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果斯河畔的夫妻哨
1
面對蜿蜒的界河,
背靠親愛的祖國,
我們種地就是站崗,
我們放牧就是巡邏,
我是哨兵,
家是哨所,
祖國是家,
家就是祖國,
要知軍墾戰(zhàn)士想著什么,
祖國富強就是我們的歡樂。
…………
霍爾果斯河是中國與哈薩克斯坦的界河。這首《軍墾戰(zhàn)士的心愿》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四師六十二團團歌。一位愛好書法的師領(lǐng)導揮毫潑墨節(jié)選了歌詞的一小節(jié),送給在沙漠里耕種、在界河邊守望的朱國利、王利夫婦。
夫妻二人名字中都有一個“利”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算是另一篇溫情脈脈的《我儂詞》。其實,最早朱國利用的是“立”字,而王利用的是“莉”字。后來在辦理身份證的時候,馬虎大意的工作人員一并寫作了“利”字。也許,他們命中注定的緣分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吧。
朱國利的父親朱景郎是一名轉(zhuǎn)業(yè)軍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從河南項城來到新疆支邊,成為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四師六十三團幸福農(nóng)場九連的職工。朱國利兄弟姐妹七個,只有大姐是在河南老家出生的,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出生在新疆。家里孩子多,母親放棄了團場職工的身份,成為家屬,專門在家照顧孩子。
朱國利個子不高,是兄弟姐妹中個子最矮、最敦實的一個。1968年出生的他,十八歲第一次出遠門就是回老家探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爺爺,爺孫倆抱頭痛哭。河南項城與新疆伊犁相距三千多公里,父親朱景郎從離豫赴疆的那天起,早已在為國盡忠與膝前盡孝之間做出了選擇。
從老家回來的第二年,十九歲的朱國利像父親一樣也成了九連的一名職工,一邊耕作放牧,一邊義務(wù)守邊。九連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四師六十三團邊境連隊之一,緊鄰霍爾果斯河,距離喬老克炮臺僅三公里?!矮I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生獻兒孫?!弊鳛榱龍F的第一代屯墾戍邊人,朱景郎用自己的一生詮釋了這句話。1993年,朱景郎去世,遺言只有一句話:埋在新疆。
這一年,朱國利原本要迎娶從小一起長大的王利,因為父親的去世,二人的婚事改在了第二年。
王利老家也是河南項城,她也出生在新疆,一次也沒回過老家?!袄霞液幽稀钡母拍钤谕趵恼J知里,既具體又陌生,既遙遠又生動。
朱國利與王利結(jié)婚的第二天,他們就搬到了喬老克炮臺附近的地窩子居住。那是朱國利為自己與愛人搭建的愛的婚房。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塔克爾·穆庫爾沙漠里,除了這個地窩子,再沒有別的人家。蚊蟲蛇蟻就是他們的“遠親”與“近鄰”。沙漠里的動物是有靈性的,即便偶爾闖入他們的家,也從來沒有傷害過他們。
維吾爾語“塔克爾·穆庫爾”意為“不毛之地”。冬季寒冷、夏季炎熱、四季大風是塔克爾·穆庫爾沙漠的氣候特點。一起風,就會揚沙,沙塵遮天蔽日,分量稍微輕一點的東西就會被風卷跑。王利身形嬌小,有時甚至被風吹得直打趔趄。夏天,沙漠里的溫度超過40攝氏度,三只蚊子一盤菜,蚊蟲多到伸出手虛空一抓就是一大把。冬天,塔克爾·穆庫爾沙漠的溫度降到零下30攝氏度稀松平常,無論穿多么厚的衣服都會被凍透。手、腳長滿凍瘡,開裂,冷的時候鉆心地痛,稍微遇熱又會癢到心里,恨不得撓斷它。風再大,天再熱、再冷,頂風冒雪也罷,乘風沐沙也罷,巡邏不能停。
沒有交通工具的時候就徒步走,后來有了馬,再后來有了摩托車。巡邏的路上,夫妻倆邊走邊唱,唱得最多的是六十三團的團歌《沙林人》:
是誰在沙漠里耕種,
是誰在界河邊守望,
閃亮的鋼槍屹立風雪邊關(guān),
辛勤的汗水喚醒亙古荒涼,
