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晚年寫有《對照記——看老照相簿》(以下簡稱《對照記》),由臺灣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94年6月出版,后來花城出版社、哈爾濱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都出過簡體字版本?!秾φ沼洝肥菑垚哿釋懽魃闹形ㄒ坏淖詡黧w圖文集,她親自挑選出自己與親友的照片,并配上文字說明。
在《對照記》一書中,張愛玲有幾處談到了《孽?;ā芬粫鐖D二十二“祖母十八歲時和她母親合影”所釋:
……又一天我放假回來,我弟弟給我看新出的歷史小說《孽?;ā?,不以為奇似地撂下一句:“說是我爺爺在里頭。”厚厚的一大本,我急忙翻看,漸漸看出點苗頭來,專揀姓名音同字不同的,找來找去,有兩個姓莊的。是嫖妓丟官后,“小紅低唱我吹簫”,在湖上逍遙的一個?看來是另一個,莊侖樵,也是“文學(xué)侍從之臣”,不過兼有言官的職權(quán),奏參大員,參一個倒一個,一時滿朝側(cè)目。李鴻章——忘了書中影射他的人物的名字——也被他參過,因而“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
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因為他主戰(zhàn),忌恨他的人就主張派他去,在臺灣福建沿海督師大敗,大雨中頭上頂著一只銅臉盆逃走。李鴻章愛才不念舊惡,他革職充軍后屢次接濟(jì)他,而且終于把他弄了回來,留在衙中作記室。有一天他在簽押房里驚鴻一瞥看見東家如花似玉的女兒,此后又有機(jī)會看到她作的一首七律,看題目《雞籠》,先就怵目驚心了:
雞籠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一戰(zhàn)何容輕大計,四方從此失邊關(guān)。
……" ……
李鴻章笑著說了句“小女涂鴉”之類的話安撫他,卻著人暗示他來求親,盡管自己太太大吵大鬧,不肯把女兒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來歲的囚犯。我看了非常興奮,去問我父親,他則一味辟謠,說根本不可能在簽押房里撞見奶奶。那首詩也是捏造的。我也聽過他和訪客討論這部小說,平時也常跟親友說起“我們老太爺”,不過我旁聽總是一句也聽不懂。大概我對背景材料知道太少。而他習(xí)慣地叼著雪茄煙環(huán)繞著房間來回踱著,偶爾爆出一兩句短促的話,我實在聽不清楚,客人躺在煙鋪上白抽鴉片,又都只微笑聽著,很少發(fā)問。對子女他從來不說什么。我姑姑我母親更是絕口不提上一代。他們在思想上都受了五四的影響,就連我父親的保守性也是有選擇性的,以維護(hù)他個人最切身的權(quán)益為限。
我母親還有時候講她自己家從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們家。當(dāng)初說媒的時候都是為了門第葬送了她的一生?!皢栠@些干什么?”我姑姑說?!艾F(xiàn)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她聲音一低,近于喃喃自語,隨又換了平時的聲口,“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p>
“我不過是因為看了那本小說覺得好奇,”我不好意思的分辯。她講了奶奶的事給我聽。她從小父母雙亡,父親死得更早?!盃敔斠稽c都不記得了?!彼龜嗳坏?fù)u了搖頭。我稱大媽媽的表伯母,我一直知道她是李鴻章的長孫媳,不過不清楚跟我們是怎么個親戚。那時候我到她家去玩,總看見電話旁邊的一張常打的電話號碼表,第一格填寫的人名是曾虛白,我只知道是個作家,是她娘家的親戚。原來就是《孽?;ā纷髡咴蠘愕膬鹤?。
她哥哥是詩人楊云史,他們跟李家是親上加親。曾家與李家總也是老親了,又來往得這樣密切?!赌鹾;ā防镞@一段情節(jié)想必可靠,除了小說例有的渲染。
因為是我自己“尋根”,零零碎碎一鱗半爪挖掘出來的,所以格外珍惜……
