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總會應運而生
黃榮才:聽說楊老師處女作的發(fā)表有些意外?
楊少衡:說來略有曲折。20世紀80年代初,福建省作家協會還叫作“中國作家協會福建分會”,入會申請?zhí)畋碛幸粰谑翘幣靼l(fā)表情況。當時我還在縣里工作,填完表后郵寄給一位前輩老師,他當時在地區(qū)文化局創(chuàng)作組,主辦地方文學刊物,申請表是他寄給我的,囑我速填寄回,由他介紹入會。結果,他很快就把申請表退還給我了,還寄了一份新表要我重填,主要問題便出在處女作那一欄。我原本寫的是“短篇小說處女作《書記與司機》,發(fā)表于《水仙花》1979年第2期”,前輩老師建議我改為同年11月發(fā)表于《福建文藝》的短篇小說《醫(yī)生》。他說后邊這篇發(fā)在省級刊物,影響比較大。我覺得有道理,便改過來。事實上,當時除了發(fā)表刊物級別問題,我心里還有一點不踏實,就是前一個短篇署名“楊河”,聽起來像是模仿江蘇名酒“洋河大曲”。我發(fā)表作品從不用筆名,這一篇例外。該作發(fā)表前我全然不知,包括起筆名,甚至稿子都不是我去投的。這就要說到我的一位朋友,我們是小學同學,從小一起玩,后來分別下鄉(xiāng)當知青,再走上工作崗位,他到閩西“小三線”一家兵工廠,我到了縣城機關。我們都愛好文學,當時都試著創(chuàng)作,彼此把作品寄給對方看。朋友把我的一些習作轉交他認識的一位雜志編輯,人家挑了一篇發(fā)了。朋友一聲不吭,自行替我杜撰一個筆名,直到作品發(fā)表幾個月后才拿了一本雜志,還有兩元五角的稿酬轉交給我。于是我驚訝地發(fā)現自己寫的東西居然被印成了鉛字。因為這個署名問題,我擔心入會審查時有麻煩,萬一有人質疑楊河到底是誰,我是不是需要去哪里找旁證打證明?想來麻煩,因此不如按照前輩老師建議,讓《醫(yī)生》取而代之。
黃榮才:您最早發(fā)表的兩個短篇小說作品都寫些什么?
楊少衡:改革開放初期,文學大潮在中國蓬勃興起,1979年前后,“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席卷文壇,有一批重量級作家與作品風靡全國,一大批青年作家與作品也應運而生。當時像我這樣剛起步的青年作家,大多受到大潮的影響。我那兩篇作品都寫“傷痕”,前一篇寫一位建筑公司領導受沖擊致死。后一篇主角是一位鄉(xiāng)村醫(yī)生,深夜出診救治一名兒童,與仇人、孩子的父親相見。這小說里有一個假槍斃細節(jié),比較殘酷,差點導致該小說給“槍斃”掉。當時我是自發(fā)投稿,寄給“編輯同志”收。不久收到責編通知,稿子留用了,我大喜。沒料幾天后,稿子突然給退了回來,責編提了幾條意見讓我修改,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假槍斃。