就吃狗屎的命，誰叫咱生在這白山上，沒生在西安、北京！”

木蘇“汪”了幾聲，杜軍祥哼著山歌送午飯來了。一桶豬肉翹板粉，一桶大米飯。也給兩頭騾子貼料，裝來一升多玉米。老虎腦山下，正午的陽光，好似從天空傾倒而下的爐火，灼燒在黑蛋他們的頭頂?？蓻]有什么能擋住他們吃飯的熱情，現在他們也餓了，面對一餐他們渴望的美食，他們覺得饑餓的胃能裝得下一個海的豬肉的香味兒。幾只麻雀飛過來了，繞著他們飛來飛去，一只還落在騾子背上，杜軍祥舀了半勺子大米飯，給麻雀們撒在一邊，木蘇卻跑過去護食，攆著麻雀，不讓麻雀們吃，可它自己又不吃。

曹大個問：“老杜，這豬肉翹板粉是你的手藝？”

“我哪有這本事，是叫了鄰居劉嬸，我只負責燒火添柴、切蔥剝蒜——打個下手還行?！倍跑娤檎f著，又長嘆一聲：“這沒個女人，生活就像是菜里沒放鹽，或者是鹽放多了！”

老萬接著話茬：“老杜，以你的身份，就是旋挑順選，還愁沒個婆姨！”

黑蛋見縫插針：“那把你妹子說給老杜？”

“只要老杜愿意，我一定說和成?！崩先f好像認真了。

杜軍祥打斷話：“你們計算過沒有，一天能澆多少棵樹？”

幾個人面面相覷，頓時啞口無言。

杜軍祥說：“我計算過了，遠近距離平均下來，每人一天可澆上千棵樹哩！”

吃過午飯，杜軍祥讓大伙兒都休息一會。

黑蛋說：“我送風火去！”

曹大個說：“上頭剛進去，下面就出來——你這消化比粉碎機還快！”又說：“不要看黑蛋矮，可比我能吃，剛才光米飯就吃了五大碗！”

杜軍祥笑：“能吃才能做嘛！”

老萬說：“可不敢糟蹋了，你就刨坑屙到樹下；也不能屙小樹苗下——經不起你那一堆的風火！”

黑蛋扭頭罵著什么，轉身去了一邊。

幾個人嘿嘿笑起。杜軍祥又想起剛進軍營的糗事兒：一次內急，杜軍祥脫口說要去“送風火”。班長問他“風火”在哪兒？怎么送“風火”？他才知失態(tài)了，紅著臉跟班長說，白山人把上廁所叫送風火，大概因為飯菜是在火與風中產生。戰(zhàn)友們笑得前仰后翻，班長卻“精辟啊，精辟”贊了起來。又說：“農民的語言就是豐富，說不準這是我們農耕文化的老祖宗傳下的古語呢！”班長愛好寫作，雖說當時還只是寫點通訊報道什么的，可杜軍祥知道班長心里裝了一個作家的夢。

杜軍祥拾起扁擔，要下河挑水。

黑蛋說：“老杜，你就歇著吧，還怕我們偷懶？”

杜軍祥說：“我就是受苦命，哪里閑得??？”又說：“再說一閑下來，渾身就不舒坦起來；一擔水壓在肩膀上，心里反倒踏實了，走路也穩(wěn)當起來。”

一陣山風吹過，林海茫茫，松濤陣陣，一座座大山，仿佛涌起一個個綠色的巨浪。金黃的檸條花，紫色的苜蓿花，火紅的山丹丹花……眾多的野花，在風中送來撲鼻的芳香。一只老鷹借著風勢，無聲無息地滑翔在云朵里。木蘇似乎看到老鷹了，仰著腦袋，踱來踱去，又朝天空“汪汪”叫了兩聲。幾只麻雀忒兒地飛起，又悄無聲息地落到山坡樟子松的綠中了……

星期天杜小荔帶著田文回來了。

中午飯是田文在縣城一家大飯店里訂的。第一次拜見老丈人，田文說啥也要弄一桌豐盛的飯菜，也想要給大伙兒改善一下伙食。杜軍祥擔心飯菜從縣城運下來會變餿，杜小荔發(fā)微信，廚子說絕對沒問題，才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嘛。

