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曼曼(祖母)往一只蛇皮口袋里裝入十二碗青稞,又放進一捆風干牛肉,才用一截繩子扎緊了袋口。
我在折疊兩套藍布衣服,還有一本《和石頭交談》,一起裝進帆布包里,這令我即將出行的心有了幾分安穩(wěn)。阿吾坐在茶桌邊緩慢悠然地喝清茶,看到我肩上的兩袋行李,比一頭遠行的騾子還要誠篤地站在他面前時,他一口飲盡碗底的茶渣,起身來幫我平衡好行李,領我出門去。曼曼腳跟腳送我們到小院門口,她的裙袍邊子在快速地起舞跳動。阿吾(舅舅)聽到曼曼跟來的聲音,朝她擺了擺手作別。曼曼為我整理衣領子,又整理衣邊子,仿佛我此去是參加一場舞會。
“布赤,你一定要住夠十二天才回來。”
曼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堅定到有些發(fā)顫。我的眼眶瞬間結出了晶瑩的光亮,不能讓我回頭看一眼曼曼,看一眼她眼底的猶豫。阿吾已經(jīng)站在了公路邊一輛烏爾蘇斯牌拖拉機的車廂里,他在向我招手。我大步走向烏爾蘇斯,一腳踩在車輪軸上使勁朝車廂里攀爬,肩上的行李壓迫著我,阿吾伸手一把就將我和行李拖到了車廂里。我漲紅了臉,低頭從額上飄動的劉海兒看出去,午后的陽光照著小院大門,有一片黑影被風吹了進去。
八角鎮(zhèn)街邊,吉娜家的小賣部簇擁著人,她的父親依舊僵硬著那張白凈清秀的臉,嫌惡地看著戴氈帽的駕駛員用全身的力氣去轉動機頭側面的大輪盤,啟動后的排氣管噴出了股股濃煙。我避開他的目光,希望能快些離開小鎮(zhèn),不要讓熟人看見我這副窘迫的模樣??墒菫鯛柼K斯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巨大的噪音,吸引著街邊行人的目光。時有穿藏袍的男女朝烏爾蘇斯奔來,他們大聲叫嚷著,呼喚著,他們的手緊抓住車廂板的前后左右,一躍就進了車廂里,直到搭車的人像秋收后插滿背簍的苞谷棒子一樣豐盛。烏爾蘇斯的幾個輪子朝后一頓,我們就啟程了。我被車上的男女淹沒了,他們身上散發(fā)著塔黃、刺莓、牛糞和酥油的熱氣,蓋過了柴油的氣味,仰頭看去,一張張臉帶著喜悅。路途顛簸的時候,女人們爆發(fā)出愉悅的尖叫,當作是這輛遍布銹跡和劃痕的烏爾蘇斯在逗弄她們。
過第七座石墩子橋的時候,烏爾蘇斯不時剎車,車上有人跳下,朝路邊的山谷、村落而去。到后來,車廂里就只剩下我和阿吾了。我們手扶住靠機頭的車廂板,迎著呼呼的風聲向著高山深處駛去。前方出現(xiàn)大片燕麥地時,烏爾蘇斯停了下來。阿吾跳下車,從上衣兜里取出兩支香煙別在司機的左右耳朵上表達感謝,然后接下我的行李幫助我跳下車。烏爾蘇斯發(fā)出幾乎能將自己震碎的聲響,駛向了麥地中的一條土路,不遠處有幾座藏房。
我跟著阿吾走向公路上方的仲古村莊,村口碼放著一堆原木,上面歇坐著幾位老人,他們在照看幾個小孩,他們在用石頭和樹皮搭建一座橋。阿吾停下來同老人們打招呼,又指著我說了一些木雅方言,他們用和婉的眼光看我,十里開外的燕麥在風中隆起又低伏。
我們經(jīng)過一戶戶用青石墩子修筑、青石板蓋頂?shù)姆课?,走向最南邊的轉角樓房。阿吾推開兩扇木門,沿院角一架獨木梯而上,就進入了鍋莊屋子。
