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小鎮(zhèn)邊上,我家被荒野圍了個半圓。那時候,我就很喜歡泥土,喜歡泥土上的一切,喜歡泥土里的一切。我長大之后,還是這樣。
泥土,總是讓我感到安寧和喜悅。
青苔、落葉,蝸牛、蚯蚓,小草、開黃花的蒲公英,跳來跳去的蚱蜢,還有我不認識的長著一百只腳的蟲子。
在我十歲之前,我常常坐在我家院子外面的荒地里,拔開草叢,挖開泥土,看看能找到什么寶貝。我經(jīng)常在手心握著幾朵小花、一塊青苔,一只小蝸牛、一條小蚯蚓,回家去。帶著十個指甲縫的泥巴,和褲子上的泥濘。
媽媽會大聲罵我,因為她又要費力洗衣服。
當我長大了,我還是時不時會翻開泥土,和泥土里長出來的東西打交道,有時還是會弄得臟兮兮。但是我已經(jīng)離開媽媽,獨立生活,用洗衣機洗衣服。不會再有人罵我了。
2
那一年,就是澳洲的林火此起彼伏,斷斷續(xù)續(xù)燒了四五個月的那年,我在澳洲東部,昆士蘭州,布里斯班市一所大學,讀研究生。農(nóng)業(yè)科學,搞小麥育種。
那一年,我在A2公路邊上,遇見了我的朋友,Koora。
她救了我的命。
那一年,九月的第一個周日,我跟著一幫不太熟的同胞,一起騎行在昆士蘭州A2公路上。
我養(yǎng)在培養(yǎng)皿里的小麥細胞,在基因編輯后,又死了。就在那之前幾天。
它們不想要我插入的那些抗旱抗病毒的基因,不想分化成幼苗、開花結穗、下一代住進育種田里。
這已經(jīng)是我入學的第十一個月。我一株新的小麥都沒有養(yǎng)出來。
系里,澳洲本國人少,外國人反而比較多。印度人、韓國人、日本人、伊朗人、新西蘭人、歐洲人。同一屆,只有我一個中國人。農(nóng)業(yè)科學,可不是什么很有錢途的專業(yè)。
我不知道可以跟誰一起抱團取暖。
導師對我說,孩子,你應該休息幾天。春天來了,穿上裙子,去跳個舞吧,在草地上曬曬太陽。
我的合租室友是中國人,在同校區(qū)另一個系讀書。她說,下周末,一幫人約著騎行,他們先從城里騎到我們這個校區(qū),第二天再往西騎。你也來吧,散散心。
我就來了。
那天,清晨多云,隨后多云轉晴。
我們沿著A2公路,自東向西騎行,向著澳洲內(nèi)陸方向進發(fā)。其實澳洲東海岸的綠帶,也有幾百公里,要穿過這幾百公里,才能看到紅色的澳洲內(nèi)陸荒漠。開車也要很長時間,騎行,那更不是一兩天就能到內(nèi)陸。
出發(fā)之前,手機天氣App上說,當日最高溫度二十五攝氏度。但是,騎著騎著,云散日出,太陽炙烤大地。風從我們身后吹來,猛烈,溫熱,并沒有制造一絲涼爽。我再看手機,當日最高溫度已經(jīng)變成了三十二度。
九月本來是南半球溫帶地區(qū)春天第一個月。布里斯班,緯度跟廣州差不多,是亞熱帶氣候,春天不太明顯。但是,九月初,三十二度?也太過分了。
跟我一起騎行的都是同胞。有人大聲罵:“熱死人了!今年夏天來這么早?調(diào)夏令時,都還要過一個月!”
出發(fā)前,大家聊天。有些人還在讀書,有些已經(jīng)工作。都是商務、教育、IT這些,據(jù)說是難度不大、需求大、好找工作的專業(yè)。
但工作的人,也不是都拿到了澳洲居民簽證。
有個在讀IT的男生說:“唉,不行就回國唄?;貒依掀?,選擇范圍還大些。IT的工資,國內(nèi)還更高些。就算工作找到外省,父母過來看我,也比來這里方便。”
我聽著,沒有說話。
我想起今年元旦,我入學才兩個月,媽媽跟我打電話時說:“這個冬至回鄉(xiāng)下,給外婆外公掃墓。發(fā)現(xiàn)鄉(xiāng)里,圩上,開了一個大超市,打著供銷社牌子?!?/p>
這話戛然而止,沒有下文。
我說:“我知道了?!?/p>
我不能回家。媽媽不讓我回家去。
我得種出比現(xiàn)有品種抗性更強的小麥,寫完該死的論文,通過學術答辯,拿到學位,在澳洲找一份工作,獲得居民簽證,留下來。
3
我們一邊騎行,一邊時不時給自己灌水。
我們那天的行程,目標是五十公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大家在那里集合。那些周一要上課、上班的人,在那里休息、吃過東西之后,就應該折返了。剩下有閑、在休假的人,繼續(xù)往前。
五十公里,我覺得毫無問題。我們大學有兩個校區(qū),我們在郊區(qū)那個,另一個校區(qū)在市里,相距八十公里。我郁悶時,周末經(jīng)常騎自行車從郊區(qū)到市區(qū)那個校區(qū)去,再騎回來。
但那天也許太熱了,我還沒有掌握一邊騎行一邊喝水的技能,總要停下來。騎著騎著,我就落在了最后面。
公路平坦廣闊,畫著整齊的白線。種著樹木的中央隔離帶把兩個方向的車道完全隔開,周末也沒有車流。路上空蕩蕩。道路兩邊都是樹,一望無際,綠油油的樹。好像都是桉樹吧。白桉。紅柏。樹皮淺一點,樹皮深一點。
我一個人騎著車,也沒有感到害怕。直到風吹來了帶火星的樹葉。
火,在我身后,路兩邊的荒野里,燒起來了。
許多一半翠綠一半焦黑的葉子飛過我面前,我伸手抓住一片,然后回頭張望。
那景象,我終身難忘。
我身后那一段路,有一點地形起伏。我是從低處看較高處。
火在道路兩邊,排出了兩條扭曲的長線。明亮耀眼的紅色火線。在火線之后,樹木化為棕紅。在火線之前,樹木還是綠色。煙霧,灰白、濃稠,固體一樣,堆在天上,林木之上,堆積得比林木高許多倍,在風的驅(qū)使下,向著綠色壓下來。
惡魔的紅唇,惡魔的蛋糕。
我從車上摔到地上。
然后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火線離我多遠?我估計不出,也許十公里,也許二十公里?但風這么大,它很快會燒過來。
我思索幾秒。我不能返回。那是找死。
我不能停留在原地。在濃煙和高溫之下,無處躲藏,必死無疑。
我只能往前。我距離小鎮(zhèn)還有二十多公里。
我瘋狂蹬車,一邊瘋狂給室友打電話。希望她或者其他人已經(jīng)達到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上找個好心人,開車過來救我。小鎮(zhèn)上總有消防員吧。不然,大家一起開車逃命也行。
電話沒有接通。澳大利亞在城區(qū)之外,手機沒網(wǎng)絡信號,垃圾!垃圾!垃圾!
