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朋友與我年齡相近,且在二○○○年前后也住在勞動公園附近,那么對我接下來所講的幾件事情也許還有印象。第一,公園施行免票政策之前,對面拐角處開了一家冷飲店,生意不錯,花生沙冰賣得最好,醬汁豐富,上面撒著不少堅果碎。每到周末,都有學(xué)生在此集聚,大呼小叫,互相抄著作業(yè)。其中一位不怎么說話的,叫韓家勇,平頭,長相周正,畫畫不錯,沒學(xué)過但有點天賦,校服的袖口上常年盤踞著一艘巡洋艦,仰角,好像人在海中,茫然無措,而巨船逐漸迫近。他平時愛聽張信哲,騎坤車,穿大一碼的旅游鞋,在五十三中上學(xué)。那一屆里,他算是有點名號,挺敢下手,雖然沒干過什么大事兒。自稱他爸吸過毒,放出來后,人就找不到了;他媽信教,這我們倒是見識過,總在自行車把上掛個紅綢兜子,頂上摞著菜,底下藏了一沓黃色小冊子,還給過我一本。他媽在街上喊他時,把“家”的音念成“假”,“假勇啊假勇”。韓家勇聽到喊聲,斜去不看,等他媽走到近前,更不耐煩了,就給一句話,你趕緊回去吧,趕緊地,我們待著呢。他媽還想說點什么,也沒說出來,沖著旁邊的點點頭,遛了幾步車,走了。這時,韓家勇往往有點難為情,訕笑著,像要討好誰,請求大家不將這個秘密講出去,買了杯沙冰給大家分。秘密是什么呢?他媽買菜?那不至于。我后來覺得秘密可能藏在那本小冊子里,想要翻一翻,發(fā)現(xiàn)早被我媽扔了,非法出版物。過了一陣,韓家勇不念了,不是因為學(xué)業(yè)跟不上,坦白說,他的成績不是最差的,也不是因為家庭條件,義務(wù)教育,人人平等,而是因為幫他媽運毒,倆人一起被抓了。他媽上班賺錢買毒品,讓他給他爸送過去。就這么回事兒。第二,公園西門有家金龍舞廳,老板是哥兒倆,大龍和小龍,大龍貪財,小龍好色,生意主要是大龍在管,但很少露面。小龍負(fù)責(zé)看場,打扮時髦,一縷頭發(fā)跟燒焦了似的,彎成一定弧度,泛著金黃。小龍總在舞廳門口站著,形單影只,往那兒一杵,點著根煙,看起來十分憂郁。有的女的本來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看見小龍在門口,不知怎么就拐進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舞廳門前有棵柳樹,樹干結(jié)了不少疤,看著不太健全,一半枯敗,另一半正常,像被剃了陰陽頭。夏日經(jīng)過,在枯敗一側(cè),于死葉之間,往往垂有數(shù)只尺蠖,大小不同,屈伸各異,迎風(fēng)而搖蕩。二○○三年,舞廳死了個人,不是大龍,也不是小龍,是放出來的韓家勇。他也沒死在舞廳里。有人在里面把他給捅了,韓家勇捂著肚子跑出來,途經(jīng)那棵柳樹,風(fēng)一吹,有只尺蠖從衣領(lǐng)里掉了進去,在脊背上竄。他頓覺不適,伸手進去想抖摟出來,結(jié)果出來一只,還有一只,又來了一只,在地上打著卷兒,一會兒收緊身體,一會兒放直。尺蠖是學(xué)名,我們也管它叫吊死鬼。韓家勇打了個激靈,俯身弓腰,煩躁地褪去上衣,玩兒命摔打著,同時半扭過頭,另一只手還往后背上撓著。有個路過的小孩兒,手里拿著一柄棕色塑料軍刀,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說道,你出血了。韓家勇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肚子,血捂不住了,直往外涌,說了聲“我?菖”,就倒了下去。尺蠖還在地上爬,小孩兒揮刀,嘿哈地喊著,往它們身上剁,將之一一斬斷,黏液滿地,大雨洗刷不去。第三,在學(xué)校時,韓家勇有個對象,叫小可,比他小一屆。說是對象,也不確切,可能雙方有那意思,但沒發(fā)生過什么,頂多是放了學(xué)送一送。小可住我家樓上。我在門口遇見過她和韓家勇在一起,她說,你走吧,一會兒該碰上我媽了。韓家勇雙手拄在車把上,嬉皮笑臉,不說話,也不離開。小可說,明天還能見著呢。韓家勇還是不走,小可鎖好車,自己上了樓。還有幾回,我見到此景,急忙從窗邊跳到地上,跑到門口,蹬上球鞋,開門下了樓,跟小可走個頂頭碰。她看我一眼,沒說話,我亦不問候。聽見她進了屋,我去院兒里晃了兩圈,出去一看,韓家勇也不見了,這才回去。當(dāng)然,最后這件事兒沒幾個人知道,也不重要,要說的也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韓家勇死后沒多久,有天夜里,金龍舞廳起了一把火,燒得挺透,什么也不剩,因為是在晚上,客人不多,又都比較精神,眼睛都瞪著,所以跑得很快,無人遇難。此后,再經(jīng)過時,只有一堵黢黑的墻,上面存有火苗竄動的濃淡印跡,白天看見了,晚上就想尿炕。