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經·衛(wèi)風·氓》被選入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一單元第一課。教材在學習提示中指出:“要仔細體會女主人公心理的前后變化,感受詩歌‘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抒情特征”。本文以《氓》中的“子無良媒”和“亦已焉哉”兩句為切入點,通過文本細讀,體會女主人公的隱忍與克制,以點帶面,引導學生把握“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具體內涵,理解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
關鍵詞:《氓》;情感節(jié)制;中庸
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一單元第一課,將《氓》與《離騷(節(jié)選)》并置,編者的意圖非常明顯,就是通過對“風騷”兩大藝術精神的對比,把握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相比于《離騷》浪漫瑰麗的抒情特質,《氓》中的女主人公則在情感上表現出一種克制,這種克制被隱在看似激烈的宣泄之中,往往容易被學生忽略。
學習提示中將“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定為本詩的抒情特征,也就是說,本詩的女主人公雖然在情緒上有宣泄和爆發(fā),在思想上有覺醒,但并未放任,而是有適當的節(jié)制,整首詩有它的“度”,符合傳統(tǒng)的“中庸”原則。如果只看到憤怒和宣泄,就無法真正走進那個時代女性的內心。
整首詩以被休棄的女子口吻進行講述,時間線是回憶與現實相交織,可以分為婚前、婚后、被棄三個階段,本文將以婚前階段女子的一句拒絕——“子無良媒”和被棄后女子的一句自勸——“亦已焉哉”為切口,去探究女主人公的情感節(jié)制。
一、對愛情的節(jié)制——子無良媒
“子無良媒”是女子對男子的婉拒,發(fā)生在二者熱戀期。
婚前,氓通過“抱布貿絲”等行為,對女子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女子明知男子目的不純,但顯然動心了,并私自與他約定了婚期?!八蕉ńK身”的行為當然于禮法不合。因此,孔穎達認為《氓》的主旨是“刺時”:
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泆也。[1]
孔穎達非常強調詩歌的社會功能,在他的論述中,女主人公是“禮義消亡,淫風大行”風氣下的犧牲品,“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是她悲慘的結局。到了朱熹則更進一步,他直接將女主人公定性為“淫婦”:
此淫婦為人所棄,而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夫既與之謀,而不遂往,又責所無以難其事,再為之約以堅其志。[2]
按照孔、朱二人的注解,女主人公首先是有問題的,她的原罪就是放縱了情感,“情”壓倒“禮”,從根本上違背了女德,談何情感節(jié)制呢?
其實,私定終身的行為雖然于禮法不合,但女主人公并非一開始就墮落其中,“子無良媒”就代表了她的反抗。部編版語文教材并未對此句下注,但可以看到,“子無良媒”是以女子的口吻說出來的,女子之所以說這個,是在向氓解釋自己的“愆期”行為。從人稱上看,女子一開始稱呼男子為“氓”,意為“那個人”,說明初期對男子抱有戒心,這種戒心在男子的追求下逐漸消除,所以此處女子做出和男子意愿相違背的行為時,用“子”稱呼他,這是敬稱,一方面表明兩人關系迅速升溫,另一方面可見女子在奮力解釋,有一絲討好的意味。
既已和氓謀劃婚事,又為什么要以“無良媒”為借口拖延?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給出了解釋:
曰“子無良媒”者是其初亦未嘗不欲守禮以待媒。[3]
顯然,女子的追求從一開始就不是私定終身,“守禮待媒”是她的初心。盡管她和男子情感已深,已經到了情意款款送他過淇水的地步,卻并未主動跨過“無良媒”這條底線,她在這段情感中一直有著自己的堅持,這正是女子情感節(jié)制的體現。
女子之所以和氓私下約定“秋以為期”,一方面是因為另擇吉日成婚符合禮法的規(guī)范,另一方面原因則是“將子無怒”。教材注釋中,“將”翻譯為“愿,請”,女子面對男子求親卻無良媒的現狀,盡管愛他,卻還是想讓婚姻盡可能符合禮法要求,才會“守禮以待媒”,氓發(fā)怒,女子也并沒有放棄女性的矜持和對禮法的堅守,氓最終還是按照女子的要求來上門迎娶。
