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要說明的是,以下的分享,僅從我個人積累的寫作經(jīng)驗來談及,并不具備什么普適性。另外,寫這類分享,很容易造成一種錯覺,似乎我已經(jīng)功成名就來說教或是給年輕人一點人生經(jīng)驗。這讓我多少有些惶恐。顯然,事實并非如此,所以我也很有必要在開頭,先把自己的底細亮出來。這樣下面再說些什么顯得趾高氣揚的話,也指向一個道理,我不僅無知無畏還多少有些淺薄。
我今年三十八歲,從初涉寫作(二○○五年)到如今,也有小二十年時間??梢J真來算寫作生涯的話(二○○九年),也有十五年了。這么長的時間來匹配我寫出來的作品和取得的一些成績,遠談不上有什么驕傲和竊喜的。唯一可以自傲的一點,我的確在持續(xù)寫作,筆耕不輟,投身其中,在小說浩瀚如煙,且大師輩出、經(jīng)典作品群星閃耀的人類文學史上,寫出了那么一批注定會泯滅的冠之小說之名的東西。這也恰好契合了我剛開始寫作時,給自己內心的一個心理暗示,“嗯,這個世界上本沒有這篇小說,而我把它寫出來了。”我以此來確定自己寫作的重要性,在窮酸落魄的時刻來維持內心的那點自尊,且有些瞧不上身邊那些忍受生活、循規(guī)蹈矩工作上班的人。如今來看,我這句寬慰自己的話,顯然是可疑的。原因在于,這個世界上并不缺少由你的手多寫出一篇小說,缺少的是“好”的小說。問題是,誰也不是憑空寫出好的小說,都有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這么多年下來,看到自己可喜的進步,小說逐漸寫得像樣,也算是一種寬慰。而作為一個寫作者,無非就像保羅·奧斯特關于青年時期的回憶錄《窮途,墨路》中所寫的:三十歲上下,我碰到的每件事都以失敗告終,那幾年我熬得很苦。婚姻以離異告終,寫作一敗涂地,錢方面也是捉襟見肘。我可不是在說偶爾的虧空或是勒緊腰帶撐一陣子就行,而是持續(xù)的窮困潦倒,缺錢缺到無以為繼,胸悶氣短,這毒害了我的靈魂,令我陷入無窮無盡的驚惶之中……賣文為生,莫過于此。
前陣子,一個在高校教寫作的朋友,把一篇學生的小說發(fā)給我,讓我談下看法。我大致瀏覽了一番,給出了以下的結論:“天資和我一樣平庸,讓他先寫十萬字的廢稿練筆再說?!蔽矣峙麓驌舻綄W生的積極性,補充道:“起碼說明他還是有前途的,最不濟也像我這樣?!蹦俏沂鞘裁礃幼拥哪兀吭S多年后,當我出了幾本書,頭頂“作家”的頭銜招搖過市時,過去的同學知道后的第一反應是,他怎么還能當作家呢?上學那會兒作文也寫得不行,字都認不全。這話說得基本沒錯,我后來參加一些活動,也有熱心的家長領著孩子去旁聽,結束后拉著我,說自己孩子語文不好,怎么辦呢?我說我的語文也不好,寫作文和寫作是兩碼事。而且很大程度上,太會寫作文,作文寫得太好,反而有損文學創(chuàng)作。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按下不表。我認識的字詞也的確不夠,這就導致一個問題,不能自如掌控語言,有時無法準確用詞語表達。這就導致我的寫作更多的是平鋪直敘,當然這種寫法也和自己的文學審美一致,不過總歸是自己受到局限。我的小說少見那種所謂辭藻的堆疊和華麗的書寫,這又涉及文采和文筆,也算是另一個可以延伸的話題。簡單來說,語言要切實準確,言之有物,?;ㄕ惺呛艹跫壍?。相較當下,許多的年輕寫作者會去讀高校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我是個野路子,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所謂寫作訓練和閱讀。這一點,我會在后面展開來說??偨Y下來,可以說,文學是寬容的,不以智商和學歷為門檻,接納了我。