頭頂太陽毒辣,背后風帶火星,追著我騎了半個小時。風里燒焦的樹葉越來越多。我感覺我要中暑昏倒了,我要死在這里了。
“嘿!你快不過火!”有人突然從路邊樹叢里冒出來,用英語對我大喊,“這附近有個洞,可以躲!”
我搖搖晃晃停下來。
那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女生,膚色挺深,脖子上掛著一個頭燈。她說話是本地口音。
我說:“你說什么?!”
“我在那邊發(fā)現(xiàn)一個袋熊洞,很大。我要去洞里躲著,你要不要來?”
袋熊,澳洲有袋類動物,長得像熊,吃草和草根,以特別能打洞、方形的便便、善用屁股壓碎天敵腦袋而聞名。
我知道袋熊。謝天謝地。
4
我丟下了自行車,只是拿上了背包,里面塞著水和食物,跟著那個女生離開了東西方向的公路。我們在樹林和草叢中跌跌撞撞,往南走了五分鐘。
而火就在我們左側,不斷向我們逼近。我已經(jīng)能聞到木頭燒焦的氣息。它離我們,不太遠了。
她在附近十米內(nèi)沒有什么樹的一個地方停下來,撥開了一大叢草,一個向下傾斜的洞口顯出來。
她說:“這里?!闭f完,把頭燈往上拉,戴在額頭上,當先鉆了進去。
她比我矮一點,但是至少有一個半我那么寬。
她能鉆進去,我當然也能。
洞口、洞口附近洞道,比較窄,比我寬不了多少,只能讓一個人爬行通過。
洞道先是向下,然后又向上,接著又更深地向下,隨后又向上。這時候,洞道變寬了,再往前面一點,出現(xiàn)了分叉口,一左一右。
在分叉口,她毫不猶豫地往左爬去,我也跟著她,跟著她頭頂?shù)墓狻?/p>
我鼻腔里充滿了土腥味,洞道里到處是干硬的土疙瘩,還有一些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糞團。我沒有力氣、沒有時間覺得惡心。
爬進洞口十幾分鐘后,我們到達了一個圓圓的大洞,里面墊滿干草。干草上,丟著一個拉開的背包,背包里有幾瓶礦泉水。
這個洞,甚至能讓兩個成年女生躺在里面。雖然我們倆都不太高。
“這是哪兒?”我問。
“袋熊的一個臥室?!彼f,“這個袋熊洞,有三個臥室?!彼钢高@個大洞另一頭,又指指我們右側,“后面還有很長。但我想,你應該不想再動了。”
我靠在洞壁上,驚魂未定。
她問:“你要喝水嗎?”自己擰開一瓶,喝起來。
我搖搖頭。我現(xiàn)在咽不下任何東西。
“這里真能躲過大火?這可是整個林子都燒起來的大火。我們不會被熱死?被濃煙嗆死?”
她說:“不用擔心。袋熊洞,在地下好幾米,很大,還繞來繞去,上上下下,煙不會進來。泥土是最好的隔熱層,地下不會很熱。林火不會在一個地方燒太久。這里都是桉樹,桉樹葉燒光,火就過去了?!?/p>
我借著她頭燈的光,第一次認真打量她。
她膚色挺深,有一個寬而大的鼻子,黑色的短發(fā),有點卷。
我覺得,她不像印度裔,也不像非裔。她當然更不像歐裔、東亞裔。澳洲是個移民國家,理論上什么種族族裔都會有,但我在這方面,實屬不夠見多識廣,我猜不出來。但刻意問對方,你祖上是哪里人,有點失禮。
我告訴她我的名字。我從中國南方來,在布里斯班一個大學讀書,搞小麥育種,周末跟一幫不太熟的朋友出來騎行。
她說,她叫Koora,這個詞本來意思是草地。她也住在布里斯班。這幾天,她在這兒附近獨自徒步。
“我的睡袋和帳篷都丟下了,為了跑得快點?!彼龂@氣,“就剩下頭燈、手杖這些輕的東西了?!?/p>
之后有一陣,我們相對無言。為了緩解尷尬,我四處瞧。
我探頭往洞更深處看了看。黑乎乎的,半米外就看不清了。地上有一坨糞便,看不太清,但氣味很足。
我說:“那是袋熊的便便嗎?袋熊為什么在臥室門口拉屎?好臭。袋熊吃草,便便不應該這么臭?”
她看了一眼,抓了點土疙瘩丟在上面,把它們蓋起來:“那不是袋熊的便便。這個洞已經(jīng)廢棄一陣子了。食肉動物進來過。袋熊會在洞口拉屎,也會在洞里拉屎,這看個體習慣,但不會拉在臥室門口?!?/p>
我說:“我以前不知道昆士蘭,還有袋熊。我以為,只有澳洲東南部有袋熊?!?/p>
“不,以前昆士蘭有很多袋熊。北部毛鼻袋熊,比普通袋熊大,是體型最大的袋熊?!彼犬嬃艘幌拢俺审w比一米長,比人粗?!?/p>
她又說:“現(xiàn)在昆士蘭,僅僅國家公園里,還有不少北部毛鼻袋熊?!睅е宦曒p微嘆息。
之后又是沉默。
過了一段時間,也就幾分鐘,突然多了許多悉悉索索的細小聲響。我毛骨悚然,但又說不出來為什么。
Koora倒是很鎮(zhèn)定,從她背包里抽出了折疊手杖,把它拉長。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但是一轉頭,我看見了老鼠、負鼠、甲蟲,還有巴掌大的蜘蛛,密密麻麻,出現(xiàn)在這個大洞的洞口。那么大的蜘蛛,是狼蛛嗎?
“?。≈┲?!”我慘叫。
火,可能已經(jīng)非常近。地面上,所有小動物都在逃命。我們在這個地下洞網(wǎng)里,袋熊家里,這個臥室門口,狹路相逢。
Koora右手用手杖敲擊地面,嘴里念念有詞,左手向外揮動。我聽不懂她念的是什么。
但這些小蟲小鼠,似乎接收到了信號,它們開始往后退,掉頭。偶爾有幾只還往前爬,她用手杖把它們輕輕一拔。它們摔在幾步之外,也就轉身爬走。
悉悉索索的聲響,一直沒有停止。它們在爬行,應該是回到岔路口,往右邊去了。
Koora舒了一口氣,停下來休息。她好像有點累。
“嚇死我了!”我靠近她,挽住她的手臂,“你念的是什么?”
“土著話?!彼f,“我是土著。這是一些驅(qū)趕生靈的咒語。”
我是一個理科生,我們研究物質(zhì),不相信巫術。我沒有說話。
沙沙。沙沙。沙沙。
另一種不同的輕響聲,在袋熊幽深的洞網(wǎng)里,回蕩。而那些悉悉索索的聲響,消失了。
什么東西又來了?我盯著這個大洞的洞口。
一個扁扁的腦袋,滿是鱗片。
一條大蛇!它似乎是棕褐色的,光線可以照見的部分,身上沒有什么花紋。
它抬起來頭,看著我和她。
我感覺靈魂出竅。
雖然我對蛇不太了解,但澳洲毒蛇滿地,新聞里老是有人被蛇咬,死了。這玩意,看起來像東部棕蛇,據(jù)說澳洲死于毒蛇的人,六成歸功于它。
到底是被火燒死比較好,還是被毒蛇咬死比較好?