昏暗的火塘邊盤坐著一位年邁的老人,她出神地看著木柴上跳動的火苗,火光鍍在她臉上,使她像一尊銅鑄的塑像。聽到門口有人進來,她緩慢地抬頭來看,接著向我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我就把背上的行李卸下來放在她面前。她用手去捏布袋,觸摸青稞的質(zhì)感,臉上的皺褶也隨之細細密密地綻開了。阿吾見狀,用很重的方言對她說了幾句話,她便用那只枯瘦的手把我的行李推到一旁,拖出一張發(fā)黃的羔皮,讓我落座歇息。我看到上面伏著一只四眼小藏獒,就去抱起它盤坐在羔皮上,小藏獒抬頭用一雙黑亮的眼睛望我,又用濕乎乎的鼻頭嗅聞我的手指頭。
阿吾端來一撮箕土豆埋進炭火下,又在上面添了幾根松柴,粗糙的樹皮上掛著一縷松蘿,刺溜一聲著火了,點亮了老人、小藏獒和我相互打量的眼光。我彎曲手指,去為小藏獒梳理它后背的毛發(fā),卷起舌頭模擬狗兒吃食的聲音,是因為我自己感到了饑餓。我對這樣的安靜生出了孤獨,并開始想念我的曼曼,想念我在小院里的家。我把裝著衣服和書本的布包放在羔皮上,頭枕著它背對火塘蜷縮了起來?;鹛恋臏嘏p柔地鋪蓋在我身上,小藏獒睡在我懷里。
屋子里響起了打酥油茶的聲音,還有土豆烤熟的香氣,小藏獒用鼻子發(fā)出了嘶的一聲聲。阿吾看到我們醒來,招呼我吃晚飯。我起身看門外,天已經(jīng)黑盡,小鎮(zhèn)方向的天邊沒有一顆星子。
阿吾在一只木碗里為我倒?jié)M酥油茶,茶太燙,我接過碗放在火沿邊。我和小藏獒一起去看老人,她拿起火鉤敲擊著火塘里的炭灰,火鉤傳出了沉實的回聲。老人就用火鉤從炭灰里刨出來一個麥餅,手捧起餅子吹吹打打后,用尖銳的指甲在餅子的一面快速地掐起來,滿一圈后,她揭開了餅面,接著用那指甲掏松餅子里面的軟饃,放入了一坨酥油,又拈起一點藏鹽均勻撒在上面,蓋上烤黃的餅面遞給我。小藏獒的眼光這才轉移到我手里。我咬下一口麥餅浸泡在茶里,泡軟和了放在小藏獒面前,它開始吃餅,我也吃餅,又喝下去一大口酥油茶,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來。
樓口響起了一陣呼哨,一個頭發(fā)蓬卷,面容黧黑的高個少年隨聲走進屋來。阿吾一看見他就用嚴厲的聲音吼道:“夜晚的哨聲會招來不干凈的東西?!?/p>
少年垂頭走到火塘邊,他借著火光驀地看到我,驚異地問:“這就是阿沃(父親、叔父)家的丫頭吧?!?/p>
阿吾正式地說:“吉瑪,從明天早上開始,你就要領著布赤去仲古大山采松茸了。她是來掙學費的。”叫吉瑪?shù)纳倌曷犕赀@句話,先是睜大眼睛,接著露出一口白凈整齊的牙齒,就在他想發(fā)出一陣大笑的時候,被阿吾威嚴的眼神壓制了下去。我像并不看見吉瑪一樣低頭喝茶,他用火鉤掏出烤土豆,咬下一口蘸了阿吾茶碗里的油面子,遞給小藏獒,它向著那塊土豆奔去了。
窗外,月光清冷。俄而,密集的雨聲開始有力地打落在石板房頂上,迸濺出碎裂的聲音。吉瑪拿出一張氆氌毯子,在火塘邊的氈墊上睡了過去。羊毛毯子蒙著他的頭和呼吸,使他看上去像一頭伏藏在深夜里的黑獸。
老人起身,推開板壁上的一道房門,在一張木床上添了一床羊毛毯子后,對著我隱秘地合掌于臉頰。老人低詠著《夜吉祥》去解開腰帶,褪下藏袍,剩下一片薄薄的身子來與我同睡。幽暗的鎢絲燈下,老人瞇縫起一雙凹陷的眼睛看著窗口,她的瞳孔透著明黃的光,慢慢合上眼,那光就消失了。我背過身去面對被煙火熏黑的石墻,墻縫里塞著一簇簇白牛毛、黑牛毛和染了色的紅牛毛,它們是從石墻里開出的絨花。