田文看上去足有一米八，人很靦腆，總一副不敢正眼看人的樣子，讓人覺著他的眼鏡像是無用的裝飾品。眼鏡上邊是兩道濃黑的眉毛，讓他胖乎乎的臉顯得更加白凈、細嫩，一看就是坐辦公室的。站在黑蛋身邊一對比，一個像白面饅頭，一個就是驢糞蛋。但田文手腳倒很利索，只幾分鐘，就將大包小包的一桌飯菜，擺在鋪開的幾張報紙上，又開了幾瓶啤酒。杜小荔像個局外人似的，待在一邊跟木蘇玩。這會兒才過來給大家倒啤酒、遞蒸饃，田文給大家一一敬酒。杜軍祥叫田文和杜小荔也跟大家坐一塊吃，田文說：“我倆吃過了！”又回頭看了一眼杜小荔。

“嗯、嗯，這是田文專門犒勞大家的——大家這幾天辛苦了！”杜小荔又指著還滿碟子的紅燒對蝦說：“我說沒人喜歡吃蝦，他還不信——還要點螃蟹！”

“那螃蟹蹄蹄爪爪的有啥吃頭，那是城里人閑著沒事嗑麻子哩——聽說吃了還跑肚拉稀的，哪能跟豬羊肉比！”幾杯啤酒下肚，一個平時的“悶葫蘆”開口說話了，很快就被黑蛋的“咳嗽”聲打斷。

曹大個邊吃邊說：“老杜你看，這樹苗一天一個樣，昨天澆過水，今天就有了精神！”

“廢話，沒精神要我們囔飯！”黑蛋搶過話，卻一不小心吃了一個尖椒，辣得“哇、哇”叫了起來。

老萬一口肘子肉一口饃，說：“這蒸饃比孩兒枕還大，一看就是給我們受苦人吃的！”

“這是咱中學灶上的——你們以前沒吃過？”田文不知道幾個農民工，讀的書加起來也不夠上中學。

“我們哪上過中學——小學也沒念過幾天?！辈艽髠€說。

杜軍祥帶頭吃了一只蝦，說：“大家品嘗一下嘛，各是各的味道——我上中學時，這八兩面蒸饃就有了，可吃不起??！”杜軍祥又說：“吃飯跟造林一樣，五谷雜糧、葷素搭配，我們身體才會更加健康；森林要是樹種單一，生物多樣性降低了，就容易引發(fā)病蟲災害等生態(tài)問題?！?/p>

“三句話不離本行——老杜一提起植樹造林，眼里就開始發(fā)光了！”曹大個說著夾起一只蝦：“為了健康！”誰知一不留神，蝦皮割破了嘴唇，鮮血直流。

黑蛋幸災樂禍：“曹大個，沒事吧？這健康可不敢健出生命危險來！”

曹大個有些不好意思，說：“真是狗肉上不了抬桿秤，這、這——唉！”

杜軍祥找來一張創(chuàng)可貼，笑著說：“沒事的，咱不是常說喝涼水還塞牙縫哩！”

老萬一邊幫腔：“就是，水里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

杜小荔瞅了一眼田文。好端端的一碟子紅燒對蝦，因此沒人再敢動筷子，好活了木蘇、麻雀和野鵲們。

沒幾天，一山一山的樹苗、小樹，總算蕩起了綠意，緩過神色，活過來了。紅石崖、野狐梁、跌哨坡、月亮山、星星峁等一座座山就像是樹們的天然舞廳，一抹一抹的綠，迎著晨曦，送走晚霞，在鳥語聲聲里歡快地舞蹈著。杜軍祥坐在山坡上，望著一棵棵小樹，這也是他的孩子啊，一個個的樹孩子，他們像堅強的戰(zhàn)士仰望著天空，守護在大山上。這白山就是這些樹孩子們永遠的崗位，不懼風霜雪雨，不向厄運低頭，只要他們堅守一天，那白山就生機勃勃，那白山就春意盎然。杜軍祥腦海里又閃現出他在遙遠戈壁哨所站崗的情景，一抹一抹的綠，仿佛牧羊姑娘揮動的綠紗巾……