當時編輯給作者回信都是手寫,我注意到雖然沒有留名,但前后兩封信的筆跡看上去不同。起初我心里挺抵觸,覺得稿子沒法按編輯說的改。后來冷靜一想,似乎也可試做調整,假槍斃太慘,可以假溺水嘛。于是改了稿子再寄走,不料隨即又接到一封責編來信,筆跡與第一封相同,該責編稱他到外地組稿,剛回到編輯部,聽說我那稿子給退回修改,趕緊給我寫信。他問我是否覺得不好改?如果我堅持不改,可以把原稿寄回給他,他認為稿子沒大問題,要替我力爭。這位我并不相識的責編老師如此熱心支持,讓我非常感動。我給他回信,表示感謝并稱稿子已經改畢并寄回編輯部了。后來我聽說,當時小說組幾位老師討論這稿子,意見不一致。有一位老師說,這小說確實有一些毛病,但也有可取之處。如果發(fā)表了,這個作者可能就上路了。如果退稿了,也許他就洗洗手不敢干了。于是大家一致通過,發(fā)吧。從此我有了填寫在表格上的處女作,且我真的就走上了這條路。
黃榮才:當年文壇風氣確實挺好,所以出了大批新作者,特別是青年作者。全國其他地方,福建,還是咱們家鄉(xiāng)漳州都一樣。
楊少衡:福建尤其值得一提。在改革開放之前,福建省的小說創(chuàng)作比較平淡,除了《小城春秋》《風雨桐江》等幾部作品,在全國有影響的幾乎沒有。有一個笑話稱福建人講“鳥語”,拿那種語言寫不來小說。這個局面在改革開放后有根本改變,有一大批福建本土小說家在文學大潮中嶄露頭角。漳州在這個時期相當亮眼,被稱為“福建小說重鎮(zhèn)”,出了一批受到關注的小說家,有一個戲稱叫“漳州小說三劍客”,不是說只有那三個人,只因為省里在漳州開這三位小說作者討論會,接連兩次,便讓這三人更冒尖一點,包括黃清河(青禾)、海迪和我。我們三個發(fā)表處女作的時間差不多,彼此關系好,經常一起切磋,好書互相推薦,作品交換看,討論會也一起開,說起各自小說的長短得失直言不諱,友誼越發(fā)深厚。想來那一段日子確實是一個青年作家成長的黃金時期。當時有一個故事:我們幾位都成家立業(yè)了,而海迪尚且無主,沒有老婆管轄,大家說這是個事,得幫幫他。于是五人聯名,在當時省總工會一家雜志為海迪發(fā)了一則征婚啟事,記得五個聯名者是舒婷、唐敏、李海音、青禾和我。當年文學正熱,作家受人追捧,“熱愛文學”是征婚頭等熱詞,加上海迪所發(fā)作品已有不少,引無數粉絲競折腰,應征信件雪片般飛來,讓他一時花眼,不知該找誰,只能把信件搬給青禾把關。青禾比我們大幾歲,名副其實老大哥,他閱歷豐富,目光長遠,在那些應征信里挑出一封,說除了這位,其他都可考慮。老大哥建議剔除這位女子的理由是:她的應征信熱情洋溢,除了文學和理想,不問工資住房,沒有一絲柴米油鹽。畢竟找老婆是要過日子的,還宜講求實際。結果海迪別的不選,偏偏就選了這位女粉絲,戀愛轟轟烈烈,直到結婚生子。
黃榮才:海迪在一年多前因病離世,愿他知道我們大家都還想著他。在這里我還想問楊老師一個問題:您自認為走上小說創(chuàng)作道路的契機是什么?
