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帕金森
起初,母親的癥狀是眩暈,一天數次。眩暈過程,如同醉酒。還有噩夢較多,睡眠時常常大呼小叫。還有食欲下降,一頓僅咽幾口飯,卻也腹脹如鼓。最為糟糕的,則是便秘,通便周期長達七八天,忍耐到了極限。無奈之下,父親和妹妹嘗試著灌腸。一個自備的臉盆,一條向赤腳醫(yī)生借用的軟管,另加溫水,便是全部的灌腸器物。周而復始,備受折磨。衣、食、住、醫(yī),人生四件事。前三件無憂之后,最為重要的,莫過于“醫(yī)”。作為子女,最為痛苦的,莫過于一籌莫展。七八年來,她一直在這般折磨中苦苦煎熬。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母親曾因結石動過兩次大手術。我多次邀她去省立醫(yī)院找專家診斷,先后做過許多檢查:心得安試驗、經顱多普勒、心臟彩超、兒茶酚胺、癌胚抗原、同位素、磁共振、CT、生化、X線……可以說,該查的都查過,該用的藥物也都用了;但她仍是這里疼痛,那里難受,一年365天,沒有幾天快活。
母親越發(fā)孱弱了。沒過多久,高血壓纏上了她,慢性胃炎纏上了她,腔隙性腦梗塞也纏上了她……
母親于2007年3月11日因表情異常呆滯,像個古板的模特,四肢異常僵硬,如同鐵叉,被縣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帕金森病。是的,帕金森,可怕的帕金森!仿佛突遭當頭一棒的我,清醒之后,開始懷疑診斷結論。多方確診的結果,令我大失所望。
曾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一篇長文,對于這一名稱,我并不陌生。時過多年,我仍記得這段話:英國內科醫(yī)生詹姆斯·帕金森博士于1817年在《麻痹震顫》一書中首先描述了這一疾病的三大癥狀:震顫、僵硬和動作遲緩。后來,人們?yōu)榱思o念他,就將這一疾病命名為“帕金森病”,并將他的生日4月11日定為“世界帕金森日”。不曉何故,就在那時,這段文字即被我掃描于腦海。這也許不全是好奇或記憶的功勞。
而對于此病的關注,則始于大舅。大舅晚年即患帕金森病,并因此而歿。我多次探望,親眼目睹過他那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的“點鈔手”,目睹過他那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窘態(tài)與痛苦:僵硬、震顫、動作遲緩。母親常去照顧大舅,常為他的境遇而傷心落淚。不過,我對此病知之甚少,只曉得它是一種怪病,仿佛魔咒折磨人,最終使人變得像植物,不死,也不活。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敏感的她,只曉得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至于什么病,是從不過問的。當然,我們也不輕易告訴。許久之后,她才發(fā)覺,除了震顫,自己的癥狀竟與去世多年的親哥相似。從表面上看,她很坦然,仿佛接受無端而來的年歲?;蛟S是認命,一種所謂認命的態(tài)度吧。而這種沉默,沉默的認知,于我而言,遠勝于一陣凄厲的驚叫。
雖然說“人生是一場戰(zhàn)爭”,但是,回顧起來,既往的歲月,真正意義上的敵人,我沒有,母親也不可能有。然而,現(xiàn)在有了,而且是頑敵,已經成為我們共同的敵人—母親身體上的疾病和精神上的困擾。僅憑我們的體力和智慧,肯定不是它的對手。令人畏懼的敵人,不是宣戰(zhàn)式的那種,而是幽靈式的那種。但我發(fā)誓,不惜一切代價,與它周旋,戰(zhàn)斗到底。我從各種渠道了解它,或醫(yī)生,或患者,或書報,因為我覺得,從此以后,我將和母親一起,與它交手,與它較量。即使不可能戰(zhàn)勝它,我也不能不替母親去認識它,不能不做必要的,尤其是心理方面的準備,至少不被它的陌生和陰險所嚇倒。
昨晚,我一邊陪護母親,一邊閱讀《你好,帕金森》。這是《南方周末》責任編輯蔡先生贈送的。蔡先生是一位有心人。一周前,他在約稿通話中得知家母身患此病。昨天,我就收到他快遞的這本奇書?!斑@是一場戰(zhàn)斗,放棄等于死亡?!贝蜷_書,扉頁上的這句話觸目驚心。全書七萬字,我從19時開始,一直讀到翌日凌晨,一口氣讀完。這是我持續(xù)時間最長、字數最多、標記最頻繁的一次閱讀。閱讀過程,正如其腰封提示:與帕金森病患者同行,了解疾病,了解自己,了解社會。
該書為德國赫爾穆特·杜比爾教授創(chuàng)作,以患者口吻自述,無疑是一份翔實的帕金森疾病報告,是當代敘事醫(yī)學的重要文獻。它的獨到之處在于,作者反對將疾病的定義權完全交給醫(yī)生,完全交給儀器,完全屈從于各種技術指標,而是主張忠實而專注地傾聽病人訴說,從中認識疾病,感受疾苦,同情患者,包容患者,關心患者,幫助患者,減輕疾苦,減少沖突,具有很強的道德性和哲理性。
通過閱讀此書,我了解到:迄今為止,帕金森病的病因尚不明確,具有多元指向,而且無法治愈,屬于中樞神經系統(tǒng)退行性病變,主要是中腦的一個叫“黑質”的神經元變性壞死。健康人此區(qū)域為黑色或灰黑色,而患者往往呈白色或淺灰色。黑質的主要功能是分泌多巴胺。多巴胺是人類最重要的神經遞質,還可以調控情緒、促進情欲,因而又稱“快樂物質”“愛情激素”。多巴胺與另一種神經遞質—乙酰膽堿相抗衡,使人體活動自如,完成精細動作。前者減少或缺失,后者功能便相對亢進,導致眩暈、嗜睡、譫妄、震顫、麻痹、喑啞、目光向下、表情冷漠、情緒低落、肢體僵硬、走路不穩(wěn)、吞咽困難、便秘嚴重、腎脾兩虛、尿頻尿急……
我還從一本權威雜志上了解到,抑郁癥患者大腦中的5-羥色胺、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含量低于常人??茖W家據此推測,抑郁癥系大腦中缺乏一種或多種神經遞質所致。假如這一推測成立,那么,帕金森病人也可能是抑郁癥患者。
盡管知曉這些,但我仍無法像赫爾穆特·杜比爾那樣灑脫,也幽默地說“你好,帕金森”;不過,我相信,這對于我,對于母親將大有裨益。
我開始嘗試著,與它作戰(zhàn),又與它言和。這是必須的,也是可能的。
苦難不只是本身。疾病也不只是本身,它不僅有可以感知的肉體疼痛,更有難以察覺的精神折磨。它是一種隱喻,關乎過程、生死、道德和因襲的認知,并以癥狀與征候的形式呈現(xiàn)。只有敏銳地捕捉,用心關注、了解和分析,才能透過癥狀與征候,洞悉隱曲與本質。我也讓兄弟妯娌輪流閱讀《你好,帕金森》,一同走進母親的內心世界,以期更加了解她、體貼她、關愛她。
生、老、病、死,是每個生命的必由之路,其間最黑暗的日子,莫過于飽受疾病折磨;其間最艱難的歷程,莫過于掙脫疾病困擾。飽受疾病折磨也罷,掙脫疾病困擾也好,倘若不失援助,那種鏖戰(zhàn),即使壯烈,也不悲涼。
2012年4月22日,星期日,晴;
記于傍晚
最大的審判
母親自去年7月以來,作息時間幾乎完全顛倒,白天睡眠,深夜醒來,老眼獨對昏燈?!昂贸圆贿^白飯,快活不過酣眠?!睂Ω赣H而言,睡眠無疑是一種享受。到了作息時間,他一躺下,即可呼呼大睡,因而常被她戲謔為“睡豬”。清醒的她,儼然守夜人,專門為他的安寧,豎起耳朵,傾聽呼吸,假如聽不到,哪怕間隔片刻,也會憂懼,甚至懷疑他憋氣或昏迷,伸過手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仿佛警惕的蝦螯,謹慎地試探;假如她感覺不到動靜,就會更進一步,輕輕撓著某處,直到他感覺到了,或轉身,或顫動—即便極其輕微,也會讓她揪緊的心得以緩和。毋庸諱言,由于這些舉動,她有時也會遭致誤解甚至呵斥。然而,無論怎樣,他都無法阻止她的“騷擾”。有一回,她見父親熟睡許久,極不放心,又摸了他的腳。他醒來嗔怪說,你若不想睡,就給我乖乖地躺著,莫亂動,莫騷擾。她居然說,你以為我愛騷擾,我是怕你……他說,我看你是沒事做,才摸這摸那。她說,你的腳還有泥土,我才不想摸呢,你還以為自己清香。他們經常這樣拌嘴,像小孩。
倘若僅限于此,倒也罷。問題在于,午夜醒來之后,每隔40分鐘左右,母親都要屙尿一次—何其艱難,或攙扶,或半抱,或半拽,交替運作,方可就位。在這之前,76歲的母親飲食起居,均由父親照料。他勉為其難,畢竟80歲高齡,且患有糖尿病,腰椎間盤突出之后,走路半跛,彎腰就更難了。我曾多次提議,由兄弟輪流陪護。他堅辭不允:你們白天還要上班,也不曉得奉侍,我還能堅持。為這,我與他發(fā)生了從未有過的爭執(zhí)。爭執(zhí)之后,夜夜煎熬的還是他,安然入睡的還是我們。
我真的很擔心,擔心父親哪一天會像老樹一樣轟然倒下,令人措手不及;當然,我也會在夜間念想難以入睡的母親和艱難守護的父親。我擔心的事,4月26日上午就發(fā)生過,彼時四弟家典告急,阿爸暈倒!我迅速請來醫(yī)生診斷。醫(yī)生說,有中風征兆?!爸酗L”兩字,令我萬分緊張,當即送往省城住院急診,進行全面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明顯宿疾。我暗自慶幸?;蛟S是長期熬夜勞累所致。出院后,我再也不讓父親夜間守護母親。我與在縣城的兄弟妹妹商量,母親由我們輪流陪護。
昨天晚飯后,我到父母住處,攙扶母親行走,陪伴她攀講??傊?,想方設法讓她醒著,以求睡得遲、醒得遲。挨到22時,她哈欠連連,早已抵擋不了深度睡意的輪番襲擊。見她無比困苦的模樣,我于心不忍,順從了。父親怕我不習慣,不無擔憂地說,有事她會吱聲,你去鄰間睡,你和她在一起,一整夜也莫想睡。我說,既然來了,就該睡在一起,莫做形式。躺在母親身旁侍寢,仿佛一片葉子回歸樹頭,百感交集,不僅想到了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我們離去,是為了再一次回來”,而且想到了阿拉伯作家紀伯倫的“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于我們忘了為什么而出發(fā)”。她細聲說,兒啊兒,白菜抽芯,我老了,你也上十上壽了,三十多年沒在一起睡了。我說,娭媼,是我不孝。她說,兒啊,你也夠孝順了;我苦命多病,這么多年,連累了你爸,也連累了你們,好死不死,害人啊。我說,不要這樣講,我們會好好照顧您的,阿爸沒怨言,我們更沒怨言。她半哭著說,你不曉,你爸在扶不起我的時候,他哭了好幾回,哭了好幾回啊。
