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譜

近來，我正在為自己的臉譜發(fā)愁。我的臉譜曾經(jīng)是那樣充滿活力和令人羨慕，現(xiàn)在卻使我變得落伍，不討人喜歡。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狀況。有一位好心的朋友建議，讓我去換一張臉譜，那樣一切的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

猶豫了許久之后我才下定決心，這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不同于換掉一雙鞋子或其他某樣東西，只要有錢，重新選一雙或換一件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我現(xiàn)在心里正煩躁不安，胃里翻騰著好像有東西要吐出來。

我想，也許正是這張陳舊的臉譜使我出現(xiàn)了上述癥狀。陳舊的臉譜會讓人思維變得遲鈍并缺乏自信。今天，我花了大半天的時間，進出十二家大商場，卻沒有找到一張我需要的臉譜。現(xiàn)在我正走進一家新的商場，希望在這棟豪華的大廈里有很大的選擇余地。

人流正不斷地擁進這棟大廈，巨大的電動扶梯來者不拒地把人流吞吸進去。這家大型商場好像變成了工廠，正在通過傳送帶把原料源源不斷地輸送進去。我擠在人群的縫隙里，憋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巨大的電動扶梯把人流輸送到各個通道口，通道里也擁擠不堪。我迅速擠出人群，來到一個商店門口。商店的招牌上寫著：“出售加工好的臉譜。保修并可用先進技術更換模樣?！?/p>

我剛走進商店，空調(diào)里的冷氣就毫不客氣地噴到臉上。我正猶豫不決地向櫥窗里張望的時候，一個店員已經(jīng)站到了我的面前。在那亮著乳白色燈光的玻璃櫥柜里，整齊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臉譜。

“先生，您需要什么式樣的？是普通的還是電子的？”店員指著那些臉譜問道。

“電子臉譜？”我不禁感嘆，“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電子臉譜？”

“這是最新一代產(chǎn)品，”店員邊說邊毫無表情地面對著我，“是專門為外銷生產(chǎn)的。今天上午九點剛剛出廠，由我們商店獨家代理?！?/p>

我俯下身去仔細看，那櫥窗里的眾多臉譜使我頭暈目眩。這種感覺從我走進第六家商場時就有了，現(xiàn)在則加劇了。我趕忙從口袋里掏出薄荷錠鼻通，對著鼻孔噴了一下，一陣清涼襲來。

“先生，您不舒服嗎？”店員好像有點擔心地問道，“或許是因為您的臉譜太過時了。如果您能換一張的話，一定會好起來的。尤其是最新一代產(chǎn)品?！彼檬种钢鴻淮袄锏哪樧V說道：“最新一代臉譜用的是特殊涂料，它可以使臉皮加厚而且沒有表情?！?/p>

“你用的就是這種嗎？”我問。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就是毫無表情的。

他點了點頭，同時朝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您看，我一點兒也沒有感覺。”他的語氣里帶著幾分得意。

我開始猶豫起來?！澳阏f我該選擇哪種呢？”我向他討教。因為我實在看不出這些臉譜有什么區(qū)別。

店員又一次毫無表情地面對著我，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一種很適合您，三〇六號，非常暢銷?！彼呎f邊拿起那張臉譜遞給我：“您試試看……或許您會喜歡的?！?/p>

我接過來，然后貼在自己臉上試了試。店員立刻會意地把鏡子拉到我面前。我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然后又把那張臉譜遞給了他。

“怎么了？太緊了嗎？”

“不是，”我說，“怎么說呢……嗯……我覺得它不太適合我。也就是說，它看起來太國際化了。我想要的是那種普普通通的?！?/p>

“其實，這種現(xiàn)在特別流行?！钡陠T流露出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有的人一次就訂購了十來張?，F(xiàn)在，工廠都快來不及生產(chǎn)了，就連歐洲和南美洲的商家也來大量訂購。有些好萊塢的明星也拿去用，它非常有助于表演。對您來說，您不必訂購好幾張，只要買上一張，您就會感覺好像有千百副面孔，它可以隨時隨地自動改變臉色?！钡陠T簡直是口若懸河。

“可我又不是明星?！?/p>

“嗯……沒關系，我們還有一種產(chǎn)品，您可能會喜歡。它很受年輕人的青睞。請稍等，我去給您拿來?！?/p>

說罷，他向店后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疲憊地深深嘆了口氣。眨眼的工夫，他便拿著兩個裝著臉譜的盒子走了回來。

“您試試看，這種看起來很得體?！彼呎f邊把盒子遞過來。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盒子，一張加工精致的臉譜，整齊地擺放在里面。那是一張我感覺非常熟悉并且經(jīng)常見到的臉譜。對了，就是這種臉譜，我的許多朋友用的就是它。它看上去是多么快樂、充滿活力而又聰明睿智啊！我摸了摸它，才發(fā)現(xiàn)它其實很粗糙。