偶爾有人用粉筆在上面寫寫畫畫,幾只動物圍住一位裸女,不知是何用意。過了半年,舞廳重新開張,音響升級了,墻刷白了,牌子也掛了新的,老板沒換,還是大龍經(jīng)營,不過生意大不如前。小龍不在了,有人說走了,去南方了,也有人說進去了,就是他當(dāng)年捅的韓家勇,躲了一段時間,還是沒跑了,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至于那場火,可能跟韓家勇有關(guān),也許是他媽放的,為了給兒子報仇,或是他奶,歲數(shù)大了,又聽不見,不太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這都說不好。舞廳門口的柳樹被砍了,只留一截低矮的樹樁,有小孩兒經(jīng)過時,總會雙腳踩在上面,平舉雙臂,停上那么一小會兒,風(fēng)吹過來,蟲豸隱匿,夏天要過去了,舞廳里放著張信哲的歌。
我剛要唱上幾句,小可打斷了我,說,不對,不對,我跟韓家勇不是這種關(guān)系,從來沒有過,他送我回家不假,有那么兩回,也不是我主動要求的,他非要送,我有什么辦法啊。我說,早知道你得這么說。那我再講一講,韓家勇不念了后,你也不上學(xué)了,歇了半年,在東湖市場的二樓里賣女裝,你老姨兌的床子。你老姨這人不安分,兌了也不好好干,沒怎么管過,天天就是打麻將,上貨什么的都是你說了算,比較操勞,也很磨煉意志。那段時間,你不在院兒里住了,不知道具體在哪兒。有人說你白天賣衣服,晚上去練歌房端果盤,跟客人們說,你在勤工儉學(xué),客人心軟,有時候還給點小費。后來發(fā)現(xiàn)你也不上學(xué)啊,又給要回去了。韓家勇去找過你,一個人后半夜去的,之前喝了點酒,你當(dāng)時在休息間睡著了,他到處找你,讓人把你搖醒。你進了屋,發(fā)現(xiàn)是他,轉(zhuǎn)身走了,有點難為情吧。想了想又回來了,端著個果盤。你們倆那一宿干了什么、說了什么、果盤吃完沒有,那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天蒙蒙亮?xí)r,從練歌房里出來了,在外頭吃了個早飯,一群學(xué)生騎車經(jīng)過,里面也有你們認(rèn)識的,你倆就這么向窗外看著,這是他最后一次見你。
小可說,你想說什么呢,到底?我說,很簡單,練歌房是小龍開的,你們有段時間走得很近,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其一;其二,我想,火是你放的,不是韓家勇的家人,他們沒那能力。也不會是他的朋友,事實上,韓家勇就我一個朋友,他挺拿我當(dāng)回事兒的,什么都愿意說一說。據(jù)我推測,那把火跟韓家勇的死沒關(guān)系,是你跟小龍有矛盾,為了出口氣,把他和他哥的舞廳給點了,應(yīng)該是這么回事兒。不過,韓家勇的確是小龍捅的,與你有點牽連,避不過去的。多少年了,這是我分析出來的結(jié)果。小可把煙灰撣入水杯,說,你今天把我叫出來,就為了說這個?我說,不完全是,我還想說,我后來見過韓家勇他媽,你說巧不巧,跟你老姨在一起呢。你老姨還那樣,焗了頭,挑著眉毛看人,挺孤傲,其實心不壞,買賣那是干一個賠一個。清晨五點半,她倆在公園南門的一間門市房前面碰頭,旁邊還有四五個女的,歲數(shù)都不小,一群人在那兒捂著嘴說話,外人聽不見,也沒人想聽。韓家勇他媽胳膊上還挎著那個紅綢兜子呢,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耐用。不大一會兒,過來一輛小巴,給她們都裝走了。我打聽過,免費活動,集體去外地參拜,對著一棵長歪了的大柳樹。柳樹長在半山腰上,姿態(tài)近似攀登,搖搖欲墜,受地心引力作用,枝葉向內(nèi)蜷著,隨風(fēng)蕩漾,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好像大山在向你友好地?fù)]著手,使人心情舒暢。韓家勇他媽很虔誠,每次拜上半天,嘀嘀咕咕不知在求些什么,你老姨主要是想爬山,權(quán)當(dāng)鍛煉身體。呲的一聲,小可把煙頭丟入水中,說道,行了,我得接孩子去了,你不去嗎?咱倆別一起走,不好,下回再聊吧。但你記著,你分析得不對。