自從黑蛋他們走后，木蘇一時倒不適應了，一天總要朝著縣城的方向望上幾回。有時還會一溜煙地躥到山坡上，狗模狗樣地叫上幾聲。杜軍祥也沒對木蘇發(fā)脾氣，他知道木蘇的忠誠，可他能給木蘇的除了孤獨，還是孤獨。他甚至沒時間陪木蘇說說話。近一年來，他感覺木蘇都有些抑郁了，眼里總有一種“汪”不出的委屈。他現在真想讓木蘇變成一只狼，一只遠離孤獨的狼，去森林里自由自在地過上屬于一只狼的生活。

杜軍祥又想起了爺爺的故事：一年夏收，大太陽下，家家都在場院上晾曬即將入倉的老麥、豌豆。爺爺從森林里匆匆回來，跟奶奶說：“快收拾場上的豌豆！”奶奶看著爺爺背上像野鵲窩似的幾根柴火，不解地剜了爺爺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爺爺又急急忙忙上垴畔扯開嗓門喊叫：“要下雨了，趕快收拾場院！”莊里人都聽見了，可沒幾個人搭理爺爺，還有人笑話爺爺發(fā)神經，這紅紅的太陽熱熱的天，哪會下雨！誰知山背后一團黑云像被鞭子趕上了似的，眨眼間就籠住了太陽，在猛格拉嚓的雷聲里，銅錢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到口的糧食怎能被水沖走？大家就跟暴雨搶糧食……可糧食在雨水中一泡，沒幾天就生芽了，他們卻不得不吃這些長過芽的老麥、豌豆。

爺爺從此出了名，一道莊人都知道了爺爺能聽得懂鳥語知曉天氣。天旱時，大家找爺爺問什么時候下雨？雨澇時，又找爺爺問天什么時候晴？真是十里路上沒真言，爺爺被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爺爺從森林里提回一筐子一筐子的鳥蛋，自己家里吃不完，還分給莊里人家吃；爺爺聽見鳥說一只狼王受傷了，爺爺就過去救了狼王。從此，狼王天天往爺爺家送野豬、野兔、黃羊，爺爺家里就有吃不完的肉了……

杜軍祥還問過爺爺，爺爺卻說：“萬物有靈，拜雨鳥懸在天空拜雨的時候，翠毛鳥就‘吱咕——吱咕’叫了，從叫聲的長短和緩急中，就能聽出來下雨時間和大小?！睜敔斢终f：“過去靠山吃山，翠嶺里的蘑菇、木耳、地軟，吃都吃不完，曬干了還能賣錢。春天到林里挖野菜、割香椿，冬天下了雪就能套野兔……現在山空了，連濕漉漉的霧也沒了，想靠也靠不住了?！睜敔斦f完，不由得一陣長吁短嘆。

爺爺不知道，翠嶺其實也孕育著云朵，那一朵騰空而起的黑云，就是翠嶺捧給人們的飯碗??！想著爺爺說的那一天天灰蒙蒙的霧氣，臉上也好像擦了一層保濕霜露似的，那是多么舒適的環(huán)境啊，杜軍祥也不由哀嘆了起來！

五

在荒涼的戈壁灘上，也想著當將軍的杜軍祥，卻無論怎么努力只熬到一個班長。站崗成了杜軍祥一天里最快樂的事情，他每次都申請到一個最偏遠的哨卡去。班長一直以為是杜軍祥覺悟高，但杜軍祥只為看一個牧羊的姑娘。那天使般的姑娘，夏天總圍著一件綠紗巾，遠遠望去，仿佛戈壁灘上飄過一抹綠云，對，是綠云，河水一樣清澈的一抹綠云……

轉眼又是一個冬天。

小寒那日，北風呼嘯，天空籠罩著灰蒙蒙的鉛云。吃過午飯，杜軍祥期盼著的一場雪，也開始一片一片地飄落起來。出去巡山的木蘇，卻像瘋了似的“汪汪”地跑了回來。杜軍祥知道有事情了，跟著木蘇一路小跑著進山。木蘇跑著跑著突然停下，杜軍祥跟過去，看見姜月芳和杜小林正跟幾個人說話。

