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籠匠

一

很多人都不記得與戀人第一次見面的細節(jié)了，吉華街道的篾匠炳輝還記得。亞芳第一次到他的工坊，除了對工坊四壁掛滿精致的雀鳥籠表示驚嘆之外，還提了一個問題，為什么廣東生產(chǎn)的鳥籠，習慣稱作波籠？此話剛出口，亞芳忽覺得有哪兒不合適，臉上倏然一紅。

專注編織鳥籠蓋的炳輝，抬頭看了一眼亞芳，概因在一群嘈雜的游客當中，他被這位女子清亮而淳厚的女中音吸引了，解釋道，廣東話和香港話，都把球叫作波，打球叫打波，踢球叫踢波，球鞋、運動鞋，也叫波鞋?！安ā边€可以用于很多與球類運動相關的表達，如入波表示射門，贏波表示贏球，睇波表示看球賽……粵港鳥籠同源，都是圓形為主，所以也就叫波籠吧，不知這個解釋對不對？還有一種說法，大多數(shù)波籠的頂部呈波浪形，所以稱波籠，我認為此說不妥。

亞芳拍掌道，你的解釋更合情理，球是圓的，雀鳥籠也是圓的，同圓一詞。沒想到這次來吉華街道采風，看鳥籠非遺，還解決了一個小小的疑惑呢。

炳輝額上滲出汗來，道，我只能琢磨這樣芝麻粒一樣的小問題，大問題面前，我就是一個傻瓜。

邊上的阿權撲哧一聲笑了，又趕快閉嘴。阿權是炳輝從網(wǎng)上招聘過來的徒兒，老家梅州大埔，到鳥籠工坊才半年。他大概是覺得師傅跟眼前這位眉眼清秀的漂亮姑娘對上眼了，平時師傅埋頭干活兒，可以半天不吭一聲，像鳳頭鸚鵡一般安靜，只聽見他手頭沙沙的篾響；即使說話也是一兩句，哪里會似今天，開口就是一大段呢。

亞芳道，我就欣賞琢磨小問題，做小活兒的人。去年暑期我去了一趟成都，欣賞了尹利萍大師的漆器，孟德芝大師的蜀繡，還有四大名錦之一的蜀錦……件件精致的作品都不大，卻令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她轉(zhuǎn)臉看見墻上有一張鑲著鏡框的照片，照片上一位六十開外的長者，戴著眼鏡，在埋頭專注地編織一只即將完成的雀籠，陽光在他的大半邊臉上鍍了一層光暈，斑駁而厚重。

她贊道，一看就是你的師傅，一看就是專業(yè)攝影師拍的，有油畫一般的質(zhì)感。

阿權笑道，你只講對了一半，這是我?guī)煾档膸煾?，那是我?guī)煾到o他師傅拍的。

炳輝輕聲告訴亞芳，桂老師是他江西贛州的老鄉(xiāng)，多年前，他們一行就從贛南來到深圳了，當時還沒有吉華街道，都屬于龍崗區(qū)布吉鎮(zhèn)。桂老師不幸在前幾年中風了，身體時好時壞。

亞芳嘆息道，好人總是命運多舛。找時間去看看你師傅。

一周后亞芳過來采寫吉華非遺傳人，炳輝才得知，上周她是隨深圳作家寫作營過來的。事先的微信聯(lián)系中，炳輝得知亞芳在南山實驗教育集團下屬一所學校教歷史。副課老師，業(yè)余時間相對機動，亞芳想做點愛做的事情。她愛做的事情就是做田野調(diào)查，采寫非虛構(gòu)。她手頭正寫的是一個匠人系列，里面大都是非遺傳人。她認為，匠人或曰手藝人有特色就行，她并不在乎是否非遺，尤其不在乎是哪一級的非遺。

炳輝被她這種表達打動了。不少人過來看非遺，一聽他的鳥籠非遺只是區(qū)一級的，掉頭就沖甘坑涼帽去了。甘坑涼帽是省級非遺，比他的鳥籠非遺高兩個檔次。

亞芳還給他舉例，深圳寶安區(qū)有一個嶺南木器農(nóng)具的非遺項目，傳承人是七八十的文叔。文叔的嶺南木器農(nóng)具只能止步在區(qū)一級非遺上，因了他的犁耙水車之類的農(nóng)具都很原始，深圳沒有農(nóng)田了，內(nèi)地種田也都不用這類農(nóng)具了，故而沒法傳承。按照非遺相關規(guī)定，不能傳承的非遺很難遞進等級?？墒鞘±锏膸X南木器農(nóng)具展都要問文叔借用啊，你說重要不重要呢？

