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英望著門外的山。山依然連著白云,山腳的水還是閃著靜靜的光向天那么遠的地方淌去。
“日子一天天近了,娜婭也不來個電話。老幺,你打一個去?”
“我不打,娃兒有娃兒的事情忙,能回來她會回來,我不給她添亂?!?/p>
“以前我咋說你咋聽的呀,”翠英唉聲嘆氣,“現(xiàn)在倒不管用了?!?/p>
翠英不知道的是,山腳下河邊的那幾丘田,老幺已經(jīng)去轉(zhuǎn)了好幾回,青翠的谷粒一天比一天飽滿,谷穗閃悠悠彎下腰去。
娜婭手巧,山里的女人都會使針線,繡花、縫衣裳、做包包,偏是她做出來的就比別人細致、比別人亮色。在翠英做姑娘的年月,花繡得好,衣裳縫得好,不過聽鄰人夸幾句,照樣下田栽秧,上山被柴,點瓜種豆,放牛放羊,一輩子也是這樣過。娜婭媽媽年輕時,針線活出了名的好,她就很少做田地里的活了,靠著給人繡花、做衣裳也能換些錢,幫補著買些吃喝。到娜婭偏就碰上好時候,聽說繡花是“非遺文化”,公家在縣城里給她和好些繡花的人蓋了房,又給買了繡花的機器,還讓她們到大城市里去見世面,她領人繡的那些衣裳、包包也賣得挺好,她就像個工作人似的忙來忙去。山里的老家,就剩了翠英和老幺。
很多很多年前,翠英還是小娃兒的時候,她就喜歡站在門口望遠處的山,日頭照著的樹,月亮底下的影,夏天落雨,冬天飄雪,尤其是雪融之后,冬末春初,明格依魯坡上高大粗壯的馬纓花樹枝頭那一蓬蓬烈火似的花,紅得潑潑灑灑,亮噪得閃花人的眼,仿佛世上的紅色都集到這里來了。
翠英眉飛色舞與阿爸阿媽說起明格依魯坡上的景致,阿爸阿媽
嘴上嗯嗯哦哦應著,顧不上抬眼看,他們要做的事太多:耙田栽秧、放牛放羊……連做飯的水都要走很遠的路去河里挑回來。后來,老幺來到這家里,她和老幺講那些景致,老幺就陪她一塊站在門口看,她講什么,老幺都點頭,老幺說:“你要馬纓花,我明天給你摘回來?!?/p>
“不能摘,花摘下來,樹上就有傷疤,明年不開了。”
“哦。”老幺就再不說摘花的話,那時候他是不和翠英爭辯的,翠英說什么,就是什么。
老幺來翠英家的時候,只有十歲。他是他們家的第四個孩子,上頭有三個還做不了重活卻正在吃長飯的哥哥,爺爺常年臥病在床,奶奶眼睛看不見,只能摸索著做些煮飯喂豬的活兒。翠英家房前屋后的地都種了洋芋,請人挖洋芋沒有工錢,挖一天就送一袋洋芋,或者是半袋苞谷籽。老幺的父母到翠英家?guī)兔ν谘笥蟮臅r候,把老幺帶來了。老幺身子細瘦,可是臉白,眉眼清清爽爽的,給他一個核桃、半塊蕎粑粑,他雙手捧住,不出聲,卻沖人笑笑,他的笑好像能使翠英家暗沉的屋子變得明亮。他很聽話,大人說口渴了,他會去水缸里舀水遞上,吃飯的時候,他會挨個給人添湯。翠英媽羨慕得不得了:“小幺寶,你不要回去了,留在我家好不好?”
老幺毫不猶豫說:“好。”
“一直不回去,就在我家呀!”