上述冒出的“娭媼”一詞,比較生僻,仿佛深山老林里的一粒野果忽然被有心人采擷并帶到大都市,幾乎令所有的讀者都感到陌生。在這里,我必須啰唆幾句。依本地口音,念作“衣襖”。它是我們對母親最親切的稱呼。我牙牙學語的頭一句,便是這兩字,直到現(xiàn)在,也未曾改口。不過,我在創(chuàng)作《日落日出》之前,仍不曉得它在書面上的字形、讀音和含義。后經考證,方才明白。娭,方言,讀作āi,是對老嫗的尊稱。媼,讀作ǎo,《說文解字》解:“媼,女老稱也?!薄稄V雅疏證》釋:“媼,母也。”福州方言也有“娭毑”(āi jiě,而非臆造的“依姐”)一詞,也是對老嫗的尊稱。在盤洋,至少在我的那個聚落,但凡子女,幾乎都叫母親為娭媼,獨特、雅致、親昵。稱呼如此別致、古雅、深奧,緣何?已無從考究。
“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痹谛造`的世界里,人類本來就是一體,慈悲的人,見到他人快樂,自己也會快樂;見到他人痛苦,自己也會痛苦,何況至親至愛之間。“男愁酒,女愁哭?!币粋€男人,一個會吃酒的耄耋長者,在萬般無奈的時候,不去酗酒,而與女人一樣,選擇啼哭,那是何等傷心。我心里咯噔一下,然后說,那您怎么早不講?母親沉默片刻,接著說,我不敢啊。我說,為什么不敢?講出來了,我們才曉得,才會想辦法解決。她說,兒啊,你最孝順,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我問,什么事?她說,你保證不罵?我細聲說,絕對不罵。她神秘地說,你去給我拿幾粒藥來,小小的。我問,什么藥?她說,隨便什么藥,吃了,能死就行。我說,您要我犯罪,去坐監(jiān)牢?她說,我不講,法官也不曉。我說,法官不曉,您總曉吧,您比法官還法官;法官不曉,良心總曉吧,良心比法官還法官,良心的審判,是最大的審判,是最嚴的審判;我若那樣,我還是人嗎?您若那樣,我們怎么做人,您想過沒有?我曉得您很苦,病在您身上,痛在我心上,我也一直在想辦法減輕您的病痛;有時候,我態(tài)度不好,您也得原諒。她居然說,人到了這地步,已經不在乎酸咸,醋也莫須多酸,鹽也莫須多咸。這話耐人尋味。
這似與弘一法師和夏丏尊在一次吃飯時對話中的兩句相近: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難道這也是母親的徹悟?自古憂憤成詩人。久病也可成哲人?我參悟不透,心中只是洶涌著酸酸咸咸的滋味。
看來,我們必須檢點言行,從此以后,一言一行務必萬分小心,以免誤傷極度敏感的母親。
0時6分:母親醒來,我扶她如廁。
1時25分:母親醒來,如廁之后,她餓了,想吃點心。我熱了剩飯,喂。
2時10分:母親醒來,如廁之后,心肝難受,一直呻吟,吁,吁,吁,吁。稍有不適,便是如此,仿佛鼓風機發(fā)出的悶音,不絕如縷。這是母親顯著的病征。
2時55分:母親醒來,我扶她如廁。
3時20分:母親醒來,我扶她如廁。
4時32分:母親醒來,我扶她如廁。
之后,我困極了,到鄰間去躺。由于房門敞開,母親的呻吟一陣陣奔襲而來,盡管她已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然而,之于我,還是聲聲入耳、句句入心。它猶如一個黑色的魔法頭套,嚴嚴實實地套牢,使我憋悶、狂躁,卻又掙脫不掉,即便充耳不聞、百般寬慰,也睡不著—其實是不敢睡。
5時45分:父親起床煮飯。母親叫喚,有氣無力地叫喚,尿哦,尿急哦。我骨碌起來。他見我過去,也放下正在淘米的高壓鍋,跑進臥室,一邊幫我扶她如廁,一邊問,她叫得那么細聲,我都沒聽見,你怎么會聽見?我說,沒睡,怎么聽不見?
6時10分:換了衣裳的我,站在母親的床尾說,我回家。她說,兒啊兒,我害得你一夜沒睡。我說,沒關系,你不是也沒睡嗎?她說,我這個快死的人沒關系,你還得上班吶。我說,不會影響上班,放心吧。她說,兒啊兒,你過來,你的手讓我摸摸。
我走到母親面前,俯身,伸出右手。她枯瘦的左手輕輕握著我的四指,她同樣枯瘦的右手在我的手背上顫動著。
我潸然淚下。
2012年5月3日,星期四,晴;
記于上午
安慰勝于錢物
近幾天,母親狀態(tài)并不如意,耐藥越來越明顯,肢體越來越僵硬,兩腳疊放在一起,自己也無力拿開,翻身更不用說了。護理異常吃力。
僵硬!母親的僵硬—僵硬的母親,著實令人揪心。
今天上午,我通過電話找到福建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專家,在3月7日的基礎上,藥方做了調整。
與母親共進晚餐,我邊吃邊喂。晚飯后,我扶她走動。她細聲說,再這樣下去,我痛苦,你爸也痛苦,我不想再連累你們了;能不能給我兩粒藥?這是她第二次提出的?!八朗且患o須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是人類的一個節(jié)日?!笔疯F生《我與地壇》中的這一觀點,我深表贊同。故此,我沉默不語。她細聲說,我若走了,你爸就像鳥,無處可泊了。
父母在,家就在,故鄉(xiāng)就在。對我們而言,最初的家是母親的子宮,然后是母親的乳房,然后是母親的身體和思想。而家是以父親為核心的,父親用他的忠誠和勤勉守護母親的身體和思想。所謂的家,竊以為,從來,或者說總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父母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即使你遠游他鄉(xiāng),你的心也會被他們牢牢地攥在手里,夜以繼日地放牧著,總是讓你的步履在旅途中畫著一個又一個以他們?yōu)閳A心的同心圓。父母一旦辭世,家園隨之衰頹,因為它喪失了它的核心,房屋也淪為一處銘心刻骨的居所,如同一粒被取走仁的堅果的軀殼,沒有生機,沒有靈魂,全然感受不到固有的溫馨的氣息,幾近于一個生物標本,或是一座失去神像的廟宇,僅供不時充滿悲傷的回望,不再是充滿喜悅的朝圣,黎明不再有曾經的明亮,夜晚不再有曾經的寧靜。正如劉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證明》中所寫的那樣:“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虛無之途?!备改钢g,好比兩蔸樹,“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因為是兩蔸,所以才成為林,才有這邊風景獨好的可能。
我說,阿爸是您的樹,您是阿爸的樹,誰也不能倒,一蔸倒下,一蔸就孤苦了;故此,您要好好地活著,不僅為自己,也為阿爸,也為我們啊,全心全意活著,不要胡思亂想;泥鰍黃鱔,齊齊保命。母親說,我這樣的人啊,來早,不來遲。我說,瘦雞多吃米,常病多長命,莫怕。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我們無法抗拒父母的衰老,卻能敉平他們的心靈。老人需要安慰。安慰勝于錢物,足以使人幸福。如果沒有病痛,老人的幸福其實很簡單,往往就在于心情的平靜和愉快。
我讓母親坐于太師椅。轉眼之間,她懨懨欲睡。不到19時,太早了。我讓她坐到沒有扶手的椅上,因為她害怕踣,不得不振作精神,只顧雙手抓住桌沿,也就無心想睡了。孝的本義是順,是無違,承父母之歡,安自己之心。故意讓她懸著,讓她的心懸著,她的睡覺權利于無形之中,被我以孝和愛的名義,以溫柔的方式,冠冕堂皇地剝奪了。當然,她不可能有這種意識,但誰敢說她沒有這種感覺?她就像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嬰孩,任人擺布。我的心在隱隱作痛,暗暗自責。然而,無可奈何。因為母親,因為父親,多次告訴,漫漫長夜,難以入睡。夜闌更深,她不僅難以入睡,而且渾身僵硬如柴,不能反側,更不能輾轉,其間痛苦誰人知曉?
為了活躍氣氛,也為了紓解我心中的郁結,我問,娭媼,記得雞母賴孵怎么辦嗎?她笑而不答。我說,要么在雞母腿上系著竹籜,制造嘩啦嘩啦的聲響,嚇得它跑個不停;要么把它罩在水中,好比把犯人關在水牢里;要么用雞翎穿過它的鼻孔,使它因難受而不停地搖頭晃腦;要么用布蒙它的雙眼,再讓它站在琴弦似的動蕩不安的繩子上……這般說來,絕無類比、影射、揶揄等不敬之意,僅是戲謔而已。久病多辱。她早已失去反抗能力,莫說行動,就連憤怒的語言也不具攻擊性,細小得可憐,切近于喃喃自語,除了落淚,唯有嘆息,自怨自艾。我們的一些做法,因為假借愛與孝的名義,所以顯得正兒八經,其實是溫柔的體罰,變相的折磨。然而,她毫無察覺,聽罷,居然睡意頓消,居然趴于飯桌,大笑。
父親渾身難受。我拿來刮笓,刮痧。刮笓為牛肋骨,有如古弩,是刮痧的上乘工具。我邊刮邊說,阿爸啊,您已經81歲了,不要以為才18歲,常常不穿衣裳吹風扇、空調,不穿衣裳睡眠。他說,我從來如此。我說,上了年紀,就像老船,漏水是不易察覺的,無底船,莫亂撐;人也可以不服老,但也僅限于精神,人也不能不服老,畢竟肉體凡身。他頻頻點頭,不曉是贊同,還是刮痧所致。他的頸部、背部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滄桑,近似松樹的韌皮,給他刮痧,好比隔靴搔癢,極難奏效。我咬牙切齒,使盡力氣,而他卻不無自豪地說,我的背不是巖皮,也是沙漠,沒什么感覺。母親說,不是巖皮,是驢皮,比驢皮還厚。她的戲謔,不無道理。才刮片刻,我大汗淋漓,而他頸部的膚色卻絲毫不變,唯有背部泛起些許紅暈,仿佛剛剛成熟的紅富士蘋果,離熟透,也就是他所謂的有感覺,紫紅紫紅的,還差一萬八千里。見我累壞了,他連聲說,好了,好了,不刮了。但愿我具有手到病除之功。
家典泡了兩包小柴胡沖劑,捧給父親。約過半小時,父親出來,與我們一起圍坐于飯桌攀講。父親說,不曉什么原因,右腳面沒感覺了。我說,蹺起看看。蹺于椅面。我掐著,撓著。他都沒知覺。我問,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多久了?他說,差不多一年了。這就是糖尿病諸多并發(fā)癥之一—糖尿病足的前兆—腳麻。他雖輕描淡寫,若無其事,但對我來說,則無異于一枚騰空而起的信號彈。我問,怎么不早講?他說,你娘一個已經使你的心愁爛了,我再也不能添柴潑油了。我問,那您怎么又講出來了?他說,左腳也開始了。我說,那要抓緊去看。他說,樹老根多,人老病多,沒病,也死不去,老,是一天天老的;死,是一點點死的,不要看,看什么,不小心漏嘴了。我說,小病不看,大病難辦。母親說,甕口不鞔鞔缸嘴,何必呢。他竊笑。