“站著不買，打倒不賣?！苯路己茉谛械卣f著，擔心人家聽不明白，又解釋道：“這樹都會隱身術哩，長的時候最會藏了，可一砍倒就現了原形，那就了不得——看上去幾拃粗的，一個人摟都摟不?。　?/p>

杜小林在一邊指手畫腳：“這樹比我還大幾歲，早就能打了！”接著說：“現在打了，從冰上拉到路口，運送起來也方便！”

杜軍祥不允他們再說下去，從山坡大步走下：“我看誰敢打！”在杜軍祥炸雷似的喊聲里，幾個人都給鎮(zhèn)住了。木蘇仗著主人的勢，跟著“汪、汪”叫起。一個胖子掏出香煙，還沒等他遞來，就被杜軍祥喝住：“林區(qū)禁止抽煙！”胖子的手像觸電了立馬縮回。姜月芳發(fā)瘋似的沖了過來，指著杜軍祥說：“我就打，你能把我怎樣？”

“我敢保證——那你就等著去坐牢！”杜軍祥義正詞嚴。

姜月芳撒起潑來了：“我自家的東西，我說了算，現在就打！”可懷抱電鋸的男子看著胖子，根本沒有聽姜月芳指令的意思。姜月芳接著又開始哭訴：“撂下一家老小不管，你算什么勞模！兒子二十大幾了，你讓他打光棍呀？這些松樹能給你當孫子？！”姜月芳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像有說不完道不盡的苦水。

胖子的手腳都沒了放的地方，苦著臉問杜小林：“小杜，你不是說林產證在你名下嗎？”

杜小林囁嚅著看了一眼母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腳下的雪。

胖子好像明白了什么，招呼幾個人：“咱們走！”又轉身跟杜軍祥道歉：“杜勞模，對不起，是我不知情況?！比酉陆路己投判×謸P長而去。

杜軍祥跟胖子們招了招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雪又下起來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北風中似漫天的白蝶亂飛，又一頭扎到林間。一座座山隱在風雪中了，一棵棵樹隱在風雪中了。三個人和一條狗，默默地站在這無邊無際的風雪之中，雕塑一般，任憑風吹在他們身上，也任憑雪落在他們身上。杜軍祥一根一根地撿著枯樹枝，堆在一起，又拔了幾株莜草擰繩子。姜月芳狠狠地踢了一棵樟子松：“你跟樹過去！”而后拉著杜小林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大雪天的，杜軍祥又不能給女兒杜小荔打電話，讓她來接姜月芳和弟弟杜小林。姜月芳好像并沒有打算在這風雪中和杜小林走回縣城去，畢竟是幾十里的路程，她也沒有這樣的勇氣。

姜月芳突然又笑了起來，拉著兒子杜小林說：“林娃，走，咱回家——家又不是他一人的家！”走著又彎腰撿拾著柴火，夾在右臂里。柴火抱不住了，她遞給杜小林，說：“林娃，抱著，咱回去燒炕?！?/p>

杜軍祥從來沒覺得從白山到家的路這么遠。每走一步，都像是把漫長又漫長了一次，他一時不知所措。木蘇似乎聽明白了姜月芳的話，又朝著姜月芳和杜小林“汪、汪”了兩聲。杜軍祥知道，這是木蘇表示的不歡迎。這時，杜小荔發(fā)來微信視頻，山里信號不好，杜軍祥按了幾次沒接著。杜小荔又打手機，杜軍祥接起卻不知說什么好。

杜小荔“喂、喂”了兩聲，掛斷手機，又發(fā)短信：爸爸，是不是病了？

杜軍祥回：“沒有，信號不好?！?/p>

杜小荔：“那好！爸爸，晚上生火，注意安全。”