我是在幼兒園的聯(lián)歡會上見到的小可,去年年底,老師在群里發(fā)通知,親子活動,爸媽必須來一個,布置會場、做游戲,外加表演節(jié)目。言外之意是,孩子扔我們這邊這么長時間了,都還活著,活得也不錯,能唱歌會跳舞,錢沒白交,一年到頭了,你們也稍微管一管吧。還囑咐了一句,小朋友們要演個節(jié)目,服裝是統(tǒng)一買好的,家長可以幫著化個妝,孩子們都愛美,一起留下美好童年記憶。我不會化,跟我媽說了幼兒園的要求,我媽六十多歲了,從下崗那天起,一件化妝品也沒買過,平時洗臉用的都是雕牌透明皂。這次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張掉色的紅紙,讓佳佳把嘴唇放上去,來回地抿,抿多了,她就用手紙蹭去一點,再抿一次,再擦掉。幾個回合下來,佳佳的嘴唇通紅一片,向外拱著,已經(jīng)有點腫了。接著,我媽又點了一根火柴,迅速吹滅,用燒焦的火柴頭給佳佳描眉。佳佳很緊張,大氣也不敢出,有點怕被燙著。描來畫去,眉毛比原來粗了兩個度,看著像蠟筆小新。化完妝后,佳佳照了照鏡子,面露微笑,自己還挺滿意。我看了覺得好笑,又有點難受,孩子還是得有個媽。
我牽著佳佳出了門,連跑帶顛,到教室時,老師正在唱歌,一群小朋友和家長拍著手打節(jié)拍,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明天明天這歌聲,飛遍海角天涯,飛遍海角天涯。我跟著節(jié)奏點頭,貓腰跟佳佳從音響后面鉆過去,找個位置坐了下來。有家長見我們來了,舉起相機,朝著我揮手。我摟上佳佳,并排坐著,一起用胳膊圈了個愛心出來。咔嚓幾聲,那位家長拍完,放下相機看了看,點了點頭,比出一個“OK”的手勢。我以微笑回應(yīng)。老師接著唱道,明天明天這微笑,將是遍野春花,將是遍野春花。我捧著佳佳的雙手,跟著一起鼓掌,鼓著鼓著,歌聲還沒結(jié)束,我就把手放下來了。我看了又看,認(rèn)出來了,給我們拍照的是小可,十幾年沒見了。換了造型,剪成短發(fā),看著很干練,形象接近于都市麗人,面頰反光,骨節(jié)突出,不是很好惹。她坐在地上,穿了一件灰色緊身毛衣,相機斜挎身側(cè),一個小女孩被護在她的胸前,臉上涂著閃光的金粉。小女孩唱著唱著,轉(zhuǎn)過腦袋,看了我一眼,嘟了嘟嘴。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佳佳朝她用力地擺著手,好懸沒把自己扔出去。
我問佳佳,跟你打招呼的,叫啥?佳佳說,楚楚。我說,哦,姓啥?佳佳說,姓楚。我說,楚楚楚?佳佳沒理,我說完也覺得不太對。到了游戲環(huán)節(jié),孩子分組,藏在一大塊帶窟窿的泡沫板后面,挽起袖子,把手從窟窿里面掏出來,來回晃蕩,讓家長辨認(rèn)哪個是自家的孩子。佳佳很緊張,小聲問我,你能認(rèn)出來我嗎?可別輸了。我說,應(yīng)該可以。佳佳微皺眉頭,嘆了口氣。我問,那怎么辦呢?佳佳說,這樣,等會兒我伸出手時,比一個小狐貍的造型。我說,狐貍?佳佳說,對,就這樣,手影那種。說著,她把手放在腿上,將中指和拇指掐到一起,另外三根上揚,像立著的耳朵,聆聽大風(fēng)的動向。我說,明白了,你比這個,我就能找到你。佳佳點了點頭。
音樂響起,十二只小手齊刷刷地從泡沫板后面伸了出來,左右來回晃著,臺上的和臺下的孩子都在大叫。老師開始倒計時,十、九、八……我一眼瞄見了那只姿勢不同的小手,捏得很緊,不怎么敢動,三步兩步?jīng)_到了前面,將之握住。握好后,小手還在我的掌心里掙扎著,我說,沒問題,佳佳,咱們第一名。時間到了,幾個家長在我后面也抓住了孩子的手。音樂停止,老師跑過來,拿著麥克風(fēng)說了幾句,再次倒計時,掀去了泡沫板。我剛要歡呼,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了,泡沫板后面,我的一只手里握著佳佳,另一只手攥著的是楚楚,我們?nèi)嗣婷嫦嘤U。佳佳看著我,沒講話,嘴角往下撇,有點要哭的樣子。楚楚很無辜,眼神懵懂,猛地把手抽走,大喊了一聲媽,快速朝我身后奔去。小可蹲在地上,舉起相機,笑著又拍了幾張照片,一把抱住嚇壞了的楚楚。
聯(lián)歡會結(jié)束,下午放假,孩子都得領(lǐng)回家。家長分批次帶孩子去衣帽間,換衣服穿鞋。我跟小可一起,她動作很快,給楚楚穿好鞋后,還重新編了個辮子,也給自己補了妝。佳佳有點泄氣,不怎么聽我的,不愛抬胳膊,腦袋也總是晃來晃去,我忙活了一身汗,擺弄半天,才把她的衣服穿好。楚楚拉著佳佳出了門,一路瘋跑,小可在后面喊,你慢點,別把人拽倒了。我走到小可身旁,想了一下,說了句,小可,好久不見。小可轉(zhuǎn)過腦袋,看了看我,無奈地?fù)u搖頭,說道,我剛才就在想,你要是不跟我打這個招呼,或者認(rèn)出來了也裝不認(rèn)識,那該多好啊。