不論有什么不適,都不能藏捂,都要直截說出,及早讓我知曉,以便從容應對。這是我二十多年前對他們的祈求。這么多年來,他們始終如一。由衷感謝他們的坦誠與信任。對于他們的傾訴,我不僅耐心聆聽,而且積極響應。這是獲得信任的前提。
2013年6月16日,星期日,陣雨;
記于深夜
尖 叫
我是極不放心的。昨天早飯后,我徑往父母住處。
我問,娭媼,股骨還痛嗎,手腳還僵硬嗎?她點了點頭。父親坐在床邊,幾分觍顏,幾分倦容。我問,昨晚沒睡好?他搖了搖頭。我問,娭媼早上的藥吃了嗎?他細聲說,吃了,早上開始,恢復正常。我問,早上開始,恢復正常,什么意思?他囁嚅。我追問。他還囁嚅。我又追問。他怯怯地說,昨天早上的那一粒藥沒吃。我問,哪一粒藥沒吃?他沒應。我問,是森福羅嗎?他點了點頭。我問,忘了?他搖了搖頭。我問,什么原因?他不作聲,似有難言之隱。我說,憑實講吧。他說,這藥吃了那么久,一粒七八塊,一天二十幾塊,一月六百多塊,我怕你負擔過重,試試看,能不能減掉。我倏地站起,意欲指責,忽又忍住,平緩地說,我早就講過,不能自作主張,您偏不聽。他低聲說,你可以減,我以為也可以,只減一頓,只減一粒。我說,這不是吃酒,歞人憑隔壁位,這是吃藥,一粒藥,不是一塊肉,小小的一粒藥,可以使人活,也可以使人死,您曉得嗎?他唉聲嘆氣。
決定送母親去縣醫(yī)院檢查。我和父親將她扶起。稍稍移動,她大喊,痛啊,痛啊。我和父親各站一邊,勉力摽著。她不能站,右腳虬著,不敢放下,更不敢觸地。動靜卻不小。家典從鄰間跑過來援助。好不容易將她挪到坐便椅旁,好不容易使她坐下,好不容易拉她坐好。每一個好不容易,都是她用數聲慘叫換來的。
母親屙了尿,由我和家典半抱半捧著,下樓,上車,下車,進入X光室。醫(yī)生叫我退出,以防輻射。我堅守著,為她壯膽。醫(yī)生告知,右股骨頸一個叫“大粗隆”的部位似有開裂,建議CT檢查。
我擔心兩人合抱用力不均,高低不平,使母親疼痛,獨自抱著,左手托臀,右手攬腰,從X光室到車上,又從車上到CT室,就像16年前,因為氨茶堿反應,我抱著她,從家里跑到公路,坐車到醫(yī)院,再抱著,從一層飛奔到五層搶救,心里僅存火燎似的焦灼,身上全是推山般的偉力。
經CT檢查,果如所料!命運總愛與可憐之人作對。
形勢不妙,不得延宕,務必速往福州就診。
14時30分,母親被我們抬上救護車,我和秀華奉陪。父親、家典、郭蓮、喬楓、秀珠和妹夫一行目送。
到達福州市第二醫(yī)院。熟人預約的中年女護工,接到通知趕來。“鮮花要插在頭前?!边@是母親曾經的教誨。護工動手之前,并不講價。每個醫(yī)院都有內部行情,熟人已經透露。用平板車,乘電梯,把母親送到14層住院部,行情是10塊。我遞給20塊。她笑納,盯著我手中的余錢。這使我想起小孩向大人要錢買糖果的那種眼神,問道,夠不夠?她笑著說,隨便。不到10分鐘,我們來到病房。平板車挨著床邊。如果不是骨傷,將母親從平板車上移至病床,并不難,而此時卻成了難事。我們蠢蠢欲動,因不得要領,不敢貿然下手。原以為護工會伸出援手,可她袖手旁觀。我求助。她說,不是不幫,是不敢?guī)?,以前幫過別人,不小心弄痛病人,被家屬責怪半死。她的應答,順溜如臺詞,看來閱歷不淺。我說,那是極少數的,我們不是那種人。她不肯染指,抱臂在胸。我說,你的話達理,但不通情,就像現(xiàn)在許多人拒絕吃酒,不論開不開車,都講一句真假難辨的話“我開車”,誰也不敢勉強。我和秀華勉力完成。這里醫(yī)護人員的態(tài)度尚好,給我的第一印象不錯。
一位年輕的護士來抽靜脈血。我提醒,病人血管很細,抽血須憑經驗。她可愛地說,您這么提醒,我就更緊張了。我說,相信你能一針見血。她說,但愿吧。那聲音很細,細小到并非藏巧,而是露拙,顯出淺薄的底氣。她在母親消瘦的手上、腳上,這里拍拍,那里拍拍,每一下都掀起一臉的驚濤駭浪。她左瞧右睨,似乎找準了,哎喲一聲,已從母親的癟嘴里飛濺出來,卻不見一絲鮮血從深陷的針頭里探出頭來。她欹頭歪腦,一邊撥動針頭,一邊嘀咕,血管太細、太細,只能摸到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針頭在母親的手背皮下不停地探索著,忽進忽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每一下都伴隨齜牙咧嘴的尖叫。她那局促的小手終于垂下,沮喪地看著我。我不由得搖頭。她轉身出去,另請高明。在古董行當中,年代是值錢的;在醫(yī)療行當中,經驗是值錢的。來了一位年齡稍長的護師,果然一針見血。隨后又抽動脈血,實習護士用福州話安民告示,這針比較痛,請您克服一下。母親點了點頭。護士在母親腳面連拍數下,一根修長的針,長驅直入。母親大叫。不見回血。我心寒徹。“醫(yī)生對病人說:瞧,我們是三個人—我,你,還有病,要是你站在我這邊,我們兩個就比較容易打敗他;要是你轉到他那邊去呢,我獨自一人就難對付你們兩個了?!蔽矣浀冒⒗畬W者阿卜·日·法拉茲的這句名言,但作為病人的一部分,此刻的疼痛,簡直就是我自己,我不得不說,你還是去請剛才那位護師來吧。說實話,在年輕護士面前,我是不愿意講這種話的,挨針的若是本人,不用講克服一下,即使數下,也要忍受。經驗是持續(xù)積累的結果,更是不斷嘗試的結果,誰都是從年輕過來的,誰都有過經驗不足的時候,世上沒有天生的能手。每一位病人的每一次診療,無論成效如何,都給醫(yī)護人員提供一次學習和實踐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說,醫(yī)護人員也要滿懷感恩之心,而不是像對待用于實驗的小白鼠那樣,幾乎不具憐憫之心。幸虧那位護師出手,又是一次不凡的出手。更令我欣喜的是,她居然自報家門—我們是老鄉(xiāng)。都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現(xiàn)在才真切地體會到。在一個希求更多關照的陌生環(huán)境里,突然遇見一個老鄉(xiāng),而且已經起了大作用的老鄉(xiāng),不能不說是幸運。隨后輸液,又要扎針,我建議用留置針。另一位年輕護士扎一針,不行,換一處,再扎,也不行。又請來剛剛認識的老鄉(xiāng)解難,因光線不足,扎留置針沒有把握,只好先用硬針。自然又是一舉成功。技術多么可貴,經驗多么難得!
準備實施骨骼牽引術。股骨折傷病人幾乎都要歷經這一關。這是不忍卒睹的第一關。年輕的醫(yī)生,兩位男生,一高一矮,一師一徒似的,高的捧著不銹鋼盆,內里有針筒、錘子、鋼釘、手套和簽字筆等,矮的拿著尼龍繩和砝碼。尾隨的還有兩位實習護士??茨羌軇?,我便想起吊線,想起出工時的木匠或石匠,仿佛要給東家打造一件要求甚高的器具。高的拿筆在母親膝蓋下方,那個叫“脛結節(jié)”的部位,畫“十”。這又使我想起耶穌背負的十字架,隨即否定,以為那是射擊場上的固定靶,狙擊槍上的瞄準儀。在高的戴起手套時,矮的告知,打釘會痛。廢話!打釘哪有不痛的?高的輕巧地說,不過,老人骨質疏松,敲幾錘就能穿過,你們一起摁住病人的四肢。一個實習護士低頭瞧了瞧,拿起筆來,稍稍修正“十”的那一橫。母親已被我們摁在床上,動彈不得。彼此素不相識,卻在頃刻之間,仿佛由天使蛻變?yōu)楣仓\犯,針對母親的施暴者。我—母親最心愛的人,最信賴的人,所謂的大孝子,此時,正在她的左側,用強悍的左手摁住她因高度緊張而曲起的膝蓋,以至制服整條扭動的大腿,正在用更為強悍的右手攬抱她因高度緊張而擺動的頭。高的開始抹消毒液,擦干,舉著一根長針,欲打麻藥。即將注射。我立即伏下,像一頭富有經驗的母雞,試圖傴翼,右臉壓著她的右臉,她的左臂也壓在我的腋下。然而,此刻的我,不是庇護,而是傷害,或者說為傷害庇護。這不是醫(yī)生的安排。這是我的本能所為。秀華惶恐地后撤數步,卻又不忍回避。母親哎喲一聲,揪一下我的背,哎喲一聲,揪一下,甚至破口大罵,打骨頭啊,打骨頭。由于她的拼命掙扎,我更用勁了。她本來微弱的聲音,驟然洪亮且尖銳。針頭扎入表皮,進入肌肉,深入骨頭!每深入一寸,她都尖叫一聲。醫(yī)生說,麻針打好了。我抬起頭,摩挲她的額頭,喘了一口氣。醫(yī)生右手又拿起錘子,左手握著鋼釘,箸一般粗的鋼釘,我又伏下。錘子每打一下,她都哎喲一聲。幾近于酷刑。打到第五下時,她大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醫(yī)生收手。我昂首看,鋼釘尚未完全穿透,只是皮膚被頂出,將破未破,像一個菇傘。醫(yī)生旋動釘頭并施壓,瞬間突破,兩行鮮血,洶涌流下。我見過知開腿上的鋼針,但當時沒在場。仿佛鋼釘就打在我的腿上,忽覺心頭刺痛,冷汗直冒,幾欲昏倒。秀華雙手交叉抱于胸前。鋼釘兩端掛上繩子。繩子另一頭吊著砝碼,開始牽引。
鄰床病人是一位老姥,也是右股骨折。這引起我的注意。安頓好母親,我到其他病房去探望,發(fā)現(xiàn)住院的多為老年女性,而且多為右股骨折。這是為什么?我請教過醫(yī)生。資歷不深的醫(yī)生,除了夸贊善于觀察思考之外,沒能提供令人滿意的答案。說實話,我希望得到的不是廉價的夸贊,而是提醒他們關注這一問題,能夠展開研究,提出防范措施。竊以為,這不僅僅是行走習慣的原因。
過了片刻,母親開始狂躁,而且譫妄,意欲拔掉手背上的針頭,不曉是疼痛所致,還是麻醉致幻。
半小時后,母親趨于平靜。因受臺風“天兔”影響,時而刮風,時而落雨。秀華給母親蓋被。母親說,天冷,你們要多穿衣裳。
給母親喂了飯和藥,已是19時30分。秀華在吃快餐。母親問,你的飯呢?我說,等下去外面吃。她說,多吃一點。我點了點頭。
吃完飯,我返回病房,陪到21時30分。母親問,你今晚在哪里睡?我說,準備去南山那邊。她說,你莫去那邊,就在這里睡。秀華說,這里沒床,怎么睡?她說,將就一夜。她從來沒有這樣勉強我。
知開來電,我讓她接聽。她問,知開,你能走動了嗎?知開說什么,我聽不到。她說,我不能走,無法去看你,你自己要多保重。
將近22時,母親說,這里沒床,你去南山那邊。我說,還是留下陪您吧。她連聲說,不要,不要。
2013年9月22日,星期日,陣雨;
記于清晨
每個人都有尾巴