楊少衡:我在少年時從未想象自己會成為作家。小學生時期我熱衷物理,但物理上中學才開課,母親給我買了一本似乎是譯自前蘇聯的科普書《小物理》供我自學,我讀得滾瓜爛熟。我做過航模,尤其愛好組裝礦石收音機,直到自己買零件組裝四管來復再生式晶體管收音機,可以聽到地球另一些角落里的無線電廣播。家中備有全套少年業(yè)余無線電愛好者標配工具,以至名聲在外,一些鄰居把出了故障的收音機拿來請我修理,幾回均手到病除。當年我喜歡讀《知識就是力量》《我們愛科學》一類科普雜志,自認為將來要去干那些事,當個工程師,或者科學家。我相信正常發(fā)展的話此愿可遂,可惜我遇上了“文革”。當時我是初中一年級學生,“文革”讓我失去升學可能。1969年初下鄉(xiāng),號稱“知識青年”,實沒多少知識。我在鄉(xiāng)下種地時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得走其他路,上不了學當不了科學家,那么就試試當作家如何?我得說自己少年時寫作并不好,所寫作文經常被老師拿出來當眾宣讀,讀一句罵一句,作為“反面教材”。雖然老師給我留面子,沒有明確點名,但是所有同學都知道只有楊少衡才有那水平。盡管作文不行,書卻讀得不少,我記憶中讀過的第一本書是童年時母親讀給我聽的前蘇聯兒童文學作品《小老鼠比克》,我自己從二年級起就看長篇小說,當年流行的那一批名著、如今被稱為“紅色經典”的《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紅日》等,我在小學時全都看過,也讀《水滸》《西游記》和前蘇聯翻譯小說?;蛟S這也是命運給予的創(chuàng)作準備?世事變遷截斷了一些路,也提供了另外的選擇。改革開放之初文學大潮中涌現的一大批知青作家,相信有不少跟我契機相當,也就是原先想走的路走不了的,心里又有一種強烈的表達之愿,所以就來寫小說。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成為一個作家以及我筆下這些故事可稱應運而生吧。
生活的贈予
黃榮才:我記得您最初被關注的中篇小說是《林老板的槍》,當時您的創(chuàng)作是個什么狀態(tài)?
楊少衡:《林老板的槍》發(fā)在《人民文學》2005年初。那一年我發(fā)了5個中篇,加上2004年底發(fā)的《尼古丁》,每一篇都被轉載,所謂集中出現,頻頻露臉,因此稍有反響。在此之前,我邊工作邊寫作,已經寫了二十幾年小說,長中短都寫。
1980年我在《廣州文藝》發(fā)過一個短篇,《小說月報》選了,是我進入具有全國影響力小說選刊的第一個作品,在福建似乎也是首次入選者。1988年我在《福建文學》發(fā)的一個短篇被《小說選刊》選了,后來選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全國短篇小說年選》,于我也是第一次。1997年在《人民文學》第一次發(fā)短篇,2000年的《釣魚過程》、2003年的《秘書長》兩個中篇小說也發(fā)在《人民文學》上,分別被《中篇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選載。這些都屬于零星出圈,在省內鮮為人知,出了福建沒人關注,因為當時好作家的作品多如過江之鯽。
我2002年從家鄉(xiāng)城市調到省文聯工作,從此漸漸以文為業(yè)。那一年廈門有一個當地作者作品討論會,請來幾位國內的重要評論家和大刊名編。我因工作之便,從福州趕去參加,當時我跟那幾位與會的評論家和編輯還無一相識。會間,《收獲》有一位編輯隨口跟我提了一句,有稿子可以傳給我看看。我想他也是表示客氣而已,但是我還應視為機會。此前我對《收獲》很景仰,卻從未試過投稿,因為自感底氣不足。不久前恰好寫完一個中篇,起名《尼古丁之戀》,我把它傳給這位編輯,不料居然發(fā)出來了且被幾家選刊選轉,后來還得了《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品發(fā)表前編輯與我多有溝通,涉及幾個細節(jié)以及題目的改動。記得作品發(fā)表后,我在網上看到一個讀者吐槽,指責他所珍愛的《收獲》怎么能發(fā)這樣的通俗小說?那時我才特別感覺編輯一刀砍掉原題目中的“之戀”確實高明,猶如把該小說從疑似言情武打類的作品直接提升到準純文學的范疇了。這是調侃。應當說這部作品受到認可讓我信心倍增,也讓我對類似小說人物的創(chuàng)造有了一些自己的體會。
黃榮才:您這個階段的小說在題材和人物方面是不是有些共通之處?