炳輝眼里泛光道，很少有像你這樣用心來看遺、體察手藝的。

亞芳跟同事調(diào)了課，周五過來，周日再回去。概因事先炳輝告訴她，這個周末恰逢吉華街道舉辦2024年非遺文化藝術展演活動，客家涼帽制作技藝、手指書畫、陳式太極拳、甘坑麒麟套、李氏金銀手工鑲嵌技藝、馬頭琴音樂、玉雕俏色技藝、仵氏玉雕藝術以及綠松石雕刻技藝，等等集中亮相。

非遺展演，既有廣場一圈兒擺臺的演示，又有舞臺上的藝術呈現(xiàn)，亞芳看得很興奮。她對炳輝展臺前高低錯落掛在一棵大葉紫薇上的七八只雀籠尤感興趣，按捺不住激動道，怎么上周到你工坊沒看到這么多精致、漂亮的雀籠呢？

炳輝盯著她那一對漆黑的眼珠道，上次如果都給你看了，這次你就沒有這么激動了。

亞芳指著一件掛在樹杈上的雀籠道，這個雀籠真是精美，有不少人物。炳輝取下來，讓她端在手里細看，問道，看出來上面是什么人物了嗎？亞芳道，紅樓夢？

炳輝點頭道，是啊，這是《紅樓夢》里的“林瀟湘魁奪菊花詩”，金陵十二釵都出場了。

亞芳嘖嘖道，一個鳥籠，有編織，有雕刻，竹與木聯(lián)袂，人與鳥共情，你真是人才啊。

炳輝冷冷道，我哪有這個功夫！這是我?guī)煾倒鹄蠋熅幙椗c雕刻的五十二枝紅樓人物太子籠。他已到山頂，我還在山腳。

亞芳便問哪些是他的作品，阿權趕緊取了兩件，一手一只提給亞芳看。一只是四十八枝涼帽太子籠，一只是四十八枝麒麟太子籠。亞芳看了也是嘖嘖不已道，徒弟跟師傅，哪里有山腳到山頂那么遙遠，竟是一般高矮胖瘦了吧。

炳輝謙虛道，你看多了，就成內(nèi)行了，可以看出我跟師傅的差距，不止一條楚河漢界。制作一個普通的雀籠最少要用到48支竹絲，每一根竹絲都要經(jīng)過精雕細琢，做到均勻?qū)ΨQ。其后，再將竹子用煤油燈加溫，形成適合造籠的弧度，之后逐條穿過鳥籠底部籠圈上的小洞。籠底、籠腳的花紋則需要找專業(yè)的師傅雕刻，實現(xiàn)籠上生花。這真是一個功夫活兒，完成一個周正、扎實、通透、美觀的藝術品雀籠，少則費工幾個月，多則數(shù)年不等。

亞芳嘖嘖道，上次在工坊看到鳥籠，我是欣喜，因我近兩年迷上了觀鳥，不僅去深圳灣公園看過冬的候鳥，還跟隨深圳觀鳥協(xié)會的朋友去過肇慶星湖、廣州南沙、珠海淇澳一擔桿島、茂名電白水東灣紅樹林濕地觀鳥。這次看到這么多做工精細又各不相同的雀鳥籠子，真是激動得要暈倒。我們那一群朋友都自嘲是“鳥朋友”。

邊上的阿權笑道，把“鳥朋友”都招呼過來買鳥籠吧。

炳輝狠狠白了徒兒一眼道，你講的這些觀鳥點，除了深圳灣、廣州南沙濕地公園，其他的，我不僅沒去過，都沒聽說過。

亞芳連聲道，以后可以帶你去的。有位深圳的攝影師梁哥，拍鳥那是極好的，拍鳥跟純粹看鳥不一樣，有時要蹲守一夜，海邊蚊蟲多，咬得一身一臉包。他們還去過云南洱海、西藏的班公湖，還有田老師，是一所中學的生物老師，精通鳥類知識。