母親側身躲在被窩里,只露出頭來,作沉思狀。父親在看電視,朝我笑著,不作聲,好似會心。也許他想看我的舉動。他常常如此。他是一位憨厚而又不失機智與幽默的老人。我扮起鬼臉,盯著。她說,坐吧。我不坐。她問,你怎么曉得摸到這里來?我說,您到底在哪里?她說,嶺口,順庚厝。我問,這是什么地方?她說,典庚厝。我問,典庚厝在哪里?她說,縣城。我問,那您怎么會講在嶺口,順庚厝生腳從盤洋跑到縣城來了?她比劃著說,是典庚買過來的,走廊還塌了兩個窟窿。我說,這不是買的,是自己蓋的。她說,老人也不曉跑去哪里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父親說,我系在你的褲帶上,還會跑到哪里去,即使生出翅膀,也飛不遠。家典說,她又講故事了。她不作聲。父親說,你娘除了傍晚搖擺一陣,今天本來還可以,下午還會走,現(xiàn)在又這樣,無風,也有雨。家典說,搖擺是因為藥效過了,過程那么短,應該沒事。這一癥狀卷土重來,至少說明,藥方已經失靈,不可小覷。我問,她怎么走動?父親說,她自己握著助行器,一提,一放,慢慢走。我說,她自己走,是頭一回吧?父親說,是頭一回。我說,形勢很好。
我斜躺在母親身邊,摩挲其額頭,好比嬰兒嗍奶時摩挲另一邊乳房。她叫我遮棉被。我不遮。她右手拱起棉被,仿佛撐持瀕臨坍塌的天空。我問,怎么啦?她說,什么東西壓在上面,好重,無法喘氣。我伸手為她拱被。她哭著說,我的尾巴也被人踩了,好痛。我笑著說,尾巴,哪來的?她說,怎么沒有?我說,給我看看。她說,每個人都有尾巴,看不見。我咂摸著說,隱形的?她說,拉我起來,把尾巴剪掉。我將她拉起。她說,人無尾,尾又長。這簡直是高僧的偈語。小時候,我聽過,不甚了了,直到現(xiàn)在,方才徹悟。難怪許多人都說,做人不留尾巴,做事不留尾巴,來去無牽掛。鴕鳥是愚蠢的,狐貍是麻煩的,孔雀是擔憂的。對于尾巴,有的選擇隱藏,有的選擇割除。相比之下,割除為上策,隱藏為下策。
母親要屙尿。我抱她。阿六幫她擼褲。她落座于坐便椅,仿佛放下千斤重擔,哎—呀,長嘆一氣。這種又長又響的感嘆,就像身上的疼痛,那種久長的疼痛,所引發(fā)的喊叫與呻吟,是自我排除,更是尋求響應。她吃力地說,害人啊,我怎么會這樣,你倆若不在,你爸又被我折騰了,有空要多來,做你爸的手腳。阿六說,我們不是經常來嗎?父親說,害人是那樣,不害人也是那樣,他們都成了牽在你手里的羊,你還不滿意?她不作聲。
母親呻吟漸作。她說,心悶,難受。父親問,是不是飯鬲在心口?她說,好像是。我給她拍背,不濟。她叫阿六揪痧。她的背那么瘦,那么彎,怎么揪?阿六裝模作樣,揪了兩下。父親說,還是刮痧吧。她坐于方凳。我扶著。她的頭埋在我的胸前。阿六說,雙手鉤住恬庚褲耳,用力些,不鉤裂,就行。她大笑。但見父親在她背上瀝了幾滴茶油,雙手緊握刮笓,傴著,自上而下,沉穩(wěn)地刮著,舒緩,富有節(jié)奏。不幾下,滿背通紅。她長嘆一氣說,好多了。我說,那么快過癮,好像嗍了老奶干。她笑了。
我與阿六在交談。母親說,你倆講什么,我都聽不曉。我們中止。阿六用土話復述,以滿足其好奇心。
母親曉得南山和陳睿均從福州回來。她催我和阿六回家,與孩子作伴。她還叮囑,上街買些好吃的,帶給阿弟。
2013年12月6日,星期五,陰;
記于22時45分
每一刻都是珍貴的
上午11時許,父親來電問,中午炊飯,來不來吃?他曉得我愛吃炊飯,尤其是摻有番薯的炊飯。我立即停止寫作前往。
來到父母住處,首先出來迎接的,果然是我所料想的飯香。母親悄悄說,你來得正好,留下吃飯,有你愛吃的。我笑著說,起來,走給我看看,出院70天,該學走了。她說,不能走。我說,試試吧,會走的。我不放心,在后面揪著她的衣襟。助行器若傾倒,諒必是往后的?;蛟S因為我在,一向謹慎的她,動作之大膽,超乎我的想象。她邊走邊說,昨晚做了一個夢。我問,什么夢?她說,又和死人在一起,不講了。父親說,反正你都是做那些不三不四的死人夢,有什么好忌諱?她還是抿嘴。我催促說,講,講吧。她講,志明,玉田的二舅來叫我去。我說,二舅已經歿了44年,還會來找您?她說,他來叫我去。我問,叫去哪里?她說,下界。我問,下界在哪里?她跺了跺腳,暗示在地下。我問,叫去做什么?她說,送我一間房產,下界房產便宜,人間房產太貴。我說,下界沒有房產。她說,我才不去呢,他用茶壺提水,連水桶都沒有。我問,他呢,有無離開?她說,一直纏著,我講我被這么多子女拖累著,還有老人要管顧,我不會跟你去,你從哪里來,趕緊回到哪里去,雞一叫,天一光,你就麻煩了。我問,他走了嗎?她說,還纏著,我拿起竹篠,摜他,才走。我說,這就做對了,以后凡是死人來,您就狠狠地打,把它趕到天涯海角去!她說,正是。秀華邊炒菜邊說,她經常講這些,我聽了,毛孔都會豎起,還好孩子都大了,也不在家,若不,他們會被嚇怕的。我說,她講的這些故事比聊齋更有趣。俄羅斯作家普里什文《大地的眼睛》寫道:“每個人的心靈里都有話語生存,燃燒,發(fā)光,如同天上的星星?!睂δ赣H而言,傾訴是一種釋放,一種安度;對我們而言,傾聽則是一種義務,一種責任,何況還能引起深刻的反思,獲得深層的智慧,獲得另一種哺育,仿佛一位富有遠見的教師給一個特別勤勉的學生開了小灶。母親,是我的私塾,是一所專門為我開設的貴族學校。誠如泰戈爾所言:“思想以獨有的語言喂養(yǎng)了自己,從而茁壯成長。我把我心之缽輕輕浸入這沉默的時刻中,它盛滿了愛?!蔽視r常作康德狀的仰望和思索。仰望的結果,思索的結果,很多,很多,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深切地感知—我和母親之間的生物臍帶雖已割斷,但是,另一條隱形臍帶—精神臍帶顯然也從那一刻開始得以接續(xù),異常牢固地聯(lián)結著,源源不斷地向我輸送金貴無比的養(yǎng)分—雖然它沒有“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那玉米似的精致,卻同樣擁有稻菽般的芳香!
母親坐在飯桌前,低頭即睡。我說,吃飯了,還睡?我們輪番提醒。她響應的,僅是不足一秒的睜眼。我捧起父親盛來的飯說,這么干的飯,能吞得下?父親說,吃干飯,她是最功夫的了。可口的飯菜果然驅散了她的睡意。她吃得緩慢,仿佛一臺年久失修的老磨,一勺飯,一箸菜,一勺湯,往往要在她的嘴邊停泊許久。我忍耐著。急有什么用?奉侍病人,或許是最好的磨煉,尤其是急性的人,像我。秀華替我焦急,盛來一碗飯,叫我雙管齊下。一管自然是母親的,另一管才是我的。父親不時給她舀湯。最后的半碗飯,是家典接著喂的。她吃得太飽了,最后的一口不得不啐出。
我們邊吃邊攀講。父親說,街上有個老人提著番薯米叫賣,一斤12塊。我說,價錢相當于5斤大米。他說,其實也不貴,一般是5斤番薯擦曬一斤番薯米,市場上一斤番薯賣3塊,若是紫薯,更貴。我說,這樣看來,栽紫薯也是有賺頭的。他說,不單栽紫薯有賺頭,種稀罕的都有賺頭,何必都去做工。我說,種養(yǎng)有風險,做工簡單,工錢,工錢,有工就有錢,沒什么風險。他說,若在往年,我們發(fā)大財了。我問,怎么發(fā)財?他說,那個年代,我們每年都擦三四十擔番薯米,按現(xiàn)價匡算,能值多少?我說,物以稀為貴,往年遍地是番薯,不可能值錢,何況那是口糧,不可能變現(xiàn)。他說,是啊,往年什么都不值錢,一擔番薯米才15塊,一擔毛豬才43塊8角,一斤豬肉才7角3分,還立定多年呢。我說,往年東西少,什么都憑票供應,什么都排隊購買。他說,排隊還常常買不到呢。我講了一個故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一天,一個排在后面的買肉人高喊屠夫的名字,屠夫瞟他一眼;那人又喊,我認識你啊,我認識你;屠夫火了,大聲講,你喊,你一直喊,喊個屁,你認識我有什么用,我認識你才有用!皆笑。
午飯后,我們相約下午去看動車站,看動車。母親說,你若沒閑,就不去,沒關系。我說,已經安排了。
正當我動身去接母親時,父親來電說,不去了,你娘尿屙不出來,正在熬淡竹葉給她吃。我說,包尿包。他說,以后再去。
晚飯時,母親還是好好的??晌乙环畔麦?,她就說,屁股痛,像坐釘板。我扶她回床,按摩,無效。她神秘地說,能不能給我?guī)灼萑~?我問,什么草葉?她說,就是那種草葉。我曉得她想要索葛葉。它是豬和羊的美食,有“豬(羊)人參”之稱,可增食欲,可驅蛔蟲。顧名思義,索葛(又叫斷腸草、野葛、鉤吻),乃索命之藤。乍聽起來,鉤吻,如勾魂。鄉(xiāng)間欲自盡或謀殺的,幾乎都想到它。曾經上山碰到,即使它開著妖艷的黃花,也如遇魔鬼。李時珍說過,此草雖名野葛,非葛根之野也。索葛劇毒,堪比見血封喉(也叫箭毒木),吃了它,就像被眼鏡蛇咬了,正如沈括《夢溪筆談》所載:“半葉許入口即死,以流水服之,毒尤速,往往投杯已矣?!敝滤赖模肴~未必,三五葉或可斷腸;而毒性發(fā)作之快,卻不容置疑。試圖送去搶救,一來時間不許可,凡人的腳步難以超越死神的魔掌;二來中醫(yī)和西醫(yī)均無現(xiàn)成解藥,即使抵達醫(yī)院,面對奄奄一息的患者,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也只能對癥處理—無非吸氧、輸液、注射直至血液透析,盡人事,聽天命—大多回天乏術,徒勞無功。假如及時發(fā)現(xiàn),且未吃水,火速殺羊,取鮮血(至少半斤)灌入,即可救活,然后找草藥玉葉金花(土名野甘草、白葉子)100克煮湯吃,消解體內余毒,效果尤佳。它不難找,多見于山間、溪畔、田園邊和索葛附近。它伴生于索葛周邊,就像箭毒木的克星—紅背竹竿草常見于它的附近。這種相克相生、冤家聚首、一物降一物的現(xiàn)象,甚是有趣。神農嘗百草,卻死于索葛,那是心系蒼生、冒險試錯。而誤食的,有的基于所謂“以毒攻毒”,擅自采用索葛根治療沉疴痼疾,由于炮制不當,劑量過大所致;有的則是挖掘其他藥草,比如念珠藤的根,燉豬腳吃,治風濕病—部分念珠藤(俗稱瓜子藤、七里香)和索葛共生一處,盤根錯節(jié),前者為褐色,后者為淡黃色,粗細相當,極易混淆。父親多次說到,解放初,鄰居一夫婦因誤食索葛根而雙雙喪命。插敘打住,正題重開。類似問題,母親早已提過,但沒有如此決絕。我的心仿佛受到錐剚,過了片刻,笑著說,好,好,我去拿,現(xiàn)在就去拿,您吃,我也吃,我們一起吃。她發(fā)愣。怎能針鋒相對?我錯了。我又錯了!我說,我態(tài)度不好,我曉得您難受,我們一起克服吧。她說,連累你了,害得你天天來。我說,不連累,我們有欠缺,您有什么心里話,盡管講出來。她沉默許久之后說,我痛,連耳朵都痛啊。她指著耳垂下方。諒必是頸動脈部位在痛。阿六按摩。她說,我痛,無處可躲,只能躲到土洞里去了。土洞是什么地方?莫非墳墓?