2
“布赤,上山了。”
我從半開的門看出去,吉瑪在火塘邊煮茶,不見我回應,他轉頭來看,額頭就撞到了我的影子。
我喝奶茶,就著吉瑪團的糌粑吃下,上面印著他的指節(jié)印子。吉瑪倚在門口等我,眼睛眺望著遠山的啟明星。我們一前一后穿過村莊的時候,沒有發(fā)出丁點聲音,可是幾戶院墻里還是傳出了幾聲渾厚的狗吠,在村子上空交遞。
沿著村后一片大黃林中的小路登上一個山坡,放眼望見無盡深廣的山谷。密林之上,一座座山影正在朝著天邊的光亮慢慢起身。吉瑪手持木棍,腳穿黃膠鞋,小腿上捆綁著細氆氌帶子,闊步向著深谷走去。就在他抬頭仰望的須臾,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群山成了他追逐的獸群。
走過一片草灘,去渡過一條喧騰的小河,吉瑪撿起一塊白石放在原木橋頭上。我們開始朝著一座深闊的原始森林攀爬,吉瑪頭也不回地說,這里就是松茸生長的地方了。接著,他對著林子學鹿叫,學巖羊叫,那聲音繞過一棵棵樹傳到很遠的地方。
天光被吉瑪?shù)慕新朁c亮了。我腳踩著厚實的木葉,仰看到密密實實的針闊混交林,垂下來絲絲縷縷的松蘿,輕拂過我的額頭,又落進我的后頸窩,帶給我無法抗拒的快樂。
吉瑪在前方躬身行進,眼光全部聚集在潮濕松軟的木葉上,他不時用木棍扒開凸起的木葉查看松茸的蹤跡,更多時候是在爬行。他的手臂很長,他的眼睛剛固定在前方,手就已經(jīng)伸到了那里。我擔心迷失在林中,一直跟在吉瑪不遠處。一段時間過后,吉瑪單膝跪在一棵樹下秘密地呼喚我,我同樣輕聲地走向他,只見他手指著一朵剛剛露出木葉外面的松茸,骨朵兒上還頂著一層松針。吉瑪用指頭仔細地扒開松茸邊沿的土層,快到根部時,他用木棍尖利的一頭深扎下去,根莖與土壤發(fā)出綿密的分離聲后,一朵米白色的松茸就從土層里剝離開了。吉瑪雙手捧起松茸給我看,它周身長著一層黃褐色的纖毛,散發(fā)著獨特而濃郁的氣味。相比其他野生菌類,松茸顯得特別嬌貴。短而快地,吉瑪一把扯下從樹上垂下來的松蘿,將松茸包裹起來,放進了背上的氆氌筒包里。
吉瑪繼續(xù)去扒開那朵松茸邊上的木葉,只見兩朵拇指大的松茸剛剛露出土,他收集起木葉重新覆蓋在上面,好讓它繼續(xù)生長。我悄靜地看著吉瑪?shù)呐e止,去折斷一根干木棍,開始探尋潛藏在木葉下的松茸??吹礁咂饋淼哪救~,拂開來,卻只是幾朵獐子菌或鹿子菌。
我們就這樣朝著山頂攀爬,吉瑪停止不動的時候,是又發(fā)現(xiàn)松茸了,他背上的筒包跟他的快樂一樣在逐漸鼓脹。我沒有找見松茸,伸手去扶住一棵光滑的樹木小憩,抬頭竟撞到一樹羊奶果,在枝葉間微微顫動,摘下一顆丟進口里,酸甜的味道使人振奮。我踮起腳摘高處的果子,打濕的腳趾在鞋子里發(fā)出嘰嘰呀呀的聲音。我摘下一大捧熟透的羊奶果,背靠著樹根吃起來,潮濕讓我感覺自己也成了一棵樹,樹皮上蔓延著斑駁的青苔。
太陽照進林中時,白色的霧氣開始彌漫升騰,我看到林木在消失,草葉在消失,我的腳也在消失。剎那,我在一切中消失不見了,草木和石頭的氣息濃烈起來,有輕而柔和的濕氣拂過我的臉頰、指縫。我想看清白霧流動的方向,便看到了一束耀眼的光芒,那是初升的太陽。我朝著霧中高喊了一聲,吉瑪。那光徐徐穿透白霧,眼前逐漸變得清晰,林中洗過一樣明凈。