炳輝嘆氣道，是啊，工坊訂單不少，完不成就心焦。是得多出去走走，跟你們和攝影師出去，也長見識啊。洱海聽說過，沒去過；班公湖？這是第一次聽說。

亞芳說，班公湖在西藏阿里的日土縣，梁哥他們拍的黑頸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最多的是斑頭雁和棕頭鷗，多到產(chǎn)蛋孵雛，都是一窩挨一窩，一家靠一家，既有和和睦睦的，也有吵吵鬧鬧的，跟煙火人家一樣，真是可愛。

非遺文藝展演活動結(jié)束了，亞芳忽問，你走得開嗎？若是走得開，我們?nèi)タ纯茨銕煾捣奖銌幔?/p>

炳輝說，這里有阿權，方便的。

兩人便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往涼帽村方向去了。

二

炳輝帶亞芳進到一幢老房子，一樓陰暗，先穿過一個不大的庭院，庭院里有一株龍眼樹，一株枇杷樹。墻根豎立著幾捆泛黃的竹木，破敗的屋檐下，掛著半只鳥籠，還有幾穗蒜瓣。進到屋里，小小廳堂里有個長者坐在沙發(fā)上，邊上擺著輪椅和拐杖。

炳輝湊近叫了聲師傅，告訴他亞芳是一位老師，來采寫鳥籠和涼帽等非遺的。

桂師傅眼前一亮，指著炳輝道，鳥雀籠子你采訪炳輝就好，他是青出于藍。

亞芳見這位長者就是炳輝工坊里照片上的那位，形容還在，消瘦了很多，目光中還有一種精警和靈動。亞芳說，我看了你做的鳥籠，真是一絕啊。

聽到亞芳的夸贊，桂老師就勢要站起來。炳輝在一旁扶他，桂師傅推開他的手，支著拐杖慢慢走到后屋，打開燈，墻上的七八只鳥籠立刻躍入眼簾。件件精致，散發(fā)出一股桐油混合清漆的馨香，雕工以福、祿、壽、喜、財之五福居多。以亞芳的個人審美，當然還是對工坊那件紅樓夢人物感興趣。這才知曉，廣場上擺臺的籠子，多半都是從這里拿去的。

炳輝看出亞芳的心思，解釋道，嶺南這一塊，民間還是喜歡這類吉慶呈祥的圖案，這些是師傅一輩子的心血結(jié)晶了。

坐下來喝茶的工夫，師傅看看炳輝，又看看亞芳，他問，亞芳今年多大了。亞芳大大方方告訴桂師傅，已經(jīng)過了二十九，奔三十了。

桂師傅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當今的女孩子，真是看不出年齡。你就講二十出頭，人家也是肯信的。當?shù)弥獊喎际且晃唤處?，他眼里滿是慈愛道，當老師好，風刮不到，雨淋不到，還有寒暑假，有了孩子，自己經(jīng)驗多，可以省多少心啊。

亞芳捂嘴笑道，桂師傅不曉得，老師看過太多讓人操心的熊孩子，即使結(jié)婚了，也止步在生孩子門檻邊了。

桂師傅呃了一聲，不表贊同，他道，到了我這個年齡，你就會得到回報，知道兒孫繞膝的好！他忽然伸出雙手，左右手捉住兩邊兩個年輕人的手道，我當年帶炳輝從贛南來到深圳，也是答應了他家大人的，要把他帶到成家立業(yè)。現(xiàn)在業(yè)算是基本立起來了，家呢？八字還沒一撇。也是我沒能耐，在這方面沒早張羅，總覺得后生仔，遲一點也沒關系。請人介紹過兩三個，硬是沒對上眼。一雙拿篾刀的手，也不曉得什么樣的手他捉起來才軟和。

桂師傅在發(fā)感慨之時，已然把兩個年輕人的手疊加在一起了。

亞芳感覺那是一只與歲月較勁的手，與真實年齡不相稱，有著粗糲中的堅實。

炳輝感覺那是一只師傅所說的軟和的手，有著溫暖中的勁道，是一個等待很久、期盼很久的遙遠的回聲。

兩人都有一些恍惚。

待得從這份微醺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涼帽村背后的山道上。有時炳輝在前，有時兩人并立。山道并不陡峭，兩人緩步而行，一會兒停下來，聽炳輝講“古”，一會兒什么也不說，諦聽林間風聲。

炳輝道，我們腳下的山叫涼帽山。你應該知道，在南方，客家人分布很廣。蘇公笠，是惠州、梅州、贛南、閩西的客家地區(qū)婦女常用的一種竹笠，俗稱“涼帽”，相傳為宋代蘇軾創(chuàng)制，故名“蘇公笠”。清人梁紹壬在一篇文章里說：“惠州嘉應婦女多戴笠，笠周圍綴以綢帛，以遮風日?！?/p>