每個人的成長路徑不同,要總結出一條或是幾點是不容易的。我總覺得,寫作無非就是一個人坦誠地表達出自己對世界或是生活的認知,用你的生命去感受,再通過文字去體現(xiàn)。而最根本的一點在于你是什么樣子的。這一點,就無從去教育。你出生在哪里?父母如何?童年如何度過的?身邊有什么樣的朋友?在起初的成長過程中,我們都是身處被動中,無從去選擇的。但另外一點,在文學的懷抱中,所有的苦難都是你的營養(yǎng)。海明威曾經(jīng)說過:“當一個作家最好的條件是有個不幸的童年?!卑⒌吕沼终f:“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拿莫言舉例子,童年時期饑餓的慘痛經(jīng)歷,在他成年后的寫作中成為揮之不去要用文字去描摹的,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就是這樣。那么對于生活幸福的人來說呢?我覺得,你要有一顆同理心,去理解他人,也要做好思想準備,深入文學將會減少你享受世俗的快樂。
人的感受力,也沒辦法去教。一般來說,敏感和容易觸景傷情的人,更適合去寫作,而什么都要理出個頭緒和所以然,把這一切都看清楚偏理性的人,就不太適合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不是說明書,讓你去解釋世間萬物和人情。人們去閱讀小說,也不是抱著解決問題的目的,也不需要作家去充當人生的導師。小說是呈現(xiàn)和挖掘人性的,文學是以懷疑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以商量的口吻去與你的內心進行善意的溝通。那么首先,你要有充沛的表達欲,你想說點什么。而同樣一件事情,每個人的看法和感受又如此不同。打個比方,你在繁華的鬧市區(qū)看到全身臟兮兮面目污濁的工人,你是首先覺得他有損光鮮的城市呢,還是想到他背后的辛酸呢?這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當然在小說的寫作中,這兩種不同的感受,都可以去塑造。但基本的一點,后者,更符合一個寫作者。說良心有點遠,起碼能從外在看到背后,不去武斷。還有就是悲憫之心。也不是說,刻薄、惡毒,成不了作家。有些大作家,人有問題。但,落實到文字中,我們就是要手持悲憫的筆墨,去理解或者說是洞察這一切。
再深入來講,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你只要寫出自己的感受就足夠了。你寫出自己的體驗,就必然會得到共鳴。實際上,最開始寫作時,我也就是抱著這一點。但另外一個問題又產生了,如何讓自己寫出來的東西能達到足夠的文學品質,什么是“好”的文字或是文學呢?這又是一個難題,而且文學有那么多不同的流派和寫法,你要尋求的又是哪一條道路呢?是影響了中國的先鋒作家們以及他們張口閉口的??思{、博爾赫斯、卡夫卡、卡爾維諾呢,還是更崇尚簡練克制的海明威、卡佛呢?亦或是現(xiàn)實主義史詩的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人呢,還是中國古典小說的曹雪芹,以及留有韻味的汪曾祺等人?這個名單還可以如此列舉下來,有太多的大師們擺在我們的眼前,他們都各有各的好。總之,你要是想寫作,要想太明白了,會發(fā)現(xiàn),寫作簡直是太麻煩的一件事了。一連串的問題席卷而來。最簡單有效的是,要知道什么樣的寫作風格、什么樣的作家會讓你感興趣,要先確定自己的審美。什么樣的作家會讓你有一種“我也想這么去寫”的沖動,那這類作家,就是你的師承。從模仿和借鑒開始去寫。所有的寫作者,無不是這么開始起步的,在這個過程中,總會逐漸找到獨屬于自己的路數(shù)。
以上這些問題,我并不能回答清楚。可是,不妨礙我們帶著這些問題,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去探究一二。