老幺也點頭:“好?!?/p>
吃過飯,老幺的父母得到了滿滿一口袋洋芋,第二天,他們又得到了半袋苞谷籽,夠一家人家哄飽好些天的肚子。第三天,老幺的父母又帶著他來了。翠英媽說:“地里的洋芋已經(jīng)挖完,不請工了?!?/p>
老幺的媽媽囁嚅著:“我們不是來做活的,妹妹,我們是想……來跟你商量個事情。我瞧妹妹是真心喜歡小娃兒的,我們想把老幺給你,做你家的娃兒。他身體好呢,人也乖,只要給他吃飽,長大會給你家使力氣的。”
翠英媽沒想到說笑說成了真,她摸著老幺的頭,陪他父母落一回淚,做主把他留下了。從此翠英就有了玩伴,老幺也能吃飽。苞谷飯,苦蕎粑粑、燜洋芋、紅豆酸菜湯、蘿卜絲湯……翠英覺得尋常的飯菜,在老幺卻是那樣的合口。細糧是不常吃的,山里稻田少,只有逢年過節(jié)、祭獻先祖的時候,或是遠客上門的時候,才會煮一鍋雪白晶瑩、清香撲鼻的白米飯。每回捧了裝著白米飯的碗在手里,翠英和老幺都歡喜得暈暈乎乎,輕輕把飯扒進嘴里,細細嚼,慢慢咽,生怕是場夢,吃快了,就醒早了。
但是最叫人掛念的白米飯,是新米節(jié)里的那一頓。秋收之前,有一個新米節(jié),也叫作嘗新節(jié),在農(nóng)歷八月的第一個屬蛇日,蛇在彝語中與“早”同音,寓意早栽種、早成熟、早收割。那天村人都會去到自家田間,挑選剛剛飽滿、青綠里還帶著絲絲水氣的谷穗,把它們一支支抽出來。抽谷穗多是女人去,女人心細,手也輕巧,男子多數(shù)手重,怕碰斷、怕踩倒那些飽含漿水的谷穗,怕驚擾了一畦將熟未熟的莊稼。也不舍得多抽,能舂兩碗新米,夠小羅鍋里煮半鍋,就停手。
翠英媽去抽谷穗的時候領翠英去,老幺也跟上。翠英把谷粒捻一捻,拿不定主意,又摘下來放在嘴里嚼嚼,才抽出谷穗,老幺只是看一看,就能把最飽滿的谷穗抽出來,翠英媽說:“老幺像姑娘一樣靈巧呀!”
谷穗抽回家,用鋸鐮刀的刀背把谷粒刮下來,火塘里支起鍋,用炭火的余溫把谷粒烘干,木碓上輕輕舂,去了殼,露出瑩白的新米,用山泉水淘洗,煮熟,米香如花香,清氣撲鼻,引人垂涎。這樣鮮美的米飯,配一碗青菜湯,或是苦菜湯,就足夠了。先祭獻祖宗之靈,再奉給家中老人,然后才是全家分享。在所有節(jié)日里,新米節(jié)是最安靜的,不呼朋引伴,不互相串門,沒有鞭炮聲,不唱歌,不跳腳,就是一家人一起,品嘗一年辛勞的果實,也是感謝皇天厚土贈予的意思。
翠英和老幺,一起過了好幾個新米節(jié)。翠英長高了,頭發(fā)又長又密,眉毛漆黑,臉色紅潤潤。老幺比翠英還高出一頭,肩膀?qū)拰挼?,手臂粗壯有力,好像什么都扛得起,他笑起來的時候,還是跟從前一樣,翠英家暗沉的屋子,好像變得亮了。他喂雞喂豬,耪田種地,他砍了很多很多的柴,用騾子一趟一趟馱回來,在翠英家門外的空地上碼成一座小山。
村里的嬸嬸姨媽們忽然喜歡擁擠到翠英家來,一起做針線活,坐著款白話,有意無意說起哪家人好相處,田地多、牛羊多。夜晚有小伙在翠英家門外唱山歌,吹笛子和樹葉。而老幺出門做活回來的時候,包里也會多出繡花鞋墊、煮熟的雞蛋和裝在藥瓶里的野蜂蜜。
有一天,老幺把水缸里的水挑滿,滿得打晃,晃得要溢出來的樣子,給羊子們砍回青翠的樹枝,給牛也鍘好了干草,然后同翠英媽說:“媽媽,”他一直是這么稱呼翠英媽,“我想回我的家去?!?/p>
翠英媽說:“是有一陣沒回去瞧你那邊爸媽了,等我給你收拾些吃的?!?/p>
老幺沉默半晌:“這次回去,一下子不回來了?!?/p>
翠英媽驚訝得張大嘴巴,半晌說:“小幺寶,兩邊都是你的家,你回去媽媽不能攔,可是他們沒有來喊你呀?!?/p>