亞芳道，我較早就知道吉華有一個涼帽村，但上次來，才知還有你和桂師傅的竹編，鳥雀籠。

炳輝道，涼帽用的竹子和我們竹編用的不一樣，他們用的是簞竹，我們做鳥雀籠用毛竹的多，其它如簞竹、慈竹、茶稈竹都可以，主要是看做什么。茶稈竹長在廣東懷集厘江邊的山上，故又稱“厘竹”。簞竹很特別，竹頭竹尾一樣粗大，節(jié)間長一米多，易開蔑。甘坑村祖?zhèn)鹘^活是師傅用牙“撕蔑”，而且竹蔑需多薄就能“牙咬”撕出多薄，織出的涼帽，竹蔑均勻、輕巧，竹的原色好，花紋圖案多變。深圳、香港新界、東莞、惠州一帶客家地區(qū)婦女，遠至東南亞、歐美的唐人街中的深圳藉婦女都喜歡它，即使不戴，也買一兩頂掛在墻上裝飾，很好看，也可思鄉(xiāng)。

亞芳問，哪里看得到簞竹？

炳輝朝前指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亞芳睜大眼道，這就是簞竹??？我還以為是毛竹呢！

炳輝告訴她，仔細分別，簞竹與毛竹還是很容易分辨出來的。最重要的就是竹節(jié)的長短不一樣，另外簞竹的竹竿也更為粉白一些，故又稱白粉簞竹。

亞芳道，你這么一說，我就記住了。簞竹的竹頭和竹梢粗細差別，也遠沒有毛竹那么大。

炳輝道，你是一個好學生，學東西比我快。

一位歷史教師，被一位篾匠稱作好學生，無論如何算不得褒揚。亞芳心里卻并無絲毫抵牾。她不禁自問，你這是怎么了，挨邊三十，見識過的男人，大的、小的，富裕的、有才的，都成過眼云煙，為何今日在這里會樂意聽他娓娓道來？這就是所謂……緣分嗎？

亞芳說，甘坑涼帽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六代了，鼎盛時期是在六七十年代，家家都有涼帽作坊，全村老少都會織涼帽，那時候這里是中國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廣東省分公司唯一的涼帽出口生產(chǎn)基地。甘坑村以工藝品“涼帽”命名為涼帽村，可見鼎盛是何種情況，這種命名在全國也不多見啊。說到這兒，亞芳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談到甘坑涼帽固然非常有地方特色，稱得上是當?shù)乜图乙泼竦囊豁椢幕z存，對研究客家人的生產(chǎn)和生活習俗都有參考價值，卻畢竟時移世易。現(xiàn)如今，不僅原先東南亞僑民不戴這種帽子了，本地人也不戴了，多半只能作為一種裝飾掛在墻上，那么它怎么生存下去呢？

炳輝眉毛低垂道，是啊，有些非遺注定要成為活化石的。

亞芳盯著他追問，那么你的雀鳥籠呢？我看到人家養(yǎng)鸚鵡、養(yǎng)畫眉的，多半就用鋼絲籠子，把鳥籠作為把玩物件的，是不是也很少??？

炳輝盯著她欲言又止，眼里瑩瑩有光，終于道，我?guī)闳タ匆粋€地方。

炳輝頭里走，速度很快，亞芳緊緊跟上，有幾個猜測在她腦子里打轉(zhuǎn)，卻仍如悶葫蘆一般。

到了山下，一個三角形的院子，院門前懸一塊木質(zhì)門匾，鐫刻著“吉華苑”三個紅字。門側(cè)有一棵巨大的老榕樹，根莖都從巖石上怒掙出來。炳輝領著亞芳進來，才見里面是一個兩百多平方米的工坊，四壁高窗，燈火通明，有十來位工匠，分篾的、編織的、打包的……邊上堆滿各式杯盞，還有十幾件高矮胖瘦的瓷瓶。

炳輝走過去，告訴她，這里主要是日本和韓國定制的竹編杯盞，也就是給不同質(zhì)地的杯盞穿上竹編外衣；竹編瓷瓶則國內(nèi)外訂貨都有一些，主要用于公司的開業(yè)慶典禮品。亞芳吃驚道，我不知道你們還在做副業(yè)。