疼痛,絕望,就這么發(fā)作;人生,就這么無常。這,正如我的擔憂—霧霾的入侵,遠方的霧霾,終究還是來了,灰頭土臉,鋪天蓋地,制造了本地氣象史上最灰暗的污染事件—我,我們,無處逃遁,也無法逃遁。
所幸,心性,執(zhí)持的孝心與悲憫,可以成為恒常。人,若有閑,能做什么?更多的時候,閑著,也就那么閑著,沒有睡眠,沒有禪坐,沒有冥想,悶悶地閑著。記得作家周濤在《冬日陽光》中寫道:“人活百歲,算算也不過三萬六千日。這三萬六千日就等于三萬多塊錢,經得住花么?何況絕大多數人沒有這么多存款,兩三萬屬于正常,一兩萬也還湊合,還有更少的,生命的窮人。所以每一天都是珍貴的?!睂τ谀赀~的父母來說,每一刻都是珍貴的,我們要把最珍貴的時光,獻給他們,讓他們感受到活著的意義,每一刻的珍貴,從此放棄輕生的念頭。
2013年12月7日,星期六,輕度霧霾;
記于22時12分
明亮地燃燒
晚飯后,我和妻子來到父母住處。母親說,這么冷,你們也來。我說,您躲在被窩里,怎么曉得外面冷?她說,你爸走到如意橋頭就回來,他講外面風很透。我說,只是風透,其實不冷。她說,窮只是無,冷只是風,這季節(jié)風透,就是冷。我說,有道理。她說,風這么透,若停止,明早就有大霜。我說,風若不停呢?父親說,那就不會有霜,透夜風,早無霜,這是定局。
父親在看電視,老虎捕食的畫面。我也不時睨上一眼,故作驚嘆,意在誘惑母親。若是往常,只需一聲驚嘆,即可蠱惑她,或昂首張望,或探問究竟。然而,今晚,我的驚嘆,頻頻發(fā)送,到了她那仿佛屏蔽過的耳朵,再也不是什么異常的信號了。她無動于衷,仿佛一尊神圣而凜然的靜物。我扳其下頦,就像扳著艱澀的開關,然后俯首問,錄音機怎么不響,無電?她說,做人真沒意思,年輕會吃時,又沒的吃,老來不會吃時,又有的吃,總不湊巧。我問,是不是晚飯沒吃飽?她搖了搖頭。我說,您不廣播,可以,至少也得起來坐坐啊。她說,不能坐,腿痛,兩邊都痛。我說,屁股沒痛嗎?她說,從下面牽引上來,腰也痛了。父親說,不想坐,都是痛,想坐,都不痛。她說,今晚,我感覺不對頭。我說,不對頭?她說,是,等下恐怕會病。我問,會是什么???她說,講不清楚,反正會病。我笑著說,您可以想到會病,應該也可以想到不會病。她不作聲。我說,這時總沒病吧,坐起來,看看老虎,看看電視里的老虎和您以前看到的有無一樣。終于引起她的興趣,雖未坐起,話匣終究開啟。
母親說,盤洋以前也有老虎。我問,大概是什么時候?父親說,解放初。我問,有幾頭?她說,兩頭,都在畫眉巖一帶活動,全村人都怕,老虎叫的時候最可怕,一天晚上,紅庚他娘在下埕收稻谷,聽見老虎叫,滾入房間,洋油燈倒了,稻谷也倒了,等到老虎不叫了,我去幫助收拾。說罷,她自己大笑,他也跟著大笑。我問,怕不怕?她說,怕,當然也怕,天一暗,我就閂門。我說,人怕老虎,其實老虎也怕人。他說,終歸是人怕老虎,一聽見它叫,兩腳就像篩米,邁不開了。我笑著說,那不是在等老虎來嗎?他說,你莫笑,怕到入心的時候,就是那么狼狽。我問,怎么會怕到那種地步?他說,那時人怕老虎,因為流行一種講法,老虎作亂,鄉(xiāng)間不太平,可能有難,但誰也不曉什么難,會落在誰家里,會落在誰身上。我說,其實老虎已經不只是一種兇猛的野獸,而是演變成一種無可奈何的魔鬼。他說,確實是這樣,有一回,元帥公(本村信仰的三位神明之一)托夢給一個老人,轉告上厝的阿四:最近會被老虎叼去;一個傍晚,阿四坐在后門的門檻上洗腳,感覺什么滴落額頭,一摸,黏黏的,一聞,怪怪的,抬頭一看—老虎就蹲在對面的護坡上,伸過頭來,流著饞涎,阿四大驚,啊了一聲,仰面倒下,溜溜直了??梢韵胂?,當時的村莊,籠罩在人人自危的憂懼氛圍之中。我說,幾乎所有大難的發(fā)生,都是無征兆的,無聲息的,少有虎嘯一樣的大動靜。他說,老人講過,在老虎眼睛里,人若不變成它愛吃的畜生,是不會被咬的。我問,阿四后來呢?父親說,有一天,阿四上山割菅,坐在水潭邊吃飯團,老虎趴于頭上的巖皮,水里的人影變成一頭豬,曉得大難臨頭,但他并不慌張,平靜地講,虎哥,我曉得你餓,你想吃我,先讓我吃完這團飯吧;他慢慢吃,一邊吃,一邊看著倒影,發(fā)現(xiàn)自己慢慢還原成人—吃得更慢了,幾乎是一粒一粒來的,邊吃邊想,終于想出一招—將剩下的飯團捏在穿擔尾巴上,挑給老虎;老虎張開大口,他乘勢猛杵,尖尖的穿擔從虎口進入,直透虎腹;老虎翻下,落水,溺死;老虎的胡須比山羊還要長,他出于好奇,伸手去捋,想不到它比菅茅還要利,整個手掌都被它割破了,血流不止,也死了。母親說,那年冬天的一個傍晚,阿公挑炭去坂埕,回頭經過暗塆,兩頭老虎在樹林里叫,暗塆本來就是一個鬼地方,阿公和另外兩個都怕;那時,阿公才二十多歲,漢碼不大,但力草大,他講,一起去打老虎吧;另外兩個講,我們怕;阿公抄起扁擔,一個人鉆進樹林,只聽到沙啦沙啦的聲音,沒找到老虎;阿公摸黑鉆出,另外兩個已在路邊觳觫不止。我說,阿公真勇敢。父親說,他練過武功。我說,有無武功是次要的,關鍵是膽量,膽量足,一膽,二力,三功夫。父親說,有道理;沒過幾天,老虎又回到畫眉巖大叫;老人都講元帥公沒供好,老虎沒有神管束,越來越猖狂了。母親說,一個晚上,老虎跑來上厝叼豬;豬欄在細庚婆隔壁,她一邊大喊,老虎叼豬了,老虎叼豬了,一邊拍打墻板;不一會兒,她聽到老虎甩豬的聲音,啪嗒一聲,接著豬欄邊菜園的籬笆稀里嘩啦倒下,一頭豬豘被叼走了;她的兒子開出門來,提著鑼,一邊敲,一邊喊,老虎叼豬了,老虎叼豬了,追出好遠,不追了;鄰居舉著松明,圍到豬欄邊,探頭探腦,話都不敢講。我問,后來呢?父親說,哈哈,第二天一大早,節(jié)庚,綽號“好吃節(jié)”,去找老虎吃剩的豬肉,在獅子巖腳下發(fā)現(xiàn)一粒豬爪,在他拾起豬爪的那一刻,感覺老虎就在附近,盯著他,滾下山來,沒吃一塊肉,換來一身痛。我問,再后來呢?她說,老虎被捉了,兩頭都被捉了。我問,誰捉的?他說,山畝人。我問,怎么捉?他說,聽老人講,捉虎有三種方法,一種用刀箭,蘸過蜂尿,射中必死;一種用虎傘,特制的鐵傘,由功夫極好的人拿去撩惹,虎口一張開,就插入,拉出,撐開,老虎就服帖了;一種用虎櫥,山畝人就是用虎櫥,厚板釘的,前頭裝一個機關,中間隔開,后頭關一頭獵狗,老虎進去,踩了機關,前門落下,后門升起,狗跑回去,獵人就來了。我說,就這樣結束了?他說,是的,就這樣結束了,不是人結束它的命,就是它結束人的命。她說,我還跑去看呢,很多人都跑去看。我問,老虎有多大?她說,不大,百把斤吧。我問,那個時候,你們還怕嗎?她說,還怕,許多人都不敢靠近,怕它從籠里跑出來。他說,我不怕,倒是可憐它了,在這之前,它多么威風啊,所有的人都怕,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不怕,一條稻草都可以撩惹它,一頭小狗都可以當面吠它,哪里還有山中大王的神氣?我說,老虎,畢竟是老虎,虎死余威在,小時候,我碰到挑虎骨膏賣的,看見虎皮與虎頭,晚上都會做噩夢。他說,虎皮與虎頭是真的,虎骨膏全是假的。我說,后來,村里再也不見老虎了?他說,從此不見了,這幾年,在電視上看到,好像都是外國人攝的。我說,人家喜歡老虎,不怕老虎。他說,虎呃是良藥,能治疑難雜癥。我問,虎呃是什么?他說,老虎嘔吐的。我說,哪里去找?他說,老人那么講,其實誰也沒見過。
我曉得,老家再也不會有老虎了。我也曉得,為什么會因為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老虎腳印—僅僅疑似,便掀起一片驚濤駭浪。然而,我真的想不到,母親,父親,他們今晚會講述這么多的老虎故事,而且發(fā)生在老家,倘若他們不講,那么,這些故事,也將與那兩頭老虎一道被歷史的風煙席卷而去,永遠無人知曉。此時此刻,我的心情與終生寫虎的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差不多:“所有其他炫目的色彩/連同歲月,都在離我遠去/而今只留下/朦朧的光亮/久駐的陰影/和那最初的金黃/哦,落日;哦,老虎?!边^去,我相信布萊克說的那句話—老虎是一團邪惡的火,老虎、老虎,明亮地燃燒;現(xiàn)在,我更相信切斯特頓說的那句話—老虎是可怕的優(yōu)雅的標志。
2014年2月11日,星期二,小雨;
記于23時12分
兩個耳朵卻醒著
中藥,濃重的中藥味,撲面而來。昨晚,我到父母住處,打開房門時,便是這樣?;蛟S是父親病了。我邊上樓邊揣測。
我問,阿爸,誰吃中藥?他說,我,病了,頭重,全身束縛,無力,愛睡。我問,頭重,腳呢?他說,腳輕,飄浮,站不穩(wěn)。我問,頭重,到底有多重?他笑著說,六斤四。我問,剛好六斤四?他說,沒剒下,也不曉得,都講一個人頭六斤四。我問,怎么不是七斤二?他說,也可能是。我問,誰邀您去看的?他說,典庚邀去,醫(yī)生講受寒很重,撮回兩帖中藥,傍晚燉了一帖,吃了,好多了,若不,明天還不能回去呢。我問,明天回去做什么?他說,給你娘祭“白虎”。我說,受寒這么重,怎么回去?他說,我不回去,典庚和秀珠不曉得;等下再潷一碗吃,明天應該會好,請道士不容易啊。其實我們所不曉的,何止這個。多少神秘的儀式,諸如符咒,諸如供奉,諸如祭祀,凡此種種,我知之甚少,只是偶爾聽過,偶然見過,沒有一個曉得操作,更沒有一個能像父親那樣嫻熟。