老幺說:“他們不喊,我自己回去?!贝溆寙枺骸拔覀冇心睦锊缓脝??”老幺搖頭,再不肯說什么。翠英媽淌下眼淚:“你回去,媽媽就少一個娃兒?!?/p>
翠英倒是輕輕松松的,爽快說:“你要回去,就回去吧?!?/p>
老幺收拾了自己平常穿的衣裳、使慣的刀子和背柴草的背板,悄無聲息回去了。沒有老幺的家,雖然也還是熱鬧的,左鄰右舍還是來串門,附近村寨的人也還是會來坐坐,但是飯桌旁多出來一個角落,火塘邊少了他沉靜的身影,屋子里少了他明亮的笑容,就像羊肉湯里少了鹽,林子里沒有了鹿,夜空上沒有了星星??墒牵乡墼疽膊皇沁@家里的人?。?/p>
春天,翠英站在門口望著對面的山,林間的馬纓花像火焰一樣,她聽見了火一樣的歌聲:
我走過九十九座山
這一座是最好看的了
我要守在這座山上
就是餓死也心甘情愿
我涉過九十九條河
這一條是最甜蜜的了
我要守在這條河邊
就是淹死也心甘情愿
我見過九十九朵鮮花
這一朵是最鮮艷的了
我要守在這棵花樹下
就是被花醉死
也心甘情愿
……
翠英笑起來,她知道這是誰在唱歌。她從來沒有聽過他唱歌,但是那唱歌的聲音,她熟悉。雖然好久沒有聽到這聲音了,可是她不會忘記。
老幺的父母托人到翠英家來說親了。原來老幺離開,是想要以另外的身份再來到這里。翠英媽對媒人說:“老幺是我的娃,我瞧著他長大,做兒子,我沒有說的,做姑爺,要問翠英愿不愿意?!?/p>
翠英低了頭,平日紅潤潤的臉越發(fā)添了顏色,她輕輕說:“我又沒有答應別人?!?/p>
媒人去回了話,老幺就來接翠英到他家里去,住了三天,新人按習俗回門,回到翠英家里拜謝父母親人。
回門的路,要選一條新路,新的意思是這一年內(nèi)沒有娶親的人走過。為了走到這樣一條新路,老幺帶著翠英繞開平坦的大路,走崎嶇小路。他在前面探路,不時告訴翠英哪塊踩腳石平穩(wěn),那塊松動,踩在哪里才不會叫泥水濺濕了腳面,替她擋開會割手的草,挽住要掃到眉眼的樹枝。翠英跟在后面,其實這樣的路,這樣的山草與樹枝,生在山里長在山里的他哪會不熟悉,但是老幺小心翼翼地舉動讓她愿意依靠他,跟隨他。她曉得他們和從前不一樣了,他會把她的悲傷歡喜當成他心坎上的事情。
翠英和老幺進門的時候,翠英的爸媽已經(jīng)把叔叔嬸嬸、姨爹姨媽幾位至親請到了家里。翠英和老幺進了門,拿出禮物,先拜了灶神和家堂,然后擺上桌面,請親人們一塊品嘗。他們帶回的禮物都是雙份:兩份裝在竹盒里的糯米飯、兩大塊煮熟的臘肉、兩塊豆腐、兩瓶酒、兩包茶。翠英爸媽切了他們帶回的臘肉和豆腐,也端上自家準備的白米飯和羊肉,敬上煙、泡上茶、倒上酒,親人們就坐攏來。翠英爸媽向老幺介紹到場的親戚:舅舅、姨媽、叔叔、姑媽,叫啥名字,住在哪里。老幺在翠英家長大,這些親戚自然都是熟悉的,但是此刻有了姻親關系,老幺重新一一向親戚們行禮問好,敬煙敬酒。親戚們也送上祝福:“和和美美的呀”“愿你們有吃有穿,無病無災”“兩邊父母要一樣孝敬”“早生貴子、百事順遂”之類。翠英和老幺領受了親人們的祝福,老幺心里念著那一句“有吃有穿”,他想要和翠英一塊兒奔的,就是那么樣的日子啊,不止有吃有穿,還想吃好穿好。
吃過飯,翠英與老幺照原路返回,那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路。
翠英在老幺家里住了一年,直到懷了娃,糧食還是少,吃苞谷面和瓜豆的時候多,吃白米的時候很少,翠英原本紅潤潤的臉變黃了,做活也是有氣無力。翠英媽來了,望著翠英的臉,沒忍住眼淚:“回家住一陣吧,怎么也要吃點白米飯,你餓,肚里的小娃兒也餓?!?/p>