二○○五年到二○○九年,大概三四年的時間,我二十出頭,人生經(jīng)驗有限,能處理的素材無非就是校園、男女情愫、對教育體制的抨擊。我欽羨混跡社會的同齡人,為了搭乘當時興起的“新概念”寫作,也無病呻吟,感覺二十來歲就變老了。無中生有,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期間,我大概寫了十萬字的廢稿。我先寫在稿紙上,再去學校附近的網(wǎng)吧,對照著稿紙打字。寫完一篇,就搜索雜志的郵箱,投過去。每次去網(wǎng)吧,先查看郵箱,次次都失望。二○○六年的寒假,我讓父親騎著摩托車載我去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開機點開郵箱,又是沒回應。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就在網(wǎng)上瞎逛。父親在門口和旁人聊天,偶爾說起我寫作的事。那時,我二十出頭了,充滿羞愧,現(xiàn)在只記得,陰暗寒冷的網(wǎng)吧里,我漫無目的,看些有的沒的。這之前,寫作曾經(jīng)在我們父子中間燃起火苗。我第一篇發(fā)表的小說,叫《害人》,以“害蟲”這個意象來形容我走丟的大伯。稿費三百塊錢,我和父親去郵局取錢,在鎮(zhèn)上買了牛肉包子吃。我以為這會為接下來的寫作之路開個好頭,而再次發(fā)表,已經(jīng)要等到四五年之后了。
二○○九年,我大學畢業(yè)兩年,期間有三個月的工作經(jīng)歷,其余都在閑晃,以向同學和朋友以及家里討錢過日子。好在我花銷不大,也沒欠多少錢。我和朋友一起想做點空手套白狼的事,也擺過地攤,群租在城里,吃了上頓沒下頓??傊@么渾渾噩噩過了兩年多,百無聊賴時,也想起來寫點小說,都不是很成樣子。到了這年的秋天,我覺得自己精神上已經(jīng)走投無路,肉眼可見地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廢物。我審視自己的人生,與其說是自己重新點燃了文學的火把,不如說是一次投機式的嘗試。我租了單間,把笨重的不能上網(wǎng)的臺式機搬進去,還有幾本平時看的書。這一個月的時間,我每隔一周左右坐公交車回家拿點錢,這么到了十一月,寫完人生中的第一個長篇《不明物》,跑去了青島。年末,對我來說,寫作上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我以碰運氣的方式,參加了“空中網(wǎng)”(手機網(wǎng)站,已經(jīng)沒有了)的征文比賽,拿了個獎,獎金一萬出頭,一半還債,又給家里點錢。轉過年,二○一○年春天,《不明物》也簽訂了出版合同。我鉚足勁,開始寫新的長篇,用了大半年寫完。當我再次以為寫作之路要順暢時,又陷入了困頓。有本書傍身,我也自覺以“作家”的身份對外示人,盡管還是沒有工作,以寫作為生,幾乎沒有收入。二○一一年六月,父親去世,他臨死還焦慮我是否能養(yǎng)活自己。對于這點,我也心存懷疑??偨Y一下,我這一段時期的寫作,還是以青春小說為主,盲目的熱情,追求市面上青春寫作的慣用套路,有凱魯亞克《在路上》的痕跡,也有韓寒的刻意幽默的橋段,又總以無疾而終的戀情點綴其中,呈現(xiàn)出年輕人初涉社會的無奈。我這一時期的寫作,和文學的關系并不大。
二○一二年春天,我給人寫情景劇的劇本,到手一萬,果斷辭掉了美容醫(yī)院的文案工作。工作的兩個月,我小說一字沒寫。辭職后的第二天,也許是積壓已久,我當天寫了個四千多字的短篇。這一年,我寫了四五十個短篇,篇幅不等,共計三十余萬字。我似乎有些開竅了,把過去的幾年所積攢的“小鎮(zhèn)青年”或是“廢柴”的生活一股腦地傾瀉而出。當時一起寫作的朋友相互推薦,我的這些小說開始零星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不時能收到稿費,讓我心安了不少。這一年,也有朋友邀請我一塊兒寫電視劇。這只不過是又一次讓我確信,我的才能和興趣還是在小說上。寫小說,除了對自己,不用對其他人負責,你只需要和自己較勁,當然有時也可以偷懶下,繞過可能的難點。寫出的是什么樣子就本來是什么樣子,我這樣來向自己交代。過去了十幾年,我還能想起那一年創(chuàng)作力的旺盛,每天想著怎么寫小說,寫出一個停筆那么一兩天,再寫下一個。那是一種不為發(fā)表和出版的寫作,只為了自我的抒發(fā)。我逐漸悟出一個道理,寫你最想寫的,不要考慮其他的,坦誠地暴露自己的困境、焦灼和不堪。