有幾個黑影聳動著朝山上走來,陡然看見野果樹下坐著一個陌生女孩,他們的眼神新鮮而特別,有一個人發(fā)出了嘖一聲嘆服。我低頭審視自己打濕的鞋子,沾染泥濘的褲腳,一串雨水在這時從樹上落下打在我手中一朵鮮嫩的松茸上,它是如此鮮嫩飽滿,我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采到它的。我來不及細想,采摘了一把松蘿把它包裹起來,放進了斜挎的帆布包里。我感到了肩上的重量,抿嘴不出聲地笑了,這是我離開小院后第一次開心地笑。那幾個人,已朝山上攀去,他們身后滾落了幾只干松果。什么聲音也聽不到的時候,他們便消失在了林子里,與此消失的還有吉瑪。
我找不到吉瑪,便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去。我走向了一片更加茂密的鐵杉林,樹上掛滿了修長的松蘿。一次次拂開它,我就走進了一個趕馬人的故事里。
薄霧彌漫的仲古海邊,一位紅衣女子把海面當作鏡子來梳妝。仲古村寨的土司打馬經(jīng)過,以為看見了仙女下凡。他策馬來到海邊,女子看見海面上映現(xiàn)了一個粗獷野蠻的男子,慌忙起身欲跳入海中。土司以為女子想要輕生,一把抱起她馱在馬背上,只聽一陣“嘚嘚”的馬蹄聲,女子就被帶回了官寨里。
海中龍王不見女兒回來,他焦急地來到海邊尋找,捋著草原上剛踏過的馬蹄印找到了土司的官寨。龍王向土司道明來意,土司對龍王袒露,自己救下了女子的性命,要她以身相許。龍王拿出珍寶交換,土司并不為所動。龍王見土司要定了自己的女兒,就讓土司提要求,他都能滿足他。土司在揣度中望了一眼仲古大山上廣袤的森林,向龍王提出了一個常人不能達到的要求:你若能在三天時間里,讓仲古大山上的每一棵樹掛滿哈達,我就把你的女兒還給你。龍王聽后,微微一笑,他朝著四方大山一揮袖,轉眼山上的所有樹木都掛滿了哈達。土司驚愕地看著大山,林中的哈達隨風飄動了起來。土司在那刻知道了這對父女并非凡人,當即將女子還給了龍王。從此,仲古海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位梳妝的紅衣女子。
我走在這片被龍王掛滿哈達的森林中,希望有一陣微風吹起,森林就能把我送回到山下的小村莊。這時,林中響起了一陣悠揚的哨聲,松蘿隨之輕輕飄動起來,古老而寂靜。
3
我走過原木橋,橋頭的四顆白石從棱角處展開翅膀,撲棱一聲飛走了……
我從夢里醒來,晨光從木窗照進老人的屋子,顯映著靠墻的紅漆板箱和幾根裝滿陳糧的牛皮口袋。老人盤坐在火塘邊,手捻串珠,口里念叨著一些山海湖泊的名字。小藏獒聽到我走向鍋莊屋的腳步,發(fā)出風卷樹葉般的聲音向我奔襲而來。我蹲下身,伸出暖和的掌心貼放在它額上喚它森格(雄獅)。就在這樣一個早晨,小藏獒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
“姑娘,來添件薄袍子,同你阿吾去牧場送口糧?!?/p>
老人從膝上拿起一件白氆氌袍子,抖了抖,為我穿上。老人用淺棕的眼眸前前后后地打量我,感覺有所缺少,又從她的腰帶上解下一把五寸長的藏刀,用上面的皮繩系牢在我的腰帶上。她陷下去的眼窩高了起來,我從她柔和的眼紋中看到了贊美。