咖啡沒喝一半,小可起身就走,我結(jié)了賬,在后面跟著。走著走著,小可加快了步伐,也不看我,賭氣似的,自顧自地說道,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別提了不行嗎?放過我吧,我重新投胎了。我緊趕慢趕,低聲說著,沒有為難的意思,一起接孩子去吧,我們說點別的,說點別的。小可說,沒別的可說。我說,哎,對了,孩子他爸是干什么的?小可說,跟你有關(guān)系嗎?我說,沒,隨便問問。小可說,能別那么隨便嗎?跟你確實不熟。我說,怎么說也是樓上樓下住過的。小可說,誰啊,不是我。我說,小可,我不是想問出來點什么,當(dāng)時這那的,無所謂了,跟我關(guān)系也不大。小可說,那你想干嗎?我說,我就是老想著這個事兒,老想著韓家勇,做夢老能夢見他,還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呢,哈著腰坐在車上,車把歪著,我倆一起去吃冷飲。他媽前年也走了,我?guī)椭偷模懒撕脦滋煲矝]人知道,還是鄰居發(fā)現(xiàn)的。小可,我有時候就想,這一家人都不在了,好像從沒活過,從沒存在過,沒有任何痕跡,除我之外,還有人記得他們嗎?還有人偶爾也會想起他們嗎?回答不了。想來想去,覺得你可能有點印象吧。小可說,沒了,別問了,一點也不記得了,你少拿上輩子的事兒折磨我,我他媽真后悔今天答應(yīng)你出來,有這工夫干點什么不好呢。小可繼續(xù)大步向前,我站住了,望向她的背影,試探著問了一句,小龍?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頭問我,你說什么?我說,楚楚的爸爸,是小龍嗎?只一瞬間,小可的臉拉了下來,轉(zhuǎn)回身,幾步走到近前,瞪著我不放,像在瞄準(zhǔn)。我眨了眨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她沒再說話,扭頭走了。
放學(xué)鈴聲響起,小可趁亂鉆入園內(nèi),埋伏在樓口一側(cè),默默等待,像是要給孩子一個什么驚喜。我站在大門外,旁邊是幼兒園保安,正在維持秩序,我遞了根煙過去。他說,不來了,讓孩子看見不好,我還得教育他們呢,以身作則。我說,辛苦,你留著吧,晚上再抽。保安說,那我笑納了。我點點頭。他高興地把煙別在耳朵后面,舉起喇叭喊著,排隊!都排好隊!小班的家長往前邁一步,一步,就一步啊!你齊步走啥意思?向后轉(zhuǎn)。
老師領(lǐng)著中班的同學(xué)走了出來,楚楚在最后,舉著黃色的小旗。佳佳個子小,站在排頭,遠(yuǎn)遠(yuǎn)見了我,連跑帶顛地過來了,大喘著氣,說道,你怎么來了呢,我奶呢?我說,今天我接你。佳佳說,我奶答應(yīng)帶我去吃比薩了。我一邊給她整理帽子,一邊看著遠(yuǎn)處的小可和楚楚,小可跟老師說著話,楚楚站在一旁,低頭看著小旗,樣子很乖。等我整理好了,她們還沒有說完。我看見對面超市門口擺著幾輛搖搖車,就對佳佳說,我請你坐一次?。考鸭寻涯X袋往前一伸,半張著嘴,問我,你知道我多大了嗎?我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答。旁邊保安看了看佳佳,跟我說,這你家的?我說,是。他說,她可老淘了。我說,是吧。保安說,都看不住,遙哪兒跑,上躥下跳,小猴兒似的,前幾天還給個男孩兒打哭了,家長晚上找我們來了,好一頓規(guī)勸。他指著佳佳說,你說,你是不是小猴兒,就愛調(diào)皮搗蛋?我說,費心了。他又跟我說,知道你家情況,媽不在身邊,更得好好管理,家教很重要,這你得上心啊,社會多風(fēng)險,教育得持之以恒,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說,你把煙還我。
我跟佳佳在超市買完雪糕,小可和楚楚也出來了,我一邊看著楚楚,一邊回憶著小龍的模樣,發(fā)現(xiàn)兩者怎么也合不上,倒是有點像韓家勇,長睫毛,鼻梁也高,眉宇之間有股虛弱的傲氣,老是不服不忿的,卻也時常憂慮。我問佳佳,你跟楚楚關(guān)系怎么樣?她說,還行。我說,她是什么性格呢?她說,啥意思,性格?我說,愛吃什么,愛玩什么,喜歡什么動畫片,做游戲時要不要尖兒,調(diào)不調(diào)皮,話多不多,午覺睡得怎么樣?佳佳說,我哪知道啊,我都睡著了。
韓家勇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身體前屈,把自己折成一個大于號,雙腳夠著車鐙子,在校門口繞著圈騎。我推車出來,他跟我點點頭,說,走啊。我說,上哪兒去?他說,干會兒紅警不?我說,不愛玩了,沒意思。他說,踢會兒球?體育組借一個。我說,我能借來?他說,那干啥去,洗個澡?我說,我回去了,作業(yè)多,我得研究研究,今年中考指標(biāo)到校有倆名額,我想爭取一下。韓家勇說,就你???我說,啊,就我。韓家勇說,行,那一起吃口飯得了。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來部隨身聽,把磁帶翻了個面,掛上耳機,單手扶著車把,向前騎去。