Koora拿起手杖,我以為她會用手杖撥蛇,把蛇趕走。
沒有。
她只是右手拿手杖敲地,甚至敲得比剛才還輕柔。她嘴里還在念剛才的咒語,但是左手并不向外揮動。
蛇沒有動,就看著我和她。
她慢慢提起手杖,向右邊指了指。
蛇把頭放回了地上,它沒有后退,它就在我們面前,掉頭,往來處游去。
有那么十幾分鐘,Koora就在拿手杖敲地、念咒,驅(qū)趕跑到我們面前的小動物,讓它們?nèi)ゴ艿钠渌P室。
只有一只背著孩子的樹袋熊媽媽,她沒有趕。于是一大一小兩只樹袋熊,就在我們腳邊坐了下來。
之后就不再有小動物進來。各種輕響都停止了。但是空氣流動的模式,發(fā)生了變化。我聞到淡淡的焦木氣味,空氣從我皮膚上輕輕滑過。原先洞里有點涼,此刻溫度似乎升高了一點。
她對我說:“火應該正在我們上方。燃燒讓空氣變熱,空氣向上流動,把煙霧帶上高空,而周圍更冷的空氣從下方吹過來,這樣就形成了緊貼地面的風,連帶著地下的袋熊洞,也有了一點風。”
我問:“火會燒多久?”
“如果風夠大,在我們附近二十米內(nèi),不會燃燒超過十分鐘。風速低,就慢一些。桉樹葉含油多,主要燒的是葉子和細枝。桉樹皮很厚,樹干不容易燒起來。所以樹葉和細枝燒完,火就熄滅了?!?/p>
“那我們不是很快就可以出去了?”我不敢相信。
“不行?!彼砬閲烂C,“燃燒時會產(chǎn)生很多煙霧,并不會全到高空去,還有很多會留在林中。這些煙霧也會殺死生靈。我們應該在這里安靜等待,等洞里的小動物陸續(xù)出去。它們都走得差不多了,說明外面安全了,我們再出去。你也不想在洞穴主道上爬行時,身邊有許多老鼠和狼蛛,或者一條棕蛇吧?”
“煙霧消散要多久?”我問。
“這就不好說??赡軒讉€小時,也可能幾天。今天風比較大,應該不至于要幾天?!?/p>
5
兩個人,兩只樹袋熊,在袋熊的臥室里,無聊地等待。
Koora說:“不好意思,我怕頭燈電量不夠,我最好先關掉它。不然等我們出去時,沒法照亮?!?/p>
我知道她的建議是合理的。周圍也很安靜,沒有蟲蛇爬動的微響。
但是頭燈關掉之后,我還是非常害怕。我又不敢用手機來照亮,手機電量用完更可怕。我忍不住緊緊挽住了她的胳膊。我整個人都緊緊貼著她。
有一些文化、族裔的人,認為只有情侶之間才可以有密切的身體接觸,除此之外,朋友、親屬、熟人之間,有密切身體接觸,都不合適。更別說陌生人了。
我問她:“你是否介意?就算你介意,我也沒辦法!我實在太害怕了?!?/p>
她說:“沒關系。我們,同族之間喜歡抱抱。跟陌生人抱抱,我們也喜歡。”
純黑無明的洞穴,從地面吹入的微風。兩個人,兩只樹袋熊。
我后來睡著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睡得著。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她搖醒。
“你在大叫。這洞里小動物太多了,發(fā)出這么大聲音,會吵到它們。你怎么了?”她一邊猛力搖我,一邊小聲問。
我慢慢清醒過來。“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養(yǎng)的小麥,又死了!”
她似乎感到好笑,黑暗中,她聲音里帶著笑意。
“把小麥養(yǎng)死了,這也是噩夢?你不是農(nóng)夫,幾百畝小麥。你養(yǎng)的小麥,就是幾棵吧。這不是你的全部?!?/p>
“這當然是我的全部!”我憤憤,“我一生都在遷徙!而我現(xiàn)在遷徙到了澳洲,我必須把抗旱抗病毒基因,塞給小麥,讓它們活下去。它們老是死在我的培養(yǎng)皿里。小麥比我幸福!小麥最多就是死了,它們到死也不用寫論文、作報告。小麥需要聽懂印度人、日本人、澳洲人說英語嗎?小麥不需要!”
“呃……”她說,“我說話,你也覺得有點難聽懂嗎?”
“對不起?!蔽覑瀽灥卣f。
“你一生都在遷徙,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說說嗎?”她在黑暗中問。
我說,我在一個小鎮(zhèn)長大。
那個小鎮(zhèn)多小呢?大概只有兩萬人。大半是同一個工廠的工人,其余主要是家屬。
我一個小孩,步行半個小時,就能從小鎮(zhèn)一頭,走到另一頭。
周圍環(huán)繞小鎮(zhèn)的是山。山與山之間,也有一些平地。農(nóng)民就在那些平地里種水稻。
我小時候,住在小鎮(zhèn)邊緣。我家院子外,就是荒野。農(nóng)民養(yǎng)的狗,自由地跑來跑去,爪子上都是泥,身上粘著草葉和草籽。我經(jīng)常跟小狗一樣,刨泥巴、抓蟲子,玩得臟兮兮。
我十歲時,我們家搬到了小鎮(zhèn)中心。
等我十五歲,要上高中,我們家又搬離了小鎮(zhèn),到了市里。那是一個小城市。但依然是城市。我離荒野遠了。
我十八歲考上大學,去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我們國家最繁華的城市之一,它有兩千萬人口。我再也看不見荒野,看不到泥土——除了在我們學校育種田里。
我二十五歲,又離開了我的國家,來到澳洲,搞小麥育種。
小麥起源于西亞新月沃地,它們也是遷移了幾萬里,才來到澳洲??墒菫槭裁?,我就是覺得,小麥比我幸福。
她說:“你喜歡荒野和泥土嗎?那澳洲,你應該很喜歡。這里有大片荒野?!?/p>
我在黑暗中搖頭,把鼻涕蹭到她肩膀衣服上:“但這不是我的荒野。我的荒野,黑色表層土下,是黃色或者紅色的泥土。我們在泥土上灌水,種水稻,不種小麥。在澳洲,我是一個外來者,一個客人!”
我停頓了一下,又說:“你知道嗎?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客家人。理論上來說,我父母和我,也還是客家人?!?/p>
我一時間想不起來“客家人”英文怎么說,我說People"of"Guest,就是客人。
她顯然對這個名詞很困惑。
我跟她解釋。
我的國家,從北向南,排列著三條大河,都從西向東流。
我的直系先祖,有族譜可查的,本來住在那三條大河最北邊的那條,它的中游。那里是平原,廣闊富饒,國家那時候的都城,也在那里。我的直系祖先,住在都城那一帶。
十二世紀,我的國家發(fā)生了戰(zhàn)亂。北方的游牧民族入侵,都城被那些馬背上的人占領了。我的直系先祖就向南逃,到了三條大河中間那條河,中游的平原。
她問:“于是,你的祖先,就在那里定居下來了,自稱People"of"Guest?”
