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女兒的眼睛里長了一層翳。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看人和物時,遠(yuǎn)不像過去那樣清澈、活泛,而是充滿了成年人的憂心忡忡。
進(jìn)入9月,女兒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她不再讀小說,不再動不動就擺出一副與我討論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的作品的架勢。她也不再看電影,雖然過去她是一名資深影迷。她不再要求出門旅行、去書店購書、去藝術(shù)中心欣賞音樂劇,不再故意饒舌、做鬼臉,五音不全地唱搖滾樂……她把自己捆綁在學(xué)校與家之間行走只需10分鐘的路上。她把自己釘在家里的書桌前。她總是陷入沉默,唯有筆在手指間轉(zhuǎn)動不已。
我試圖與她攀談。她的頭從試卷上抬起來,可是從她茫然的眼睛里,我看不到我。
我知道那層翳的來歷,也知道它的名字叫高考。
大年初一,本該是闔家歡聚的時刻,我卻駕著車在路上狂奔。
臘月二十八,女兒的外公過七十大壽。我們從南昌回到了老家。女兒無疑懂得為外公祝壽的重要性,可是過于熱鬧的屋子,沒有一寸安靜的地方。
第二日,我們回到了她的爺爺奶奶家。為了讓她能安靜學(xué)習(xí),我給她安排了一個樓上的房間。
她滿臉悲憤地走下樓,說她一頁書都讀不下去?!皬淖蛱斓浇裉欤祭速M(fèi)兩天時間了,這怎么可以!你知道兩天可以做多少卷子嗎?年是每年都要過的,可是人一生可能只有一次高考!回南昌吧,求你了,爸!”
費(fèi)盡了口舌,我才把女兒勸住。就這樣到了大年三十,鞭炮聲中,她明明是愁怨的,卻還要對長輩強(qiáng)顏歡笑。
大年初一,我們草草向親戚們拜完年,我就匆匆發(fā)動了汽車引擎。
每晚9點,我和妻子會守在一盞離家不遠(yuǎn)的明晃晃的路燈下。路燈的后面,是一個車輛眾多、燈光昏暗的十字路口。路燈的前面,是一處繁忙的地鐵口工地。女兒每天下晚自習(xí)后,都要穿過這么復(fù)雜的路。
我們也愿意以這樣的方式,陪伴著不遠(yuǎn)處的女兒。她在那個燈火通明的青春城堡里挑燈夜戰(zhàn),我們則以這樣的守候,來分擔(dān)她的苦。
清明,我獨自回老家祭祖,站在菩薩像前——那是老家天玉山上寺廟里的菩薩像。
我是個無神論者,從沒有跪過任何一尊佛像??晌业呐畠赫等松罂贾H,在菩薩像面前,我忍不住心里念著:菩薩呀,請保佑我的女兒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
每天晚上,妻子都要打開電腦,與女兒同班同學(xué)的家長相會在QQ群。在群里,他們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爸爸”或“媽媽”,就是他們的稱呼。即使在一起開過家長會,除了少數(shù)家長,我們很難將他們的臉與稱呼對上??擅康酵砩?,他們就像約好了似的相聚在群里,老朋友一樣鄭重其事地討論與高考有關(guān)的話題。高考,讓這些原本素不相識的人成了患難與共的親人。
我們很早就關(guān)掉了電視,雖然妻子是韓劇的狂熱粉絲。我們打開電腦,但把聲音掐死在喇叭里。我們把手機(jī)調(diào)到振動模式,一有來電就迅速躲到衛(wèi)生間小聲接聽。我們甚至盡量減少在家中走動,深感燈光下自己的影子都顯得多余。
我們的飯桌上,輪流出現(xiàn)的是女兒喜歡吃的紅燒牛肉、啤酒鴨、清蒸魚、山藥排骨湯和時鮮。茶幾上,擺滿了蘋果、梨、獼猴桃、哈密瓜等水果。儲藏柜和冰箱里,奶粉、酸奶、蜂蜜等食品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夜色已深。我捧著熱好的牛奶,看著女兒喝下去,然后輕輕帶上房門。躺在床上,直到看到女兒房間的燈光熄滅,我們才放心地睡去。
這天,妻子穿上了旗袍,戴上了紅珊瑚項鏈。女兒則穿著休閑的夏裝,在她媽媽面前仿佛是個跟班。其實今天的主角是女兒,因為她要奔赴高考考場。妻子的打扮,是尊崇人們口耳相傳的高考服飾美學(xué),旗袍和紅珊瑚,取“旗開得勝”“紅運(yùn)當(dāng)頭”的寓意。
女兒高考一結(jié)束,我就出差了。在路上,我不斷收到妻子的短信。她說女兒上午去學(xué)校估分了,回來后臉色不好;女兒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很久,她叫也不回應(yīng);女兒剛剛打開房門告訴她,這次可能考砸了,算了算分?jǐn)?shù),在600~610分之間,憑這樣的成績,能上什么好大學(xué)?這輩子完了……
女兒的狀態(tài)越來越糟糕。妻子說:“晚上你勸勸她,好不好?”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我打開微信,女兒在視頻里望著我。她咬著嘴唇,眼睛里噙著淚,那層翳依然清晰可見。她干脆放肆地哭起來,近乎號啕。她說:“爸,怎么辦?我考砸了。我不甘心!我想好了,我要去復(fù)讀,一年后我再考!”
我對她進(jìn)行了艱難的勸慰。有一小段時間她沒哭,似乎在聽我說話??蛇^了一會兒,她又號啕大哭起來。
到了高考成績出來的日子。妻子上班去了。我向單位請了半天假,陪著女兒。
查詢成績的時間還沒到,可我忍不住一次次把女兒的準(zhǔn)考證號輸入,一次次刷新網(wǎng)頁。終于在9點多,網(wǎng)頁顯示了女兒的分?jǐn)?shù)信息:648分,名列全省第842名。
我試了試自己的嗓音,努力找到那個正常的音域,用精心調(diào)試出來的聲音叫她。
她來到我的臥室,故作鎮(zhèn)定,湊近電腦。她看到了她的名字、準(zhǔn)考證號、分?jǐn)?shù)、全省排名。毫無疑問,是她的估分錯得太離譜了。
我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她的內(nèi)心積壓了太多的委屈、擔(dān)心、無措,此刻唯有尖叫才能釋放。
我的淚水也忍不住了。我和女兒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兩個受難得救的人。
(甘 露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回鄉(xiāng)記》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