我手握藏刀來到院中,兩匹馬已裝好鞍韉和轡頭。一匹裝扮花哨的馬兒對著藏刀嗅聞,白銅刀鞘上的銹氣和三顆有蟲洞的珊瑚令它打了一個響鼻。我踩住馬鐙翻身上了馬背,阿吾揚了揚手中的馬韁,兩匹馬馱著我和兩袋糧食走出了院門。
走出村莊,小路把我們引進了一片落花后的杜鵑林。一陣水聲喧響,我們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條小河,阿吾渡過木橋去河對岸等待。兩匹馬兒蹚進河里,馬嘴發(fā)出吱吱的啜飲聲,水面晃蕩著我們頭頂?shù)乃{天,還有幾朵沒有成形就被風吹散的白云。我用腳輕叩馬肚子,馬兒踏水過河,飛濺起的水花是河流的一次歡騰。
水聲隱沒處,一陣疾速的馬蹄聲從后方傳來,蹄聲徐緩下來時,有三個牧馬少年從旁經(jīng)過。他們趕上前和阿吾打招呼,又用新奇的眼光來回望我。哨聲響起,馬蹄聲漸漸跑遠了。
一大片光直照進林子,我們看見了金色的草原,開滿了錫金花。打馬朝花地深處走去,遇見了散落在花草中啃草的牦牛,不遠處有幾間緊湊的木屋。一個女孩聽到馬鈴聲,她走出木屋門口眺望,接著朝馬匹飛奔而來,她跑得那樣歡實,有一陣像是輕輕飛了起來似的??旖咏鼤r,她忽地停下,她穿著一件同我一樣的白藏袍站在錫金花中看我,像她剛剛從花中盛開的一樣怯生。我看著她,那些花圍住她,光亮搖晃不定。阿吾下馬,女孩手扶馬鞍一抬腳就上了馬背,阿吾牽著兩匹馬的韁繩朝木屋走去。
接近木屋時,門口出現(xiàn)了一位個頭高大、盤著紅頭繩的婦人。她滿臉欣悅地看著我們,呼喚牛犢那樣喚起了我的名字。
我和女孩下馬,婦人迎上前來,用一雙散發(fā)著奶香味的手捧起我的臉頰說:“我是你的阿尺(舅母)。那年燕麥發(fā)青的時候,朗牧出生了。十幾天后,第一批燕麥開始灌漿,我們就聽到了你降生的消息。我就說,你以后一定不會吃苦挨餓的。你阿媽改嫁的那天清早,你不知此刻就是分離,還在她懷中使勁地吮奶……”
我在阿尺的說話聲中微微低下了頭,叫朗牧的女孩拉住我的手,朝牛群的方向跑去,微風吹拂著我們的臉龐,溫柔而芳香。我們跑到了牛群中間,牛兒猛地抬頭,豎起一對對粗壯的角。朗牧彎曲食指噙在口中,一呼一吸,一聲響亮的牧哨便劃過了草原上空,牛群開始緩慢移動,全部朝著木屋方向。我們走在牛群后方,朗牧不斷去摘下花朵,在手中揀選后,遞給我一把嫩綠的花籽,我就嘗到了花籽清香甘美的滋味。
阿尺腰系一個氆氌筒包等在木屋門外,她在呼喚一頭頭母奶牛的名字,它們領著各自的小牛犢到她面前去吃下一把炒面。阿吾配合在旁一把拉過牛犢頸脖上的毛繩,將它趕進木屋旁的圍欄里。幾十頭小牛犢全部趕進圍欄的時候,牛群三三兩兩走到木屋附近的草地上吃草,歇息,安靜地看著草原暮色四合。
我和朗牧在圍欄里,拉起牛犢頸脖上的毛繩把它們拴在圍欄邊的一排木樁上。它們?nèi)克┏梢慌诺臅r候,朗牧跳動著手指清點牛犢,牛犢們不時調(diào)整站立的姿勢,一截短小的尾巴在它們身后閃動。牛犢們望著朗牧,它們的毛項圈上佩戴著一朵染色牛毛紅花,透著典雅。朗牧在這時很自然地起了一首歌子:
我十五歲了
天上的云是我的羔皮帽子
我心儀它很久了
長大了,心里也只有這頂帽子