翠英問老幺,老幺說:“你在這里,我就在這里,你回去,我也回去?!?/p>
可是老幺媽卻為難地拉著翠英媽的手:“親家母——妹妹呀,你幫我們養(yǎng)大了老幺,要是孫兒男女也叫你養(yǎng),我們的臉面就沒有了。以前家里有老人,細糧得先讓給老人,現(xiàn)在老人故去了,我們咋樣想辦法也要叫翠英和肚里的娃兒吃飽?!?/p>
翠英媽不能再說什么,留下自己帶來的一塊臘肉和幾棵白菜,淚水漣漣地走了。老幺媽真想了法,全家人閑時都到林子里去尋可以換錢的東西,挖黃芩、白芨,摘樹花,找野蜂蜜,趕集天拿到鎮(zhèn)上去賣,買米給翠英吃??伤幉漠吘瓜∩伲涿鄹请y找,弄到了也不常遇得上買主。翠英倒是一天比一天更能吃了。有了些力氣,她還是到地里做活,鋤地、割牛草,到河邊洗衣服。
一個陰冷的天,翠英背了一籃子菜葉走到半道,一陣銳痛突如其來,她忍不住躬下身子。后腰那里仿佛捅進了一把尖刀,一直攪到前面,簡直要戳破肚皮,痛得她腳癱手軟,順不過氣來。她慢慢坐到地上,再動不了。直到有過路的人瞧見,急急喊來老幺一家,把她搬回去。
夜晚漫長,翠英疼得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一家人手足無措,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年歲大,隨女兒到縣城享福去了,村里人平時頭疼腦熱都是使土方、吃草藥,病得厲害才去鎮(zhèn)上治,生娃都是在家生,沒見誰去鎮(zhèn)上找醫(yī)生。
“等不得了!”老幺拿了主意,“我去鎮(zhèn)上請醫(yī)生?!?/p>
老幺媽扯住他的胳膊:“請不來的,鎮(zhèn)上醫(yī)生都不上門,黑夜半更山路難走,你連去連回得耽擱到啥時候?天亮送她去,興許不到天亮娃兒就能下地,生娃兒是過關過坎的事情哩,不受些煎熬不成的,我生了幾個娃兒,哪個不是這樣疼過來。”
老幺在翠英床邊坐下,摸摸她的手,看看她臉色,又站起:“不管,要送!這時候就送去?!彼麌W一下拉開柴門,雪花撲進來,寒氣浸骨。原來屋子外面,不知哪時下起了雪,能看見的路和樹,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這樣咋走?沒法走!”
老幺媽搖頭,哥哥們也都搖頭。雪堆起來,看不清溝溝坎坎,跌下去了不得的。
“沒人幫忙,我自己背了翠英走,哪怕半道上有閃失,也比在家里等死的好。”老幺說了狠話。他找來平時背干草樹葉的大花籃,鋪一層被子,把翠英抱進去,又蓋了一層被子,背起來,不顧父母和哥哥們的苦勸,點起火把,踉踉蹌蹌出了門。
老幺心里焦急,步子邁得就大,可每一步都被積雪絆住,使力才能往前走。走著走著,瞧見路邊隱約有棵黑色的枯樹。九月寶疑心,天地一片雪白,咋會有黑色的樹子?他定睛細看,“樹子”說話了:“我扎了一個擔架?!?/p>
老幺將火把湊過去一照,他的腳邊果然有個柴棒和葛藤扎成的擔架,上面鋪了麥稈和羊毛氈子。
“翠英媽白天就心慌,眼皮也跳得很,半夜里逼著我出門,說一定要到你家瞧瞧,我想她總不會無緣無故慌張,就把擔架扎了,興許用得上。”
翠英聽出了聲音,在花籃里掙扎著:“阿爸救我!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把娃兒生下!”