楊少衡:應當說不僅在這個階段,從20世紀90年代末,一直到現在,我的小說題材領域就大體形成——那就是以基層官員為主要描寫對象。我的工作經歷主要集中于市、縣、鄉(xiāng)機關,寫這一塊領域的人與事于我屬順理成章。我最初的小說作品也多從這個領域取材,例如前述最早成為鉛字的《書記與司機》,可不就是有個書記在嗎?但是后來十數年時間,我下意識地回避這一題材,一方面因為筆力與見識都還淺,對這類人物的把握還較吃力;另一方面也審美疲勞,上班碰上的全是某官某長,下了班在文字里還得跟他們玩嗎?算了吧。到了新世紀前后,我覺得自己可以再來試試了,畢竟場景、人物皆熟,故事不少,寫來順手。結果一寫便收不住。我發(fā)覺自己凡寫此類作品,反響較多,偶爾寫點另外內容,反而沒人認可。無論藝術價值如何,我感覺自己像是注定要來寫這些東西的。
黃榮才: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作品跟您的生活、工作經歷密切相關。
楊少衡:確實是這樣。實際上還可以追溯到上一代。我父親是河南林縣(現稱林州)人,那里是老抗日根據地,父親從抗日中學畢業(yè)后當了基層干部,1949年南下到了福建,落地生根,當過報社總編,離休前是地方黨校校長。我母親是廈門人,于師范學校學習時參加地下黨,解放前夕撤離廈門去了閩南游擊隊,后來當過衛(wèi)生學校校長,離休前是地方婦聯主任。出自這種家庭,我的生活軌跡和認知角度可想而知。
我父母在“文革”中受到很大沖擊,我作為一個初一年級的學生,同樣備受煎熬。后來我下鄉(xiāng)當過三年“知青”,讀過兩年中專,當過三年鄉(xiāng)村小學教師,改革開放初期進入機關工作,從縣到公社到地區(qū),當了二十五年基層干部。
我得說自己經歷過的可能是一段比較好的時期,20世紀80年代蓬勃向上,90年代社會轉型,新世紀高速發(fā)展,我都趕上了,且是在自己的工作階段。
我進入機關后遇到了幾位很好的領導,他們對我相關觀念的形成起了很大作用。我在基層機關工作那一段,年輕干部圈子里流行各種段子,以及“吃飯吃素,當官當副”之類順口溜。我發(fā)覺一語成讖,自己這么些年里基本都是“當副”:曾在宣傳部當過8年副職,配合4位部長,后來到組織部當了3年副職,配合3位部長,還曾兩度主持工作。調到省文聯任職11年也是副的,歷經3位黨組書記。福建作協是小作協,由省文聯管,我算分管領導,上邊還有黨組書記管著。我曾自嘲,有朝一日我可以撰寫一本《副職必讀》,傳授“當副”經驗,估計一定大賣。這是開玩笑。
我從事文聯、作協工作時也趕上好時機,十多年里波瀾不驚。雖有“非典”、長江洪水和汶川地震等大事發(fā)生,文學界里基本平穩(wěn)無事,無須總在風口浪尖勞心費神。那些年福建文學創(chuàng)作成果尚好,特別是一批小說作者進入全國小說版圖,我算其中之一。
回想這些年,“當副”可能是我業(yè)余時間能夠寫作并略有長進的一個基本條件,畢竟副職官員權力較小,責任也較小,大事自有正職拿主意,副手更多的是執(zhí)行配合而已。寫作也讓我另有一種成就感來源,可以相對豁達。
黃榮才:您好像還當過一任電視臺長?
楊少衡:那是在1988到1991年,屬于我履歷里的一個例外,任正職,獨當一面,工作復雜,經費緊缺,困難重重,忙起來沒日沒夜,腦子里無時無刻不在轉那些事。那3年里我一部小說都沒寫,沒心思,確實也沒時間。但是它也給我留下了許多素材,才有了后來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因此我總說我的小說人物與故事都拜生活所賜,是生活的贈予,我曾忙碌過的那些日子都成了我的寶貴財富。
黃榮才:《林老板的槍》《尼古丁》這批作品里,您主要想表達什么?