《儀禮·士昏禮》中要求婚禮應遵循“昏禮”“下達”“納采”“用雁”等步驟。男方需先遣媒向女家提親,然后行納采禮,用雁作求婚的禮物。在詩中,婚禮的儀式縮略成了簡單的敘述,但即便是簡單的敘述,該有的儀式都已經具備。而尤其需注意的是“以爾車來”——從婚姻關系上看,是氓主動上門提親,是男子來娶妻,而非女子主動“淫奔”。
總結來說,這場婚禮基本合于禮法,唯一有違之處是“秋以為期”——這是女子與氓私下約定的。選擇待媒后又私訂婚期,女子態(tài)度的搖擺不定正體現了她對待愛情的節(jié)制,但這種搖擺恐怕才是女子身上最閃光的特質之一。
二、對悲傷的節(jié)制——亦已焉哉
“亦已焉哉”是《氓》的最后一句,也是女子的自勸之語。要理解這句話的內涵,需要找出詩中所有女子在被棄后抒發(fā)情感的句子。
《氓》的敘事很有特色,與傳統(tǒng)的時間線性敘事不同,本詩采用的是一種“點射式”的回環(huán)敘述。即女主人公站在被休棄回娘家這一時間點,回憶過去,也思考當下,故事是以“回憶——現實”的回環(huán)形式曲折呈現的。正因如此,她的敘述靈活通達,無論是敘說的事件內容,還是敘述、抒情的方式都由當下的心理狀態(tài)決定。
《氓》中當下與過去轉換最為頻繁處在第四章“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可見女子抒情的立足點就是被棄回家路過淇水時。
抒發(fā)被棄后感慨的第一處在第三章“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對氓的稱呼變成了“士”。通觀全詩,男子的稱呼,從第一章的“子”到第二章的“爾”,再到第三章的“士”。稱呼一變再變。沿著時間線梳理可以發(fā)現,第一章和第二章是戀愛、求婚階段,“子”是對男子的敬稱,女子以“子”來稱呼男子,恰是分寸感的體現。成婚之后稱他為“爾”,第二章中有原句“以爾車來,以我賄遷”,這里的“爾”是與“我”相對的,可見“爾”不再是尊稱,感情色彩更為明顯一些,兩人關系已然變得親近了。第三章以后,都稱男子為“士”,又變得疏遠,因為這里已經解除了婚姻關系。此外,“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的表達,將“士”與“女”相對,可見第三章已經不僅局限于個人失敗的婚姻,而是將個體情感升格為普遍的理性思考,是將從個人經歷出發(fā)的自省提升為女性處理男女關系的準則,從情感抒發(fā)角度上說,沒有一味怨恨男子,而是反躬自省,這顯然也是克制的。
抒發(fā)感慨的第二處在第四章“女也不爽,士貳其行”。戀愛之初,女子送氓涉水而過,后來成婚,氓也將她迎娶過淇水。淇水是他們從愛情到婚姻的見證者,而此時物是人非,水流洶涌,打濕了車的布幔,水流一如女子心情,對男子的怨恨也如水流一般洶涌。按照常規(guī)寫法,此處應當引來一波情感的噴涌,但本詩卻并未落入窠臼,女主人公在抒發(fā)怨恨之前,先是反思己身,確信自身沒有過錯,才開始數落男子,所以“女也不爽”放在“士貳其行”之前,即女子行為沒有過錯,是男子有了二心,錯的是男子。這是由自己到他人,在怨恨中依舊保持著自省的品德,從抒情上看,依舊是克制的。
第三處就是最后一章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偨Y來看,第三章是由感慨現實到對愛情的再度認知,最終發(fā)出“女子不要沉湎愛情”的告慰;第四章是由回憶婚后艱苦生活到發(fā)出“士貳其行”的憤慨;第五章是再次追憶費心操勞的歲月,面對家人的不理解,只能“躬自悼矣”的無可奈何。幾度回憶,幾度感慨,情感在回憶與現實的交替中疊加,到了第六章,是情感最噴發(fā)的部分。
第六章以“及爾偕老”盟誓開頭,第二句“老使我怨”急轉直下,據教材注釋,女子已經明確自己“怨恨不已”?!颁縿t有岸,隰則有泮”一句,站在抒情立足點,就是被休回家路過淇水,河流依舊是河流,但此時兩人的關系變了,水勢也與當年不同了,水流助長了情緒,積壓的情感終于迎來井噴式宣泄,女子想到了自己的無邊怨苦。接著再次切換到“總角之宴”的年歲,說男子違反了誓言卻不悔過,情感再度攀升,但是在攀升到頂點后,突然以一句“亦已焉哉”收束,有種戛然而止的味道。
從某種角度看,這句“亦已焉哉”多少有些“虎頭蛇尾”,不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且就結尾而言,力度也稍顯不足。但其實,這恰恰是女子情感節(jié)制的佐證。
情緒再往上攀升只有兩條路,要么是對男子的咒怨,要么是對自身的嗟嘆,前者必定會讓女子的情感流于怨毒,后者則會讓她沉湎于痛苦的回憶,她是無法在這兩種情緒中保持自洽的?!耙嘁蜒稍铡保蔷退懔税?,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實際上是情感節(jié)制的典范,是一種智慧的人生抉擇。女子既是在向自己的青春話別,也是在與一段感情決裂,不過度執(zhí)著于往事,是為了更好地著眼未來,是在與生活和解,這才是符合當下的自洽之道。
《氓》中女主人公的魅力正在于此,一如歐麗娟所言:
這位棄婦是溫柔敦厚的,她沒有過激、偏頗的舉動,卻不是因為奴性,而是因為品性與理性。[4]
三、情感節(jié)制中的中庸原則