孔子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眱x典作為禮的表現(xiàn)形式,我并不熟稔;但在童年,遠遠望見某個儀式正在舉行的時候,總是謹慎地靠近,專注地觀察,試圖探尋那一器一物、一舉一動、一念一唱,以及它們所蘊含的深意,盡管每每不得而知,但親眼目睹的種種,已然讓我領略到了生活的詩意和莊重。在那樣的時空里,所有的小孩,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似乎都和我一樣,瞬間跌入安靜狀態(tài),只是帶著困惑的神色,盡用好奇的目光東張西望;大人則只顧忙乎自己手中的活計,就連那些游戲似的輕便事,或擺放東西,或點燃香燭,或焚燒紙錢,也不讓小孩染指,不知是擔心小孩毛手毛腳,還是顧及其他什么。總之,小孩成了局外人,仿佛對著細小的門縫窺探深宅大院,自然倍感神秘了。于今看來,美國作家貝爾所揭示的那些,無疑是相當真切的:“儀典中的人們其實是處于一個神圣的時空中,儀典之外的空間全是次要的了。時間在這個時候也以另一個角度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情感的流動更加順暢,所有參與者的心中都注滿了豐沛的生命力,連同他們周遭的生命都能感受到那股活力,并且得益。世界為此煥然一新,萬物皆臻神圣?!?/p>
母親叫我把藥渣倒了。我捧起碗,想倒入腳邊的垃圾桶。她連忙阻止說,不能倒入,要倒在大路上。小時候,我見過倒在大路上的藥渣,不明其意。后來,我才知曉有兩種說法。一說利于治病。病家以為大路行人多,藥渣被蹅得越爛,病人就好得越快。一說讓人察看。傳說華佗曾路過一戶人家門前,見到路上倒著很多藥渣,納悶起來,細看之后,覺得配伍不對,即去敲門,說明來意,重開藥方;久病終愈,病家傳出,效仿開來。但我還是說,這里大路不許亂倒垃圾。她說,那不算垃圾,倒藥渣,別人能諒解。我只好說,等下,我把它帶走。她細聲說,我也病了,早飯才吃半碗,最好也邀我去看,拿些藥來吃。我問,什么難受?她說,看人有病無病,不看穿,要看吃,什么難受,我也講不清,反正是懈懈病,全身不舒暢,你先給我刮個痧吧。她說的“懈懈病”,就是那種不輕不重,有氣無力,萎靡不振的困倦小恙。我笑著說,一定要刮?她點了點頭。父親說,她愛刮,你不給她刮,她會一直念叨的,還是刮吧。在耐痛方面,她顯然不如他。單薄的背部,刮笓,牛的肋骨,與她的肋骨相刮擦的聲響,一再提醒我,輕些,再輕些。即便如此,她仍一邊扭背,一邊叫痛,叫我輕些,再輕些,問紅了沒,紅了沒。她說,蝶庚嫂病了,子女四五個,沒有一個給予刮痧,若能刮個痧,就不會那么快,可惜前幾天死了;蝶庚由小姨照顧,小姨畢竟只是小姨,怎么可能像老婆那樣照顧,他想老婆,跑出去,四處找,你曉得嗎?我說,不曉。她說,老公老婆,平時什么話都可以講的,到了最后,一件最大的事卻不能講,不能約定,若能講,若能約定,約好哪一天,像落葉,風一吹,就一起落下,一起走掉,多好??;沒有幾個能一起走掉,先走的安閑了,后走的就更苦了。我咀嚼著,細細地,緩緩地,五味雜陳,無以回應,思緒理不清道不明,只是越刮越輕,越刮越輕了。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碧热羧狈@種心態(tài),拒絕黑暗,也就等于拒絕光明。被猶太人奉為圭臬的《塔木德》里的這句話,更是發(fā)人深省:“人的眼睛是由黑白兩部分組成的,但是,神為什么要讓人通過黑的部分去看東西呢?因為人生必須透過黑暗,才能看見光明?!比松绱耍我嗳?。
我留下侍寢。21時30分,我和母親催父親到樓上去睡。她說,記得帶上手電。他說,幾步路,帶什么手電。她說,得帶啊。我說,樓梯上有電燈,莫擔心。她說,你爸眼花了。
我們躺下。我以為母親有很多話題。想不到,她只問,你會認鋪嗎?我說,不會,爸娘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何況是娘奶的床鋪,與您一起睡呢。她撫摸著我的右手說,那好,乖乖睡,你明天還要上班呢。很快,她發(fā)出了均勻的微鼾。約過一小時,她干咳幾聲。我問,吃開水?她說,不渴,麻煩。我問,是不渴,還是怕麻煩我?她說,不渴。午夜時分,她叫尿急。我扶她屙過。凌晨3時許,她開始夢囈,一個人的長篇自述。我可憐她無以成眠,更可憐她口干舌燥,意欲弄醒,捏她的耳垂,沒用;撓她的人中,也沒用;最后撓她的手心,才抽動,趁機叫喚,她應了一句,含混不清。直到她夢中大聲呵斥,我才忍心去捏她的鼻翼。之后,她低聲屏息。我以為由于捏鼻導致窒息,立即撓她的腋窩,又撓,又捏,方才醒來。她屙了尿,咕嚕咕嚕吸了半杯開水,又睡著。而我的兩個耳朵卻醒著,始終醒著,傾聽她的一聲一息,一輾一轉,不時察看,不時掖被,直到天光。父親來給她洗臉時,我才睡去。如此這般,似與母親對待夢鄉(xiāng)中的父親,有了幾分雷同。
醒來之際,我終于找到了梭羅的那種感覺:“我的最為神圣和難忘的生命期通常是早晨醒來之時。我有許多次醒來時被一種氣氛圍繞著,仿佛我不再記得的夢也是神圣的,仿佛我的心靈旅行到了它的故土,在重新進入它原來的軀體時,向四周彌漫著天國的芳香?!?/p>
本想給母親洗個臉,順便擦擦她的下頦、脖子和雙手,再讓她漱漱口—早已無牙可刷,接著喂飯,給一夜的侍寢畫上一個句號。然而,現(xiàn)在,我可做的,僅剩喂飯一項。然而,她說,嘴澀,等下吃。
父親已為我盛了一碗糜,涼著。母親說,配一粒鹵蛋,耐饑。
鮮有熬夜的我,依舊準時步行去上班,只是頭有些暈,眼有些澀,腳有些浮……然而,行走在如意大橋上的我,在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中,還能默誦普里什文的這段話:“這一天的開始,和昨天一樣:白晝見證著所有人的幸福,責怪每一個良知者缺乏獲取幸福的能力和膽識?!?/p>
2014年3月5日,星期三,晴;
記于21時30分
鄉(xiāng)村太神秘
晚飯后,我和妻子、兒子去看望父母。
《焦點訪談》已開始。先到的有:阿六,家油一家,喬楓。父親坐于床頭柜右前方的太師椅。喬楓習慣坐于床頭柜。母親和阿六坐于床鋪右邊。家油原本坐于書桌前的太師椅,為了給我讓座,爬到書桌上。華明坐于左邊壁櫥前的方凳。定鈞坐于床尾。華明出去搬來兩張方凳,一張給玲丹,就近坐著。秀華和家典穿梭于通道間,不時插話。俊敏躲在三層備戰(zhàn)高考,未曾露面。南山向大家點了頭,問了好,微笑著,與我并肩而立。我叫阿六坐于方凳,讓南山與母親并排就座,以便攀講。南山一落座,右手即被她拉住。她仿佛對待遠方來客,情不自禁,邊撫摸邊說,好長,好白,好俊。笑盈盈的南山凝視著樂呵呵的她。南山欲言又止,終于問,阿嫲,最近好嗎?她點了點頭,連聲說,好,好。見南山與她相顧無語,我叫喬楓和南山去找俊敏攀講。他倆飛也似的上樓去了。
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攀講,仿佛傍晚時分一群歡聚于樹叢的麻雀,嘰嘰喳喳。對此,父親喜歡,母親更遑論。他不時插話。她則難以置喙,就像我曾經佇立不遠處,傾聽那一群麻雀訴說天書,盡管聽不出一句,卻也聽上半天。
家油說到兩個親身經歷,一個為帶狀皰疹的土法治療:帶狀皰疹,俗稱痱痧。生了它,又痛,又癢,摸不得,撓也不得,坐不是,站也不是,狂躁無比。據講,痱痧蔓延開來,一旦頭尾相連,就會勒死人,難免恐懼。吃藥,掛瓶,三天也不見效,仍呈加劇趨勢。經人介紹,去找一位老人。被老人帶入房間,關上門窗,點起蠟燭,叫他站著,成影于墻壁。老人搓一條草紙,蘸了茶油,點燃,照著人影畫像,然后在痱痧部位圈圈點點,念念有詞,除了“去、去、去”,其他都聽不清。整個過程約三分鐘。時間雖短,奇跡卻不斷涌現(xiàn),12小時不痛不癢,24小時干癟,第三天結痂,第五天痊愈。另一個是歪嘴的土法治療:二伯母于1995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在吹穿堂風時,嘴巴突然歪向右邊,垂涎不止,極為難看。赤腳醫(yī)生束手無策。第二天,去請道士。道士索價100塊,過高,伯父掂量再三,僅出50塊。道士來了,叫二伯母坐于門檻,臉朝門外,他令現(xiàn)場肅靜。氛圍陡然神秘了。他張開左手,右手指在左手心上畫符,低聲念道:天風歸天去,地風歸地去,左風歸左去,右風歸右去……合掌之后,右手摑向二伯母的右嘴角。緊接著,他又在左手心分別寫了靈、卍,又是合掌,右手將它們按于左嘴角,瞬間正了一半。但兩天后,依然如故,伯父致電道士。道士明說,給一半錢,正一半嘴。再給50塊,重來,終于復原。
以上這些可以統(tǒng)歸于巫術—交感巫術。巫術篤信心靈感應,或者說,人或物之間存在著超距離的交感作用的信念,是它的本質特征。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的《金枝》寫道:“北美印第安人也有一種類似的做法:他們把某個人的像畫在沙子上、灰燼上、泥土上,或任何其他被認為可以代替其真身的東西上,然后用尖棍刺它或給予其他形式的損傷。他們相信,這樣一來,畫像所代表的那個人就會受到相應的損傷?!钡矣謱η笆龅某捎埃ɑ蛟划嬘埃┊a生了疑問:影子是什么?它真的像《原始思維》所揭示的那樣:“它具有靈魂的性質”,“有時就是靈魂之一”,“影子是個人的一部分,它對個人的命運有很大影響”?若是這樣,歷史上那些關乎人影、人像與姓名的巫蠱案也就不再神秘了。
父親總有說不完的故事,重提幾年前元帥廟那駭人的一幕:有一天,一個叫“禾庚”的屠夫,突然起乩,成了乩童,又踔,又跑,到了廟里,就像大老鼠,爬上大柱,又像猴子攀過橫梁,雙手抱梁,兩腳鉤住,在井字梁之間,爬了一圈,再從另一邊大柱溜下。