炳輝豎起一根指頭堵住嘴唇，悄聲道，別告訴我?guī)煾?，他要曉得了，會傷心的，會講我不務正業(yè)。好幾年了，鳥籠的制作和售價不成比例。光靠我和阿權三兩個人，一年也做不了幾只精致的籠子，太費工夫了。我需要打通另外一條生路，不僅為我自己，也為我的師傅。師母身體也不好，他一個兒子又不來事，根本不著家。師傅師母生病、住院、吃營養(yǎng)品，都要用錢。

亞芳為眼前這個徒兒感動了，道，長久這么下去，瞞得住他嗎？你告訴他，在謀取另外一條生路，他豈不是更放心嗎？

炳輝搖頭道，你不知道我?guī)煾涤卸喙虉?zhí)，他認為做手藝跟經(jīng)商不一樣，不能哪里有活錢就奔哪里去，就是要一根筋，一生只做一件事。他當年看重我，帶我出來，連自己兒子都不帶，若是他感覺我辜負了他的信任，不知會有多傷心啊。

亞芳嘆息道，你這一重兩難的心思，要讓師傅知道了，不知會有多少感慨。

三

接下來的一周，亞芳通過市作協(xié)，向?qū)W校請了事假，待在吉華鳥籠工坊里。當然有一個寫作的由頭，只有心知，又何嘗沒有與炳輝切近交流的因素呢。每次回江西宜春老家，都被父母和親戚朋友催問。她不想說，那是催婚。一個人若是沒有遇到自己一看上去就樂意交談、交往的另一個人，光是催與逼，不僅令人厭煩，也令人畏懼。

她知道以目下的“切近”，同樣是父母所不滿意的。在她放松自己的年齡滑向三十大關之時，父母的尺度也已無限拉伸：只要女兒去找，任何在身心健康之外的附加條件都具有彈性。她也堅定了一個信念，除了得見她心儀的男人，任何附加之物，都將失去其誘惑與阻礙。

面對炳輝，她心里泛起漣漪，此刻，她覺得，和炳輝相遇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給她的一種眷顧，一種機會。相對于聰明、善良、言語合拍、氣息相通，那些世人青睞的學歷、職業(yè)都被她排在從屬的位置。這是她與一些同事或閨密的隔膜所在。

有隔膜才映襯出沒有隔膜的珍貴。

頭兩天，她約炳輝尋了一處安靜的所在采訪。炳輝從自己的出身講起，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幾分頑劣，幾分愚魯，卻也有幾分伸張的渴望。與父母同供一個先祖牌位的桂師傅發(fā)現(xiàn)了他的天資——如果說任何不會中考、高考的孩子，其實都有一份待開發(fā)的天資，能將炳輝這一棵嫩筍澆灌成一株拔節(jié)生長的青竹，必是桂師傅了。桂家篾匠技藝的傳承，有很可惜的長長一段中輟。歲月麟麟如車，碾碎了太多艱辛的時光。到了桂師傅，他下決心重操祖宗舊藝，從鳥籠、籮筐、筲箕、簸盆之類的篾工，他承接并光大的是鳥籠……來到深圳，落戶龍崗，固然有桂師傅親戚接應的緣故，更因有涼帽村后面的一座涼帽山，山上種了一大片青翠蔽日的簞竹吸引，這對桂師傅而言有很大的吸引力。

亞芳發(fā)現(xiàn)對面這個男人，口才極好，聲音低沉堅實，給人一種穩(wěn)重、沉靜和妥協(xié)的感覺。幾天處下來，兩顆心越來越近，就如相識相依了很久……

她后來去了他在涼帽村不遠處的兩室一廳，屋里也飄逸著篾香。他們很自然地相擁在了一起。他們的雙手、嘴唇和身體，即使在慌亂中觸摸、尋找，嘴里說的依然不是卿卿我我，而是如同采訪的繼續(xù)與延伸般的話語：過去與現(xiàn)在，贛南與深圳，篾工與鳥籠……

后來她又去了鳥籠工坊。選竹、破篾、編織、油漆……一二十道大小工序，炳輝一樣樣展列給她看，講解給她聽。

光是一道上漆，就無比細致繁復。漆樹上割出來的生漆很是珍貴，也叫土漆、大漆。生漆經(jīng)過日照、攪拌，加入桐油氧化，生漆的漆酶活性增強，分子結(jié)構(gòu)改變，成為熟漆。熟漆在硬度、黏度和透明度上，都遠勝生漆。熟漆再加工成推光漆、透明漆等，還需用添加物產(chǎn)生化學反應之后，再用粗細布過濾，行家稱之“隔漆”。漆籠的環(huán)境要干干凈凈，完全隔塵。