我倆一人一大碗冷面,外加個熗拌干豆腐,韓家勇又要了瓶啤酒,給我倒?jié)M,舉杯跟我碰了一下。我喝了個沿兒,韓家勇說,咋的了,不敢???我說,不是,覺得你有點變化。韓家勇說,可能吧,經(jīng)歷的事兒多,總想喝口,酒這東西挺好,我算知道為啥我爸以前天天喝了。我說,不是因為喝酒。韓家勇挑著眉毛,望向我。我繼續(xù)說,冷面。韓家勇說,冷面?我說,對,我要的酸甜口的,你點了個咸口的,吃酸甜的,都是婦女兒童,老爺們兒只吃咸口的,至死不渝,這是我爸說的,沒想到,不經(jīng)意間,你成長了。韓家勇有點不好意思,晃了晃腦袋,說,是嗎,有這個道理嗎?也不知道咋回事,出來之后,酸甜的下不去了,那個味道怎么說呢,鬧著玩兒似的,不嚴(yán)肅,也吃不飽。我說,往后怎么打算的?韓家勇說,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媽也快了,她回來了再說,我合計去學(xué)個調(diào)酒呢。我說,也是條道兒。韓家勇說,最近見小可了嗎?我說,沒,她也不念了,好像不住這邊了。韓家勇說,我知道她在哪兒上班,想過去找她一趟,你跟我去不?我說,有事兒?韓家勇吸了吸鼻子,沒說話。我說,算了吧,出了這事兒,她什么態(tài)度也不知道,都過去了,本來也沒什么,人家未必想見你,你也未必能見得到。韓家勇說,你什么意思呢?我說,沒別的意思,就這意思,我現(xiàn)在感覺都挺沒意思的。韓家勇說,我在里面那幾天,見著個人。我說,你爸嗎?韓家勇說,你爸!說正經(jīng)的,金龍舞廳,小龍。我說,哦,聽說過,沒見過。他說,開了家練歌房,在于洪廣場那邊。我說,你要去唱張信哲???韓家勇說,唱張雨生,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rèn)真地過每一分鐘,在里面剛學(xué)的。我說,不鬧了,你想說什么呢?韓家勇說,他到派出所是來辦個什么手續(xù),裝了一信封錢,塞過去后,跟個女警察有說有笑的,女警察找人給他簽字。過一會兒,他搬了箱汽水回來,冰鎮(zhèn)的,都起開了,又掏出來一包吸管,插進汽水瓶里,還挺講究,就這么舉著一瓶又一瓶,挨個兒去發(fā)。我當(dāng)時特別渴,一天一夜沒睡了,被銬在暖氣片上,站不得站,坐不得坐,連口水也沒喝上,嗓子眼要冒煙了。我問,給你沒?他說,沒送汽水時,經(jīng)過了我,我正哈腰蹲著,他看我一眼,問女警察,什么情況?。颗旌唵握f了說。他邊聽邊樂,把汽水給女警察遞過去,自己也嘬了一口,倆人一起喝著汽水,居高臨下,對我進行俯視。喝著喝著,他用腳墊了一下我的屁股,我沒吭聲,然后又是一下,再來一下,女警察也沒攔著,捂著嘴笑。墊了三次,忽然揚起一腿,把我卷了個跟頭。我有點蒙,爬起來后看著他,沒明白啥意思,女警察咳嗽一聲,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跟人說,幫你教育教育。然后低頭看我,跟我說,小?菖崽子,就你啊?我沒說話。然后又重復(fù)了一遍,就你啊,是你不?一手抓住我的頭,來回晃了幾下,使勁兒往后一推,咣當(dāng)一響,把我腦袋磕在暖氣片上了。整得我半天沒起來,暈頭轉(zhuǎn)向,一直迷糊到現(xiàn)在。我說,沒事吧,你?韓家勇說,沒大事兒,就是頭疼,老想吐,也吐不出來。我說,怎么地,你想找他去,當(dāng)面告訴他一遍,就是我,對,就我,就是我,是我是我還是我?哥們兒,你聽我的,這事兒沒意思,犯不上,心里記著得了,過好自己的生活吧,認(rèn)真地過每一分鐘。韓家勇說,想什么呢,我找他干什么?又干不過,我不找,我就說有過這么個事兒,跟你說一說。我沒別人可說的。小可好像在他的練歌房上班呢,這事兒我也想過去跟她說一聲。我說,沒有必要。他說,有,我得說說,得去跟她也說一說,今晚就去,不說我頭疼,一直疼,疼得睡不著,睡不著還做夢,你說怪不怪?你的冷面湯不喝了吧?我來一口,我必須得來一口。
舞蹈班的課每堂四十分鐘,佳佳在家就把衣服穿在里面了,到教室后,脫了外套直接走了進去。老師幫著她壓腿,她齜起牙,又像要哭,轉(zhuǎn)過頭跟我求救,我故意不看。小可和楚楚來得有點晚,倆人一句話沒說,都噘著嘴,可能剛生過氣,楚楚挪著腳步進了教室,眼睛還紅著。小可看了看我,沒搭理,自己搬了板凳,坐在樓梯口,捧著手機發(fā)消息。我下去抽了根煙,買了兩瓶飲料,上來后,在小可腳邊放了一瓶,她也沒抬頭。就下去這么幾分鐘,原來的位置就被個男的占了,閉眼假寐,我只得來回溜達(dá)。走到玻璃門邊,透過縫隙往里面看,舞蹈老師的腰間系了一只紅鼓,邊拍邊跳,樣子十分雀躍,佳佳和楚楚沒有鼓,假裝自己有,跟著老師左右蹦跶。不一會兒,小可也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喝了一口飲料,跟我說,你能想象嗎?你有了個孩子,我也有了個孩子。我說,不是想的事兒,忽然就有了,也不知道怎么來的,我到現(xiàn)在還不太能適應(yīng)。小可停了一會兒,說,不是小龍。我說,我知道,肯定不是,怎么可能呢,后來我想了,你們可能都不太認(rèn)識吧。小可想了想,說,那也不是。我沒往下問,說道,哎,你看,楚楚跳得很好,動作標(biāo)準(zhǔn),條件也好,肩平、腰細(xì),腿也長,既不偷懶,也不惜力,比佳佳強出不少,我家那位啊,得過且過,性格跟我似的。小可說,說得好像你懂似的。放心吧,我觀察了,佳佳很認(rèn)真,心里有數(shù),你也不是那樣的,我太知道了。