那是咱屯墾戍邊的沙林人,
沙林人,
是忠誠的衛(wèi)士。
2005年,六十三團投資三十多萬元在喬老克炮臺旁邊建造了一棟房屋,命名為“喬老克哨所”。朱國利、王利夫婦結(jié)束了住地窩子、泥巴房與點煤油燈、喝界河水的歷史。從這一年起,夫妻倆成為團場正式的護邊員,喬老克哨所也成了一個夫妻哨所。
兩個人螞蟻搬家一樣把地窩子和泥巴房里的家什一點點搬進哨所。兩個人圍著喬老克炮臺轉(zhuǎn)了一圈,向百年前那對恩愛的夫妻致敬。
2
喬哨長的陣亡沉重打擊了戰(zhàn)士們的士氣。士氣一度陷入了低迷。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在討論如何安置喬哨長時,作為遺孀,女人做出了就地掩埋的決定。她用霍爾果斯河清冷的河水,一點點為自己的男人擦去滿身的污漬。這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上一時還喊著自己的名字,下一刻就已經(jīng)與自己陰陽兩隔。女人一邊為愛人清洗,一邊小聲跟他說著話,就像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無數(shù)個日子一樣。終于,女人把男人收拾得整整齊齊,音容笑貌與平時并無二致,緊閉的雙眼,看上去仿佛陷入了沉睡。女人為自己的男人添了第一锨土。
一夜無事。失去了喬哨長的喬老克炮臺群龍無首。在過去的這個夜晚,這里的每個人都各懷心思。想與沙俄決一死戰(zhàn)的有之,更多的是想撤退,一走了之。
太陽升起來了!又是新的一天。主戰(zhàn)者,抱定必死之心;主退者,行李已經(jīng)打點好。
女人站出來,手中提著喬哨長森然的鋼刀,“想走的,我不留。留在這里的男人,你們就跟著我上!”
喬老克炮臺沒有因為哨長的陣亡而失守。
3
女兒朱虹1995年出生。喬老克哨所的日子太苦了!王利不想讓女兒跟著自己受苦。從小朱虹斷奶之后,還在牙牙學語的小嬰孩就不得不與父母分離,不是寄養(yǎng)在爺爺奶奶家,就是寄養(yǎng)在姥姥姥爺家。王利經(jīng)常會覺得愧對女兒,覺得三歲之前的女兒像個流浪兒童,從這個家流浪到那個家。朱國利覺得王利應該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女兒無論在爺爺奶奶家,還是在姥姥姥爺家,或者是跟在他們身邊,無論在哪里,都有人愛她、看護她。
被愛澆灌著長大的朱虹,獨立自信、性格開朗,現(xiàn)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四師史志辦工作。一放假或是休息,就像鳥兒一樣飛奔到父母身邊。
從1993年到2023年,朱國利已經(jīng)在喬老克哨所工作了三十個年頭。這三十年里,朱國利、王利換了五匹馬,摩托車換了八輛,累計巡邊五十萬公里,他們管轄的片區(qū)從未發(fā)生過一起人畜越境事件。
2010年7月1日,朱國利、王利夫婦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面對黨旗莊嚴宣誓?!拔抑驹讣尤胫袊伯a(chǎn)黨,擁護黨的綱領(lǐng),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wù),執(zhí)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p>
那一刻,兩個人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2012年,喬老克哨所被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列為“屯墾戍邊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朱國利夫婦又有了巡邊之外的新任務(wù)——為慕名前來喬老克哨所參觀旅游的本地職工群眾和外地游客義務(wù)講解,讓更多人體悟兵團精神和胡楊精神、老兵精神。
2015年5月11日,中國與哈薩克斯坦邊境燃起大火,火已經(jīng)燒過國境線。正在巡邏的朱國利發(fā)現(xiàn)了火情,他立刻上報。由于撲救及時,避免了重大損失。2016年春季,汛期的霍爾果斯河發(fā)生洪水,沖毀了道路。即便是這樣,朱國利也沒有停止過巡邊的腳步。沒有路,那就蹚出路來。洪水持續(xù)了兩個月,整整六十天,朱國利每天行進在沒過膝蓋的泥水中。巡邊,沒有任何折扣可打。累了,就放開喉嚨吼一支歌:
