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集中研究了連續(xù)幾次去西雙版納布朗山的資料,越看越上頭,特別是偶遇蝶群的場景,恨不得再次置身其中。以我觀蝶的經(jīng)驗,版納觀賞蝶群的最佳時機是每年的旱季雨季交替時機。蝴蝶的羽化高峰會在雨季來臨前夕,饑渴的它們會集中在潮濕的地帶,形成蝶群。雨季結(jié)束時,蝴蝶們發(fā)現(xiàn)樹葉變干,潮濕區(qū)域由整個大地縮小成了狹窄的幾處,它們被迫再次集中起來。這樣一年就會有兩次——四月和十月。
四月再去布朗山看蝶群!這個念頭就一直在我腦海里回旋,以至于和朋友們聊天,也會提及。
“你確定能看到蝶群?”在一次茶敘時,一個女士忽閃著漂亮的大眼睛問我。她叫張欣,是重慶廣電的名導。在得到我肯定的回復后,她問:“我們可以跟你去拍不?”。我習慣性地說要跟我去拍蝴蝶的人太多了,最后都沒去。
三月底,張欣來了個電話,聲音聽上去很高興,說給臺里報了選題,跟我去拍攝蝶群的影像資料為做科普片積累素材,領(lǐng)導聽說是跟我去,又加派一個小組要給我拍個專題片。就是說,有兩個拍攝團隊要跟我進布朗山。
接完電話,腦袋里嗡嗡地迷糊了好一陣,趕緊給布朗山茶農(nóng)楊文忠打電話,說四月要來投宿,帶著十多人的團隊。小楊見的世面多,一點不慌,反而安慰我:“李老師不擔心,只要跟你來的,再多也能接待!”
于是,數(shù)日之后,我們真的出現(xiàn)在布朗山?!斑@幾天蝴蝶多不多?”喝了兩口茶,我開始切入正題。小楊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大家,才說:“李老師,你說要來看蝴蝶,我出門都在順便看,很少啊,一天看不到一兩只。”整個房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吃完小楊和家人準備的午餐,我一邊整理器材,一邊問:“有沒有人跟我去看蝶群?。俊?/p>
整個房間又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我感覺這沉默里有眾人對現(xiàn)實的絕望——蝶群可能只在想象中了,畢竟進山后,沒人見過蝴蝶。有兩個女士慢慢站了起來,然后轉(zhuǎn)身去準備防曬的帽子什么的。我看了一眼,她們都不是攝影師,而是負責后勤或管理的。
門外烈日如火焰燃燒,藏不住一只蝴蝶的天空干凈得可以一眼望穿,到這個時候我還確信有蝶群在附近,更有兩位女士因為同情心慷慨赴難……其他同行者全部埋頭吃飯,都很饑餓的樣子,有可能是不忍心看這悲壯的場面。
我們穿過空曠的后院,同樣沒有一只蝴蝶的后院,沿著小道慢慢往下走。小楊家其實立足在兩條溪流之畔,有一小橋連接著半島,那個半島的尖角正是我的目的地。在雨季來臨前,先期羽化的蝴蝶會藏身于溪流帶來的潮濕地帶,從布朗山原始森林里出來的兩條溪流的交匯地,應該是它們最喜歡的區(qū)域。對此我盤算已久,胸有成竹。
距離小橋不遠處,我停下了腳步?!坝泻?!”我提醒兩位女士。
“在哪里?”她們瞪大了眼睛,四下查看后,依舊十分茫然。
也不怪她們,橋面上略有反光,幾只蛺蝶不僅藏于反光中,還頭朝著我們的來路,這樣它們只是兩根短細線,完全看不出蝴蝶的樣子。溪水有時會沖濺上來,讓橋面略潮濕,它們就是因此才停落的。烈日下,它們會時時撲閃一下收攏的翅膀,露出和環(huán)境極有反差的淡綠色。對熟悉蝴蝶的人來說,信息已經(jīng)夠多了,我甚至可以確定它們就是尾蛺蝶屬的種類。
越來越近,果然,橋面上立著好幾只尾蛺蝶,除了一只比較陌生的,其他都是大二尾蛺蝶。我獨自繞到橋下,這樣不用趴下去,可以更舒服地拍攝到它們。為了拍到完整的那只陌生尾蛺蝶,伸手把擋視線的大二尾蛺蝶輕輕撥開,它們很不情愿地飛起,在我頭頂上轉(zhuǎn)圈,仿佛某種抗議。我的動作引起兩位女士的驚呼。顧不得解釋,我不停按快門,同時快速地變化角度和相機的參數(shù)。
我對這只蝴蝶的格外關(guān)注引起了女士們的好奇,其中一位也靠近過來,舉起相機拍攝?!斑@只蝴蝶很特別?”她拍好后,轉(zhuǎn)頭問我?!搬樜餐惖?!我還第一次見到呢?!蔽乙呀?jīng)認出了種類,滿心歡喜地回答。