這些小說包括后續(xù)兩年又寫的,二○一六年整理出版了《小鎮(zhèn)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這本書。后續(xù)的兩年,我又陸續(xù)出版小說集《兄弟,我們就要發(fā)財了》《噓,聽你說》。有年春節(jié),我一個常年在外漂泊的哥們回到老家,把我的書帶給他發(fā)小看。哥們把他發(fā)小看我書的照片發(fā)給我,畫面中,發(fā)小已經(jīng)發(fā)福,露著鼓鼓的白色肚皮,躺在沙發(fā)上,一臉悠然自得。這大概就是我心目中,最適合讀我書的場景:他生活不如意,三十出頭的年紀,被生活敲打得沒什么心氣,看著我這號人在寫他的生活。小地方,沒背景,沒資源,沒能力,沒錢,沒女人,一切都不盡如意。書中所寫的也都是這樣的,苦悶,沒勁。
二○一七年,我剛過了三十歲。從二○一三年到二○一六年,我住在村里寫作,零星發(fā)表小說,不時從郵局拿點稿費。我出了幾本書,沒什么太大的反響。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增大,偶爾寫點劇本,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反觀自己的小說,都是在重復過去焦慮青年的東西,我厭煩,卻又一時不知道再去寫點什么。我?guī)缀醮鞌×艘徽辏路?,我開始寫《余事勿取》。這時離我父親去世,已經(jīng)過去六年。我寫他,一個典型的中國農民的形象。這個故事的起點,來自多年前我收藏的一個當?shù)氐男侣劊骸耙褂鰮尳?男子被剝光綁樹林死亡”。警察在當天就抓到了一名嫌犯,很快涉案的三人都落網(wǎng)了。雖然是一起命案,不過事情倒有些隨機和滑稽,三個人酒后路過勞務市場,臨時起意搶劫。有了這樣一個人物關系,我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以這個偶發(fā)的命案刻畫一九五○、七○、八○出生的三代鄉(xiāng)村男性的命運。寫完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挺滿意。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站在父親的位置上去思考他的人生,讓我終于內心坦然接受了他的死亡。這是文學帶給我的另一層重要的意義。把目光放在鄉(xiāng)村和身邊的人——我打開了一個新的視界。因“鳳凰讀書”公號約稿,我用了差不多兩年,以人物小傳的形式寫了二三十篇鄉(xiāng)村人物。后來,集結成《都是人民群眾》。這兩年,是我在三十歲后寫作題材上轉型的重要節(jié)點。從此,我就沒再為自己寫什么困擾過。
二○一九年,我?guī)缀跻徽甓荚趯憚”?,沒有寫小說。當然寫的劇本,最后也黃了。不過,我終于湊齊首付,在城區(qū)買了房子。二○二○年一月份到四月份,我和母親老付住在村里,哪里也不能去,白天我和發(fā)小散步、打牌,晚上我縮在床上寫《王能好》。這是一段安靜且回憶起來有些模糊的日子。二○二一到二○二三年,我主要寫了《沈穎和陳子凱》《土廣寸木》兩個長篇,間歇也寫了二三十個中短篇?;旧?,我的寫作有了兩個方向,一是聚焦在鄉(xiāng)村,二是寫日常的感觸和身邊朋友的境況。前者,我喜歡用第三視角去觀察。后者以“我”來寫,基本上也算是延續(xù)了過去的“小鎮(zhèn)青年”,只是不知覺間,青年進入了中年。要是細說我這一時期的寫作,二○二○年出版的《余事勿取》和《都是人民群眾》讓我獲得了業(yè)內和讀者的關注?!锻跄芎谩纷屛以谌鍤q的這個節(jié)點,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交代。二○二二年,《王能好》入圍“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鼓勵。二○二一年,我?guī)缀跞甓荚趯憽渡蚍f與陳子凱》,九萬多字,我寫得很慢,從語言上,這對我是一個挑戰(zhàn)和磨礪。二○二三年,《土廣寸木》出版,又獲得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我持續(xù)多年寫鄉(xiāng)村,那些鄉(xiāng)民們的生活引起了外界的關注。