老幺眼淚流下,喉頭起伏:“阿爸,你的腳陰雨天就疼,能走這雪地里的路么?”
“那你莫管,腳長在我自己身上,走得走不得,我心頭有數(shù)?!?/p>
老幺沒再猶豫,放下籃子,把翠英抱上了擔架。翠英在擔架上能平躺著,腿也能伸直了。兩個漆黑的身影把簡薄的擔架顫巍巍撐起,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往那白茫茫一片走去。
老幺走在前頭,積雪太深,心頭越急,步子就越發(fā)邁不出去。他的鞋子和褲子都濕透了,先時入骨的冰冷倒能忍受,可漸漸腿就麻得失了知覺,仿佛那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的腿,倒像兩截拎不起的木樁子。
翠英爸說:“歇下,讓我朝前?!?/p>
“你朝前哪行?”老幺說,“兩個人抬擔架,火把也拿不了了,路都望不清。我在前頭走,路不好我先跌,我年輕,皮肉厚實不怕跌?!?/p>
“我怕的事情,倒不是跌跤,”翠英爸喘著氣,“我是怕照這樣子走,翠英撐不到鎮(zhèn)上,我兩個也撐不到?!?/p>
老幺抬頭瞧瞧,空中的雪一層一層像細密的簾子,把那山遠水遠的去路都擋了,聽著翠英時高時低、若斷若續(xù)的呻吟,腳越發(fā)抬不起了。
“可還能咋辦呢……”老幺茫然說。他仿佛只剩了這句話。
“讓我朝前,你跟著我走。我有個事急從權(quán)的法子,興許能救翠英,就是——”翠英爸聲音嘶啞,仿佛每一個字都重得難以吐出。
“就是咋樣?”
“這是沒得辦法的辦法,若順利呢翠英和娃兒得救,若有了啥子山高水低,我不怨你,你也莫要怪我?!?/p>
老幺急了:“眼瞅著活路都沒有了,還講啥子怪不怪!阿爸,你說,啥子法?”
翠英爸說:“你先莫問?!?/p>
“要得,我不問?!崩乡坌?lián)?,換到后頭,“只要救得翠英和娃兒,你說咋辦就咋辦。救下了是我們的福氣,救不下是我們的命運。”
翠英爸又問翠英:“娃兒,你聽阿爸的嗎?”
翠英頭發(fā)都被雪抹白了,她哆哆嗦嗦張了張嘴,可哪里還說得出來,只流著冰冷的淚點頭。
“要得,那我們就試試運氣!”翠英爸跺跺腳,朝前抬起擔架,顫巍巍調(diào)頭。
這回走的是上坡路,比先時越發(fā)吃力,老幺很快意外地認出來,這是去往明格依魯坡的路。
村寨之間,盡有群山起伏。山里人給坡勢和緩的山取親切的名字:鳥腰坡、酸果坡、騾腳坡、對門坡……數(shù)不清的坡,而翠英從前最喜歡眺望的是明格依魯坡。老幺深一腳淺一腳跟在翠英爸后頭,心里時而熱烘烘,時而涼冰冰。老幺不曉得翠英爸為啥要往明格依魯坡上走,也不敢問翠英爸有啥法子救翠英。若是翠英活不成了,唯有一樣可以安慰,就是她能長眠在自己喜歡的地方了。
漸漸走到遮天蔽日的林子中去,老幺還是不敢問,直到瞧見了林中騰出的一片空地,挖平,搭了一間寬大的木垛房,房外齊整整碼著劈得勻凈的干柴,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山草擋雨雪。
老幺吃驚了:“阿爸,這,這是你起的新屋?你啥時候起的?”