有那么半年多,可能將近一年的時間,韓家勇、小可和我經(jīng)常一起滑旱冰,就在勞動公園里。小可滑得最好,不用扶欄桿,也不溜邊兒,換上旱冰鞋就能走,比在平地上還自在。不出幾次,就學(xué)會了倒滑、側(cè)滑和橫滑,還能跳躍和轉(zhuǎn)體,成為場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我和韓家勇跟在后面,正著一圈,反著一圈,誰也追不上她。我們一滑就是一個上午,到了中午,人漸漸多了,我們就出來了,在旁邊的冷飲店待著,寫點作業(yè),說上幾句話。至于都說了些什么,早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當(dāng)時韓家勇的話最多,問完小可又問我,一個也不冷落。也是奇怪,我跟小可雖是一個班的,但在沒有韓家勇的場合里從來不講話,一句也沒有,跟不認(rèn)識一樣。韓家勇在的時候,我們也是分別跟他聊,彼此幾乎沒說過什么。只有一次,也是個中午,韓家勇吃著冰粥,一口又一口,小可拿著鉛筆,對著一本雜志寫寫畫畫,在玩里面的填字游戲,勾了幾筆又擦掉,偶爾抬頭,問我們,《堂吉訶德》的作者是誰???四個字的,什么萬什么什么。韓家勇說,百萬雄師。我說,塞萬提斯。小可說,哪四個字?來幫我寫一下。我接過雜志,看到小可填了有一半了。還有個問題也空著,我國三大平原緯度最高的一個?東北平原,我也寫上了。正往下想著,韓家勇把雜志搶了過來,左右翻了半天,跟我們說,太難了,就知道一個。小可說,知道你寫啊。韓家勇說,字兒叫不準(zhǔn),能記著個音,千山鳥飛絕的下一句。小可說,是啥?我來寫上。韓家勇說,萬徑人蹤滅。小可邊寫邊問,背過,啥意思來著?韓家勇說,也叫不準(zhǔn),可能是在說,人有一萬條道路可以走,這一萬條路到了最后也是同一條,就這么一條路,得跟著飛鳥,往山上去,大雪茫茫,越走越孤獨,鳥飛散了,人還在走,走著走著,連同影子一齊消失了。就這么回事兒。我爸老這么說,人啊,就這么回事兒。他得癌了,不在醫(yī)院治了,也沒回家,死活不回,誰叫也不回,不想讓我和我媽看見。跟我奶一起住,我奶照顧他。我奶七十歲了,都快聾了,不過正好,我爸天天疼得直叫喚,她也聽不見。有時夜里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他就給自己偷著扎一針杜冷丁。人啊,就這么回事兒。他說這些時,語氣平和,神情鎮(zhèn)靜,像在講述一件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我和小可聽了半天,沒敢說話,韓家勇抖了抖衣領(lǐng),去了廁所。小可問我,你咋啥也不說???我說,不知道說什么。小可嘆了口氣,說,我爸也是。我說,你爸也得癌了???小可說,有病啊你!我是說我爸也不回家,我打電話都哭了,他也不回來。我說,那是一回事兒嗎?他說的重點不是回不回家,別亂比較,還有,你才有病呢。韓家勇坐回來后,我和小可還是什么也沒說,他又把那本雜志拿在手里,反復(fù)看了幾遍,念道,東北平原,萬徑人蹤滅啊。
時間到了,老師敲了幾下鼓,幾個女孩一起鞠躬,拉著長音喊道,老師辛苦了,老師再見。拍了一下手,沒拍齊,老師喊了口令,又拍一次,這才順利解散。楚楚第一個出來的,小可遞去一個水壺,楚楚捧著喝了半天,別的孩子都走了,她還沒放手,看來是渴壞了,小可幫她擦著臉蛋。佳佳是最后一個,有點不舍,老師拉著她的手,送到門口,佳佳低著頭,小聲說,媽媽辛苦了,媽媽再見。老師摸了摸她的頭,也不看我。我問她,回家嗎?我做點飯。她說,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回去了,你記不住嗎?我說,行,照顧好自己。她冷笑一聲,說道,這話給你自己留著吧。小可和楚楚聽后愣了,一齊看向我。佳佳仰起頭來,對我說,我今天還是想吃比薩。