我這十余年的寫作,可能系統(tǒng)讀一下小說自然能看出一些變化,但這也只是文字層面上,對于一個全職寫作的人,逃不開的一個問題就是生計。除了零星的劇本,我靠小說創(chuàng)作的稿費和版稅為生。這里要說一下,我們現(xiàn)行的文學體制,會扶持各層級的簽約作家,會給一定的資助。從我的經(jīng)驗來說,有這些資助,并不會干涉我的創(chuàng)作。如同國外的作家——主要是嚴肅文學——也要尋求一些基金的支持。寫作之初,我定的目標是靠寫作來養(yǎng)活自己,幸運的是,我基本上做到了這一點。這里面充斥著個人的煎熬,隨著年歲的增長,你總是難免要與名和利來對抗。寫作是一項失敗者的事業(yè),很多的作家都如此說道。我想,這大概有那么幾點:一、你寫出的東西總是遠遜色于腦海中設想的,這是一個減損的過程。你總是很難做到令自己滿意。二、不斷嘗試和提高自己,寫出新意,尤為困難。寫作是用你的內心去抵抗世界,觸探自己,結果顯然我們都會敗下陣來。三、在文學式微的當下,一個青年寫作者從期刊發(fā)表到出版,都處在焦灼中。四、隨著寫作的深入,自己的短板和不足會愈加明顯,如果你恰好還有遠大的抱負,那種落差感和無力感會加重,這會吞噬自身。不管怎樣,回歸寫作本身,不忘初心,可能是克服這些問題的唯一辦法。
沒有寫出過硬的作品,卻要在這里分享寫作的經(jīng)驗,總歸有些底氣不足。我先整理了一份三位作家的經(jīng)驗。埃爾默·倫納德被譽為“底特律的狄更斯”,曾經(jīng)獲得美國推理作家協(xié)會的最高成就獎“大師獎”。斯蒂芬·金更是當代驚悚小說之王,通俗小說大師。海明威是公認的文學大師。拿通俗與嚴肅作家的經(jīng)驗來對比,效果更顯著。
《矮子當?shù)馈返淖髡甙柲惣{德在這本書的封底,印有他的“寫作十規(guī)”:1.不以天氣開書。2.避免開場白。3.不用“說”以外的其他動詞展開對話。4.不用副詞去修飾動詞“說”。5.控制好驚嘆號的使用。6.不用“突然”或“瞬間亂作一團”。7.慎用方言。8.避免對角色進行詳細描述。9.不要進入對地點和事件極為詳盡的描寫中去。10.設法略去讀者可能會跳過的部分。
備注:3、4、5、6條對我的寫作很有幫助,避免在應試教育作文寫作中出現(xiàn)的一些陋習,讓我們的行文更為干凈。其他的幾條,可能是他在寫劇本時的習慣,可能更適用于通俗寫作。
斯蒂芬·金在回憶錄《寫作這回事》里,提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點和方法。網(wǎng)上比較常見的有整理出來的二十條或十幾條不等。我下面列的主要是從文本出發(fā),剔除了關于他注重故事的部分。1.我有一句警示語:從問題和主題思想開始寫作,幾乎注定寫不出好小說。好小說總是從故事開始,發(fā)展出主題;從主題發(fā)展來的好故事很少,僅有一些寓言小說,比如《1984》。但即使平鋪直敘地講故事,也免不了要講一點背景故事,每個人的生活都免不了插敘。只是交代多少、怎么交代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故事成功與否。關于背景,記住幾個要點:人人都有過去;大半都無趣。留住有趣的,其余不費筆墨。2.副詞不是你的朋友。如:“他用力地關上門?!闭娴男枰坝昧Φ亍眴??“把它放下”!她叫道。沒有必要寫成“把它放下”她威脅地叫道?!斑€給我,”他哀求,“那是我的”。沒必要寫成“還給我,”他凄慘地哀求,“那是我的”。界定對話最好的方式就是“某某說”。比如“他說”,“比爾說”。而不是“某某咬牙道、喘息道、怒斥”。3.我提出兩個簡單看法。第一,要寫出好作品,就必須掌握基礎(詞匯、語法、風格的要素),還要往你的工具箱的第三層裝滿稱手的工具。第二,壞寫手怎么改造也不可能成為稱職的作家,同樣,好作家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大師。