“怎么樣，先生？”店員說道，“這也是非常特殊的一代產(chǎn)品，快要脫銷了。它可以變換八百二十二種臉色，很適合頭腦激進的知識分子。我覺得這種臉譜最適合您。對不起……我是說您的臉讓您看上去有點兒像左派人士?！?/p>

“嘿……不是??！”我當即矢口否認。

“不是也沒關系。只是您的臉譜太陳舊了，我想您一定也討厭它了吧？新一代產(chǎn)品最好不過了，保證免費維修三年呢，先生?！?/p>

我搖搖頭，并把那兩個盒子還給了他。店員先對我淡然地笑了笑，然后把盒子放回了原處。我趁此機會轉過去看擺在另一個櫥窗最里面的產(chǎn)品。在這個櫥窗里，我看到了許許多多非常陳舊的臉譜，它們就像倉庫里的存底一樣，標在盒子邊上的生產(chǎn)日期也說明它們不是新產(chǎn)品，可是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

店員也轉了過來。當他看到我正蹲在那兒仔細端詳那個櫥窗里的產(chǎn)品時，便嘲諷般地笑了笑?！澳切┰缫崖湮榱?，”他略帶尷尬地說，“都過時了，土得很，沒人買的。”

店員聳了聳肩說：“它們太像真人的臉了，先生。它們太敏感，太容易對禮教和道德規(guī)范做出反應，而且還充滿了人情味。哎呀……沒辦法，它們是生產(chǎn)商的敗筆?！?/p>

“可是我想要?！蔽伊⒖陶f道。

店員奇怪地望著我?！疤z憾了，先生，”他尷尬地說，“我們不能賣給您，那些只是展品。即便您買去也不能戴，那是違法的。”

“違法……你說什么呀？我怎么越聽越不明白了?！?/p>

那個戴著新一代臉譜的店員頭一回笑出聲來，那笑聲里充滿了鄙視?！澳菑哪膬簛淼难?，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嗔怪道，“但為了積點陰德，我可以告訴您，國家又出臺了新法律，禁止使用這種臉譜，是昨天剛剛頒布的，您來晚了一步。無論如何也不能戴，先生。您所看到的這個櫥窗里的產(chǎn)品，我們正打算交給藝術廳的人，他們這兩天就要把它們收藏到博物館去?！?/p>

“為什么要禁用？它們有什么害處？”我實在有點疑惑不解。

“就是因為現(xiàn)在我們國家已經(jīng)發(fā)展了，不是嗎？如果我們還在使用這樣的臉譜，就會大大有損國家的形象?！?/p>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從那個商店里出來的，腦子里一片混亂?？晌仪宄赜浿陠T的那番話。

我感到胃里翻騰得厲害，好像里面的東西都翻到嗓子眼兒了，隨時都有可能噴出來。我應該休息一下了。

后來，我走進了一家咖啡店，要了杯鮮榨橘汁，想壓壓胃里的難受勁兒。我像丟了魂兒似的茫然朝外望去，目光突然停留在這家咖啡店的玻璃幕墻上。

從那里，我看到自己面容憔悴，就像枯萎的花一樣，任憑干枯的花瓣一片片地凋零。這張臉譜跟隨了我這么久，現(xiàn)在卻被時代拋棄了。沒有人再羨慕它，盡管十幾年前它還是一張人人向往的臉譜。那時，每當我走出家門，無論在路上還是在鬧市區(qū)里，大家都會主動上前和我搭訕，交口稱贊我的臉譜。要命……真要命！它現(xiàn)在竟然成了一張十分可惡的臉譜。

“對這樣一張臉譜，你怎么還在敝帚自珍呢？”我想到最近遇見的一位朋友對我說的話。當他看到我這張陳舊的臉譜時，直言不諱地對我說：“老兄，應該去換掉它了，現(xiàn)在這種臉譜都老掉牙了?！?/p>

“我也這樣想過，”我不由自主地說，“可還沒有找到一張令我滿意的臉譜。”

“滿大街都是！”他說，“買它比買件T恤衫還容易?！?/p>

我又想吐了。一想到朋友的這番話，我就無法控制自己。我趕快付了錢，急忙拖著疲憊不堪的軀體離開了咖啡店。

過了許久，我還是沒找到一張令自己滿意的臉譜。我一直無法忘記前幾天在那個大商場里看到的那種“很像真人的臉”的臉譜，它們始終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還抱著一線希望……我又開始四處尋找那種臉譜。我只是想再一次看到它，或許我可以用天價買下它，哪怕冒著犯法的風險，只要能得到它。