楊少衡:那批作品集中寫一種人物,就是縣長。后來在海峽文藝出版社結集,就叫《縣長故事》。當時文藝評論家張陵曾撰文,說我提供了幾個“新人”形象。后來我還在春風文藝出版社出了一本《市級領導》,也是中篇小說集,如書名所顯示,那里邊的官員要高一個層次。實際上我筆下主要人物都來自這兩個層級,我覺得這個群體無論從哪個方面而言,在當下中國地位特殊,舉足輕重。人們幾乎時時感覺他們的存在,但是目前許多人對他們的認知卻傾向于兩個極端,一端是高大上,一端是假惡丑,也就是常見的新聞媒體中于主席臺作“重要講話”以及在紀委教育影視專題片里作“貪官懺悔錄”。事實上兩端之間有著巨大的、基本不被各種媒體和網絡流量注意的中間地帶。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這個地帶無疑也具有挖掘和表現的價值。
我覺得就人而言,這些人與其他職業(yè)領域里的人其實也差不多,無論哪一行里都有大好人,也都有大壞人,之間也還有大量各具長短的普通人等。寫這些官員故事時,如果能“以人為本”,表現此間人物的個性、思想、命運、情感,只要力求真實準確,應當也能引起不同職業(yè)讀者的共情與共鳴,也就有一種得以認識之效。這些人在特定環(huán)境下干些啥?怎么干?為什么?也需要通過“人”的秉性去認識與把握。出于這種理解,我寫小說時總想在初始時讓人物身份先含糊一些,不要一上來就是某官某長,只怕立刻引發(fā)一些讀者反感,斷然棄之不讀。我需要讓讀者感情上先接受了,然后才愿意一步步跟我去了解并認識之。這當然只屬于技術枝節(jié)。我寫這類小說的初衷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表現人物,描繪身處社會轉型期的這一批官員的心態(tài)、思想和他們的行為。小說的人物里有若干腐敗分子,更多的還是相對正面的形象。無論正邪,我都希望將人物表現得更多面、更復雜一點,這也是生活中真實人物的真實狀況。另一個方面是寫事情,表現這批官員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和他們所做的事情。這方面內容同樣重要,是人物表現的依托,也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本。作為一個現實主義作家,我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夠成為一種我們正在經歷的歷史的準確記錄,可容現在和來日的讀者了解這個時代的這批官員和他們的所作所為。
黃榮才:有人把您的作品歸入“官場小說”,您是怎么看的?
楊少衡:2006年,我參加《小說選刊》在貴州貞豐舉辦的一個活動,與《收獲》那位責編朋友相逢。他給我忠告:“別讓人管你的東西叫‘官場小說’,那很不好?!蔽疑顬橛|動,因為所謂“官場小說”讓人想起晚清的《官場現形記》,有明顯的負面感,我自認為自己的表現與傾向是正面的,跟那類小說不同。當時我們省有一位青年評論家為我寫了一篇評論文章,稱我寫的是“新官場小說”。人家觀點鮮明,頗為肯定,也以一個“新”字表明這種小說不同于“舊”類。但是后來人們還是不管新舊,一概而論,等而視之,于是我的作品似也給貼上一張通用標簽。起初我曾試圖區(qū)隔,稱自己寫的是“官員”,而非“官場”,也就是重點在人,而不是其所處場合。我發(fā)覺人們對此多不在意,于是我不再多嘴,覺得自己盡管去寫,讓別人按別人的理解去解讀吧。關鍵在于把作品盡量寫好,讓讀者愿意看并且讀有收獲即可。就我本人而言,我認為寫官員就是官場小說的看法過于簡單,就好比把《三國演義》算作官場小說鼻祖一般。我不認為拿哪個標簽往自己小說上貼合適,至于我這種小說該叫什么,我也不多費心去琢磨,我可以努力寫好自己的作品,卻很難去做那種正名思辨,很大程度上實也無能為力。
虛構故事出自非虛構生活
黃榮才:我感覺《珠穆朗瑪營地》在您的小說里似乎比較另類,您怎么看?
