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去日本,參觀了銀閣寺。銀閣寺有一個獨特的苔蘚花園,里面長滿了美麗的苔蘚。夏日悶熱的天氣里,一位園丁在專注地打理花園。他用竹鑷子把枯死的苔蘚夾起來放在空籃子里。那么大的花園,要把每天枯死的苔蘚都收拾到籃子里,是個大工程。當那人好奇地問起,這么多的活兒什么時候才能完成時,園丁笑著說:“我已經(jīng)照料我的花園25年了,我有的是時間。”
這個故事的時間意味,比它的哲理性更值得回味。園丁工作了25年,正常情況下,他還會繼續(xù)工作下去。對他而言,打理花園是他全部的工作內(nèi)容。然而,把他一生的事業(yè),放在苔蘚四億年的歷史面前,仍然顯得如此短暫。當他說出“我有的是時間”這幾個字時,可以視為,他在有意把自己的時間拉長,仿佛唯有用如此坦然的態(tài)度來面對時間,才能雕刻出他堅強的靈魂,在對抗著逐漸被時間銷蝕的一切。
那個園丁照料著苔蘚,也把自己當成了一塊微不足道的苔蘚。當將“微不足道”放置于時間的浩渺之中的時候,渺小也變得偉大起來。苔蘚是上帝在大地上的簽名,苔蘚是時間留在地球皺褶處的詩句。美國作家羅賓·沃爾·基默爾寫了本名為《苔蘚森林》的書,說到苔蘚的重要之處,“它們身形僅有雨林的三千分之一……在許多意想不到之處,苔蘚細細密密地撐起了一整座森林的運行”。森林向天空生長,苔蘚不仰望天空,它們只在低矮處彼此相愛,誰也沒法把它們徹底破壞掉。四億年間,多少生物徹底滅絕,而苔蘚還保持著最初的樣子。它們與時間的戰(zhàn)爭早已結束,早已和諧共處。
當一名園丁底氣十足地說出“我有的是時間”時,他便已經(jīng)管窺到了生命的真相。無論是苔蘚還是樹木,無論是日??梢姷木G植還是浩莽的森林……它們都生長在地球上,渺小與高大,是人類對它們的定義。在地球看來,它們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時間眼里,它們更是一碗水端平的眾生平等。人們?yōu)閳@丁的話語而贊嘆,是感慨他在一個平凡的崗位上,擁有如此奢侈的時間財富,也是在垂憐自己,為何如此忙碌又焦急?這世界上,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身份與那名園丁交換嗎?會有的,但是非常非常少——有人欣賞園丁的淡然與堅定,卻很難在日復一日單調(diào)重復的勞動中看見自己的價值。
通過太陽的光照來分辨時間,那么太陽就是時間的定義者;看鐘樓頂端的掛鐘或者機械手表的表盤,那么鐘表就是時間的定義者……當一個人說出“我有的是時間”時,一切有關時間的定義就煙消云散了,這個人就是時間的定義者和擁有者,也可以說他真正打敗了時間。即便到了人生最后一刻,如果他仍然篤定地說“我有的是時間”,那么我相信,如果生命如輪,循環(huán)往復,那么那些或現(xiàn)實或虛擬的時間,也將永遠歸他所有。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
韓浩月專欄
韓浩月,男,生于上世紀70年代,現(xiàn)居北京。評論人,為多家媒體撰寫文化、娛樂評論。專欄作家,出版有多部個人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