“現(xiàn)代社會來臨的重要標志就是‘祛魅’。”如今鄉(xiāng)村的事實,至少在我的老家,似乎偏離了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的這一著名論斷。也就是說,魔幻仍將長久隱藏于鄉(xiāng)野的某一角落,隨時都有卷土重來的可能。以上這些,若非親見,若非親歷,難以置信。然而,這些都不是魔術,都是真實的?!叭祟愐阎氖怯邢薜囊粋€圓,未知則是圓外的世界,是無限的。”誠如愛因斯坦所言,目前的科學似乎只能證明某種物體的存在,還不能證明某種物體并不存在。鄉(xiāng)村太神秘,認知太有限,人們對自身,對客觀世界的了解,猶如鄉(xiāng)村野草,雖然彌望,卻相識無多?!罢J識自己的無知是認識世界的最可靠的方法。”坦然承認自身認知的局限,而且求知若渴,方可“探賾索隱,鉤深致遠”,由知識過渡到知道,由聰明躍升到智慧,逐漸接近事物的實相,洞察生活皺褶里的精彩,正如《金枝》末尾所寫:“深入探究未來之前,我們可以把迄今為止人類思想的發(fā)展比作三種不同的紡線:黑線—巫術;紅線—宗教;白線—科學交織起來的網?!睂τ谑篱g的種種未解之謎,姑且存疑,切莫武斷地斥之為偽科學、迷信或荒誕。就像我小時候遇見鄰居老姥,神色凝重地將爛了嘴角的孫子引到灶臺前,面對正在沸騰的飯鼎,用調羹接一些潽出的米飲,吹涼后,一邊將其抹于嘴角,一邊念念有詞:“飯?zhí)衾桑執(zhí)衾?,挑來一帖好藥方,治好我兒爛嘴角?!碑敵?,自然視其為迷信。直到許多年以后,我才改變了看法,因為從一位老醫(yī)生那里得知:爛嘴角是缺乏B族維生素引起的;米飲含有豐富的B族維生素,可以用于治療。飯?zhí)羰鞘裁??是飯勺。飯?zhí)衾墒鞘裁??它是一種意象,與飯勺相結合,遂成神秘的存在,如同人類之靈魂、律詩之押韻、中藥之引子。神秘的力量不可低估。當懵懂的小孩拿起飯勺舐食時,大人就會慌張地喊道“不能舐,會爛嘴角”,小孩便在意猶未盡之中惶惑重重地住嘴。
父親說,有些事,有些人,真的講不清,過頭話莫講,過頭事莫做;右庚比凡庚小十幾歲,看上去,右庚身體也比凡庚好得多,有一回,兩人在一起吃結婚酒,右庚對凡庚講,看你那身體,歲壽肯定比我短,凡庚不作聲,沒過幾天,右庚突然死了。家油說,有個老人認識我,也認識我的養(yǎng)父,有一天,他講,你爸身體不好,不會活多久了,你看我的身體多好,就是用鐵錘打,也不會死,誰知三個月后,他死于肝癌;生命就這么無常,祝福自己,也得祝福別人。
為了照應母親,我不時俯首詢問。20時30分,她躺下。過了許久,她問,幾點了,幾個小孩都在這吧?我說,九點半,他們都在樓上。她說,那我得焯面給他們吃。我笑著問,您會焯面?她說,會。我陪她到廚房。父親也跟隨。他說,若討點心,也得有所準備,除了線面,什么都沒有,怎么討點心?她說,意好莫論吃。我說,您的好意,我等下告訴他們。她說,還是讓我焯吧,這么多孫子在這,不焯,怎么過意?他說,還是等到你會煮食的時候再講吧。她說,今晚先焯一箸給他們吃。我說,索性等到放假,您會走路了,我們聚會,一邊慶賀,一邊吃您親手煮的好食。她點了點頭。
2014年5月23日,星期五,陰有小雨;
記于22時46分
生命本質
午休后,我買了一串無籽黑提帶往父母住處。
我在廚房洗了黑提,拎進臥室。母親坐于床邊。一杯開水置于坐便椅。窗簾尚未拉開,昏暗。她昂起頭來,吃吃地叫,阿六,阿六啊,你來了。不曉得她是吃驚,還是歡喜。我說,阿六還在路上。她笑著說,哎喲,恬庚,你沒午休,這么早來?我說,有午休,是您早起。她說,被尿害了。我拉開窗簾,將黑提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笑著說,好大串,像油桶蜂的蜂巢。晃動的目的,在于勾起她的食欲。我將她移到書桌前,一來向光,二來方便摘取置于書桌的黑提。她問,葡萄幾斤,一斤多少錢?我說,兩斤多,一斤兩塊。她笑著說,你的臉那么白,這么俊的葡萄,起碼十幾塊,一斤兩塊,白送差不多。一斤12塊。她猜對了。她說,叫你爸來吃。父親來了。我請他吃。他只吃兩粒。我問,阿爸,您忙什么去了?他說,給你娘洗褲,她屙濕了褲,也不叫,就爬到床上。我說,是不叫,還是不敢叫?她說,羞恥,不敢叫。我說,既然屙了,就要叫,爬到床上更糟糕。他說,屙尿時,褲擼不到位,不拉,也不叫;睡眠沒遮被,卻像唱詩,一直唱,被單,被單。她居然哈哈大笑。他浩嘆。她半哭著說,腳底像刺扎一樣的痛。我說,那是因為沒去山上割芒,若是常去,腳皮就厚了,什么刺都扎不進。他笑著說,紅庚的腳皮最厲害,像鐵板,不怕刺,上山下田,一概光腳。我說,那時,鞋金貴,腳不金貴,鞋壞了,不能再買,腳皮破了,可以再生;我去梧桐中學讀書,走砂路時,擔心砂子磨破拖鞋,便脫下,提在手上,光著腳走,上山拾柴,更舍不得穿;現(xiàn)在恐怕沒人能光腳上山了。他說,嘿嘿,連光腳走水泥路都見不到。
我催父親去散步。他說,早上去過。我說,這時烏暗天,不熱,再去走走。他說,吃了參粉,能走了,也不淬水。我笑著說,給您吃八百光,比給瘦田施尿素還見效呢。他笑著說,好比爛田施石灰氮。爛田施下石灰氮,瞬間就沸騰起來,不僅起泡冒氣,還有黃鱔、泥鰍活蹦亂跳。我說,結婚那年,常常淬水,親母用桂圓燉八百光,我吃了幾回,就不淬水了;您能走,就多走,多出汗,可以降血糖。他說,不去。
母親挪到客廳,坐于飯椅。她說,頭暈。我請父親給她測血壓,低壓仍為56,依然低于臨界值60,高壓僅84,比一個月前的116下降了32,也低于臨界值90。以為電子血壓計不準,我測了,父親也測了,與水銀血壓計測的相近。我說,降壓藥暫停。他呆坐著。我說,去走走吧,就當作去鋤番薯,去牽番薯。他真的出去了。她一邊挪動,一邊面向飯桌說,這有一碗飯,還有馬鮫魚,熱了給你吃?我說,不餓。她似有異秉,斷然說,你午飯沒吃飽,肯定沒吃飽。中午,我僅吃半碗剩飯,確實早已餓極。她邊說邊哈欠,懨懨欲睡。我不時叫喚。她開始亂講,半夜煮了粉干給小孩吃,去拾茶籽;典庚去哪里,怎么不吃我搓的李干,沒有防腐劑;你去把兩甕菹菜抱來,我叫他們,誰也不去;雞叫了,該煮飯了;十幾粒石子硌著,我無法睡……我邊聽邊插話,越聽越傷心。也許累了,她長嘆一氣,吃開水,然后說,苦啊,幾時會到頭?
我將母親挪回臥室,讓她躺床,活動右膝關節(jié)。她抱住膝蓋大叫,哎喲,哎喲,痛死我啦。也許是方法不當,或用力過度,我做了調整,繼續(xù)幫助屈伸,勸導說,這關節(jié)就像鎖頭,長期不開,必然生銹,僅僅這樣,就咔嚓咔嚓作響,問題已經不小了。她越叫越厲害。我于心不忍,暫停。
母親因患多種疾病,常以僵硬、疼痛、呻吟、噩夢和胡話呈現(xiàn)生命表象。作為子女,若能幫助她安度每一天,漸漸回到或接近生命本質—喜悅、圓滿、永恒、堅定和心想事成,我們也就無怨無悔了。
當然,安度也只是初級的,安享才是高級的。安度,只是用一艘古老的船只,將老人從此岸平安地度往彼岸,就像從早晨抵達夜晚—老人便成為這一短途的匆匆過客了。而安享則具有更深長的寓意,除了安度,還得讓老人欣賞路邊的風光,不論是朝陽還是落日,不論是晨露還是晚霞,都應當變成老人不可或缺的精神佐餐—老人便成為這一畛域的悠悠主人了。作為子女,應當為老人爭取的,正是這些,因為被忽略的,往往就是這些。
2014年6月29日,星期日,晴;記于22時10分
好心不窮
母親躺在床上。我、父親、知開和小峰觀看電影頻道播放的《黃河絕戀》。電視里傳出女孩凄厲的啼哭。母親倏地昂首說,誰的小孩在哭,怎么也不喂奶,你們去看看吧。知開說,在電視里,很遠,找不到,那么大的女孩,早就斷奶了。母親說,斷歸斷,奶歸奶,奶干總還在吧,魚吊到臭,貓叫到瘦,怎能忍心讓孩子哭得那么凄涼呢?我說,不是吃奶的問題,是女孩的阿爸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母親說,日本鬼子到處殺人,天怎么也不收?我說,他們是魔鬼。母親說,請道士去捉吧。父親說,好啊,我請道士放兵。我說,娭媼,您以前聽到誰的孩子在路上哭,即使正在煮飯,也會退了火,循聲而找去,扯起衣襟,擦干涕淚,送回家。知開說,娭媼的心真好。她說,我這一輩子沒做對不住良心的事。我說,玉容也是您救的吧?她說,正是。我說,講給我們聽聽吧。她說,已經三四十年了,不講了。我說,講吧,我還想聽。稍候,母親說,那時是冬天,以前的冬天很冷;她好像只有四歲,落入臭水池,我挑水經過,聽見撲通撲通的聲音,趕緊放下水桶,救起,將她的肚子頂于我的膝蓋,吐出臟水,又給她洗澡,給她穿衣;她娘回來后瞪眼大罵,怎么穿別人的衣裳?像個乞食婆;我講,莫罵,是我給她穿的,她落入臭水池;她娘又罵,婊婆,你怎么會落入臭水池,是不是被人推下去了?幸好她曉得,一直搖頭,若不,我滿身都是嘴,也講不清了。父親說,手里沒拿刀,心間閑落落,怕什么?我說,做好事被人誣賴,也是很多的,何況他們與我們有宿恨。母親說,別人講我沒志氣,被人欺負那么慘,還去救命,好壞不分;我講,就是一頭狗落水,我也會去救。
我說,娭媼,別人見到乞食躲開都來不及,您不僅沒躲開,在路上碰到乞食,居然引來家里,讓乞食坐上飯桌,用我們的碗盛飯,用我們的箸吃飯;有一回,您還煎蛋給乞食做配,簡直將乞食當親戚了,我都沒吃蛋啊。她說,確實有過,你皺著眉頭,硬要我將乞食用過的碗箸通通扔掉,我講,破布也是好布來,乞食也是財主來,你才噤聲。我說,當時還小,不懂事。她說,你那時大概只有七八歲,蹙眉,難怪。我說,后來,我就向您學習了嘛。她說,現(xiàn)在可能沒有乞食去鄉(xiāng)下了。我說,可能沒有,不過,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有窮人。她說,有能力就盡量幫助,一把米分出一半,一杯水分出一半,手里總有一半,好心不窮。這話頗似老莊的那句: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也像譚嗣同對仁的詮釋:“仁為天地萬物之源。”
我問,娭媼,堂叔歿的時候,您到底有無哭?她斷然說,嘸。我說,聽講您哭了。她仿佛受到了污辱,憤怒地說,絕對沒哭。我說,在他的末日,您不也為他捧茶送湯嗎?她說,那是因為他無人照料,我在良心上過不去;他歿了,我一滴淚水都沒流,因為他的心太壞了,壞透頂了;有一回,華從桃樹上踣下,他不但不去扶起,反而講,哈哈,怎么不踣死,踣死就好了;天啊,華那時才五歲,他作為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面對一個五歲的孩兒,怎么會講那么惡毒的話,口德到哪里去了,心不比炭還黑?