楊少衡:這篇小說也發(fā)在《人民文學》,寫一個援藏干部的故事——他在家鄉(xiāng)任辦公室主任,主要工作是為領導服務,“是是是,對對對”。他爭取參加援藏,到西藏一個縣當了副書記,在那里主持修一條沿江公路,同時要保護沿線雅魯藏布江邊的一株老樹,為此多方努力,爭取上級經費、審批支持。小說里他陪一位為他爭取項目提供過幫助、背景特殊的武警女少校歷經千辛萬苦前往珠穆朗瑪營地,以遂兩人“心中要有一座高山”之愿。這篇小說有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確實與我的其他小說有別。小說素材來自我的兩次進藏經歷。2001年,我在組織部任職時參與挑選我市新一批援藏干部并參加本省進藏團,把我市當批援藏干部送去西藏,再把上一批援藏干部接回。在西藏我與團內幾位省電視臺記者相處甚歡,離開西藏前他們偷偷邀請我,讓我跟他們一起跑日喀則,到珠穆郞瑪營地一探世界第一高峰。我非常心動。只是任務在身,不能擅自行動,終未成行。近三年后,那批援藏干部在藏工作即將期滿,他們邀請我再到西藏采訪,為他們做一點宣傳。當時我已經調到省文聯工作,對雪域高原以及在那里工作的家鄉(xiāng)人一直很牽掛,因此欣然再往。第二次進藏住的時間較長,跑了很多個村莊,看了許多材料。離開前一位援藏朋友問我,還想看看什么,我忽然記起三年前的動心,詢問可否一訪世界第一高峰。當時已是深秋,不是前往的合適季節(jié),有賴那位朋友熱心安排,終于成行。我們到達時珠峰營地時空無一人,眼前幾座雪峰聳立,竟不知哪位是“老大”。幸好后邊又來了一車三人,其中有一個曾是登山隊員,他為我們指明了珠峰真身。這次三天飛奔,一路艱難,讓我難以忘卻。陪同我的那位朋友一路上用手機處理工作,力保在修公路上的一棵樹,該樹學名叫作“巨柏”,這便成了后來《珠穆朗瑪營地》的素材。
黃榮才:還有《藍名單》,寫了一對父子官員,主人公下場讓我很感嘆,您為什么那么寫呢?
楊少衡:這部中篇發(fā)在《北京文學》。小說主人公被紀委叫去核實情況,查他給一個涉案貪官送十萬元禮金的問題。主人公并未涉案,認下這筆禮金,認錯檢討接受一定處理便可了結。辦案人員反復做工作,并不為難他,卻不料他死活不承認,最終因態(tài)度惡劣抗拒交代被翻老賬給抓起來判刑。此人號稱“老師傅”,高手,很能干,處理事情能力極強,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為何會如此栽倒?因為那筆禮金涉及其子,早幾年其子在涉案貪官手下工作,主人公借故悄悄拿禮金為兒子鋪路。如果承認這筆禮金,可能傷及兒子的前程。這個故事是真實發(fā)生的,原型是一個我相當熟悉的地方官員,他的事情讓我很感慨,由此寫了那個中篇。小說里主人公的兒子是個年輕基層干部,后起之秀,有正義感,學法律,希望在基層崗位上實踐依法治理理念。我想表達其父親那一套為官方式已經不行了,新形勢地方政治領域需要這種年輕人。
黃榮才:我們在這里談的多是中短篇小說,我知道您也寫了不少長篇小說,似乎不像中短篇一樣為人們注意,您能談談這個情況嗎?