但是,一個勉強稱職的作家經(jīng)過辛勤的工作、身心的投入,及時得到幫助,能進步為一個好作家。4.“多讀多寫”是第一戒律,但寫多少才算多呢?因人而異。每天堅持寫作很重要。你如果想成為作家,必須首先做到兩件事:多讀多寫。據(jù)我所知,別無捷徑,哪個作家都得干這兩件事。5.好的作品能傳授寫作的個人風格、優(yōu)雅敘事、情節(jié)發(fā)展、豐滿可信的人物創(chuàng)作,還有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一部《憤怒的葡萄》這樣的小說可以叫一個新手作家充滿絕望——“我永遠寫不了這么好,哪怕活上一千年”——但這種感受就可以激勵、誘使作家更加努力,把目標定得更高遠。6.我很難相信那些很少閱讀或根本不閱讀的人竟然也打算寫作,并且期望別人喜歡他們的著作。你如果沒有時間讀書,那就沒有時間(也沒工具)寫作。道理就這么簡單。閱讀的真正意義在于,它能讓寫作變得容易上手。閱讀也會持續(xù)告訴你,前人做過什么,沒做過什么,什么是陳詞濫調,什么會令人耳目一新,怎么寫算是言之有物或者死氣沉沉。你讀得越多,下筆或者敲鍵盤時才越不會顯得像個傻瓜。7.相比人物的外在形象,現(xiàn)場感和典型特征更容易讓讀者產生身臨其境的感受。外貌描寫不是塑造人物的捷徑。好的描寫通常由少數(shù)幾個精心選擇的細節(jié)構成,這些細節(jié)足以代表其他一切。8.必須記住,場景不是最重要的——故事才是,永遠都是。9.描述性文字中既可平鋪直敘,也可進行詩意描寫。我比較喜歡形象化的語言,比方、隱喻等是小說帶給人的最主要的樂趣之一。但是,如果比喻或隱喻不恰當,也許會顯得滑稽或令人難堪。也有的比喻陳舊——是一些很老套的陳詞濫調,多半是因為作者閱讀量不夠。
一九三四年的春天,一位名叫阿諾德·塞繆爾森的二十二歲年輕人,對自己的寫作感到沮喪。他從明尼蘇達搭便車來到佛羅里達,希望能夠與他最喜歡的作家歐內斯特·海明威見面。塞繆爾森來到海明威的門前,懇求這位著名的作家給他幾分鐘的交談。不幸的是,海明威計劃很快就要離開佛羅里達,乘坐他的帆船皮拉,但幸運的是,海明威邀請他作為船員加入。在海上,塞繆爾森有了難得的機會向海明威請教寫作。在一九三五年的一篇名為《獨白給大師》的文章中,海明威分享了他給塞繆爾森的一些建議。
第一步:選擇一個要仔細觀察的情境,然后嘗試用文字重新敘述?!澳憧唇裉彀l(fā)生的事。如果我們釣到了魚,你要看準了,看每個人如何反應的。你如果在魚跳躍的時候興奮起來,你就回想下,使你產生這種感覺的具體動作是什么。是釣魚線從水面上升起來,是它像小提琴弦的情景,水開始滴下來,還是它跳的時候猛拉河水的動作?;貞浺幌侣曧?,說了些什么話。找到產生感情的東西,找到使你激動的行動。然后寫下來,寫得清楚,叫讀者也能看得見,能產生與你相同的感覺?!?/p>
第二步:通過關注你觀察到的情境中他人的情感和反應來練習同理心。同理心是理解并對他人的感受敏感的能力,能夠透過另一個人的眼睛看待世界?!叭缓髶Q個角度,進入別人的頭腦。如果我責罵你,試著弄清楚我在想什么,以及你對此感覺如何。如果卡洛斯罵胡安,想想他們兩個的立場。不要只是想想誰是對的。對于一個人來說,事情總有該如此和不該如此兩個方面。作為一個人,你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你必須做出決定并執(zhí)行。作為一個作家,你不應該判斷。你應該理解?!?/p>
第三步:重復第一步和第二步。換句話說,練習,練習,練習如何寫得更生動。海明威告訴塞繆爾森:“現(xiàn)在聽著。當人們說話時,要完全傾聽。不要想著你要說什么。大多數(shù)人從不聽,也不觀察。你應該能夠走進一個房間,當你走出來時,知道你在那里看到了一切,不僅如此。如果那個房間給了你任何感覺,你應該知道是什么讓你有那種感覺。試著練習這樣做。當你在城里時,站在劇院外面,看看人們在出租車或汽車上下車時的不同方式。有一千種練習方法。并且始終考慮其他人?!?/p>