我說:“還沒有,那一群人,繼續(xù)向南遷徙。最后,到了中間那條大河和最南面那條大河之間。那里不是平原,是丘陵。綿延不斷的山。那里有森林、瘧疾、毒蟲、毒蛇,還有勇悍的土著。陸續(xù)南遷的人,包括我的祖先,在那里住下來,自稱People"of"Guest,不斷跟土著械斗?!?/p>
“十二世紀到現(xiàn)在,九百年,你們應該變成當?shù)厝肆税???/p>
“不,就算九百年過去了,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還說我們是客家人。我們好像永遠保有了這個名字。曾經(jīng),我覺得有點好笑。后來,我又覺得,這個名字,客家人,本身就是一種預言,一種宿命!不然,我現(xiàn)在為什么會在澳洲?”
“所以,你的目標是成為澳洲的新移民?雖然,你在澳洲沒有歸屬感。”
“是的,通過讀書,讓自己留下來,成為第一代移民。如果失敗了,我就不得不回去?!?/p>
“回到自己的國家,回到自己長大的地方,也并不是壞事?”她問我。
“不,你想想,我的直系祖先,為什么要遷徙?每個遷徙,都有原因。那些原因驅(qū)使我們不斷遷徙,像鳥,像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馬和瞪羚。印度女生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國家?韓國女生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國家?伊朗女生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國家?我們必須沖過每一道氣流,渡過每一條河,并且在新地方活下來?!?/p>
“哦,我明白了。”她說。
6
Koora說:“你的困境,我?guī)筒涣嗣?。我不能幫你在培養(yǎng)皿里養(yǎng)小麥,這個我不會。我不能幫你弄澳洲居民簽證,這個我也不會。但是,也許,我可以跟你講講我的故事。你想聽嗎?”
“當然?!?/p>
她開始講。
你小時候,住在一個小鎮(zhèn)。我小時候,就住在荒野里。我說過吧,我是澳洲土著。我和我的同族,都住在荒野里。
我跟你一樣,喜歡泥土。
大約陸地上的生靈喜歡泥土,就像大海里的生靈喜歡水一樣。
不過,后來我長大了,我懂得了一些復雜的事,還想知道更多更復雜的事。于是,長輩們跟我說,你應該到城市去,到那些人的學校去,他們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知識。等你學完了,你再回來。
于是,我離開了家,去了城市。
“所以,你也跟我一樣,在遷徙?!蔽艺f,“在遷徙中會失去很多東西。”
“對。我也在遷徙,離開荒野,離開家人,離開兒時伙伴?!?/p>
我心頭又升起了憤憤不平:“本地人,在布里斯班從小學讀到大學,甚至可以參加小學同學的婚禮!而我十歲、十四歲、十七歲時喜歡過的人,在我生命中,永遠消失了?!?/p>
她說:“這是遷徙的代價。但是,遷徙后,我們能看到新的世界,不是嗎?”
我在城里,我上課。我學語言,我學數(shù)學,我學物理,我學化學,我學生物。我學電腦和手機使用。我在圖書館和電腦上看書、看視頻。
我的確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的東西。DNA是什么結構,物種是怎么進化的,地球在不同地質(zhì)時期什么樣。
“這或許有些好笑,但是真的。我剛來城里時,孤身一人,身邊沒有同類,英語不太好,也不太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所以連穩(wěn)定打工的地方都找不到。這里一點、那里一點,掙些錢。交完房租之后,僅僅夠我吃吐司。不過,那時候我沒有覺得不快樂。后來,我熟悉了城里的生活,掙的錢多了一點,可以吃Subway每天的特價漢堡了,我反而陷在痛苦中。我失去了以前簡單、純粹的快樂?!?/p>
我問:“什么痛苦?是你想要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嗎?”
“不,不是這種類型的痛苦?!彼f,“它不是僅僅關于我自己的,而是關于世界上很多很多東西,是什么關系?!?/p>
“我不明白。這也太抽象了?!?/p>
不,其實并不抽象。它們,就是日常生活跟大學課堂在打架。
老師給我們上課,把我已經(jīng)知道的過去,重說了一遍。
我們先來這塊大陸。近一兩百年,新的人類大批遷徙到這里,占據(jù)了本來屬于我們的荒野。他們養(yǎng)牛、養(yǎng)羊,建成小鎮(zhèn)和城市。我們的荒野,消失了。我們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
痛苦的歷史,濃縮之后,變成毒藥。
但也是這些人的后代,控制住了自己的手,留出了專門的荒野給我們,為生病的族人治病,救助我們的孤兒,然后又把救助的孩子送回來。這些,我也親眼見過。
這是修復嗎?這些修復,足夠了嗎?
這些人,到底是好是壞?我忽然不知該如何面對。
我們的荒野里,到處都是桉樹。它們長得極快,土地再干旱貧瘠,也能生長,給大地投下綠蔭。
但是,課堂上,老師告訴我們,桉樹樹葉和根系,都能分泌一些化學物質(zhì),抑制其他樹木生長。它們長得快,扎根深,把地下水吸走。桉樹葉富含油,極其易燃,因此會造成林火成片。但桉樹皮和種子外殼很厚,林火過后,桉樹會在焦黑的樹干上萌出新的枝芽,種子也會更容易發(fā)芽。而其他樹木則被燒死了。桉樹成片的地方,其他樹木不見了。
我不明白,桉樹,是在謀殺其他樹嗎?
電視新聞里,環(huán)保人士在拉橫幅抗議,在質(zhì)問本國的議員。你們?yōu)槭裁催€在大力開采石油和煤炭?!為什么不給電車更多政策傾斜?!為什么不對汽油收更高的稅?!澳洲變得更干旱,更容易發(fā)生林火,這些都怪人類使用化石燃料太多!釋放二氧化碳,讓地球氣溫上升!
但是,課堂上,老師又跟我們說,四十六億年來,地球就是忽冷忽熱。地球出現(xiàn)過四次大冰期。每次大冰期之間,是三四億年溫暖期。最溫暖時,北極南極,都沒有冰蓋,長滿植物,二氧化碳濃度是現(xiàn)在的幾倍。最冷時,赤道也冰封,二氧化碳濃度不及現(xiàn)在一半?,F(xiàn)在,地球還處在第四次大冰期中,因為南極北極還有冰蓋。太陽輸出能量的變化、地球公轉自轉的變化、地球地殼板塊活動與火山噴發(fā)、植物與細菌的演化,這些每一個,對地球溫度的影響,都比人類燒化石燃料,更大。
但是,另一個大學其他學科的教授,又給出一些不同的說法,力證人類燒化石燃料,對地球溫度影響很大。
人類,到底能不能主宰地球的氣候?