我家住在路盡頭,
界碑就在房后頭,
界河邊上種莊稼,
邊境線上牧牛羊。
我家住在大風口,
界河就在腳下頭,
國旗飄在房上頭,
守家衛(wèi)國記心頭。
這首《守邊歌》的歌詞被刻在喬老克哨所的門口。朱國利、王利守護的喬老克哨所多次被兵團表彰,評為“優(yōu)秀戶哨”。朱國利多次被第四師黨委授予“守邊護邊先進個人”,王利也多次被六十三團授予“戍邊衛(wèi)士”。2020年,朱國利、王利夫婦獲得“兵團好人”稱號。同年,朱國利上榜“中國好人”。
霍爾果斯河邊的草綠了又黃,這是一條靜謐的河,這也是一條肅穆的河;霍爾果斯河邊的草黃了又綠,這是一條亙古不息的河,這也是一條穿越時光的河。這條不深不寬的界河,緊緊環(huán)抱著喬老克炮臺,凝視著喬老克哨所。河水無聲,靜靜地、悄悄地流淌。走近一點吧,走得再近一點,就能聽到河水在訴說。
沙海生明月
2001年退休之后,劉振芳與老伴就做了?;丶铱纯吹囊?guī)劃。那個家,是他們的老家,在山東濰坊昌樂。兩年回去一趟,每次回去都住兩個月,四月啟程,六月返回。每次回去,探望一下雙方的親戚,約著少時的同學聚一聚,還要去看看散作滿天星的戰(zhàn)友。以老家為圓心,劉振芳與老伴這些年去泰安爬過泰山,去曲阜參觀過孔府、孔林和孔廟,還去過黃河入??冢舜ト牒?诳袋S河水融入渤海的自然奇觀——黃藍交匯。更遠一點的,他們還去過浙江、江蘇和北京。
每年回家,從過完年就要開始準備禮物。各式各樣的,吃的用的穿的……能多準備一些就多準備一些,反正總能用得上。前些年,物流不發(fā)達的時候,新疆的干果在內(nèi)地還是稀罕物。這幾年,物流網(wǎng)絡(luò)越來越通暢,快遞通達全國,無論身處哪里都能嘗遍南北風味。劉振芳與老伴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家了,出門在外再拖著碩大的行李箱就有諸多不便。老家的親朋好友就再三囑咐他們不要多帶東西,人健健康康、安安全全地回去就好。
從1964年進疆,到2024年,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六十年。六十年一甲子,九轉(zhuǎn)一輪回。無論時光如何變幻,總有一些不能磨滅的記憶印刻在腦海里。
1964年4月5日出發(fā)進疆的那一天,是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三,清明節(jié)。那天在進疆路上看到的下弦月就是劉振芳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畫面。在東方既白之時,東方天空一輪殘月清晰可見,甚至觸手可及。他一夜無眠,于是就從黎明前的黑暗一直看著那一彎明月,直到天光大亮月兒隱退。
在沒來新疆之前,劉振芳看的大多數(shù)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當他隨著大部隊一路顛簸到了新疆,第一次抬頭看沙漠里的月亮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沙漠也是一片?!澈!?/p>
劉振芳的老家山東昌樂人杰地靈,1904年就通了火車——德國人修建的膠濟鐵路。1958年,他作為適齡青年報名參軍,成為一名光榮的海軍戰(zhàn)士。他從家門口的昌樂站上車,沿著膠濟鐵路東行,在煙臺的新兵連集訓了三個月,去了遼寧錦西的海軍基地服役。1994年9月20日,錦西市更名為葫蘆島市。這是在劉振芳離開錦西三十年之后的事情。
1964年,二十四歲的劉振芳與自己的戰(zhàn)友們響應黨中央、中央軍委號召,奉命集體轉(zhuǎn)業(yè)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那一年,父母在老家給他定了親,未婚妻是他的中學同學。他給她寫了信,約定自己在新疆安頓好就回老家去接她。
當年,赴疆支邊的海軍轉(zhuǎn)業(yè)官兵較為集中地分配到幸福農(nóng)場、東風農(nóng)場和高爾基農(nóng)場。當時流傳著一句順口溜:“幸福農(nóng)場不幸福,東風農(nóng)場刮西風,高爾基農(nóng)場不高級。”劉振芳被分到了幸福農(nóng)場。初到幸福農(nóng)場的劉振芳,第一感覺就是風大,刮得人睜不開眼。