亞芳笑道，感覺做一只雀籠，比養(yǎng)一只金絲雀還費神呢。

炳輝白了她一眼，你以為就完事了，還早著呢。

上漆過程對溫度和濕度都有要求，太低太高都不行。溫度要適中，相對濕度在65%到80%。漆籠講究次序，掃漆如寫大字，要一筆不茍。毛掃子要用全豬鬃的，避免掃紋。通常是從最難的地方開始，哪里最難？雕刻最費功夫的地方最難，那就是底盤和籠腳，這兩個地方雕刻最多。再是陰陽部位。大部件掃漆要仔細，小部件也不能掉以輕心，包括果蜢叉、蓮花架、企棍、棍頂、罩芯……全都要一件件上漆。漆完之后，籠身、底盤和一應細件，要分開放在漆柜內(nèi)，避免相互觸碰。焗幾天后，漆會慢慢出色，逐漸變紅變黑，這才叫完工了。

亞芳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道，我以為一只鳥籠做好了，懸在面前整體刷一遍漆了事，不知道有這許多的麻煩。這還僅是上漆，再加上編織和雕刻，可想而知有多繁難了！又添加了一句：這可比中考、高考難多了。

炳輝聽了受用，卻自嘲道，我們都是在中考、高考中潰不成軍的人，卻還耐得煩，就只有當篾匠了。

亞芳真心佩服道，做這個精細活兒，光耐得煩還不夠，也是離不了悟性的，心靈手巧才當?shù)谩?/p>

炳輝在講解工序流程的當兒，一旁的三四個徒兒各做各的，這種外人來參觀的場景，近來多了，他們早已習以為常。阿權忽然提了一只碩大的籠子進來，興興頭頭的樣子驀然撞見亞芳，他似乎有些尷尬，順手把籠子放在門邊。亞芳過去提起，足有大半個身子高，這么大的鳥籠，關的什么鳥？

炳輝略一猶豫道，這是一位企業(yè)主定制的。中國籠鳥四大種：百靈、畫眉、繡眼、靛頦。繡眼就是廣東人最愛的相思雀。北方人則希望籠養(yǎng)百靈，這種鳥別稱“美妙好歌手”。偶爾也會有人養(yǎng)猛禽，如鷹雕，就會定制這種特別寬大的鳥籠，做工未必需要精細，根根篾片都是加固的，俗稱“金剛籠”。

亞芳再看，這才發(fā)現(xiàn)“金剛籠”都是一根根滾圓的小竹子編織而成，根根節(jié)長相等，火烙圖案風起云涌，摸上去珠圓玉潤，手感沁涼。她蹙眉問道，他們養(yǎng)的鷹雕是哪里來的？

炳輝遲疑道，可能是養(yǎng)殖的吧？沒仔細問過。

亞芳的目光忽然咄咄逼人道，聽我的那些“鳥朋友”說過，私人若想合法養(yǎng)猛禽，辦證很難。

炳輝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喃喃道，我找機會了解一下。

沒等到他去找機會，亞芳已經(jīng)跟她的那一群“鳥朋友”頻頻在微信中交流了。開始得到的信息還比較溫和，接下來收到的信息就不友好了，發(fā)來的一些視頻觸目驚心，有些候鳥在遷徙路上，被大網(wǎng)“收編”，一部分不甘屈服者在山頭張開的網(wǎng)中活活卡死，鳥尸倒掛，鳥羽散開。還有夜市里偷偷摸摸的買賣，這類買賣中什么鳥都有，不乏價格昂貴的鷹隼。

在中學講授多年生物的田老師告訴亞芳，一是，現(xiàn)如今國內(nèi)合法養(yǎng)猛禽需要去林業(yè)局辦證，需要有合理的理由才能辦下來，且一般是不給私人辦理的，能辦下來的一般都是公益組織或者動物園。再是，不僅隼形目鷹科鷹雕等大型猛禽難以人工繁育，就是那些傳統(tǒng)籠養(yǎng)鳥，如繡眼鳥、黃胸鹀、藍喉歌鴝、畫眉鳥等人工繁育也大不易，通過捕捉野外種群獲得就很常見了。在捕捉、運輸和豢養(yǎng)過程中造成死亡或傷害比比皆是。一只籠養(yǎng)鳥的背后有多達一二十只野外種群的鳥死亡。