楊少衡:到現在,我寫的長篇小說共有十五部,包括一本兒童文學。最初的兩部長篇小說是1996年海峽文藝出版社的《相約金色年華》和2000年群眾出版社的《金瓦礫》,兩部作品可算我的長篇初試,題材大略可稱“社會問題”,沒有太鮮明的辨識度。從2006年起,我的長篇小說大體圈定在兩個題材領域,一是歷史題材,主要是近代歷史。二是當下基層干部題材,與我的中短篇小說方向相當。2006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的《海峽之痛》通過戰(zhàn)爭中一個被遺棄的孩子的遭遇與其成長故事來表現臺灣關系的變遷。我的其他歷史題材長篇小說,也較多地涉及這一內容,包括2011年光明日報出版社的《地下黨》和2019年作家出版社的《新世界》。前者以我母親家族及她參加廈門地下斗爭故事為藍本,從一個家庭角度,表現抗戰(zhàn)到解放前夕廈門與臺海兩岸的地下斗爭,以“滿門忠烈”描繪兩岸同胞。當年有一位老領導聽說我在寫這種小說,不無擔心,告訴我這個題材很不好碰,我讓這位老領導放心,因為我重心放在人物與家庭,重點在一種精神狀態(tài),不去糾纏具體舊案與對錯。照此辦理,果然一切順利?!缎率澜纭穼懙氖?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閩南山區(qū)一個剿匪故事。那是我父輩的故事,主人公是我父親的一個朋友,他們南下后在一個縣里工作。頭天上午他們倆與另一位朋友,三人一起到照相館照了張相,標明“南征一周年紀念”,隔天這位朋友即在剿匪運糧中犧牲。我寫了他們的故事,重點落在為了所有人特別是所有孩子安享和平與幸福上。我的另一類型長篇,包括湖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黨校同學》、海峽文藝出版社2009年《村選》、作家出版社2010年《底層官員》、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兩代官》、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鏗然有聲》等,與我表現基層官員的中短篇小說異曲同工,作為小說都是虛構故事,但背后都有關注非虛構的生活場景、人物與質地?!洞暹x》和《新世界》都曾在北京開過討論會,當時還是有一些人關注到。
黃榮才:當年您的中篇小說《該你的時候》拍成電影,拍攝主場就在我家鄉(xiāng)平和縣,我因工作緣故,配合做了不少事。除了這個作品,您還有其他相關影視作品嗎?
楊少衡:大約在1985,我在《安徽文學》發(fā)的短篇小說《迎親》由福建電視臺拍成單本劇《理發(fā)師傅和他的親家》,由我本人和吳建新合作改編。后來長篇小說《海峽之痛》分別被改編為電視連續(xù)劇和電影,電視劇叫《海峽》,柳云龍主演,似乎只在網上播,電影叫《江山風雨》,由福建電影制版廠拍攝,由我和孫小剛合作編劇。比較有影響的是您提到的《突發(fā)事件》,寫一位縣長與一位掛職女副縣長處理一起群體事件的故事。小說發(fā)在《人民文學》,福建電影制片廠看中了,請我寫劇本。本子拿到北京,在電影劇本中心請專家討論時幾乎被拍死,因為里邊有群體性事件。電影局領導很開明,支持拍,于是才有了這部電影,后來還獲得了“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和第十三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yōu)秀故事片獎。
生活還在繼續(xù),故事還在路上
黃榮才:您退休已經超過十年,這十年里依然不斷有作品問世,不知您是怎么保持這么一種創(chuàng)作態(tài)勢的?