《氓》中的情感節(jié)制,讓沉溺在愛情中的女主人公適時清醒并堅守禮法,從“淫婦”的范式中掙脫出來;讓沉溺于悲傷的女主人公即時冷靜,不至于淪為“怨婦”。通觀《氓》全詩,自始至終,女主人公都是溫柔敦厚的,雖然在表情達意的過程中,她因為悲慘的人生遭際,不可避免對氓帶有怨懟,但怨而不恨,哀而不傷,且適時為情緒找到了宣泄點,凡此種種,都符合儒家傳統(tǒng)的中庸原則。
儒家的“中庸”是指人與自身、與外物和諧相處的狀態(tài)?!墩撜Z·雍也》篇中,孔子在界定君子時曾說過: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5]
“質”指樸實、自然、無修飾的本質,“文”是指經過修飾的文采。質樸勝過了文飾就會粗野,文飾勝過了質樸就會虛浮。君子要讓身上的“質”與“文”相融得恰到好處,任何一方超過了這個“度”,打破了平衡,都不成其為中庸。孔子所秉持這種“中庸”,放到人的情感維度上而言,就是節(jié)制情感,控制欲望,使自己的言行舉止都合乎社會規(guī)范和自然法則?!妒勒f新語·德行》中載:
王安豐遭艱,至性過人。裴令往吊之,曰:“若使一慟果能傷人,濬沖必不免滅性乏譏。”[6]
可見,圣人之道絕不允許人因哀傷過度而喪命。王安豐在父母去世時悲傷無節(jié)制,超過了中庸的“度”,因此裴令認為,如果他長期保持極度悲傷的狀態(tài)而損害己身,就會受到指責。
儒家倡導的“中庸”不僅是對君子的要求,更可以說是一種保護。過度的悲傷和喜悅都會讓人在情難自制時失去理性判斷的能力,最終折損自身。長期浸潤在儒家文化中的中華兒女們,已經將中庸的思維模式和表達方法根植心底,甚至升格成為中華兒女的民族心理內涵之一。因此,中華大地才會孕育出《氓》中女主人公這樣帶有溫柔敦厚的詩教文化特質的女性。即便面對生活的不公和命運的重創(chuàng),她們也要如歐麗娟所說的,以“品性與理性”節(jié)制情感,使二者達到微妙的平衡。
這種“中庸”并不是要求人一味節(jié)制情感,只是要求情感的抒發(fā)不能過度,不能沉溺于洶涌的悲傷中無法自制。試想,如果《氓》中的女主人公毫無怨懟,始終處在禮法的節(jié)制之中,那就成了泥菩薩;而正是因為她發(fā)出了明白曉暢、毫不藻飾的抱怨之語,諸如“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之語,才使這個敢愛敢恨的形象血肉豐滿,氣韻生動。
可見,儒家的“中庸”也不是要求人一味隱忍,也不是鼓勵人放縱情感,而是要在放縱與節(jié)制之間尋找一個平衡,情感適度,行為適中,既不能不顧一切,也不要畏葸不前,學會“與世推移”,在“合度”即不違反公序良俗的前提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反抗社會的不公,一如《氓》中的女子,在極盡憤懣的控訴和有理有據的指責之后,用一句“亦已焉哉”將往事輕輕拂去,不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耗費感情,而是做好準備擁抱新的生活。
楊鋒剛在《論孔子的“中庸”智慧》中說:
“中庸”并非某種玄遠而抽象的道德說教,相反,它切近而具體地顯現于一個人現實境遇中進退出處的生命抉擇當中。[7]
無數封建時代的女子在婚姻的困境中沉淪,甚至在往后無數的年歲里迷失自我,而《氓》中的女主人公面對同樣的際遇卻能不斷調適自身。情感的節(jié)制使她保持清醒的認知,行動的節(jié)制使她做出理智的判斷,而這種生命的抉擇,正是中庸的處世智慧。面對負心人,回首曾經義無反顧的自己,她將柔性的怨懟、沉重的哀嘆化為剛性的決絕,比之一味聲嘶力竭的哭訴與咒罵,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參考文獻:
[1]孔穎達.毛詩正義[C]//李學勤.十三經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34.
[2]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8:37.
[3]方玉潤.詩經原始[M].李先耕,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180.
[4]歐麗娟.歐麗娟品讀古詩詞[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136.
[5]王超,譯.論語[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38.
[6]劉義慶.世說新語[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9:8.
[7]楊鋒剛.論孔子的“中庸”智慧[J].廣西大學學報,2014(6).
(作者:陳嫻靜,浙江省臺州市溫嶺市箬橫中學教師)
[責編:張應中;校對:尹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