盡管近在眼前，連著幾日，亞芳與炳輝的聯(lián)系，卻更多是通過微信。她把“鳥朋友”發(fā)來的形形色色的圖片、視頻以及文字，不停地發(fā)給炳輝。

她的結(jié)論很是冰冷：照此看來，不僅大型鳥籠“金剛籠”不該做，就是那些傳統(tǒng)籠養(yǎng)鳥的籠子也不該做了。

炳輝微信回復：那我如何跟師傅交代？

亞芳問：如需，我可以跟桂師傅說說。我看他雖然奔七十了，卻是目光清澈。這樣的人通常都有一顆天真而孤獨的靈魂。

炳輝的回復干脆利落：別。

四

一周之后，亞芳離開了吉華，離開了涼帽村和涼帽山，離開了雀鳥籠工坊，離開了炳輝。

她寒假跟隨梁哥、田老師、李大炮……總之是一群深圳的“鳥朋友”去外地觀鳥、拍鳥了。

她去了洞庭湖觀鳥，東洞庭湖不僅風景如畫，也是初學觀鳥者的理想之地。此處水鳥的種類繁多，有東方白鸛、黑鸛、白鶴、白頭鶴、大鴇、中華秋沙鴨、白尾海雕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還有三四十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她去了鄱陽湖觀鳥，永修縣的吳城距南昌才一個小時車程。吳城的大湖池和常湖池都是不錯的觀鳥點，貌似鳥巢的觀鳥臺上，擱置了多臺高倍望遠鏡。鄱陽湖的生物多樣性十分豐富，乃全球主要的白鶴和白鸛越冬地、亞洲最大的候鳥越冬地。保護區(qū)內(nèi)有三百一十種鳥類，包括國家一級保護鳥類白鶴、白頭鶴、大鴇等十一種，國家二級保護鳥類天鵝、白枕鶴、灰鶴、鴛鴦等四十余種。

她還準備去鹽城國家級珍禽自然保護區(qū)、崇明東灘鳥類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她陸陸續(xù)續(xù)發(fā)來的鳥類圖片中，無論是飛翔的，還是覓食的，或是棲息的，都天趣盎然、生機勃勃，給靜寂的寒冬增添了一抹不受園囿的靈動。

無論炳輝回復什么，她都不對接。她只發(fā)她所看到的天地間翱翔的精靈。

她是群發(fā)嗎？

炳輝走神了。

最初發(fā)現(xiàn)炳輝魂不守舍的是阿權，師傅明明要用的是篾刀，卻拿起了一把改錐。本該用牙撕篾，嘴里卻久久銜著一枚晶亮的螺絲。

炳輝右手的虎口被篾刀拉出了一道鮮紅的傷口，鮮血珠串一般滴落在白生生的篾片上，他卻不知道疼痛。阿權用了五六根棉簽蘸滿安多福給他壓住，也不管用，最后只好抖開一卷紗布幫他纏緊，捂住，握實。

阿權都感覺到疼痛了，炳輝卻若無其事，只是兩股濃眉一直擰著。

阿權人小鬼大，很多事情察言觀色，也知曉個大概。他原本想跟師父開開玩笑，此時也只能說，你應該跟她一起去四處觀鳥的。工坊里的事，做多做少都是做，有我在，你也可以雙手枕在腦后困覺，放一百個心。

炳輝只是不理。

阿權道，以后多接一些訂單，不管是竹編杯盞還是竹編瓷瓶，只要是篾工活兒我們都接，非遺不必非得做鳥籠雀籠，可以開發(fā)的產(chǎn)品種類還有蠻多啊。

炳輝仍舊不理。

炳輝用埋頭干活兒來拯救自己。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在工坊里，要么立在窗下剖片、開條；要么坐在一張竹椅上手不停，嘴不?！鞘窃谒后；\枝是制作鳥籠子的主要材料。事先要把方扁的材料手作而成。扁才是從原竹加工而來，步步精細。扁料先要開成正方條，才能用拉絲板拉成圓柱狀的籠枝。一般飼養(yǎng)小雀鳥的波籠，有四十八枝、五十二枝和五十六枝三種規(guī)制。籠枝大約是0.9到1.2毫米粗細。一枝壁厚一公分，直徑約十二公分的竹竿，最少可以分成一百二十八枝的竹條，如炳輝可以分到近二百枝，桂師傅則可以分到二百枝以上。