我一直沒有放棄努力，我找得那樣辛苦。最后，我決定去舊貨市場找找。在那里，我看到有許多用過的臉譜正擺在地攤上賣，價錢很便宜?？墒菦]有一張是我正在尋找的“很像真人的臉”的臉譜，全都是我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見到的臉譜，是毫無生氣的工業(yè)化時代的臉譜。

我?guī)缀踅^望了，我的想法太愚蠢了。我所需要的臉譜，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它們或是被銷毀，或是真的被收藏到博物館里去了。

我打道回府，并決心不再找了?；蛟S明天我會重新返回那家商場，然后選一張電子臉譜用用。這樣，或許我的人生就會出現(xiàn)轉機，像我的一個朋友，剛剛換了一張新臉譜就立刻升職了。

經(jīng)過最后一家舊貨市場，當我站在路邊等車的時候，看到一個男子正在兜售加工好的臉譜。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用嘶啞的聲音叫賣著。但沒有人注意他。他賣的那些臉譜又舊又破，已經(jīng)不會引起顧客的注意了。他從我面前走過，提著一張臉譜來給我看。

“賣加工好的臉譜……大人小孩的都有。”他嘶啞地叫賣著。

“小孩的臉譜”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斑€有小孩的臉譜賣嗎？”

那男子沒有回答，但他拿了一張小孩的臉譜遞過來。那真是一張孩子的臉譜，看上去還很新，好像從沒有人去碰過那張小小的臉譜……真奇怪……我在此之前還從未見過賣小孩臉譜的。那是一張多么天真無邪的臉譜呀！不再猶豫了，我決定買下它。

“是給兒子買的嗎？”男子問道，“如果您自己用，這張比較好。”他邊說邊遞過一張大人的臉譜。

我搖搖頭?！熬鸵@張?！蔽抑钢菑埿『⒌哪樧V問，“多少錢？”

賣貨的男子疑惑地告訴了我價錢。他大概不會相信，我竟然要買一張小孩的臉譜自己戴。他不會知道，這是我見過的臉譜中最好的一張。付完錢，我接過臉譜，迅速離開了。

我心中充滿了喜悅。我終于得到它了。雖然不是我所需要的那種大人的臉譜，但我買的這張小孩的臉譜與我所需要的那種很像。它或許比大人的臉譜還要好。我的兒童時代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遠了！這張臉譜，將把我?guī)Щ啬莻€充滿美麗夢想的世界。

我走進一間公共廁所，摘下那張陳舊的臉譜，扔進了垃圾桶。我再也不需要它了，它總是讓我倒運。我有了一張新的臉譜，是一張四歲孩子的臉譜。我迫不及待地戴上，它看起來很好。

我對著鏡子笑了笑。去死吧……這是怎么搞的？我的笑容根本不是孩子的笑容呀！那是一副大人的笑容。我早已忘記了孩子的笑容，盡管我試了一次又一次。

我真的無法再找回兒時的笑容了。我竭盡全力，可最終還是失敗了。我懷著沉痛的心情從公共廁所走了出來。

人們在路上來來往往，個個表情麻木。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我的臉譜。他們只是從我身邊走過。他們旁若無人，就像獨自走在自己的家里一樣，卻都戴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譜。他們無法也不想知道剛剛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更沒有人來教給我孩子的微笑。

我一定得想辦法……我一定要找回兒時的笑容，因為它是那樣神奇和美麗。

我必須在這里找到一個孩子，讓他教給我孩子的微笑……這是我剛剛萌生的一個念頭。在立交橋上，我找到了一個孩子。他一看到我，便高興地抬起頭來，同時把一個空空的塑料碗推到我面前，用一種乞求的目光望著我。

“小朋友，我可以給你很多錢?！蔽矣H切地說，同時拿出一張一百元面值的鈔票給他看，“你只要教給我孩子的微笑?！?/p>

那乞討的孩子不解地望著我。他用那雙臟兮兮的小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手里拿著的東西。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笑了起來。

“不對?！蔽艺f，“不是這種笑法，你得像孩子一樣笑。你是孩子，應該會的，對嗎？”

那孩子又笑了笑，但這次更不對了……他的笑容完全不像孩子，我的感覺沒錯。我讓他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可他的笑容依舊是那個樣子。

這孩子是怎么搞的，為什么他的笑容那么缺乏生機，而且充滿了裝腔作勢之感？我要的不是這種枯澀的笑容，因為我每天從別人臉上看到的都是這種矯揉造作的笑容。我想要的是那種真正天真無邪的孩子般的笑容?？墒俏矣稚夏膬喝フ夷?？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從第一個孩子到第二十個孩子，我花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錢，可還是沒有找到那種孩子般的笑容。這時候我終于明白了——這種笑容太難找了，比起四處尋找我所需要的那種臉譜，找到它不知道要難多少倍。

（載 舟摘自《世界文學》，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