“你看,就是這些東西,在我的腦袋里打架。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不明白。我覺得,我來到城里,是一個錯誤。我想要懂得復雜的東西,結果,復雜讓我痛苦。”
她說到這里,停頓了。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雖然我沒有想過這些,但我也從她的聲音里,感覺到她的一切迷惘、掙扎與痛楚。
她停了一會兒,接著往下說。
我退學,回到了同族身邊,回到了荒野里。
長輩們安慰我,不要緊,想不明白的事情,過一陣子,你也許就會明白。
我又像小時候一樣,躺在樹叢下亂草上。我感覺到草木和泥土的氣息。
我又遇到了以前認識的人。她以前抱過我。她現(xiàn)在老了,頭發(fā)都白了,可能她已經(jīng)不再記得我。我向她走過去,我圍著她轉圈,最后她又抱了我。我還是感到很高興。
我在桉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金合歡樹。原來,也有一些樹木,可以跟桉樹和平共生。
后來,我又回到了城市,繼續(xù)上學。
我在城里不開車,坐公交、走路、騎自行車。室內(nèi)不到三十攝氏度,我不開空調(diào)。我用布袋,不用塑料袋、紙袋和皮質(zhì)包。我不買任何不必要、只是好看的物品。
每當有煩惱時,我就在城市里,尋找草地,躺在上面??臻e時,我也會返回荒野中。我還是能從大地和泥土上,獲得平靜與力量。
“所以,你的問題,解決了嗎?”我問。
“不,直到今天,有一些問題,我依然沒有答案。但是我想通了一點,所有生靈都是生靈。生靈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總要占據(jù)空間,因此也會搶奪空間,還會互相獵食。但我們,還是共存在這個星球上。直到滅絕之前,我們都會努力生存下去?!?/p>
7
聽完她講的話,我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那一刻,我真的相信,她是一個土著巫師。
“謝謝你!你說的,安慰了我。雖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生效的?!蔽艺f。
我們就在黑暗的袋熊臥室里,小聲說話。兩只樹袋熊,拿我們的鞋帶和褲腳邊磨牙。
沒有光的環(huán)境,太容易睡著了。我睡著又醒來,醒來又睡著。
我一醒來,就趕緊摸摸Koora還在不在我身邊,她就會跟我說幾句話。
我最后一次醒來,又聽到了那些悉悉索索的細小聲響。
“啊,那些老鼠蜘蛛,又在爬!”
她說:“別怕。這說明,它們開始出去探索了。”
我拿出手機看了看,已經(jīng)是早上四點三十二分。我們進洞是昨天上午十一點之前。我竟然在這個洞里待了十幾個小時,驚嚇之余也沒空覺得餓,只喝了一些水。
那些細碎的聲響,開始輕微,后來逐漸盛大,最后又稀落下去。
一直等到六點出頭,那些聲音才消失了。
Koora打開了頭燈:“我先出去看看,洞道上還有沒有小動物。”很快,她就返回來,“我們可以出去了。把樹袋熊帶上?!?/p>
她在最前面,兩只樹袋熊在中間,我在后面。樹袋熊寶寶爬得慢,我也只能慢。她時不時回頭看看我們。
爬著爬著,我突然注意到洞道某個地方,凹進去一塊,那里堆積著七八塊棕黃之中帶綠的小塊兒。它們形狀不圓,像是有人手工做巧克力,試圖捏個立方體,又不夠方。
袋熊,不是以方形的便便而聞名嘛。
我說:“Koora,你看!這是不是袋熊的便便!昨天進來時,我好像就看到了,當時沒有細看。”
她回過頭,整個人定在那里。
我湊近去看,樹袋熊寶寶也湊近去看。
“哎,這些便便,看起來還挺新的,沒有干裂?!蔽艺f,回頭四處張望,想看有沒有枯枝草根之類在附近,我好戳一戳這些小方塊。
“不要碰!”她爬回來,把鼻子幾乎貼上去的樹袋熊寶寶拉回來,又看著我。
我有點奇怪。袋熊便便,有什么好緊張的?再說我也沒有拿手捏它們。
“我沒有什么機會親眼在野外看到袋熊的便便,好奇看一下嘛?!?/p>
她說:“求你了?。?!不要再研究袋熊的便便了,我們趕緊出去吧?!?/p>
十幾分鐘之后,我們終于又回到了地面。
地面上,覆蓋著一層黑色的灰。草,消失了大半。
桉樹,本該是樹干細長筆直,綠色的葉子,淺灰色的樹皮——白桉樹皮更淺一點,紅桉樹皮稍微深一點。如今,一半桉樹,失去了全部樹葉和細枝,只剩下了純黑色的樹干。另一半桉樹,在樹冠頂端,還殘存著一些褪色的葉片。
無數(shù)炭條,密密麻麻,豎在地里,頂著一些淡黃色、棕紅色的斑點。
一切看起來灰蒙蒙,煙霧還沒有完完全全散去??諝庵谐錆M了焦味,余溫依舊從地面升起。
大地一片寂靜,像一幅色調(diào)怪異的油畫。
樹袋熊媽媽踩在我左腳鞋面上,背上爬著她的寶寶。
Koora說:“我們得把它們交給野生動物救援組織。這一帶桉樹都燒過了,沒有半年,不會長出足夠葉子。把它們留在這里,它們會餓死?!?/p>
她從自己背包里掏出兩只本地某超市的布袋,綠色的,把樹袋熊裝進去。我們一人提一個袋子,動身回到公路上。
在公路上,我看到了我丟下的自行車。
它面目全非。車座表面變形,有一塊已經(jīng)熔化,露出了內(nèi)里的海綿。輪胎也沒能抵擋住高溫,輪框裸露在外,變形的橡膠邊緣帶著焦黑裂痕。車把上覆了一層輕灰,車架原本的黑色涂漆,已經(jīng)斑駁。
我依稀還能聞到塑料、橡膠、金屬高溫炙烤后的氣味。
Koora蹲下來安撫樹袋熊,我開始拿起手機撥000。這是澳洲的急救電話。找警察、消防員、救護車,都是打這個。
手機信號,又是像狗屎一樣。我嘗試了很多很多遍,手機電量都只剩百分之十,電話終于接通了。
我說,我們在A2公路上,布里斯班與某某小鎮(zhèn)之間,距離小鎮(zhèn)大約二十公里。昨天林火燒過的區(qū)域。兩個女生,兩只樹袋熊,目前沒有受傷。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只有少量水和食物。請派人來救我們。
接下來,似乎只能等待了。
Koora說:“今天還是晴天,我們不能站在路上等。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路上毫無遮擋,路面會很燙。如果待在這里,等一兩個小時,會脫水。我們得挪到路邊。泥土比較涼。我們得弄點東西遮蔭?!?/p>
我說:“我背包里有防曬衣和繩子?!?/p>
“很好?!?/p>
我們開始在路邊,尋找細瘦的小桉樹,踹斷它們,插進泥土里,構成四個支柱,再把我的防曬衣捆在上面。
我們正在做這個,她突然停了下來,側耳聽:“有樹袋熊在叫。”
我也聽,我什么也沒有聽見。
“我得去找它們?!彼f,“應該是被林火燒傷的樹袋熊?!?/p>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不要害怕,你是個勇敢的姑娘。你能做到,保護自己,照顧它們?!彼成狭俗约旱谋嘲?,把兩只樹袋熊留給了我。
她走了幾步又回來,撿起一根剛才我們踹斷的桉樹——它太細了,我們沒有用它——塞進我手里:“如果有幸存的蛇經(jīng)過,你就輕輕敲地面。不要讓它覺得,你想攻擊它。它們并不想吃人,人太大了?!?/p>
她向著東南方向,大步走開。
我在她身后喊:“你快點回來!在警察找到這里之前回來!我們一起回布里斯班。”
她頭也不回地說:“好。我會帶著找到的樹袋熊回來?!?/p>
她沒有回來。
8
后來,我回到了布里斯班。
那天,我在烈日下苦苦等待。水已經(jīng)被我們?nèi)齻€喝完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熱得神志恍惚,才等到警察。
我給自己灌了一瓶水,也給樹袋熊喂了些水之后,開始跟警察說明發(fā)生了什么。
昨天我跟著一個叫Koora的女生,躲進了公路南邊一個袋熊洞。在袋熊的一個臥室里,她念咒語,驅(qū)趕走了老鼠、負鼠、蜘蛛和一條東部棕蛇,讓它們?nèi)ゴ芏雌渌胤健]有她,我肯定已經(jīng)死了。
兩位警察嘴巴微微張開,然后又合上了。
“女士,我覺得,你可能是因為脫水,產(chǎn)生了幻覺?!?/p>
我很生氣,但是沒空跟他們吵。“不要管這些細節(jié)!反正,還有一個女生!她往東南方向去了,去找受傷的樹袋熊。她比我矮一點,比我胖。她也沒有很多水!你們得找到她,不然她會死的!”
