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小鎮(zhèn)上的土著居民,繼承了世代相傳的家族產(chǎn)業(yè),以打魚養(yǎng)活我們一家。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總是不善言辭,為了這個家拼命干活。他沉默的行動中,隱藏了多少不曾表露過的愛意。
我們靠魚為生,以魚為食。父親每天都往家里拿回各種各樣的魚,面對這些相同的食材,母親總要絞盡腦汁想出不同的做法。除了食物,我們的生活也與魚息息相關。父親身上總有一股濃烈的咸腥味,彌漫著整座屋子,我們的衣服、書籍和餐具無不浸在這股氣味中,就連父親拿回來的鈔票,都像是從魚肚子里吐出來的一樣,滿是腥味。家里的日常用具多是舊漁具改造而成的,而且總被父親做成類似魚的形狀,墻上的海報和窗花,也帶有魚的身影。
母親溫柔美麗,喜歡胭脂和化妝,也愛干凈。她常常抱怨,說與其這樣,倒不如嫁給一條魚,魚住的地方有藍色海洋,潔凈又明亮,自由自在,遠遠看上去像顆寶石,簡直就是天堂。但看到父親帶回來的鈔票,她又滿心歡喜地為他開脫,認為這樣一個老實話少又能賺錢的男人,腥味這種事根本不值一提,況且那并不是他自己想要這樣的。
對于母親的抱怨,父親從來不說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洗澡,他把自己浸泡在水里,仿佛那樣就能洗去身上的氣味。久而久之,洗澡成了他每天的習慣,水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種比我和母親更為重要的東西。
盡管幾乎每天吃魚,但父親從來不會膩煩。相反,他突然不再滿足于只吃魚肉,而是連同魚骨也要一起吃了。不僅如此,他經(jīng)常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魚骨,一邊苦口婆心地勸我們應該同他一樣,仿佛不吃那些東西,是我們莫大的罪過。我從未見過如此喋喋不休的父親。我們明確表示拒絕,并暗自認為他只是心血來潮——每天重復無聊的生活促使他去尋找一些變化,哪怕是吃魚骨這種事,也能給他帶來新鮮感,等這新鮮感過去,一切自然就會照常。父親的勸說碰了壁,但面對著我們吐出的魚骨,他總是呆呆地望到出神。
幾天之后,父親再也忍不住了。他急迫地抓起我們吐出的魚骨,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貪婪地埋頭吞咽,像一頭餓了很久的老饕。我們不明白父親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了弄清他的意圖,我們嘗試和他溝通,但父親卻驚訝地看著我們,義正詞嚴地說:“這樣的魚才是完整的??!”轉(zhuǎn)而繼續(xù)大快朵頤起來。
我意識到,父親身上正在發(fā)生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變化。
常年吃魚骨的父親,身體變得和魚骨一樣硬朗,對海上的生活也更加適應。我們?nèi)匀幌肱靼赘赣H的行為,但面對我們的咄咄逼問,他總是拿起漁具轉(zhuǎn)身就走,然后帶回大簍的魚和大把鈔票。有時候我覺得,比起回家,他可能更喜歡待在海上。父親用賺來的鈔票,擴建我們的房子,同時更換新的家具。那股揮之不去的咸腥味,迅速把新增的空間填滿,新的家具立馬染上了那種味道,滿是魚的裝修風格也獲得了延續(xù)。
父親出海的時間變長了,回家后洗澡的時間也延長了,有時候父親還會在浴缸里睡著,一睡就是一整夜。對于這些變化,母親都看在眼里,但每當心生懷疑的時候,她只要看見新搭的房梁和新買的家具,那種心情就會被喜悅壓過去,一切就變得再正常不過了。那些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魚,就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不再被我們提及。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把各種各樣的魚骨吃進肚子。慢慢地,魚骨成了他的主要食物,父親經(jīng)常用魚骨做出一桌大餐。他會將積攢起來的一堆魚骨分門別類,并用不同的鍋碗容器盛裝,認真地給每一個都貼上不同的標簽。母親說,她在懷我的時候,父親也曾很貼心地往營養(yǎng)品瓶子上貼標簽,那時的神情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
作為食材的各種魚骨,被挑揀、洗凈、腌制,然后放進鍋里翻炒,做成菜肴,父親吃得不亦樂乎。飯桌上的他,對魚骨表現(xiàn)出一種異常的執(zhí)著,卻從來不解釋什么,甚至愈發(fā)沉默寡言?;蛟S,父親從未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多么奇怪,也從未覺察到我們異樣的眼光。
我總是想,在海上打魚,要獨自一人起帆駕船,要有足夠的判斷力,在合適的地方撒下漁網(wǎng),還要承擔暴風驟雨的風險,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艱辛難忍。我想不明白,父親那健碩的身體,到底是依靠什么才得以維持。
父親奇怪的行為,對于我和母親來說,實在有些殘忍。父親被魚骨卡住了,這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事情。我們讓父親倒立、翻滾然后嘔吐,也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溶劑和藥物,結(jié)果都無濟于事。母親開始著急了,拉著父親沖向醫(yī)院。醫(yī)生給父親照了X光,他盯著那張黑色透明的片子看了很久,然后詫異地說:“他身體里的骨頭比正常人多得多,咽喉里的魚骨已經(jīng)和他身上的其他骨頭連到了一起,這種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之后,無論我們說什么,醫(yī)生都拒絕醫(yī)治。母親不相信醫(yī)生荒謬的診斷,她決定把父親帶回家自己治療,并堅信總有一天他會痊愈。