張愛玲的這段解釋文字有一千四百余字,是《對照記》中比較長的,完全是一篇回憶性的散文,對于前輩和家族歷史的回望,用平實的語調(diào)表現(xiàn)出來。寫這本書時,張愛玲已至人生的暮年,此時距她在美國孤獨離世僅剩一年多時間。當(dāng)有一日重新被人關(guān)注和期待,作為作家的張愛玲自然不甘人后。她用讀老照片的形式來進(jìn)行回憶,盡管是片段式的,也不連貫,但字里行間是她尋根后的那種快感,她也毫不掩飾這樣一種寫作心態(tài)。
在此篇文章中,張愛玲提到了晚清著名的譴責(zé)小說《孽海花》,因為書中的人物威毅伯和莊侖樵影射的正是李鴻章和他的女婿張佩綸。張佩綸正是張愛玲的祖父。
小說《孽海花》采用隱喻的手法,以蘇州狀元金汮和名妓傅彩云的經(jīng)歷為線索,展現(xiàn)了同治初年至甲午戰(zhàn)爭三十年間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生活的歷史變遷,書中筆墨最為集中也最成功的是對封建知識分子與官僚士大夫的刻畫,突出其虛偽造作和庸腐無能的形象。小說《孽海花》出版后曾在當(dāng)年的文壇引起轟動,在不長的時間里,先后再版十余次,“行銷十萬部左右,獨創(chuàng)記錄”。專家的評論亦頗為熱烈,著名小說研究專家蔣瑞藻在《小說枝談》中轉(zhuǎn)引《負(fù)暄瑣語》的評論說:“近年新撰小說風(fēng)起云涌,無慮千百種,固自不乏佳構(gòu)。而才情縱逸,寓意深遠(yuǎn)者,以《孽海花》為巨擘。”古文大師、著名外國文學(xué)翻譯家林琴南,對之推崇備至,“嘆為奇絕”。一部小說引起廣大讀者的濃厚興趣,以至于一版再版,成為晚清小說的名作。
張愛玲顯然是讀過小說《孽?;ā返?,可能還不止一次。在《對照記》一書中,她解述“祖母十八歲時和她母親合影”,以此展開和鋪陳她的家族史。因著她祖父是張佩綸及她祖母是李鴻章女兒的關(guān)系,她認(rèn)為身上流淌著的是貴族的血液,自己還有貴族的氣質(zhì),這是她引以為傲之事。在書中也有關(guān)于張佩綸的照片說明,不過是有些隔閡的。張愛玲之所以多處提及小說《孽?;ā?,并不是因“《孽?;ā防镞@一段情節(jié)想必可靠,除了小說例有的渲染”,而是可以彰顯她的出身和她貴族的身份。
其實《對照記》中的諸多文章都能顯示出張愛玲貴族一般的生活。父母離婚后,張愛玲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上的開支主要靠母親提供;而崇尚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黃素瓊,有著留洋的經(jīng)歷,對于女兒的培養(yǎng)也是竭盡所能。在母親的資助下,張愛玲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到抗戰(zhàn)時期,張愛玲成了名揚(yáng)一時的作家,她的生活水平和質(zhì)量還是相當(dāng)高的,追求時尚也是她的風(fēng)格??上г凇秾φ沼洝芬粫?,并沒有對張愛玲學(xué)生時代、和胡蘭成的婚姻,以及晚年定居美國的生活的相關(guān)描述。可能是沒有相關(guān)照片的緣故,也可能是張愛玲壓根就不想提及。
張愛玲一直對晚清小說比較關(guān)注。除了《孽?;ā吠猓瑥垚哿嵬砟赀€用白話文注釋了韓慶邦所著的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以《海上花開》《海上花落》之名出版,在讀者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張愛玲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借鑒了《孽?;ā贰逗I匣袀鳌返刃≌f的長處,即以都市生活、男女情愛來鋪陳內(nèi)容,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注重細(xì)節(jié)和人物塑造。張愛玲與《孽?;ā?,是回憶更是閱讀史,正如她在《對照記》后記中所言:“也許在亂紋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個自畫像來。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dāng)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