杜軍祥回：“好的，知道了！”說著背起柴火，跟在姜月芳和兒子后面。木蘇跟著杜軍祥，看看走在前頭的姜月芳和杜小林，又看看杜軍祥，有些茫然了。

杜小林回頭看著父親，杜軍祥仿佛一座大山，一座從白山走出來的大山，沉重的腳步在雪地里“吱、吱”作響。背著柴火的父親，讓杜小林想起課本里的木輪牛車，載著秋天走向曬場……他想幫父親背一下柴火。可他不敢，他明白那是自己肩膀無法承受的負重，他也沒有這樣的勇氣。父親多么不易啊，一個人堅守白山三十多年，頭發(fā)白了，卻讓白山綠了！再想想他自己，在那些叛逆的日子里，提起父親就像欠下他多少債似的。盡管這幾年來，耳邊傳來的盡是父親造林治山的事跡，幾個同學也說杜小林，“你應該回家，幫你爸植樹?！苯憬愣判±蟾且淮未慰嗫谄判牡貏裾f：“早點回去，爸一個人忙不過來，你總不能混日子過吧！”可他不想沒臉沒皮地回去，他也不想讓母親難堪……實在沒法生活了，他不得不去建筑工地。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杜軍祥被吹得搖晃起來。杜小林撂下抱著的柴火，轉身去扶父親，說：“爸，要不分兩捆我背？”

“不用！”杜軍祥說著，看了一眼兒子。

姜月芳將杜小林撂下柴火抱起，也看了一眼兒子，像不認識了杜小林似的。

杜小荔還不知道母親和弟弟賣樹的事。晚上回家，不見母親和弟弟了，就打手機給姜月芳：“媽，你去哪兒了？”姜月芳很是得意：“小荔，我和你弟弟回老家來了——正給你爸做飯！”杜小荔愣了半天，“嗯、嗯”兩聲，不知說什么好，就按了掛機鍵。杜小荔又給弟弟杜小林發(fā)微信，問明白之后，她一個人笑得倒在床上，又坐起給田文打電話，“一場砍樹的悲劇，演繹成了生活的喜劇——爸媽和好了！”

“姜月芳和杜小林回來了！”這在杜家山村是最大的新聞，沒幾天就傳得沸沸揚揚。村子一個向陽背風圪嶗，一個老婆婆說：“這下好了，軍祥有人做飯了！”一個老漢接著話：“婆姨女子就是屬貓的，哪達兒暖和，就在哪達兒臥——還不是看見軍祥的林子長成氣候了，娘兒倆就跑了回來！”老婆婆罵：“我看你像屬驢的，盡胡嚼冒踢——我要屬貓，還一輩子守著你這個窮窩冷炕！”老漢嘿嘿傻笑起來。

這個冬天，杜軍祥想著該挑起杜小林這根刺了——既然回了家，他就不能讓兒子再無所事事地混日子。他給杜小林講白山之前其實叫翠嶺，亂砍濫伐給毀了；講杜小林名字里的“林”，也是他的一種希望和寄托；講杜小林老爺爺常說的一句話，“男子漢濺出來的唾沫都能點著燈”；講人生不是混日子過，就是木蘇都知道每天去巡山……姜月芳也在一邊幫腔：“林娃，你是得改一改好吃懶做的毛病了，你說同學看不起你——看起你才怪哩！”又說：“都是我慣的，是我不該帶你到縣城去！”

杜軍祥說：“過去的就讓過去吧，人生沒有什么‘晚了’，就是古稀老人，仍然擁有一個自己的春天。”

杜小林總算抬起了頭，說：“以后，我一定聽爸爸的！”說著伸出雙手：“爸，你看，我能吃苦的?！倍跑娤槊鴥鹤娱L滿老繭的手，才知道杜小林這兩年夏天，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一天要搬三千塊的磚。姜月芳頓時淚流滿面，她才明白了，杜小林給她的衣服，都是他自個兒辛苦掙錢買的。她是懷疑過兒子，杜小林會不會是偷來的錢？可杜小林總是說買刮刮獎中了一二百的獎，她就當真了！

杜軍祥捧著裹了紅頭巾的《勸民種樹俚語》，交給杜小林，說：“我現在把這個傳給你！”杜小林雙手接過打開，說：“爸，我知道這個丁縣令，只因他宣傳‘誰剝樹的皮，我剝誰的皮’，落了一個外號‘丁剝皮’——這是在上中學植樹時，老師講的！”杜軍祥“啊”了一聲，說：“那你還要打樹？”