他們拿起擴音器,站在馬路邊上,大喊一通。
我們側耳聽,沒有任何人聲回應。
他們又拿起對講機,嘰里呱啦,講了一大通話。語速太快,口音又重,我沒有聽懂。
“女士,我們同事會負責搜救Koora。我們得先把你們送回城里去。你的狀態(tài),看起來不太好?!?/p>
他們把我送去了布里斯班一家醫(yī)院,帶走了兩只樹袋熊,說轉交給野生動物救援組織。
我在醫(yī)院,觀察了二十四小時。醫(yī)院甚至找了個精神科醫(yī)生來給我做檢查。結論是我沒有發(fā)精神病,只是受到一些驚嚇,而且可能有輕微的抑郁。
精神科醫(yī)生說,Koora可能是一個土著巫師,也可能是一個很了解野生動物的生物系學生,我愿意相信哪一種解釋,都沒有關系。
那個醫(yī)生,本地口音,很明顯的歐裔白人長相,還有一個非常典型的英國姓。
我問,你的祖先,是不是一百多年前就遷徙到這里來了?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我。
我說,你知道土著人恨你們嗎?雖然,同時也可能會愛你們中具體的個體。
他說,我知道。但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如果我們討論這個,你會很累。你還是休息吧。
在醫(yī)院,我終于給手機充上了電。我的室友打通了電話,在通話里大哭。她也以為我死了。
昨天,騎在我前面的人,要么已經(jīng)到達了小鎮(zhèn),要么到達了中途一個加油站。后一批人在加油站搭車,到了小鎮(zhèn)。過了一個多小時,所有人才在小鎮(zhèn)中心聚齊,那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不在里面。當時火已經(jīng)燒得很近,小鎮(zhèn)居民全都緊張起來,大家都打開水管,給自己的房子和木柵欄澆水。
沒人愿意在那個時候,迎著火開車過來,救一個陌生人。他們除了打000,也沒別的辦法。
他們在小鎮(zhèn)困了一天多。林火經(jīng)過小鎮(zhèn)時,小鎮(zhèn)的消防員和居民都在小鎮(zhèn)邊緣忙著滅火,澆水、用濕布袋撲打火苗。最后,小鎮(zhèn)只有一座房子被燒了一半,沒有人員死亡,有些人手臂被火燎了,一點輕傷。小鎮(zhèn)逃過一劫。第二天下午,警察才通知,A2公路封鎖解除,他們陸續(xù)搭車回到布里斯班。
我說:“我沒事,你不要哭了?!?/p>
我們就是這樣,用沉默和淡忘處理血痕。生物進化中,有一些巨大的黑色幽默。
如果一個生物被捕獵者抓住,感覺必死無疑,身體就開始僵直,不再掙扎,捕獵者會吃得更容易,死者會死得更不痛苦。而活著的時候,有一些痛苦,我們無法報復更多,無法修復更多,我們就用沉默和淡忘處理它。遺忘,也是進化給的禮物。
我離開醫(yī)院,回到了學校。我并沒有向媽媽、同學、老師,宣揚我大難不死的經(jīng)歷。甚至室友問我,我也只是含糊說了幾句。
我找不到其他人,來見證那一段袋熊洞避難的奇遇。我沒有給袋熊洞拍下一張照片。甚至,Koora拿出來的那兩只超市布袋,都跟著樹袋熊一起被帶走了。
我后來給警察打了好幾個電話,他們告訴我,那天和那天之后的數(shù)日,沒有在該地區(qū)發(fā)現(xiàn)其他幸存人類,但也沒有發(fā)現(xiàn)死者。
我有時候回想袋熊洞里那段時間,會感覺那像一場黑色溫暖的夢。我在夢里交了一個朋友,醒來就失去了她。
我回到實驗室里,繼續(xù)養(yǎng)小麥細胞,給它們做基因編輯。
對著從小麥種子上提取、培養(yǎng)出來的一團未分化細胞,加入農(nóng)桿菌,農(nóng)桿菌會對這些小麥細胞切割基因,插入我篩選好的抗旱、抗病毒的寶貝基因。
當你對一件十分枯燥又常常失敗的事情,不再總是抱著厭惡,事情反而會變得順利一些。即使失敗了,又怎么樣呢?再做一遍。
插入了新基因的細胞,在培養(yǎng)皿里分化成了幼苗。它們在實驗室里長起來了,細長的葉子綠綠的。
在實驗和論文之外,我開始花更多時間去生活。
我在本地超市里買了冷凍餃子和春卷回去,煎、炸。幾乎跟媽媽做的一樣好吃。
我?guī)У綄嶒炇遥窒斫o本系其他研究生,他們也說好吃。
我和同學們,開始更像朋友了。我們分享食物,也分享生活。
我說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小鎮(zhèn),家旁邊就是荒野,從小喜歡挖土玩泥、采花捉蟲,經(jīng)常被媽媽罵。因為我這么長大,才會一個女生考大學時只填了兩個專業(yè),一個生物一個農(nóng)學。第一個沒有被錄取,第二個錄取了。
一個意大利女生——她是研究燕麥育種的,本科在英國就讀——吃驚且高興地說,跟我好像哎。她也講講她小時候的事。
我忍不住問了她一個我想了很久的問題:你一個意大利人,為什么要跑到澳大利亞來?!