要說一點也不失望,那是假的。想象中的“新疆是個好地方”與眼前的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不是一點。那天日落時分,劉振芳與戰(zhàn)友們坐著敞篷車灰頭土臉地趕到了他們的目的地——幸福農(nóng)場。大家依次跳下車,咦?不是說場部嗎?怎么沒有房子。
在太陽的余暉中,只有幾排土坯房孤零零地矗立著。許是為了歡迎遠道而來的支邊人,場部調(diào)來了一臺柴油發(fā)電機,咆哮著轟鳴,支撐著一盞在大風中不停左右搖擺的罩子燈。
沒有充足的水,大家輪流排隊洗手。輪到劉振芳的時候,洗臉盆里的水已經(jīng)變成了一盆泥水。聊勝于無吧。香噴噴的飯菜倒是早已備好,白菜粉條燉肉,熨帖了一個個連日來風餐露宿的胃。奉命赴疆支邊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大部分都是拖家?guī)Э趤淼?,老婆,孩子,一張張疲憊的臉在終于吃到了一餐可口的飯菜后有所緩解。
突然之間增加了這么多人口,首要任務(wù)就是解決住的問題。人多力量大,大家一齊動手挖地窩子。以家為單位,根據(jù)家庭人口領(lǐng)農(nóng)場提前用蘆葦扎好的葦箔和鐵锨、坎土曼等農(nóng)具。地窩子里的土臺子鋪上葦箔就是床,有了鐵锨和坎土曼,就能挖渠引水、開荒造田、修路架橋、植樹造林,就能讓荒漠變綠洲,就能在沙漠里建設(shè)一個理想中的家園。
當時的幸福農(nóng)場有一個連隊,以屯墾開荒種地為主,還有一個以放牧為主守邊境的戍邊連隊。當時的分配原則是,已經(jīng)結(jié)婚拖家?guī)Э诘脑瓌t上留在場部,單身漢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去守邊境。劉振芳屬于后者。
六十三團有五十多公里的邊境線。劉振芳負責的區(qū)域在霍城縣?;舫俏挥谝晾绾庸任鞫耍浅鋈搿皝啔W大陸橋”的咽喉要道,也是古絲綢之路的北道重鎮(zhèn)。它北依天山與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溫泉縣、博樂市毗連;南瀕伊犁河與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隔水相望;東接伊寧縣、伊寧市、可克達拉市;西與霍爾果斯市為鄰。
對于霍爾果斯口岸,劉振芳向往已久。
霍爾果斯在漢朝時就已經(jīng)被納入了西域都護府的轄地。唐朝打通了天山北路的絲路分線,霍爾果斯成為絲路中段北道上的一個重要驛站。光緒七年(1881),中俄簽訂了《中俄改訂陸路通商章程》,霍爾果斯成為中俄兩國之間的正式通商口岸。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fā),大批俄國舊黨敗兵涌入新疆,中華民國政府從霍爾果斯口岸遣返俄舊兵,隨即關(guān)閉了口岸。1920年,中蘇簽訂了《伊犁臨時局部通商章程》,霍爾果斯口岸恢復開放??谷諔?zhàn)爭時期,由于海上交通被切斷,大量物資由霍爾果斯口岸進口。新中國成立后,尼堪卡正式改稱霍爾果斯口岸,雙方的對外貿(mào)易已完全國有化,霍爾果斯口岸由于其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成為中蘇貿(mào)易的西部最大口岸。1962年,中蘇關(guān)系惡化,霍爾果斯口岸對外除保持通郵外,完全停止了進出口貿(mào)易。直到1983年11月16日,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霍爾果斯口岸才正式恢復開放。
在沒有來新疆之前,劉振芳不知道何為口岸,內(nèi)心充滿了向往與好奇。既然跨越萬里之遙來到了這里,又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咫尺,何不再往前走幾步,到口岸親身感受一下呢。在向農(nóng)場老職工請教一番后,趁著休息的時候,劉振芳與六個戰(zhàn)友一起前往霍爾果斯口岸。路不好走,幾乎沒有路。好在都是年輕人,沒有路也走得興致盎然。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才看到傳說中的霍爾果斯口岸。彼時口岸已經(jīng)關(guān)閉,界河霍爾果斯河上有一座橋,橋中央就是邊境線,攔著鐵絲網(wǎng)。