杜小林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說：“都是我媽的主意?！?/p>

姜月芳一旁罵：“小漢奸，竟出賣起老娘來了！”

“這是事實。我說不敢打，毀林是犯法的事，你說打幾棵沒事——你爸還能把咱倆吃了不成？”杜小林坦白起來。又說：“爸，以后我就跟著你‘父子植樹’?！?/p>

“還有我哩，我跟你‘夫妻造林’，夫唱婦隨！”姜月芳也不甘落后了。又說：“都是‘面子’害的，老話說‘尋漢尋飯哩’，那會兒年輕，就想著享福?！?/p>

“媽——你能吃得了那苦，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杜小林吞吞吐吐，似要反駁，又說得有些模棱兩可。

姜月芳一下抱頭哭了起來，像有多少傷心事似的。木蘇在一旁沖著杜小林“汪、汪”。杜小林上前道歉說：“媽，我不是故意的——再說，我也沒說你什么嘛！”姜月芳卻越哭越悲傷，在杜小林的安慰里，半天只說了一句話：“是我對不起你爸！”

杜軍祥也勸：“都過去了，哭啥呀，讓人聽到笑話……”

吃過午飯，天又陰起來了。滿天的鉛云，濃重得像要從半空里掉下來。窯洞里也變得陰沉沉的，杜小林打開燈，拿起《勸民種樹俚語》又誦讀起來。

杜軍祥瞅著窗外，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語：“‘誰剝樹的皮，我剝誰的皮’——好啊，我們必須這樣堅持！”又轉過身，說：“我最反對人家稱我‘勞模’，好像植樹就為了這個榮譽！我們植樹為的是青山綠水，為的是子孫后代，而不是個人一個虛假光環(huán)的身份！”

“一提兩踩三埋土……”杜小林讀著，也琢磨著。杜軍祥說：“丁縣令總結下來的植樹技術操作規(guī)程，也是這些年來的經驗——只有這樣，樹苗的成活率才能提高?！?/p>

杜小林問：“爸，菝葜是什么植物？”

“菝葜，過去白山上到處都是，我小時，你老爺爺在垴畔、鹼畔栽了一圈兒，就像一道綠籬笆，菝葜別名也叫豺狼刺、金剛刺?！倍跑娤橛盅a充著說：“你老爺爺還說一句話，‘家有萬貫，不如日進分文’——你老爺爺還用菝葜的果子，釀酒賣哩！”

“多養(yǎng)一只羊，多打二升糧！”杜軍祥給杜小林背誦起了《勸民種樹俚語》。

“家有三百柳，吃穿不用愁?！倍判×忠贿呑x一邊贊嘆：“媽，這丁縣令說得真好！”

姜月芳應了一聲：“林娃，你可要堅持！”姜月芳回憶起了當年：那年，我跟你爸結婚沒幾天，就開始上山植樹。一個春天下來，我的兩只手不知磨出了多少血泡，本想著一座山都栽了樹苗，可以歇下了。誰知一年一座山，四季不得閑——我的雙手都磨起了一層厚厚的繭子，我實在撐不下去了，又說服不了你爸，一氣之下帶著你姐和你去了縣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卻當了懦夫，選擇了逃跑……我一直盼著你爸來求我，可多少年來，你爸只上心植樹，我越來越記恨起了你爸?？僧斂吹侥惆种矘涞氖论E，我開始愧疚起來，苦一天誰都能做到，可一苦苦了自己三十幾年，只有你爸做到了……

在緊接著的幾場大雪里，杜軍祥心情也變得特別好。不用去山上鏟雪了，他知道這雪得到春天才能融化——這將是多么美好的一個春天，濕漉漉泥土的墑氣，會讓樹苗像飛一樣地長大。關鍵是杜小林的改變，讓他看到了陜北屏障的白山，一定會變回爺爺輩兒的翠嶺。杜小林還跟著木蘇，去巡山，同時熟悉父親的林子。他要成為這白山的主人，他要成為從白山到翠嶺的親歷者和見證人。