朗牧唱著一首木雅民歌,聲音清亮而甜美,她的頭微微朝著牛犢們傾斜,雙手提起裙邊輕擺,為歌唱打著節(jié)拍。我欣喜地聽到朗牧的歌聲是藍色的,龍膽草、俄吉秀和綠絨蒿綻放出的那種藍,透著幽靜迷人。牛犢們聽著聽著,有的臥在了木樁邊上,有的仰望著朗牧,偶爾眨動一下眼眸。朗牧和牛犢們對望的黑亮眸子在夜色中發(fā)著熠熠的光,我因為眼前過于美好而打了一個寒噤,我緊了緊身上的藏袍。朗牧以為我受了冷,她停止歌唱體貼地來抱住我的肩頭。深藍的夜色從我們頭頂開始蔓延,幾顆星子在天邊忽閃,就對這片草原上的生靈充滿了好奇。
“哦,朗牧——”
阿尺的呼喚從木屋方向傳來,那聲音好似一只禿鷲的嘶鳴。朗牧看著我的眼睛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我們就一起掩住嘴笑了。朗牧在圍欄門扣上別了一截木枝,夜就為著牛犢們沉寂了下來。
火塘里的光照著木屋,簡易壁櫥、擠奶桶、打奶機,一切井然有序地分布在木屋的角落里。朗牧從暗處取來一把松棍,在火塘里引燃后放在了一張用鐵絲懸掛起來的青石板上,屋子瞬間添了幾分明亮。
阿吾依舊嚴肅莊重地坐在火塘正上方的位置,不聲不響地啜茶。阿尺喜盈盈地看著我和朗牧,像看到了一對美好的白鹿。阿吾看了阿尺一眼,阿尺一把拍響自己的裙袍表達豁然,她從土陶鍋里舀出一碗牛肉粥,伸長了手遞給我,后又舀起一碗遞給朗牧。我吃了一口濃稠的肉粥,溫暖充實著我的身體,這是我第一次吃到曼曼為我準備的青稞和牛肉制作的食物。朗牧吃粥,品茶一樣優(yōu)雅,不時地放下碗又端起。阿尺用舌頭舔吃肉粥,她的舌頭舔下去的時候很快,一卷就卷起了肉粥。阿尺帶著一些地名去問阿吾,那定然是他從前趕馬幫時走過的地方。阿吾并不回答,她也問,有些答案她是從阿吾的神色里知道的。阿尺無話可說了,就轉頭用笑眼來看我和朗牧。
石板上的松棍添了三次后,阿尺用鐵鉤鏟起炭灰埋了火種。她在火塘四方鋪墊了牛皮,又在上方鋪蓋了毛毯,我們分睡在四方?;鹛脸掷m(xù)散發(fā)著熱氣,阿吾和阿尺的鼾聲從火塘上下兩方發(fā)出,并逐漸遼闊起來。我側過身去面向窗口,見朗牧正掀開毯子輕悄悄起身,把牛皮氈墊拖到了木窗下,然后朝我招手,我就去與她一起睡在窗下。仰望窗外藍幽幽的夜空,它是那么浩瀚,使我們的心生出了靈巧的翅膀。朗牧睜著清澈的大眼睛,深切地望著夜空。我把手伸向窗戶,對著夜空嚓一聲摘下一顆“星星”送給朗牧,她很意外地用雙手接住,她的手顫了顫,是感受到了星星的寒芒,我就把手護在她的手背上。我們一起捧起那顆星星,手越捧越緊,那顆星星化了,我們的手就牽在了一起。
我們諦聽著夜晚的風聲和蟲鳴,朗牧帶著微笑睡著了,呼吸輕柔宛如一個嬰孩。這個深谷里的藍色牧場啊,多么美好……
4
從牧場回來后,我照舊跟著吉瑪翻山越嶺地采松茸。
一下山,吉瑪就徑直去公路邊等收購松茸的人,收獲的錢全部積攢在一個用羊皮縫制的腰包里。每次,他都并不著急回家,而是懷著充盈的心去村里的人家串門,深夜才歸來。今晚回來,吉瑪?shù)亩渖线€別著一支香煙,像他已經(jīng)成年了一樣閑散。吉瑪坐在火塘邊,老人微皺起眉頭看他,他取下香煙,放在鼻孔嗅聞后,用手指一彈,香煙落在炭火上,躥起了一簇小小的火焰。吉瑪?shù)哪槺换鸸庥臣t了,他的眼中升起了一絲興奮,嘴角跟著輕微一笑才開口說:“今天,我無意間走入了一片青杠林,并找到了幾個松茸堂子。我相信就是老熊也沒有到達過那里,當然長翅膀的就不好說了……”窗外響起了一陣哨聲,吉瑪立時停下說話,起身趴在窗口往外探。他對著夜色答應了一聲,繼而回頭對我神秘一笑后,大步跑出門,飛速地下了樓梯……