楊少衡:我在2014年初退休,從那時起進入一個人生新階段。這個階段被一些人戲稱為“孫經理”階段,也就是照料第三代人。我還沒有資格自稱“經理”,只能自認“經理助理”,因為我的外孫女主要靠我太太和女兒女婿照料,我只是輔助人員,有如我在數十年工作經歷中主要“當副”,這看來是命中注定。目前我定居于廈門,每天主要任務是接送外孫女上學放學。廈門島很美麗,地勢起伏,我居所附近上下坡多,接送小孩于我這種年紀者有一定難度,需要使用電動自行車助力。有一回我載孩子經過路口,發(fā)現對面有騎警查車,我自忖本車符合新國標,老小均戴頭盔,沒問題,悍然騎車穿過,即被警察攔下。一問,居然屬于違規(guī):過斑馬線必須下車推行。警察挺人性化,經核對身份,確認為初犯,未處罰款,以批評教育結案。想來這還是我此生第一筆觸犯法規(guī)記錄。我調侃稱“生活還在繼續(xù),故事還在路上”,確實應當活到老學到老,否則跟不上形勢。我這些年里作品并不多,好在寫得比較放松,與以往相比,更加不受功利之擾。
黃榮才:我感覺您這幾年寫的中短篇作品還是延續(xù)以往風格,辨識度依然很高。
楊少衡:這些年我的關注點沒有變,依然還是那些人物與那些事。這也許是一種慣性。在這方面,我有兩點新感受:一是我離一線基層機關崗位已經日漸遙遠,眼下那里的很多新東西需要我注意與學習,就好比學習“過斑馬線必須下車推行”。二是我現在居住的廈門離家鄉(xiāng)近在咫尺,與家鄉(xiāng)的聯系增加了許多。家鄉(xiāng)曾是我的生活基地、題材庫和情感場,如今也一樣,每次回家鄉(xiāng)與朋友們相聚,總能得到新的信息與感想,接觸現任地方官員,一了解都是早先的小孩,如今他們獨當一面,跟我們當年有所相同,也大有不同。這些接觸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退休后漸離一線生活場域的不利影響。我這幾年寫了一些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后大多被轉載,有一個例外,卻值得一說。中篇小說《狼來了》,發(fā)于《北京文學》2021年第10期。僅從發(fā)表時間點就可知為疫情時期。這小說寫的就是抗疫。主人公是一位分管抗疫的女副市長,因分管部門防疫工作嚴重失誤需承擔領導責任被免職。離任前夜恰逢疫情突然來襲,此人忍辱負重,帶著一幫專業(yè)與業(yè)余人員于第一線千辛萬苦,頑強抗疫。就這么一個故事。我注意到那幾年里一些作家的小說涉及疫情,多為側面表現,正面寫抗疫故事似較罕見。我感覺有所不甘。我自命為現實主義作家,總是密切關注當下發(fā)生的事件,我所側重表現與描繪的基層官員在那幾年里無不投身抗疫,如果我的小說視而不見,缺了這一塊,似乎是不稱職了。正面表現這一題材確有難度。我采取的還是老對策,以人為本。表現大災之中,復雜局面下的人物精神面貌。這個中篇后被選在華文出版社《2021中國文學佳作選中篇小說卷》,還放于頭條??赡芤驗樗峁┝四撤N現場感。我自己調侃,來日人們要了解當年抗疫情況,或許還會來讀這小說,畢竟物以稀為貴。
黃榮才:您最近還出版了新的長篇小說?
楊少衡:去年和今年各出一本。去年是《石化島》,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的,寫一個沿海開發(fā)區(qū)的兩次災難事故,以及各類人物表現,自認為有點阿瑟黑利《超載》那種味道,類似題材眼下似乎不太為人關心。今年出的是《深藍》,湖南文藝社出版。寫了祖孫兩輩人的傳奇,祖父當年身負使命,深潛敵營,出生入死。數十年后其孫身為縣長,發(fā)展深海養(yǎng)殖,走向深藍。兩輩人的故事交會于一架抗戰(zhàn)時沉于海底的美軍轟炸機上。我認為這小說視野比較開闊,有歷史感,也有當下性。對于寫作,我自感得意的是總能在自己既往的,或者正在寫的作品中發(fā)現問題,這一能力尚未失去,才可能繼續(xù)進步。我現在不時還會突發(fā)奇想,有心試試自己慣用套路之外的寫作方式和題材領域。于我而言,生活還在繼續(xù),故事還在路上,無論是虛構故事,還是非虛構故事。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