夜里，杜軍祥跟妻子姜月芳說起他重回戈壁灘的故事。姜月芳跟孩子們離家后，他一個人去當年的哨卡，他要找當年的牧羊姑娘，盡管他心里清楚，牧羊姑娘應該早嫁人成家了。他甚至想到了牧羊姑娘會有幾個孩子，但他還是去了。他還真的找到了那個牧羊姑娘的家，可在一個相框里，他看到牧羊姑娘跟他們班長的全家福相片。又說到一次團長來連隊檢查工作，問連長有沒有一個叫“軍祥”的戰(zhàn)士？原來杜軍祥在報名參軍時，他這個兵正好是團長決定的，因為他的名字是“軍祥”……

憂愁唱曲子，歡喜也唱曲子。一個冬天，望著白皚皚的雪山，杜軍祥心里像裝了多少扁擔也挑不完的快樂，總是不由自主地哼唱著：“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再不是從前那座山，梁也再不是從前那道梁；山再不是那從前的山，狗還是從前的那條狗，人哪，走在綠海云里頭，吼一聲信天游?！?/p>

陰歷年前，杜小荔和田文結婚了。杜軍祥和姜月芳給女兒的嫁妝是月亮山一山的樟子松，曾經荒涼的月亮山，郁郁蔥蔥的樟子松——當地報紙還以《嫁妝樹》為題整版報道：“月亮山近萬棵樟子松，是二十多年前勞模杜軍祥與妻子姜月芳兩人共同植下的，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如今作為綠色的嫁妝，給女兒陪嫁，也是為讓女兒、女婿能接過他們手中的綠化白山的接力棒，讓新人守住綠水青山……”

轉眼立春，這是一個明媚的春天。

晚飯后，杜小林到鹼畔上跟田文微信視頻：“姐夫，打坑機怎還沒回來？”

田文說：“打坑機現在很暢銷，咱訂遲了，還得幾天才能到?！?/p>

“那還得用鐵锨挖坑啊，費力勞神的?！?/p>

“你就當不知道有打坑機這個設備。”田文又笑著說：“先讓手上磨一層老繭，這才是勞動者的本色?！?/p>

“早就磨起來了——我是要提高植樹效率，還要給爸一個驚喜。”

早晨，起霧了?；颐擅傻撵F從垴畔瀑布似的落下，木蘇驚慌地“汪、汪”著，倏地木蘇的吠聲仿佛被霧淹沒了，木蘇也跟著消失在霧中。陽光從東山射下，霧變成了五顏六色的霓虹，飄蕩在山坡上、院落里。五彩霧輕盈地漫過村莊，讓村莊仿佛是從電影的膠片上放映而來。此時流光溢彩的螞蟻河，從村莊前蜿蜒流過。一聲雞啼穿過五彩霧，回聲四起久久落不下去。杜小林像發(fā)現了白山的秘密，拿著手機，跟姐姐杜小荔視頻，說著杜家山的美，說著白山的美，說著他見過的最美的一個春天的早晨！

墑情好啊，一鐵锨下去，沒有一星半點的干土。濕潤的泥土在挖上來時，似乎冒著水汽兒。杜軍祥一家三口起早貪黑也忙不過來，不能白白浪費了這難得的植樹時機，他又打電話給杜小荔，讓她到勞務市場，雇幾個農民工，搶墑植樹。是啊，不能讓墑情在春風里溜走，搶墑就等同于搶占高地，搶占白山的春色。

第二天一早，杜小荔和田文就送曹大個、黑蛋他們幾個來了。杜軍祥、杜小林帶著大家背著樹苗，扛著鐵锨、镢頭，向白山進發(fā)。杜軍祥哼唱著山歌，木蘇“汪、汪”叫著，屁顛屁顛地跑在前面。那一刻，杜軍祥眼前呈現出了一幅綠水青山的景色，那是爺爺的翠嶺，那也是杜小林、杜小荔他們的翠嶺……

霍竹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多家報刊，作品入選幾十種選集，曾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次全國作代會，詩刊社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農歷里的白于山》《蘭花花》《趕牲靈》等十余部，散文集《聊瞭陜北》，長篇小說《野人河》《黃土地》等，獲過《詩選刊》年度詩人獎、陜西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第七屆中國長詩獎、第五屆柳青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