繼續(xù)往半島形的泥灘上走,遠遠就看見灰蝶們一組一組地分散在草叢附近的潮濕地帶,有十多組,總計百只以上,由嫵灰蝶、波灰蝶和零星的其他灰蝶組成。我們的腳步驚動了它們,我們眼前的半空中瞬間全是飛舞的小翅膀。
我有思想準備,倒沒什么意外,視線在努力穿過灰蝶群,看看遠處有沒有更值得觀賞的蝴蝶。兩位女士就完全驚呆了,其中一位在亂叫一通后冷靜下來,拔腿就往回跑,估計是去叫攝像師去了。
果然,當我們穿過分布著灰蝶群的地帶,來到半島時,蛺蝶群和鳳蝶群都出現(xiàn)了。那個泥灘上蝴蝶總計超過200多只,非常壯觀。
晚上,大家再次聚在小楊的茶室喝茶,氣氛和中午前的喝茶就完全不一樣了,人人有說有笑,氣氛熱烈,原來見沒見到蝶群,還真是區(qū)別挺大的。大家開心地聊到晚上十點,仍然興致不減。習慣了夜探的我,打算去溪邊看看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幺蛾子,暫離茶席,拿著手電往后院走去。旱季里的潮濕地帶,蝴蝶上白班,蛾類上夜班。夜班相對更寂寞,因為來吃水的蛾類相對蝴蝶就少多了。
走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意思的,只好悻悻往回走。路過一處堡坎時,發(fā)現(xiàn)有一根細小的蛇尾在石縫外舞動,仿佛在向著黑暗的另一邊打旗語。看尾巴我判斷是無毒的黑眉錦蛇,好奇心頓起,想拖它出來驗明正身,反正蛇小,正好欺負欺負。把相機掛脖子上,左手持電筒,右手輕輕拈住細小的尾巴,慢慢向外拖。怕它受傷,只使了很小的力。拉了兩分鐘,只出來一寸。慢慢來吧,我想。
這時,褲袋里的手機響了,我只好把電筒放地面上,騰出左手掏手機,眼前頓時一片漆黑。是一位外地朋友向我咨詢重慶的事,問題很簡單??焖倩貜屯?,感覺蛇出來了很長一段了,重新拿起電筒,向右手方向一照。這一照真的嚇了我自己一跳:哪里是小蛇,長度遠超一米,而且,也不是黑眉錦蛇。它的頭在那一端向后縮并彎曲成一個問號——正是蛇類攻擊前的典型動作。一驚之下,右手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條件反射地把蛇扔了出去。這動作還沒做完,我就連叫糟糕!我應該輕輕放下它,才會有觀察和拍攝的機會呀。這該死的條件反射。
第二天,大家吃早餐的時候,我正往外走,昨天一起工作了半天,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在這里的工作模式——又去給蝴蝶點名了。
第三天,剛出門,發(fā)現(xiàn)院里的地面居然有一只艷婦斑粉蝶,一動不動。蹲下,歪著頭看了看,沒見它伸喙吸水。莫非不行了?我小心地把指頭遞到它的腳邊,然后慢慢擠向它,它被迫爬上我的手來。于是,我就可以輕松地把它舉到陽光里,仔細觀察了。這一觀察,又吃了一驚,哪里是艷婦,分明是隱條斑粉蝶,因為它后翅的中室斑帶著明顯的白色,而艷婦此處為純黃色。
第四天,出發(fā)前,我還查過布朗山可能有的斑粉蝶,資料上說隱條斑粉蝶5月才出,所以沒有列入我此行的重點目標??伤褪浅霈F(xiàn)了,真實、具體地停在我的手指上。我控制住自己的興奮,手指因為激動正微微顫抖。平靜下來后,我單手持機拍了幾張。這樣的動作還是驚動了它,又或許是置身于陽光中得以充電,它竟艱難地扇動翅膀飛了起來,越飛越高。
在連續(xù)刷蝶之后,這天下午的后面時間我就交給了兩個小組,一起到山頂尋訪昆蟲,在山腳設置燈誘點,在攝影機前完成訪談等等。
在燈誘點附近夜探時,兩位年輕的攝影師全神貫注地拍著幾種螽斯時,站在他們背后的我,突然透過他們身影縫隙,看到一根熟悉的細白線蜿蜒在灌木上。來不及思考,立刻伸手把他們拖回了公路上。原來,他們離一條偽裝出色的毒蛇竹葉青已經(jīng)很近了。在困惑中,大家沿著我手指方向重新察看了很久,才看到了這條漂亮的綠蛇?!安皇茄凵窈?,是經(jīng)驗,那根白線我太熟悉了?!蔽疫@樣回答他們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