純手藝活兒，姜是老的辣。

桂師傅卻道，炳輝已經(jīng)青出于藍。

炳輝平日做手頭的活兒，無論是刮青、開條，抑或編織、雕刻，都濃濃地吸引了阿權及其他兩三位好學的徒弟。他的站工、坐工自不必說，手上的穩(wěn)準狠，是陰勁，也是巧活。深圳的冬天，也有三五攝氏度之下的時候，他卻一年四季的短袖T恤，任憑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眉頭的蹙緊，嘴角的繃直，臂上肌肉的隆起和消失，無不淬勵著地上的種植向手上的活兒轉(zhuǎn)換，手上的粗活兒向細活兒轉(zhuǎn)換，工坊的細活兒向市場的工藝品轉(zhuǎn)換。

此時的炳輝如一尊會動的雕像，可以一干就是七八個甚至十個小時，不停不歇，喝得很少，吃得更少，甚至整天都不見他上廁所。

阿權心想，若是機器人，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他上去摸一把師傅的額頭，居然燙手。

阿權嚇壞了，強按師傅坐下，叫人取來退燒藥，強迫師傅就著開水吃下。

眼前的師傅面容憔悴，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蒼老。阿權心疼，默然良久，他連著給亞芳發(fā)去幾條信息及圖片。許久，亞芳回復：我這就回來。

第二天，阿權著實忍不住，他去找桂師傅，用輪椅把師傅的師傅推到了工坊。

桂師傅拉著炳輝的手道，后生仔，堅強些，我們一起站起來。一二三。

雕像一般木然的炳輝猝然起立，兩雙粗糙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師傅的師傅道，你什么都不用講了，發(fā)生了什么，我都曉得。

炳輝轉(zhuǎn)臉看阿權。阿權并不回避，兩眼坦然。

桂師傅對阿權道，你這兩天抽空帶人去我那屋，把所有的鳥籠子都搜攏來。

阿權驚訝地問，做什么？

桂師傅咬牙切齒道，都一把火燒了！

炳輝一連聲叫道，師傅！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五

到底擔心桂師傅親自動手，毀了他自己的珍藏，炳輝強打精神，讓阿權把師傅家的鳥籠，乃至工坊里的鳥籠都裝箱打包，等待覓一個安全的去處。

亞芳一身煙灰色的外套，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看見工坊里打的包，一堆散放的鳥籠，亞芳拍掌道，好啊好啊。我這次出去觀鳥最大的收獲就是談好了在吉華辦一個鳥籠博物館，同時把鳥籠工坊拓展成一個旅游和教學景點。

阿權問，這些需要場地、經(jīng)費投入，錢從哪里來？

亞芳嘴角一揚道，這就是我此行的收獲啊。同行的人中不乏有錢也有情懷的企業(yè)主，他們樂意看一看中國鳥籠，尤其是粵式波籠的演變，提供資金支持的，提供場地支持的，都有。寶安松崗的嶺南木器農(nóng)具傳人文叔，他那些木器農(nóng)具也沒法傳承，但他辦了博物館、工作坊，展示的同時也做各種各樣的迷你型農(nóng)具，犁耙、水車、雞公車、磨盤，等等，讓更多人，尤其青少年去參觀，實操，了解幾千年嶺南農(nóng)耕文明的前世今生。我們的鳥籠陳列，篾工實操，完全可以照此復制啊。

阿權興奮地道，這就好，吉華街道想必也會大力支持的。我們盡快動手吧。鳥籠博物館，全國也少有吧？還有我們的實用竹編工藝，給杯盞、瓷瓶穿上竹編衣裳，都可以照做，接訂單。

亞芳道，是啊是啊，互相映照，齊頭并進。

炳輝看著亞芳，嘴角抽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咬著唇到底什么也沒說。

亞芳走過去，拉起他那雙被篾刀和千萬根竹條打磨得無比粗糲的雙手，剛說了一句，你瘦多了，淚水便順著她的眼角不爭氣地涌出來。

原刊責編 朱 強

【作者簡介】南翔，教授、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百余篇，著有《綠皮車》《南方的愛》《大學軼事》《前塵：民國遺事》《女人的葵花》《叛逆與飛翔》《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新論》《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等十余部小說、散文、非虛構(gòu)文學及評論作品。其小說兩度提名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四度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