她說,聽說中國家長對孩子,什么都要管。小時候逼小孩讀書,長大了逼小孩結婚、生孩子、考公務員。是這樣嗎?其實意大利很多家長,也這樣。我家就是。我本來逃到英國去讀書了。但是,我發(fā)現(xiàn),英國對我們父母來說,不夠遠!現(xiàn)在,我在澳洲讀PhD,終于夠遠了。我父母沒法每過幾個月就來看我,長時間飛行,還要換乘,他們受不了。
有些同學不太愛說童年往事,更樂于分享眼前的生活。
他們會說,休假時,跟伴侶去了哪里玩,在哪里發(fā)現(xiàn)一家很好吃的泰國餐館,在社交媒體上看到什么好東西。
我們也一起關注澳洲斷斷續(xù)續(xù)的林火,從九月一直燒到了第二年的一月中旬。幾乎貫穿了春夏。
實驗室等待的空隙,我們一起看新聞。新聞里,有很多從近處拍攝的林火現(xiàn)場。整個視野里,一片紅色,火比人高得多,吞吃著一切。消防員上車逃走時,火舌逼近,火星不斷濺到車窗上,前面全是濃煙。真是具象的地獄。
十二月,過圣誕節(jié)時,我們實驗室沒有回家的人,在公園聚會。我們就坐在草地上,一邊吃著不同人的家鄉(xiāng)美食,一邊痛罵當時的澳洲總理不干事。全國大火不斷,他在度假。
雖然大家說起英語來,南腔北調(diào),我們還是可以交流,就是要更費力一點。海洋多陸地少、人類不太稠密的南半球,大洋洲,此刻安放我們這些離開故國的人。
第二年二月,有一天,導師跟我談完我的實驗和論文,忽然說了一些不相干的話:“孩子,我覺得,你跟剛來時比,有變化。你變得更放松了,不再那么緊張?!?/p>
我說:“也許吧。我只是想明白了?!?/p>
“什么?”
“不同地方的人類,都是人類。不同地方的泥土,都是泥土。”
我有了更多的朋友,但我還是覺得不開心。
9
第二年四月,南半球溫帶地區(qū),秋天的第二個月。澳洲此起彼伏的林火,也熄滅了有兩三個月。澳洲,除了北領地和昆士蘭州更靠近赤道,一向不調(diào)時間,其他地方都在四月的第一個周日,把時鐘撥慢了一個小時,改回了冬令時。
四月中旬,有一天,周六,下午五點左右,我一個人在市區(qū),某個商業(yè)中心閑逛。
我跑到市區(qū)來,是為了看一個畫展。黃昏要到了,我想找個地方吃東西,再回去。
商業(yè)中心里,有手機網(wǎng)絡運營商網(wǎng)點、銀行、藥房、服裝店、數(shù)碼店、家居店,美妝店、首飾店,甚至還有一家紀念品商店。
當然還有KFC、McDonalds、日本壽司店、咖啡館、面包店。
我看了一圈,并不想吃這些。地圖App上,這個商業(yè)中心里,有一家超市。
我決定去超市買三明治。
走到超市門口,我看著它綠色的Logo發(fā)呆。當初Koora掏出來裝樹袋熊的超市袋子,綠色的,就是這一家的。
澳洲有幾家大型連鎖超市。我所在的校區(qū),附近有一家大超市、兩個小超市,屬于其他公司。我如果不來市區(qū),不太容易看到這Logo。
我在超市亂逛,拿了兩個三明治、一袋橙子。
然后,我在一堆西蘭花旁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矮矮的,胖胖的,穿著綠色的超市員工衣服。
開始我還不敢相信。我一邊端詳,一邊走近,喊她的名字:“Koora!”
她抬起頭。
是她,真的是她。
我放下購物籃,飛奔向她,一把抱住她。
“你嚇死我了!”我說,“我以為你死了……那天,警察找到我,他們把我和那兩只樹袋熊先送走了。他們說,會接著找你。我后來給警察打過好幾次電話,警察說,那天和那天之后的幾天,在那附近,都沒有找到其他幸存的人?!?/p>
我放開了她,看著她:“你是怎么離開的?!那么熱,你不可能徒步走到城鎮(zhèn)!”
“對不起,我找樹袋熊,走得太遠,讓你白擔心了這么多天。”她一臉開心,開心中帶著點不好意思,“我應該是另一隊警察救的。警察,官僚機構,你還不知道他們嗎?信息溝通不暢,不知道隔壁單位干了什么,那才正常?!?/p>
“你怎么穿著超市員工的衣服?”
她告訴我,她在這兒工作,一周四天,周二、周四、周六、周日,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其余三天,她要去學校上課。
我只是去超市亂逛,結果撿到了金磚!我的朋友,失而復得!我早把其他事情忘在腦后。我裝作在挑揀西蘭花,一邊跟整理貨物的她說話。
她說:“六點我就下班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吃個漢堡。你能等我下班嗎?不過你最好不要在我身邊等著。你去那個紀念品商店等我,好不好?”
“你不會再消失吧?”我說。
“當然不會?!?/p>
我就站在商場里的紀念品商店門口,往超市門口的方向張望,一邊無聊地玩著商店門口貨架上掛的那一堆小商品。
袋鼠蛋蛋零錢包。袋鼠蛋蛋鑰匙扣。袋鼠蛋蛋開瓶器。澳洲特產(chǎn)。
我等啊等,感覺離我手最近的袋鼠蛋蛋鑰匙扣,都快要被我摸禿了。六點過幾分,Koora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不再穿著超市員工服。
不過不只她一個人。兩個男生,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三個人一邊說笑一邊走過來,態(tài)度親密。如果不是兩個男生,只是一個男生,我可能會認為,那是她男朋友。
“這也是我的朋友。他們兩個也在這兒工作。他們說,想來看看你?!彼龑ξ艺f。
我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看的?”
那兩個男生,高高瘦瘦,面孔像東亞人,但我吃不準。而且東亞人體型一般不這樣啊。太高太瘦了。
那兩個男生中的一個,看向我,開口說話,是英文:“嗨!種小麥的姑娘,你喜歡袋鼠蛋蛋嗎?”
我對男性講黃色笑話非常敏感:“我不喜歡人類的蛋蛋!我只喜歡貓的蛋蛋和袋鼠蛋蛋!因為它們毛茸茸的?!?/p>
他笑了:“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p>
Koora伸手打他,另一個男生也笑話他。然后Koora買下了那個袋鼠蛋蛋鑰匙扣,送給我。
我們四個在商場里走,向著停車場那個出口走去。
我一邊玩著鑰匙扣,一邊跟Koora說話,我不太想理那兩個男生,甚至不想問他們的名字。
我問她:“澳洲有袋鼠、樹袋熊、袋熊,為什么只有袋鼠,才會以這種形式,肉體的一部分,出現(xiàn)在商店里?而樹袋熊、袋熊,只是毛絨玩偶?”