“過后給你說!”翠英爸催促,“快,把阿細抬進屋?!?/p>
屋中有床鋪,有鍋碗瓢盆,也有裝著糧食的小布袋,可火塘里只有塵土沒有灰燼,不像有人常住的樣子。
老幺同翠英爸齊使力,把翠英挪到干爽的床上。
火塘里一起火,整間屋子就亮了,暖了?;鹧婧艉敉宪f,那源源不絕的火焰,亮燥而溫暖,把人都烘得松爽起來。
翠英躺在火塘邊的床上,僵硬的手腳逐漸回軟,心頭也清明了,只是那疼痛愈加徹骨入肺,難熬難耐。
老幺把潮濕的鞋子脫下,放在火上烤,手腳也被熱辣辣的火烘得恢復了知覺,又疼又癢。他心里煎熬,不能哭出來就想說說話,寬慰翠英,也寬慰著自己:“我們山里人的命,像黃連一樣苦,泥巴一樣賤,石頭一樣硬,一星半點的事不能拿我們咋樣的,翠英,你一定會好好的,我們的娃兒也一定會好好的?!?/p>
翠英說不出話。
翠英爸在屋子角落的壇罐里、掛在墻上的布袋里到處掏摸,又支了鍋在火上煮煮攪攪,很快把一大碗吃的端到翠英跟前:“來,把這吃了,墊墊肚子,攢把力氣?!?/p>
翠英抖著手接了,顧不得燙,連吸帶嚼。那是一碗煮得軟軟稠稠的白米稀飯,里面有捻碎的雞蛋,還有一股甜甜的味道。熱燙燙的米飯和雞蛋,像一個個小火球在舌尖、在嘴里、在喉嚨、在五臟六腑噼里啪啦炸開,把翠英四肢百駭都炸醒了,汗水和淚水都淋漓淌下。
翠英覺著這甜味很熟悉,又恍惚如夢:“甜的,是,什么?”
“你不記得了?小時候你哭鬧了,我就煮白米稀飯,把這化在稀飯里給你吃?!?/p>
“我記得!”翠英說,“是糖精!是紅糖白糖冰糖所有糖的精魂,喝了白米糖精稀飯,就是得了世上最好的東西,阿爸,你說的?!?/p>
翠英又連吃了兩碗,久已失去的力氣,好像回來了。老幺把鍋里的水燒得翻花亂滾,熱氣裊裊,翠英在用力掙、用力掙......直掙得氣竭力枯,魂魄出竅。每一次她都想著最后掙一下,娃兒就落地了,可那一下實在太遙遠,遙遠得無盡無期。她身前身后都如同有無數(shù)把尖刀在肆意攪動,仿佛要把她的血肉之軀都絞碎,她聽見自己肉身撕裂的聲音,聽見自己的血在汩汩流淌。一呼一吸都痛入骨髓,崩潰之際,拼死一掙,眼前金光亂迸,腦殼里轟然一聲,她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等翠英醒轉(zhuǎn)來,又瞧見阿爸在火塘邊煮著東西,他的手勢不急不慌,仿佛卸下了千斤的擔子,她的心就穩(wěn)穩(wěn)落下。她看向老幺,老幺弓著腰,把裹在衣服里的娃兒抱到翠英跟前,掀開給她看。
翠英先瞧臉。丑自然丑,沒有眉毛,眼睛像兩截細細的黑線頭,塌鼻子下頭是閉得緊緊的嘴巴,也像一條線,青色的線。她再瞧身子和手腳,也齊全,是個男娃兒。只是太小了,仿佛抱都抱不住,要從手指頭縫漏出去的樣子。即使她生產(chǎn)之后氣虛力弱,也覺得手上輕飄飄,仿佛捧住的只是一件薄薄的、卷攏的衣服??墒钱斔种赣|到娃兒花瓣一樣柔軟的皮膚,當娃兒的心口貼上她的心口,似一股猝不及防的熱潮洶涌而來,狠狠撞進她的心頭,撞得她肝膽顫,撞得她鼻子酸,撞得她眼淚滿眶。不管咋樣,這是個活生生的小人,是她翠英帶到這世上來的小人呀。
翠英把孩子摟得緊緊,緊緊,好像她是一棵在春風中蘇醒的樹,娃兒是樹上柔嫩又蓬勃的枝丫。她癡癡浸在未曾有過的歡悅里。娃兒倚在她纖薄的胸懷,就像金燦燦的日頭照進了山背面陰暗的角落,一卻變得不一樣了,軟茸茸的草葉抹了油似的,樹子上映著溫暖的光澤,花骨朵兒撲哧一聲兒笑了個晶亮。
翠英抬起頭:“阿爸,我想吃飽飯,我的娃兒也要吃飽飯?!?/p>
老幺說:“阿爸,我想回到咱家里去,在咱家里,翠英和娃兒不受苦?!?/p>
翠英爸問:“你不怕人家笑你是上門女婿了?”