霍爾果斯河面平靜,蜿蜒向前,與姍姍而來的伊犁河匯合后流出國門,進入哈薩克斯坦,終點在巴爾喀什湖。
走到口岸,看過了風景,劉振芳了了一樁心事。
剛進疆的時候,劉振芳寫信告訴自己的未婚妻會盡快去接她,但最初拓荒的日子忙得昏天黑地,根本無暇顧及個人的小情感。只有午夜夢回,抑或不刮風的夜晚,一輪皓月當空時,才會想起心底那個天涯共此時的人。
兩年后,幸福農(nóng)場基本走上正軌。地窩子住成了“熟窩子”,有了人氣,開出的荒地里長滿了綠油油的莊稼,麥子、玉米長勢喜人。牧鞭下?!斑柽琛?、羊“咩咩”,牧羊犬撒歡地跑,可以騎馬放牧、巡邊。幸福農(nóng)場開始有了幸福的模樣。劉振芳決定回趟老家。
其實在回家的路上,劉振芳已經(jīng)做好了思想準備。這兩年,他的那位女同學與他的通信越來越少,差不多已經(jīng)是漸行漸遠漸無書。也怪自己,在寫信的時候把這里的艱苦當笑話寫給遠方的她。劉振芳寫“地窩子遮風擋雨,蘆葦把子鋪地當床,大風梳頭,黃沙洗臉,沒有路走,走多了便成了路”,也寫“這里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還寫“幸福農(nóng)場三件寶:蒼蠅、蚊子和小咬。蚊子像轟炸機,一天到晚在頭頂嗡嗡嗡;小咬牙尖嘴利往肉里鉆,我的腿上常常是血跡斑斑”。
是不是因為自己把兵團描述得太苦了,嚇著女同學了?其實也沒那么苦。全國各地來這里支邊的青年,整天都是樂呵呵的,有從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來的,也有從溫潤的天府之國、魚米之鄉(xiāng)來的,東北的、山東的、河南的、湖南的……沒有人叫苦不迭,開荒、種地、放牧、戍邊,不僅不覺得苦,內(nèi)心反而是人定勝天的樂觀與自豪。
回到老家的劉振芳并沒有挽回女同學的心,她選擇了在自己熟悉的家鄉(xiāng)找尋幸福。兵團的幸福農(nóng)場太遙遠了!
劉振芳接受了家里親戚為他介紹的對象。他再三聲明,一定要告訴對方自己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真實情況,住的是地窩子,雖然是農(nóng)場職工,干的卻是農(nóng)民的活,領(lǐng)著工資種地。
家人給劉振芳物色的對象叫劉鳳蘭,比他小七歲,是一個勇敢的姑娘。她愿意跟著劉振芳去看沙海里的月亮。沙海生明月,明月照我還。
劉振芳與劉鳳蘭婚后生了三個兒子。長子與次子都在第四師六十三團,小兒子在霍爾果斯工作。三個兒子各有一個女兒:大孫女新疆農(nóng)業(yè)大學研究生畢業(yè),跟著孫女婿去了吉林;二孫女畢業(yè)后去了烏魯木齊,從事旅游;小孫女剛讀初中一年級,小丫頭也有自己的夢想。
如今,老兩口跟小兒子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每天看著小孫女蹦蹦跶跶地承歡膝下,劉振芳很開心。作為六十三團的第一代屯墾戍邊人,他做到獻了青春獻終生,兒子們也都追隨著他的足跡,但劉振芳不想再拘囿自己的孫子輩。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她們有夢想,就讓她們振翅去飛吧。自己是飛不動,也不想飛了。劉振芳早就打定主意,百年之后新疆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對這塊土地最大的愛,就是與它融為一體。
家在5號哨點
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四師不僅僅六十三團有夫妻哨,六十二團也有。與六十三團喬老克哨所的朱國利、王利夫婦都是河南支邊青年的后代一樣,六十二團東風農(nóng)場的楊和平、許新芳夫婦也都是江蘇支邊青年的后代。
這里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四師可克達拉市六十二團的5號護邊員執(zhí)勤點。監(jiān)控室里,兩個中年女監(jiān)控員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不放過一丁點的異常。突然,一支摩托騎行隊伍闖入鏡頭。一個女監(jiān)控員笑著對另一個說:“新芳,你看看哪個是你家老楊?”
許新芳抬頭看了一眼說,“腰板最直的那個唄!”