最后,想說一些自己對寫作的思考。1.盡量先從寫自己和熟悉的生活入手,剖析自己的內心,培養(yǎng)語感,克服怯于下筆的問題。2.如何尋找敘述的切入口是一個大的問題,同一個事件,有不同的角度去介入。在上下文中,保持邏輯連貫很重要。小說是層層遞進的,倒敘插敘也是為了保持邏輯性。3.小說中的對話,要什么人說什么話,切忌一問一答,要顧左右而言他,留給讀者遐想的空間。不要把讀者當成笨蛋,切忌直給,要引領讀者去閱讀,而不是把一切都解釋給讀者。4.如何把掌握的素材,放在一個容器(小說結構)中去呈現(xiàn),是很重要的一件事。5.少用或不用“因為……所以”“雖然……但是”“既然……如此”等諸如此類的轉折、因果、讓步等連接詞。6.讀一下韓東的《五萬言》,里面有許多關于寫作良策以及如何去對待文學這項事業(yè)。7.盡早確定自己的文學審美,這是方向性的問題,就怕審美有問題,越努力越南轅北轍。什么是正確的文學審美,又因人而異,很多時候別人告訴你什么是好東西,但如果無法體會,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樣一來,寫作就成為了一種折磨和內耗。
關于閱讀。隨著年齡增加,閱讀面漸廣,能讓自己產生強烈閱讀體驗的時刻并不常見。而一個寫作者,在什么年紀遇到什么樣的作品,由衷喜歡和受其影響,也是機緣巧合??赡苣愫茉缇陀龅搅撕脰|西,但礙于你的無知,你體會不到它的好。而晚些時候閱讀好東西,自己已經(jīng)成了油滑之徒,可能也感受不到那份真摯。我應該是有閱讀障礙,看不進去的東西,也不會勉強自己去看,可能因此會錯過許多的好書。一些名著,我都沒有涉獵,比如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等的那些大部頭作品。我很難看進去單純講故事的類型化的小說。下面列舉了我這十余年比較重要的閱讀節(jié)點。
二○○五年,我在學校的盜版書攤上買了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許多年,我都被他的陰影籠罩。二○○六年,我在學校圖書館借閱到由楊黎編著的《燦爛》——有關第三代詩人的生活。它為我打開了一段新鮮且生猛的閱讀體驗。那些幾乎被主流掩蓋的詩文,契合我當時的狀態(tài),二十多歲,對詩和遠方以及不羈生活的向往。第三代詩人的反崇高、注重自身的表達,令我受益匪淺。我其實從一開始就比較排斥被主流所認可的東西,總以為大家都在讀的東西,自己也去讀,沒有多大的用處。二○○八年,我接觸到烏青創(chuàng)辦的果皮論壇,里面保存著有關“橡皮文學網(wǎng)”“他們文學網(wǎng)”以及烏青做的《海島》等電子書。我去網(wǎng)吧,把這些下載整理好,拷到?jīng)]有聯(lián)網(wǎng)的電腦里,一遍遍翻看。在那些年里,我也沒什么錢買書,而且他們的作品,也很少有機會出版。韓東、朱文等算是個例。二○一○年,我在青島夜市的盜版書攤上,買了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此后多年我都陸續(xù)翻看這本書。二○一一年,由詩人張羞主持的獨立出版品牌“壞蛋”出了烏青的《有一天》和曹寇的《操》。二○一二年,我主要是看這兩本小冊子尋找靈感,它們幫我放開手腳。有幾年,我在寫小說前,總會先讀一下顧前的小說尋找感覺。二○一六年,丹尼斯·約翰遜的《火車夢》,單薄四萬字的中篇。我也想寫出這樣的小說。二○一八年,我在寫《余事勿取》時,總是翻看這本書。二○一八年,我在理查德·福特編輯的《藍領、白領、無領》這本書里讀到安妮·普魯?shù)摹豆ぷ魇贰?。我開始讀她其余的書,尤其是《手風琴罪案》,在兩三年的時間里,我隨身攜帶,斷斷續(xù)續(xù)讀這本。我還能列舉一些作家和作品,比如波拉尼奧的小說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卡佛的小說集《我打電話的地方》。他的隨筆《我父親的一生》,我隔三差五就會讀一下。蓋伊·特立斯的非虛構文集《被仰望與被遺忘的》對我有療愈的作用,他的行文太舒服了。這兩年,我讀得比較多的是埃爾克·海登萊希的《背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