“愛咋笑咋笑,阿爸,我以前糊涂,現(xiàn)下曉得了,比起翠英和娃來,臉面都是不要緊的?!?/p>
后來老幺和翠英知道,明格依魯坡上的木垛房是幾家人合伙蓋的,村里人在山里尋找、等候丟失的牛羊,砍柴找菌時避雨、歇腳,就來這里。遠路來的人走倦了、生病了,也能在這里吃住。這是村里人積福,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意思。大家時不時湊些苞谷面、蕎子面在屋里,備些止血止痛的草藥,金貴的白米和雞蛋,也會藥引子一樣藏點兒。
小娃兒是個男娃兒,起名叫作有糧,是翠英爸起的,翠英和老幺都覺得這名兒好。翠英領著小娃兒在木垛房里住了幾天,吃了翠英爸熬的白米糖精稀飯,翠英媽買來的面條,還有老幺媽跟左鄰右舍借來的雞蛋,有了奶水,小娃一天一天長變樣。等路上的雪融盡,天晴開,一家人回到了翠英家里。
小娃兒有糧從此長在了翠英背上。點瓜種豆打糧曬糧,割草拾糞,挖溝修路,翠英都背著他。從苞谷背上青綠小苞、抽出粉嫩細穗的初夏,到曬谷場上一片金黃的深秋,小娃兒有糧也迎風見長,清凜的山風把他催得一天比一天硬扎。他會豎頭了,柔嫩的脖子撐起圓圓的腦殼,像一朵吸飽了陽光雨露的蘑菇。他還學會了吃手指,每一根手指頭都像蘸滿蜜汁,他砸得嘰嘰喳喳,咿咿呀呀,那個心滿意足。
小娃兒有糧不吵不鬧,乖得少見。翠英成日背著他這里走那里躥,小臉遮不嚴,總叫粗糙的枝葉蹭些橫紋豎條,有時還滲出血珠,旁人瞧見都心疼那小花臉。小娃兒倒像是不曉得疼,漆黑的眼睛瞪了溜圓,哪個逗他,他就張大嘴巴笑,呵哈哈,呵哈哈,大人反而被他逗得笑出淚來。
慢慢地有糧能夠扶著水缸站起來,能自己用調(diào)羹舀飯吃,大人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會說話了,他說:“媽媽,要吃白米飯,不吃黃米飯?!秉S米飯是苞谷面蒸的飯,也管飽,可是不好咽,粗糙的顆粒粘在嗓子眼上,要多喝湯才能順下去。
“我長大了,一定要種很多很多白米,給爺爺奶奶吃,給外公外婆吃,給爸爸媽媽吃。”
翠英媽說:“有糧乖,有糧一定是吃白米飯的命?!?/p>
有糧長大了,真是吃白米飯的命。國家出了政策,愿意搬遷的人家可以遷到壩區(qū)去,壩區(qū)地勢平、水源充足,田邊地頭都通路,種糧食、種果木都便利,還給蓋房子。有些人家報上名,真遷走了,河邊的水田就轉(zhuǎn)讓出來,翠英家也得了幾丘。犁地耙田,翠英爸已經(jīng)使不動牛了,老幺會使,但是比不上有糧。
山里人栽秧,有開秧門的習俗,開秧門的日子,也是一村子的男人大顯身手的時候。不過這樣的機會得來不易,能夠在開秧門時進入秧田里耕作的人,都是拔尖的,要有力氣,還要會使巧勁,使的牛也是最烈性的,因為這不僅是順應時節(jié)的耕種,也是春播前的祈福,更是一場歡騰的賽事。有時候幾個壯漢、幾條耕牛同時下水,男人們在滿是泥水的秧田里把牛趕得飛跑起來,吶喊嘶吼的人,狂跳飛奔的牛,在高高濺起、揚出花兒的泥漿中從激烈互搏到默契配合,不像種莊稼,倒像沙場練兵。