天微亮,屋后林中傳來了一陣巴揚琴聲,仔細聽是一對藏馬雞在引頸高唱。
老人從淺眠里醒來,眼睛微亮,為了更好地欣賞馬雞的歌唱,她從毯子里伸出雙手握在一起。
“布赤——”
吉瑪在院外喚我,伴著一串馬鈴聲。我走出院門,見昏暗的晨光中站著幾個人和一小群馬,馬鞍上褡褳著充實的氆氌口袋。吉瑪牽著一匹馬走到我跟前說,他們是在橋頭上放上另外三顆白石的少年,大山那么深奧,我們要留下彼此經(jīng)過的消息。說話間,吉瑪同幾名少年已經(jīng)翻身上馬。我沒有來得及問吉瑪,就被他有力的大手拽上了馬背。當我的耳邊響起一聲短促的哨聲時,馬蹄發(fā)出起起落落的聲音沿著村后的山路奔向了深谷中,白銀的晨光追趕著鐵骨般的馬蹄,雨露在樹葉和石頭上閃耀。
進入一片青杠林中,馬蹄聲緩慢了下來。吉瑪和幾個少年在對著一片薄霧中的林子指指點點地說話,馬韁在他們手中收緊又放松,馬兒走走又停停。后來,他們找到了一棵捆扎著松蘿的青杠樹,吉瑪立時跳下馬,把手伸向我說:“布赤,我們在林中為你尋了一個松茸堂子,并用松蘿圍住了它邊上的樹木做了記號。你自己去采,我們就在這里等你?!?/p>
我看了看吉瑪,他一臉認真的態(tài)度,其他三個少年也跟著點頭默認。我的腳在馬鐙上動了動,才發(fā)現(xiàn)鞋尖已經(jīng)綻開了一個破洞。這些天,我跟隨吉瑪上山采松茸,只在第一天,一場大霧中迷迷糊糊地得到一朵松茸后,再沒有采到過。吉瑪每天看著我手捧野刺莓,帆布包里插滿了不重樣的野花回家,就安慰我說,大山認生,熟悉需要一個過程。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幾分愧意,似乎那大山就是他自己。
我在幾個少年的目送下,朝那片寂靜的密林走去。我一邊走,一邊回頭,幾個少年已經(jīng)下馬在原地等待。我不再回頭,林中的天光已經(jīng)通亮,越往深處去,越感天地間就只剩我和這片森林了。就在這時,我看見十幾棵青杠樹被一條條哈達圍了起來,那么像一群準備跳原始鍋莊舞的人牽手站在那里,它們在無聲地等一個人。我快步攀上去捧起那些哈達,它們是被晨光照亮的松蘿。我打開松蘿上的活結,松蘿散落了一地,恍惚間一場鍋莊舞開始了。我不自覺地望了望按儀式會在舞場中間放上一壇珍釀的位置,竟然望見了兩三朵與周圍木葉顏色極其相似的松茸。我用吉瑪那樣爬行的姿勢迎上前去,手指輕觸松茸,它們堅實而有彈性。我雙手敏捷地去扒開松茸邊上的木葉,就見到了群生的松茸,它們聚在一起的樣子顯得那么喜氣。我接連扒開一朵朵松茸邊上的泥土,發(fā)現(xiàn)有白色的菌絲時,抽出藏刀插入松茸根下,只用很小的力量就將它們撬了起來。我的心因為這連續(xù)的動作發(fā)出了擊鼓般的聲音,幾近從胸中跳出。有一陣,我感覺自己在做夢,好些天了,我都在做這樣的夢。