“你行啊新芳,離這么遠,人影這么模糊,你也能認出來!不愧是兩口子哈?!迸艘贿叴蛉ひ贿呉簿o盯著屏幕看了會兒,感嘆道:“還真是,這幾個人里還真就數(shù)你家老楊挺胸抬頭,腰板倍兒直呢?!?/p>
許新芳含笑不語,一臉幸福。
楊和平與許新芳是半路夫妻。在嫁給楊和平之前,許新芳有過一段失敗的短暫婚姻。自從2003年經(jīng)人介紹嫁給楊和平之后,在楊和平的呵護下,許新芳舊日的傷痕早已被撫平。如果不是刻意提起,她甚至都不會記起自己曾經(jīng)在婚姻上摔過跟頭。許新芳與前夫育有一子,再婚時,兒子四歲。這些年楊和平對長子視若己出。原因很簡單,他愛許新芳,愛屋及烏,所以會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對待許新芳與前夫的孩子。愛一個女人,就接受、包容她的一切。
許新芳兄弟姐妹六個,她排行老五。父母相差十幾歲,父親是江蘇籍的轉(zhuǎn)業(yè)軍人,母親是江蘇支邊青年。相同的來處,給了他們在異鄉(xiāng)相依偎的可能。父母很忙,六個孩子基本是大孩子照顧小孩子,跟頭骨碌地長大的。家里孩子太多,許新芳從小就是最不受重視的那個,小學畢業(yè)之后就沒再繼續(xù)讀書,而是幫襯著父母在團場勞動,適婚年齡一到就結(jié)婚了。青春萌動,青春也懵懂,于是就釀就了一段遇人不淑的不堪歲月。前夫家暴。家暴只有零次與無數(shù)次。屬虎的許新芳,性格里也有虎妞的潑辣與爽利,一跺腳,離婚。除了孩子,許新芳什么都沒要。一去不回頭,不給前夫再傷害她的機會。
與楊和平結(jié)婚后,經(jīng)常會有熟悉的小姊妹悄悄問許新芳:“老楊脾氣那么暴躁,他對你好嗎?他打過你沒有???”
“對我好著呢,他舍不得動我一手指頭!”在這樣的關(guān)心面前,許新芳笑得樂不可支。老楊其實并不老,1966年,屬馬,比屬虎的許新芳只大八歲。
為何周圍的人會有此一問?那是因為在沒有遇到許新芳之前,楊和平的確經(jīng)常犯渾。
楊和平也是兄弟姐妹一大堆,他行二。人也有點“二”,大大咧咧不說,還是火暴脾氣,像個火藥桶一般,一點就著,一著就炸。尤其是十七歲那年參加民兵集訓時意外受傷導致右眼失明之后,性情更加暴烈。因為失明而自卑,過分自卑就用極端的方式來掩飾。打架、斗毆,尋釁滋事,愛打架的楊和平在六十二團很有名。
自從經(jīng)人撮合,楊和平與許新芳組建家庭之后,楊和平忽然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收斂心性,踏踏實實干工作,一心一意寵老婆。楊和平的轉(zhuǎn)變讓周圍的人瞠目結(jié)舌,于是,他與許新芳的愛情也就成了六十二團津津樂道的“繞指柔化百煉鋼”的故事。
2006年,許新芳與楊和平的兒子出生。這下,楊和平的勁頭更足了。他一個人耕種著七十畝土地,感受著春種秋收的樂趣,累并快樂著。許新芳身體恢復之后,也外出打工賺錢補貼家用。日子雖然清苦卻有盼頭。
從2012年開始,農(nóng)閑的時候,楊和平斷斷續(xù)續(xù)地去干護邊員。比起被拘囿在土地上、從田地這頭耕作到那頭的團場職工,護邊員可以去更遠的地方,而職工最大的活動范圍就是那七十畝地。六十二團有十幾公里的邊境線。邊境線上走一走,風大沙大,夏季滿目蔥蘢,秋天色彩斑斕,冬天雪后好一片干凈的白茫茫大地,春天最惹人憐愛,蒼涼與瘦骨嶙峋的喬木、灌木,貼地生長的野草,一天一個模樣。野雞、野兔、貍貓、狐貍、狼、獾、蜥蜴……在團場偶爾才能得見的野物,在巡邊路上隨處可見。在別人看來風沙無情,楊和平卻在風中嗅到了自由自在與無拘無束。他喜歡這種感覺。護邊員是不能隨便拍照的,好風景只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2015年,戍邊隊伍擴充,楊和平成為常駐護邊員。