但是有糧進了秧田,就成為最搶眼的一個。他牽著毛色光滑、四蹄生風的耕牛,扛著銳利的犁進田。犁鏵過處,水花和土塊一路翻滾,牛呼呼地往前走,有糧沉穩(wěn)地扶著犁把,在水汪汪的田里劃出一條條道,腳步輕靈地穿梭來去,犁地這樣吃力費勁的活,被他做得脆快利落,瀟灑漂亮。
土塊越犁越小,泥水越犁越深,有糧人高高卷起的褲腿也糊滿了沉沉的泥漿,但他毫不松懈,把一大丘田犁完了,別人想替換他,都沒尋著機會。
圍觀的老老少少都給有糧喝彩。
等到犁換成耙的時候,有糧岔開雙腿,站在方形的耙上,用身體的重量把耙齒往水田深處壓,耕牛拿出十足的勁來又呼呼往前走,飛濺的泥漿糊滿了牛身,也把有糧糊成了泥人。在吆喝聲中,牛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有糧站在耙上,把牛使得更快,牛奔跑起來,耙拖得要甩飛了,有糧的雙腳卻好像藤纏樹一樣牢牢地粘在那耙上,不管怎么顛簸,也把他甩不下去。他在驚嘆聲和歡呼聲里穿梭著,直把田里的碎土塊都耙軟,耙細,耙平,這才扛了耙,吆了牛,昂然從田里出來,大家涌上前去,像歡迎凱旋的兵士一樣迎接他。
翠英和老幺盯著有糧,先前懸著心,怕牛性子太烈,把他摔著了,見他做田做得比一村子人都好,高興了,想起以前的種種難為,眼淚流下來。
耪田種地的好手,姑娘們喜歡,老人也喜歡。很快就有親戚受人之托,來給有糧“說媳婦”。那家姑娘生得秀氣靦腆,說話也輕言細語的,父母愛惜她,很少讓她做田地里的活,但是她刺繡、裁剪和縫紉都做得極好,過年前請她做新衣的人把她家都擠滿了。這么樣的一個姑娘,有糧自然是認得的,他點了頭。不久,有糧熱熱鬧鬧把那姑娘娶進了家,不久生了個小女孩,取名娜婭。
有了娜婭后,有糧一家就想搬遷到壩區(qū)去,因為壩區(qū)挨著縣城,小娃兒讀書方便。翠英和老幺是走不了的,因為翠英爸和翠英媽年歲大了,喝不慣別處的水,住不慣別處的屋,不愿到新地方去,他們不能拋下老人。這樣,一家人就變成兩家人,有糧和媳婦帶著娜婭遷到了壩區(qū)。
有糧家住的村子離縣城只有五公里路,有糧到縣城工地上做活,有糧媳婦在家里專給人做繡花衣裳。有了錢,他們買雪白的大米吃,買雞鴨魚肉吃。也把一袋袋的大米,托村里進城的車子給翠英和老幺帶回來,可是不知怎么,翠英和老幺都覺得,還是河邊那幾丘水田里種出的米更香。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清香呢?時常回來瞧他們的娜婭說:“是只吃過一次,就會在夢里也聞見的那種香?!?/p>
娜婭一直記得她在新米節(jié)里吃到的白米飯,所以每年農(nóng)歷八月里屬蛇的日子她都會回來。蛇,在彝語里是早的意思,早栽種,早豐收。
翠英還在望著門外的山。她在想,新米節(jié)快到了,該給娜婭打個電話了,讓她放一放手里的繡花針,回家來吃那碗新米飯,那香味刻在骨子里的新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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