我點了一桌子吃的,佳佳和楚楚坐在同側(cè),來回翻著面前的比薩,佳佳想找一塊帶兩片香腸的,楚楚不喜歡吃芝士,在想辦法刮去一些,我和小可挨著坐,誰也沒吃,只是看著她們。我跟小可說,十幾年前,也是這么個坐法,我倆挨著,不過對面是韓家勇,我問過他,為什么不跟你坐一起,他說在對面看得清楚,說話也方便,在旁邊老得擰過身來,有時擰過來了,你也不看他,有點別扭。小可沒有理會我說的,問道,那是她媽?。课艺f,是吧。小可問,分了?我說,她可能覺得是,我認(rèn)為還不太徹底。小可說,得了吧你,放過自己,放過別人,各有各的命運,不必非往一塊兒扯。我說,教育上我了。她說,我有那資格?我沒說話,冷飲端上來了,兩大杯,放了四只勺子,我給佳佳和楚楚推去一杯,另一杯放到小可面前,她沒客氣,吃了一半,又還給了我。我補了兩口,覺得有點冷,又想了一會兒,跟小可說,韓家勇出事兒那天,我在。小可說,什么?我說,他在金龍舞廳學(xué)調(diào)酒,喊我去玩,那天我剛到門口,就看見他跑出來了,脫了上衣,往地上摔著,連踩帶跺,折騰好一陣子,捂著肚子倒了下去。之后,又起來過一次,坐在馬路邊上,嘴唇發(fā)白,沒了血色,周圍烏泱泱聚了一圈的人,兩手背在后面,身子往前探,就這么看著他,沒有一個管的,像在等著他死。我也在里面,就這么看著。韓家勇滿頭是汗,不停舔著上唇,大口喘氣,一次比一次吸得更深,一次比一次呼得緩慢。一輛公交車開了過來,下幾個人,又上去一些,圍著他的少了點,公交車開走,他又倒了下去。我不看他了,轉(zhuǎn)頭去到冷飲店里,點了一份沙冰,越吃越冷,沒吃幾口就回去了。小可說,我知道。我說,你知道?小可說,對,那天他也叫我了。頭天夜里,我一宿沒睡,怎么也睡不著,上午自己去了旱冰場,那時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滑過了,不知道每天在干些什么。到了旱冰場,我活動四肢,換上旱冰鞋,想要兜上幾圈,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滑了,不敢走,不敢有動作,就是不會了,頭昏眼花的,一點平衡也沒有,動了就想往地上倒。我有點害怕,扶著欄桿,繞著蹭了一圈,出了一身冷汗,回到起點,在門口坐著,把鞋又系了一遍。在心里想,我這是怎么了呢?為什么啊?怎么忽然就這樣了?過了會兒,人多了一些,我站起來想再試一試,發(fā)現(xiàn)還是不行,怎么都不行,連著跌了好幾回,最后一次特別狠,腦袋磕在水泥臺階的角上,臉也破了,緩了好半天。旁邊經(jīng)過的,都在看我,又從我身邊滑走,就這么看著我,一圈又一圈??斓街形鐣r,我忍著疼,找地方洗了把臉,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想去舞廳找你們,心里想著,見了你們也許就好了。剛出公園,就看見你一個人坐在冷飲店的門口,直視前方,眼睛不眨,渾身抖得厲害。點的東西擺在桌上,也沒動,都快化了。我想過去跟你說點什么,但又一想,在我們之間,好像從來沒有說過什么,也就沒去。我回到家里,哭了會兒,收拾好東西,也沒跟誰說,買了張票當(dāng)天就走了。一走就是這么多年,我在外面時,老是在想,老是在猜,猜自己是誰,猜別人怎么想的,猜了就想賭,開始是跟別人,后來跟自己,沒輸,也沒贏。時間長了,以為不會回來了,可還是回來了,結(jié)了婚,有了楚楚。有時候她睡著了,我就在想,我不是就走了幾天嘛,沒那么久,我只走了幾天啊,就那么幾天。什么都還在,公園在,旱冰場在,墻和歌聲在,動物和湖水也在,沒有誰是不在的。
飯后,佳佳要去游樂場玩蹦床,我買了兩張票,楚楚沒玩過,不敢進去,也不肯走,就在外面看著。佳佳跳得很興奮,一次比一次高,下落時,頭發(fā)都是立著的,樣子很好笑,像頂滿天線的外星來客,楚楚在底下歡呼助威。我跟小可說,下個禮拜,還一起出來啊,帶著孩子。小可說,不了,念完中班,我們就要走了,最后這么幾天,我想帶她轉(zhuǎn)一轉(zhuǎn)。我說,要去哪兒呢?小可笑了笑,沒有說話。我點了根煙,遞給小可,小可接了過去,抽了兩口,跟我說,那把火,你放的吧?我說,是。她說,我就知道,我早知道了。我說,后來他們猜到是我,找了過來,我媽怕了,想來想去,帶著我去求他們,大龍和小龍,跪著求的。我媽給他們跪了一晚上,讓我也跟著,就在那面燒黑的墻后面。我一動不動,我動一下,我媽就罵我,往死里罵。老實說,我不怕他們,也不在乎,對他們沒有情緒,那一整夜,我只是特別恨你,想起來就恨,不知道為了什么,我只是恨。小可掐了煙,沒有說話。佳佳從蹦床上再次升空,舉著拳頭,向上沖刺,在所有的孩子里面,她跳得最高,從來都是如此。楚楚喊得累了,回到小可身邊,拉起她的手說,媽媽,你生氣了嗎?媽媽,我們走吧。