父親臥床不起,常年的治療使得滿屋的腥味混合藥味,昂貴的醫(yī)藥費讓眼看就要落成的新房被迫停工。母親摸著新砌的墻,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對我說:“無論如何,我們不能放棄你爸爸?!庇谑撬_始跑到外地去尋醫(yī),并把探訪到的名醫(yī)請到家里。那些長著不同模樣的醫(yī)生進進出出,對我又客氣又關心,還時不時撫摸著我的頭,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他們雖然溫文爾雅,善良友愛,但長久的醫(yī)治似乎對父親一點用都沒有。每次治療結(jié)束,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父親房間,總能看見那些醫(yī)生罵罵咧咧地從房間里出來,而父親總是安詳?shù)靥芍?,臉上毫無血色,目光空洞,如同一具尸體。我不知道母親給了他們多少錢,只是新房又重新開始修建,而且很快就竣工了??諘绲男路柯渎浯蠓剑瑲馀啥A麗,父親仍沉默地躺在里面,母親仍著急地奔波尋醫(yī),那些醫(yī)生依然絡繹不絕,讓我家看上去像個繁華的公所。
母親真的很努力,即使再怎么艱難,她也從未放棄過父親,但現(xiàn)實畢竟令人悲傷。
隨著時光的流逝,母親逐漸老去,她臉上的胭脂和看向父親時的眼神一樣,逐漸黯淡下去。上門的醫(yī)生逐漸稀少了,新裝的家具也慢慢落滿了灰塵,而那塊魚骨卻始終牢牢地卡在那里,要長成父親的骨頭。
父親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動作和語言一樣沉默。對于母親的努力和自己的病,他從未作出過任何評價,也從未露出過半分痛苦或喜悅的神色。
魚骨一天天生長,父親的咽喉隨之漲大,幾乎和肩膀一樣寬。當父親開始使用一些簡單的手勢時,我意識到,他變成了啞巴。然而他依然喜歡洗澡,家里的腥味濃烈到令人惡心,不同的是父親洗完澡的水里多了一些黏液,家里的藥味幾乎消失了,再也沒有醫(yī)生來了,母親也不再化妝了。
有一天,母親突然說,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尋醫(yī),可能需要很長時間,囑咐我在家好好照顧父親。她事無巨細地將一切都交代給我后,紅著眼看向我,然后毅然地轉(zhuǎn)身離去。我看著母親臃腫的背影,心里開始期待著一個奇跡,畢竟,父親是最愛母親的人。
父親不能說話了,行動也越來越遲緩,但發(fā)生在他身上的變化,卻越來越快。母親就像一個閥,把奇怪的東西擋在外面,把我和父親關在里面,而現(xiàn)在閥門已經(jīng)打開了,我必須適應沒有母親的生活。為了不讓父親餓死,我每天囤放大量的魚骨。父親頻繁地洗澡,而且時間越來越長,水在他的生活中越來越重要。不久,父親讓我把他的房間改裝成一個巨大的玻璃缸,像海洋館那樣,他經(jīng)常跳進去忘情地游來游去,甚至不需要浮上來呼吸。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上來了,完全開始了水里的生活。我不知道對于父親而言,床上和水里有什么分別,但我唯一需要改變的只有放置魚骨和水的地方。
某天早上,我端著魚骨前往父親的房間,突然發(fā)現(xiàn)他蜷縮在角落里,身體已經(jīng)膨脹成近乎一個球,手腳彎曲軟綿綿的,像海藻一樣,在水里波浪般地游動。他身上的衣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覆蓋全身的鱗片,陽光穿過窗戶照在父親身上,水面波光粼粼。
父親終于變成了一條魚,這件事情終究成為現(xiàn)實。
從那以后,除了每天換水喂食之外,我會在玻璃缸下待很久,靜靜地觀望父親。魚骨從天上落下來的時候,他會搖著尾巴接近魚骨,用鼻子探索似的嗅嗅,然后不假思索地一口吞入,吃飽喝足之后就在玻璃缸里恣意暢游,不受任何拘束,我能看到溢出玻璃缸的快樂和自由。難道這就是父親選擇的方式嗎?
我和父親就這樣彼此相伴,慢慢度過春去秋來的每一天。隔著玻璃看著深邃的水渦,我總怕父親感到孤獨,于是把母親的照片放在他視線所及的地方。但父親一看到照片,居然猛烈地撞擊玻璃,一次又一次,直到頭破血流。我大聲呼喊:“爸爸,停下吧!這樣你會受傷的!”可他根本聽不見,依然死死地盯著母親的照片,身體固執(zhí)地撞擊玻璃。他的血吸附到玻璃缸上,像蔓延生長的植物根莖,一點點無力地擴散到水渦深處。父親的頭被撞得血肉模糊,可任憑我怎么勸說,他依然無動于衷。我想,父親努力地掙脫,或許就和多年前他逃避我們的逼問一樣,外面的海洋于他而言才更有家的模樣。我知道是時候該做點什么了。
我把父親放到附近通向大海的小河中,他圍著我繞了幾圈,然后奮力跳出水面,整個身體在空中劇烈搖擺甩動,扭曲著纏繞在一起,就像即將躍向龍門的鯉魚,最后落回河中。父親一次次重復這個動作,直到夕陽下,金黃色的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才朝著海洋歡快地游走了。我看著他的背鰭在清澈的水中緩緩劃動,第一次感覺到反光的刺眼,第一次思念起了母親,第一次覺得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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