Koora跟我解釋,因為澳洲袋鼠適應性強,繁殖快,數(shù)量太多,多到威脅本地生態(tài)系統(tǒng)。政府要控制它們的數(shù)量,不得不開放獵殺袋鼠。一年要獵殺一百多萬只。大家都不愿意打死袋鼠媽媽后,安樂死袋鼠寶寶,所以全殺雄袋鼠。樹袋熊、袋熊,并不像袋鼠一樣數(shù)量太多,所以不會有樹袋熊、袋熊身體的一部分,變成商品。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以前聽說,非洲哪里,會把大象的便便做成紀念品。應該是泡在樹脂液里,然后固化,成品是一個透明的樹脂立方體,里面是一小塊大象的便便?;揖G色的,像一團海藻。其實,袋熊的便便,也可以做成這樣的紀念品。大家會覺得方方的便便,挺好玩。這也不會傷害袋熊。這種紀念品,應該比玩偶有趣多了,會很受歡迎吧?”
附近的空氣,沉默了一瞬間。
沉默,隨后被一連串的爆笑聲刺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那兩個男生,笑得前仰后合,眼淚橫飛。
我奇怪地看著他們,又把視線轉向Koora。
她沒有說話,就是突然臉紅。
其實她膚色深,就算臉紅,也很難看出來,不像膚色淺的白人,曬十五分鐘太陽、跑跑步,臉和耳朵就能紅得跟煮熟的蝦一樣。我看著她臉上和耳朵的皮膚顏色,本來跟脖子上是一樣的,突然變得不一樣,才發(fā)現(xiàn)她臉紅了。
她轉向那兩個男生:“你們死定了!”
“對不起!但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對不起!”他們飛快地跑走了。
我不明白我說了什么,那么好笑。
他們和她都明白,但我不明白。
我覺得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初來時,周圍有人講了個英語笑話,旁邊同學笑得要死,我沒有聽懂。
我小聲問:“你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嗎?”
“不能?!彼龜蒯斀罔F,拒絕了我。
10
那天,莫名其妙的笑話事故之后,我們?nèi)チ艘粋€漢堡店,各自吃了一個漢堡套餐。她說要趕回去寫心理學的作業(yè)。
我有點吃驚,我以為她應該是學生物的,宏觀生物學或者古生物學方向的。
她跟我說,那個學位,她已經(jīng)拿到了,現(xiàn)在在讀心理學的學位。
“我喜歡自然,也喜歡人,所以就讀了心理學,就這樣?!彼f。
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一起走到公交車站,然后我們就分別了。她坐車回市區(qū)的公寓,我回郊區(qū)的校區(qū)。
下一個周五,我給她發(fā)信息,說明天我會到市區(qū)去,下午五點,去那個超市找她。
她沒有回復我。
我還是如期去了。
但是,她看見我,還沒有等我走到跟前,就一頭扎進超市倉庫里。我只能看著“Staff"Only”的牌子發(fā)呆。
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默默思考一會兒,走了。
六點鐘,她下班時間,我埋伏在超市出口旁邊,等著她。
她走出來了。
我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可以告訴我?!?/p>
她深深吸一口氣?!安唬銢]做什么得罪我的事?!?/p>
“那你為什么要躲著我呢?”我說,“是你跟我說,所有生靈都是生靈。那么,人來自不同地方,不同文化,不同語言,都是人。朋友之間,如果一方無意間做了什么事,傷害對方感情,也可以說出來?!?/p>
她問:“我們是朋友嗎?”
“我們不是朋友嗎?!”我感到委屈,“你不想當我的朋友?”
她猶豫了一下,拉著我離開了超市門口,往前走。
“我們出去再說吧?!?/p>
我們離開了商業(yè)中心,走到了停車場。這個時候,停車場上,車不多,人也不多。
她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你想的那樣?!?/p>
“你怎么了?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會看錯的?!?/p>
“不,我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她大聲對我說。
我不知所措。
“你一定要跟我做朋友嗎?”她問。
“不,”我說,“我想,我們在那個袋熊洞里,就已經(jīng)是朋友了。我只是想繼續(xù)跟你做朋友?!?/p>
她神色非常嚴肅,看著我。
“我要跟你說幾句話。在那之后,要么,我們繼續(xù)做朋友;要么,我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要聽嗎?”
我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她靠近我,在我耳邊說:“如果你想當我的朋友,那么以后,再也不準在我面前,提起袋熊便便了!那是我、我族類的便便?!?/p>
她離開了我。
我呆呆的。
“你聽懂了嗎?”她問。
我像個傻子一樣使勁掐自己胳膊,確保自己不是在做夢。
“你,你是一只袋熊?!”我小聲說,“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要告訴我,你是個連環(huán)殺人犯呢!我,我挺喜歡袋熊。不是人,有什么關系?”
她表情凝重,注視我:“不,袋熊和連環(huán)殺人犯,并不是互斥的兩個集合?!?/p>
“沒事。就算你一屁股壓碎了一個或者幾個人類的腦袋,也一定有合理原因?!蔽乙话驯ё∷澳?,你能繼續(xù)跟我做朋友嗎?”
過了一會兒,她在我懷抱里輕聲說:“當然?!?/p>
啊,她的身體像大地一樣堅實寬廣。
“你能不能別抱得那么緊?”她笑著說,“感覺你想要粘在我身上?!?/p>
我放開了她,改成挽著她的手臂。
遠處,那兩個高高瘦瘦的男生也走過停車場,揮手跟我們打招呼。他們兩個鉆進一輛紅色小車,一個坐在駕駛位,一個坐在副駕。
車很快開走了。
我突然想起上周六。他們兩個笑得前仰后合的樣子。
“他們兩個,那天,那樣笑!他們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袋熊?”
“是的。”
她告訴我,那兩個是她的同類,也不是人類。是鳥。某種長腿長脖子的鳥。
他們是鳥類形態(tài)時,春夏在東亞北部的濕地沼澤生活,秋冬在東亞中部的湖泊河口生活。人形態(tài)時,在東亞的大城市里學習工作。最后厭煩了東亞太高的人口密度,跑到南半球來。
“天哪!世界上有這么多……非人類智慧生物,”我把妖怪這個詞給咽下去了,“他們兩個,不能做點別的工作嗎?他們應該混跡人類社會很久,都在大城市工作過了?!?/p>
“他們說,在東亞的城市里,當白領,天天做PPT,已經(jīng)厭煩透了。他們寧愿干體力活,也不愿再做PPT了。今天是他們最后一天在這超市上班。他們正要往南旅行,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我說:“他們到底是哪國的鳥?中國、日本、朝鮮、韓國?”
她看著我:“鳥,沒有國家?!?/p>
她說得對。
我挽著她的手,我們?nèi)ス珗@。
這里,公園沒有圍墻,不會關門。草地廣闊,長著疏落隨意的樹木,也并不會豎起禁止踩踏的牌子。
我們脫掉鞋子,拎在手上,踩上草地,向綠色深處走去。最后,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落日余暉,感覺草葉和泥土的氣息。
我再也不在她的面前,提起或者研究袋熊的便便了。雖然我后來,看了不少袋熊便便的論文。
畢竟,一個智慧生物,看到另一個智慧生物,當著自己的面,研究自己或者自己族類的便便,感到難堪和尷尬,是很正常的。她已經(jīng)在我面前尷尬了兩次。
我不想讓我的朋友尷尬。
我們一直都是朋友。我們常常約著,一起去公園,去荒野,跟我小時候一樣,玩泥巴。
泥土讓我們感到安寧和喜悅。城市也好,荒野也好,我們會在大地上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