我如草木,在雨季中快速生長。我的手腕長過了袖口,腳踝和小腿上滿是青草的劃痕,發(fā)辮長過了我的奔跑。郵差剛剛撥響鈴鐺,我就跑到了小院門外,曼曼比我先站在郵差面前,她雙手接過郵差手中的筆。當她要在稿費匯款單上寫下我那在遠方教書的阿沃的名字時,才想起自己從不識字。曼曼就把筆遞給了我,我寫下阿沃的名字,我和曼曼就能平穩(wěn)踏實地度過整個雨季。我試圖在夢中探尋分別已久的阿沃的樣子,卻只模糊地看見他在一盞燈下寫字,他發(fā)出一聲輕咳,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就開始對話了??墒牵曳置髀牭绞锹桶⑽衷趯υ?。
“女娃不必過早出門吃苦。”
“分離能獲得力量和智慧。”
我用衣角兜起全部松茸走出林子,幾個少年已經(jīng)騎在了馬背上,他們像一座座小山。我走向他們,像走出了一場舞會。我展開衣角請他們看我的收獲,他們在馬背上露出皓白的牙齒笑,眼睛都那么明亮。
返回時,我雙手緊攥著衣角兜起松茸,吉瑪在我身后駕馭著馬韁?!澳汶x開的時候,我們也要動身去四大牛場了,在那里可以采到今年夏季最后的松茸?!奔斣谖疑砗笳f出這句話的時候,松茸散發(fā)出了最濃郁的香氣。我們走進村莊的馬蹄音很輕,我們道別的時候,村莊在幾縷炊煙中逐漸蘇醒。
阿吾從牧場趕回來送我,他為我?guī)砹艘淮笈趵誓辽觼淼腻a金花。我打開帆布包,取出折疊起來的兩套衣服和書放在老人的窗口。衣服留給朗牧,《和石頭交談》留給風。風會讀懂作者維斯瓦娃想進入一塊石頭內(nèi)部世界的渴望,但直到她給詩畫上最后一個問號時,才明白純真樸實是天地間最重大的意義,而這個道理我們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背上帆布包,抱起花束出門。老人叫住我,把我還給她的小藏刀放進了我的手心里。我走出院門的時候回望老人,她是多么蒼老啊,比一件舊氆氌還要松散地搭在走廊上。
我和阿吾來到村口,原木上沒有人,幾頭黃牛在吃木頭邊緣長出來的青草。阿吾站在路邊,看到有車駛來,他趕忙朝著車揚手,我們一次次被車輪席卷而起的灰塵淹沒后,有一輛東風汽車停了下來,駕駛室里坐滿了人。司機說,去車廂里吧。我就爬上了車廂,阿吾讓到公路邊,朝我揮手,車開始行駛,轉個彎道,阿吾、村莊和屹立的群山就不見了。我站在靠駕駛室的車廂板前,迎著夏末的風穿過了幾座藏寨,幾座石墩子橋,沿著一條喧嘩的河望到了八角鎮(zhèn)那片敞亮的天空,我的一顆心在為重返而怦怦跳動。
多年后,我每次重回小鎮(zhèn),望見小院的方向,我的心都會如此地振奮。此刻,眼見小院門口,我握緊拳頭上的骨節(jié)敲了敲駕駛室的后窗玻璃,車停了下來,我踩著巨大的車輪輕松地跳下了車。收購松茸的人沿街搭起了軍綠色的帳篷,我走向一個帳篷,把帆布包里的松茸取出來,一層層剝開松蘿,展露出色澤鮮美的松茸給收購的人看。他們用手指丈量松茸,挑揀松茸,整齊地擺放在秤盤上稱,然后從皮革錢包里掏出錢,一張接著一張。我把錢疊起來放進衣兜里,大步朝小院門口走去,吉娜在身后喚我,我若有所思地回頭。吉娜站在小賣部的窗口,比一幅年畫還要好看。我把錫金花束輕放在門邊,她朝著錫金花奔來,那幅年畫轉瞬就空了。
院中的孩子們在“跳房子”,唱著我出門前為他們新編的歌詞。我繞過那“房子”就到了家門口。門開著,西斜的陽光把我的身影照進了屋子。曼曼感應到我的腳步聲,她用圍裙揩擦著手上的水跡,從我的影子里大步走來。她的眼睛閃動著微微的光,好像我是一條鋪滿金輝的路。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