對于起初所說的那幾件事情,若有朋友尚存一些淺淡印象,那么最后的這一部分,怕是知者甚少了。不過我還是想要再說一說。第一,大概十年前,我在網(wǎng)上玩游戲,認(rèn)識了個女孩,她很聰明,反應(yīng)快,游戲打得也好,只是有點自卑,總說自己身體不太協(xié)調(diào)。我游戲玩得一般,但很會聊天,總在夜里給她講我和我的朋友們,當(dāng)然,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不管怎么說,她聽后很感動,攢了半年的錢,買了張機票過來看我,也不為了什么,只是想看我一眼。她在冬天來的,我?guī)еチ吮绷旰蜄|陵,還有一個遺址,也是景點,沒什么人,都是破損的標(biāo)本??傊?,帶她看了一圈墳。她不太高興,在遺址里,走著走著,就消失不見了。我找不到她,信息不回,打電話不接,急了大半天。其實她沒離開,在樓上看著我呢。我當(dāng)時不知道,也沒什么辦法,四處找不到,自己就先走了。過了兩年,我接到個電話,陌生號碼,她打過來的,我想了半天才記起來是誰。她跟我說,從那時起,她就在這邊了,一直沒走,等著我找她呢。而我也沒找,現(xiàn)在呢,她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想想就算了,還是主動聯(lián)系我吧。于是,跟我說了她的位置,離當(dāng)時的遺址也不太遠(yuǎn)。我掛了電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過去找她了。后來我們結(jié)了婚,有了佳佳。直至分開,我才知道原來她會跳舞啊。第二,沒過兩年,金龍舞廳又起了一次火,這次跟我沒關(guān)系了。有說法是,小龍自己點的。他跟他哥有矛盾,想向他哥要錢,他哥不給,以此作為威脅。那幾年里,說是小龍給一個女的花了不少,女的癮大,老帶著他出去賭,越賭越輸,越輸越多,還欠了不少,他想讓他哥幫著還一部分,沒有得逞,他紅著眼睛把舞廳給燒了,屬不得已而為之。都能理解。但我不這么認(rèn)為,我想,小可也不會這么認(rèn)為。事實上,第一次起火過后,小龍就不在這邊了,出去晃了幾年,又回來了。不過跟從前不太一樣,頭發(fā)沒了,胖了很多,走路也吃力,老是氣喘吁吁的。此時,大龍犯事兒進去了,舞廳抵了,早不是他們的了。小龍回來后,在一個遺址里上班,負(fù)責(zé)看門和檢票。我去時,他沒認(rèn)出我來,眼皮耷拉得厲害,只剩一道縫了,好像什么都看不見,也不打算看見什么。我逛完出來,他就坐在門口,大衣蓋在腿上,整個人縮成一團,張著大嘴,急促地倒著氣,一次比一次更加微弱。我走到他身邊,他瞥了一眼,也沒動彈,眼皮又耷了下去。迎著午后的陽光,我伸出一只手掌,看了會兒上面的紋路,復(fù)雜無比,密布著實線和虛線。女孩剛才舉著我的手看了半天,跟我說道,你的掌紋太亂了,心事較重。我想她說得不錯,于是,我抬高手掌,忽地向下,朝著小龍的腹部用力劈去,發(fā)出一記悶響,像是砸在一只毛絨玩具上。小龍干嘔了幾聲,轉(zhuǎn)過頭來,無辜地望著我,什么也沒說,來回倒著氣。我就這么走了。第三,公園施行免票政策之前,有人圈出來一塊小小的區(qū)域,用護欄圍著,在池塘里放了水,擺上幾塊嶙峋怪石,又拉來了好幾車的動物,有長頸鹿、斑馬、孔雀、火烈鳥、狐貍、金絲猴等,作為展示,吸引游客,再收一份門票。有的動物被關(guān)進籠子里,有的被拴在池邊,也有的就這么放養(yǎng)著,在園里來回溜達(dá),閑庭信步,也不怕人,喂什么都吃。有次滑完旱冰,小可掏出三張票來,非要去看老虎,她屬虎,但從沒見過真的老虎,我其實也是。此時天氣轉(zhuǎn)陰,烏云密布,一場大雨就要來了。我和韓家勇都不太想去,又拗不過她,陪著進去逛了兩圈,一只老虎也沒看見,唯余一排空空的籠子。小可很失望,吵著要退票,非得去找對方說理。我們一前一后,列成縱隊,行至半路時,韓家勇不見了,我和小可回頭找了半天,最后發(fā)現(xiàn)他站在狐貍籠子外面,目不轉(zhuǎn)睛,一直往里看?;\子里有三只小狐貍,兩只臥在高處,似睡似醒,一只慢悠悠地走來走去,不時舔舐自己的踝部。臥著的兩只應(yīng)是赤狐,通體橙紅,尾毛蓬松,吻部呈黑褐色。其中一只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十分警覺,霎時站立起來,朝天吠叫一聲,與我們筆直對視。另一只赤狐聽到叫聲,也起了身,抖抖豎起的毛發(fā),弓起四爪,朝后蓄力。最后一只應(yīng)為沙狐,尾巴很短,末端泛白,體型也要小一些,仿佛沒有聽到同伴的叫聲,也沒有看到烏云和大雨,就這么朝著我們,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原刊責(zé)編""" 朱鐵軍
【作者簡介】班宇,小說見于《收獲》《當(dāng)代》《十月》《上海文學(xué)》《作家》《山花》《小說界》等刊。小說《逍遙游》入選“2018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并居短篇小說類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