每天巡邏,路就走熟了,熟到閉著眼睛也能知道走到了哪里。哪里有洼地,哪里是溝是壑,他一清二楚。冬季下雪這些地方的積雪會很深,巡邏路上一定要當心,能避開則避開,否則一不留神踩進去,輕則摔跤,重則扭傷。白天的野生動物不足為懼,但夜間巡邊需要當心,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防范風險。因為沒有執(zhí)勤點,無法及時補充給養(yǎng),每次巡邏住帳篷,周邊樹林多,不能生火,大家都帶足三天量的干糧,用體溫熱飯熱水。路況不好,走不了車,巡邊都靠步行。
2018年,六十二團在邊境線上建設(shè)的六處執(zhí)勤房統(tǒng)一啟用。楊和平選了5號哨點。這一年,戍邊隊伍再次擴充。每一個執(zhí)勤點設(shè)置了監(jiān)控室,許新芳成為一名監(jiān)控員。夫妻二人一個在巡邏組,一個在監(jiān)控組;一個住男生宿舍,一個住女生宿舍。后來,團里在執(zhí)勤點的一側(cè),為常駐護邊員建了兩間住房。有了住房,許新芳帶著小兒子搬了過來,大兒子中學畢業(yè)之后去了修理廠當學徒工,休息的時候也會到這里。5號哨點就成了楊和平、許新芳在邊境線上的“家”。
監(jiān)控組三班倒,巡邏組也是三班倒??紤]到楊和平、許新芳的實際情況,執(zhí)勤點排班的時候,把他們排在一起。這個上班,那個也上班;這個休息,那個也休息。無論楊和平走得多遠,只要他進入監(jiān)控區(qū)域的鏡頭里,許新芳都能一眼就認出他。
巡邏時是兩人一組,巡邏兩個小時,休息四個小時后再繼續(xù)巡邏。每一個護邊員都要與生物鐘對抗。一直巡邏還好,睡一會兒起來再繼續(xù)巡邏時,人是真困!喝濃茶、喝咖啡、喝紅牛、嚼大蒜、吃變態(tài)辣條……能用的辦法,楊和平與同事們都用過。
2019年,柏油路修到了執(zhí)勤點,從建執(zhí)勤點、修住房,到通電、通網(wǎng)……設(shè)施裝備、巡邏方式、生活條件等都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執(zhí)勤點以前喝水都是靠水車運送,所有人惜水如金。缺水的日子有諸多不便。楊和平買來打井設(shè)備,第一次打了一口深度24米的井,水質(zhì)不行。第二次又打了一口60米深的井,雖然達不到飲用標準,但日常洗衣服、洗漱、洗澡、種花種菜完全沒有問題。
實現(xiàn)了用水自由之后,5號哨點一下子擰開了生機的開關(guān)。周遭能利用的地都開了荒,種上瓜果蔬菜,當季的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豆角,一應俱全;越冬蔬菜洋蔥、白蘿卜、大白菜、南瓜、冬瓜也都種上,秋風一涼就收獲,儲存好,足夠挨過漫長的冬季。楊和平還養(yǎng)了雞、鴨、鵝、兔子和羊,護邊員有人過生日,當天的壽星最大,想吃什么隨便點,現(xiàn)吃現(xiàn)殺。楊和平從不吝嗇,執(zhí)勤點巡邏組、監(jiān)控組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好兄弟、好姐妹。既然楊和平的家在5號哨點,他就要讓他的“兄弟姐妹”體會到家的溫馨。
每周一,六十二團邊境線上所有的執(zhí)勤點都要舉行升國旗儀式。
升國旗,唱國歌。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冉冉升起,迎風招展。每個人的腰板都挺得筆直,在他們的身后,是連綿的雪山和神圣莊嚴的中國與哈薩克斯坦的界碑。生活在邊境線上的護邊員們,沿著邊境線日夜不息地行走,他們守護的是這一條真實而具體的線嗎?不,他們守護的是身后的萬家燈火,是從遙遠廣袤的西部邊陲到祖國的中部、東部,一盞盞人間煙火,中華民族的寧靜與祥和。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