慈悲的母親,有柔軟的一面,也有剛毅的一面。
2014年8月27日,星期三,晴;
記于22時56分
一個溫暖的下午
我和南山如約與父母共進午飯。去之前,我和南山力邀岳父同往,但他婉辭。
我?guī)咸氐刭徺I的龍膽魚。據說此魚甚好。上網搜索得到佐證:又稱龍膽石斑魚,富含膠原蛋白,素有“龍膽通寶,海中珍品”之說。當然,我更在意它無肌間刺,肉質細嫩,高蛋白,低脂肪,低膽固醇。
父親正在給母親喂飯,被我叫停,因為要她等著吃龍膽魚。秀華將它煎煮。我嘗了,味道頗佳。她由我喂飯。我喂魚肉,細碎的,她吞下,稍大的一團,啐出,三指捏著,眄視,想放到桌上,但被父親搛去,迅捷如螳螂捕蟬。他要重新喂入。她轉過頭去,避開。他說,這比檳榔芋好吃多了,你怎么不吃?我說,金珠被看作貓貍屎,這比龍肉還高級。她指著一碗說,吃那。他笑著說,龍肉不吃,吃兔肉,你啊你!她很快就吃飽了。他問,現(xiàn)在還有海參嗎?我說,野生的極少,大多是養(yǎng)殖的,您也吃過?他說,70年前,去坂埕親戚家里吃酒時吃過一頭,你娘從來沒吃過。我問,后來再也沒有吃過?他說,連見也沒見過。我說,我請玲丹去買,讓你們吃個痛快。他說,只是想起,不是想吃。母親說,吃了也是那樣。他說,你沒牙齒,海參倒是可以吃。她說,可以吃,不可以吃,和牙齒沒關系。我問,那和什么有關系?她說,和錢有關系。我說,不貴。他笑著說,和嘴有關系。
父親盛來的那碗飯,聳立眼前,猶如珠穆朗瑪峰,令我生畏。我舉箸欲刮給南山。他邊避邊說,別,別。乘父親不備,迅速削過,快如飛碟。即使這樣,我還是撐肚了。南山也說,吃了一又三分之二碗,加上魚肉、兔肉和青菜,從來沒吃這么多。母親得意地說,吃飽就好。
母親問,下午回家嗎?我笑著說,若能走,就回吧。她說,不能走。我說,拄拐杖,慢慢走。她說,何時能走到?我說,天暗的時候,就像鳥總會找到巢。她說,在這有魚吃,回去就沒那么方便了。我說,回去有回去的好處,在這有在這的好處,總的來講,在這更好。她問,那回不回去?我說,您自己決定。她說,回去,家什還得挑一擔,麻煩。我說,不麻煩,蝸牛還天天背著房子,貨郎還天天挑著貨擔呢。她大笑。
“哪里生,哪里好。”年關漸近,母親回家的渴望日益迫切,甚至構成她強烈的內心沖突,不時流露出來,不分時間,不分地點,不分話題,隨機插敘。調息的責任在我們,關鍵是我,而不是她,因為她已成為我身心的一部分,幾乎聽命于我。為什么我只考慮自己的方便,真的無法成全?完美的孝,理應是一種成全,竭盡全力實現(xiàn)老人所有的愿望。懷鄉(xiāng)是一個不可名狀的情愫。深切的懷鄉(xiāng)仿佛思念客居異鄉(xiāng)的子女,或可演變?yōu)樾牟 ?/p>
母親欲回臥室。南山幫她挪助行器,顯然比昨晚熟練許多。我叫他快一點。他說,快了,阿嫲跟不上。我說,你快,她也快。他正色說,唯心主義,不切實際。他緩緩地挪著。父親夸贊說,南山很慈。
我說,南山,回家吧。南山說,好的,下午還得上課呢。父親說,時間過得很快,讀書要潛心。南山說,現(xiàn)在離明年高考只有183天。我說,其實只有182天。南山說,我在手機里安裝一個軟件,每天早上都會提醒。我問,每天聽到提醒的時候,你感覺怎樣?他握拳說,抓緊,抓緊,再抓緊。
我說,娭媼,下午出去走走?她點了點頭。父親說,下午要洗澡,沒得去了。我說,先去后洗。他說,傍晚太冷。南山說,先洗后去,洗澡最好選擇下午兩三點,那時氣溫最高。我問,怎么講?他說,氣溫來自地溫,地溫來自陽光,雖然正午陽光最強,但地溫上升需要時間,當它達到最高的時候,氣溫也達到了一天的頂峰,這個時點在下午兩三點之間。我恍然大悟。他讀理科。我則不文不理。
走在路上,南山右手放在我的腋窩里,又取暖,又掖扶。
在南山建議的時段內,母親浴畢。父親由于給她和自己洗澡,累了,未能陪同。我用輪椅推她出去,來到南湖江濱路,望見一位原來的同事攙扶老母親在公園里漫步,忍不住發(fā)去一條短信:“南湖江濱公園,那曲折的小徑,你們母子的出現(xiàn),或行或止,或坐或立,或攙或牽,或近觀或遠眺,或耳語或聆聽,皆成動人心弦的長短句,令人凝眸的山水畫。真想喊你一聲,然而,不敢打擾,只好遠遠地,默默地致敬并祝福,如這溫暖的陽光!”他回復:“謝謝!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匆换?,多一回。就想像小時候母親牽著我的手那樣慢慢地走。”他在寧德市某部門當第一把手,不畏路途遙遠,周末經?;貋砼惆槔夏赣H。此前,我看見多次,也只是遠望;但每次都令人感動。
日頭偏西,寒風漸起?;氐饺缫鈽蛏?,一位婦女說,老人怕冷,中午日頭大,比較暖和,最好中午出來。我說,謝謝。她說,不用謝,我住在你家后面。我說,哦,那我們是鄰居,真好。母親說,銀鄉(xiāng)里,金厝邊。她說,你媽人好。我說,你們也好。她說,平時看見你們一家人那么孝順,很感動。我說,孝順還談不上,我們父母那一代很苦,養(yǎng)育我們很不容易。她指著前方說,這一片居民都很羨慕。我說,其實我們很平常,我總認為,人若不孝順,那就和黑猩猩沒有什么兩樣了。她說,你們很難得。我說,不好意思,你們高看了。是的,這就是我們的心里話,因為迄今為止,“我們并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什么,因為當前正在做的事情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們白天工作中的卓越部分并不是中午時分認定的那部分,直到一天結束后,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所做的事情的真正價值,正如農夫到達犁溝的盡頭后,轉身回望時才能準確地判斷哪里的溝沿最筆直、最光亮”。
過了橋頭,一位陌生姑娘湊近問,這位是?我說,我媽。她點了點頭,離開。我繼續(xù)前行,到了轉彎處,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她還在目送。
到了門口,母親正色問,剛才那位姑娘認識你?我說,不認識,也許她認識我。她說,以后再有人問你,就點點頭,莫講我是你娘。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看我這骸體?我問,您怎么啦?她還是說,我這骸體……
我伏在母親耳邊,撲閃著眼睛,悠長地叫喚,阿—娘……
母親拍著我的手說,歞子,你想把我的耳朵叫聾?我說,一天叫您一萬回都不會聾。她笑了,比晚霞還燦爛。
時序明天即入大雪,而這顯然是一個溫暖的下午,如春的下午—只要懷揣孝道的良種,萌芽的春天就會永駐心頭!
2014年12月6日,星期六,晴;
記于22時12分
永恒的景仰
在我看來,祠堂作為祖先魂靈的居所,未必都是雕梁畫棟、美輪美奐的建筑,但一定都是經天緯地、至純至真的孝心。
無祠不成宗,無譜不成族。宗祠和譜牒的種子已經在我們這一代人的心靈深處生根發(fā)芽了。下午,我和堂兄一道回家,與宗親商議祠堂修繕事宜。堂兄是退休法官,年逾古稀,德高望重,勝似鄉(xiāng)紳。一上車,他就問,你以前在祠堂上學的時候,見過大廳神龕后面的畫像嗎?我說,我是1972年初才去上學的,那個時候,祠堂大廳沒有神龕,也沒有畫像。他說,或許丟失了,原來有三軸畫像,其中一軸留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因為無頭,又戴官帽,身體向前,帽舌向后。我說,那就像神話里的雙面神了。他說,不是神話里的神,是我們的祖宗,名叫義生。我說,身體向前,也許意味著回顧歷史;帽舌向后,也許意味著預知未來。他說,不曉得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問,族譜有記載義生公的事跡嗎?他說,應該有。我說,即使有,恐怕也是寥寥幾筆,您聽過義生公的故事吧?他說,聽到一些。我說,請您講來聽聽。他說了許多我從未聽過的故事:
六百多年前,第十七世先祖義生于明代建文年間考取進士,累遷刑部給事中。朱棣篡位后,命令義生打開一個倉庫。義生說,先帝叮囑不可打開,微臣也不知鎖眼被誰灌了銅水。朱棣問,內藏何物?義生說,微臣不知。鎖被砸開,發(fā)現(xiàn)掛于墻壁的朱棣肖像插滿了針。朱棣震怒。義生唯恐釀成慘案,冒死進言,被斬。鄉(xiāng)間還傳說,義生故居開基時,地理先生交代,見石板即可,將來出了大官,記得重謝。幫工好奇,將石板撬起。七頭胡子鯰飛出。被逮住一頭,竟是瞎眼。義生出仕后,地理先生登門報喜,其父仍半信半疑。地理先生問,要人回,還是要“官”回?其父說,要官回。地理先生說,那你要去大虎山與小虎山之間開一丘四角田。孰料,白天開出,夜間合攏。其父跑去請教地理先生,得到一招:取黑狗血潑到山上。田地開成那天,青天白日,下埕居然渾水汩汩。不久,義生棺材運回……
我驚愕之余,由衷欽敬。我的欽敬,不在于義生公中舉,也不在于他身居要職,而在于他敢于直諫。作為前朝遺老,他不可能不諳熟官場潛規(guī)則。然而,他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全然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為了拯救無辜,恪盡言官之責。他雖“以直諫坐死”(族譜記載),但他的英名必將令后人景仰,永恒的景仰,如同他的故居那六面石鼓,靜寂無聲,卻遠勝于喧囂的晨鐘;如同陳氏祠堂后面的那個充滿靈性的蛇舌石,同樣跟隨歲月的步履而見長。
佇立門前,默念楹聯(lián):“穎川家聲遠,盤谷世澤長?!边@穎(應為潁),雖不正確;這門,雖不豪華;這聯(lián),雖不填金,但它們依舊儼然和藹的長者將我引向宗族的共同情感和集體意識。畢恭畢敬地步入祠堂,朝圣般地來到神龕前,親切感,莊嚴感,神圣感,歸屬感,存在感,百感交集。我曾經兩次佇立在這里,第一次是1977年冬天護送祖父的魂靈來此安放,第二次是1998年2月護送二哥的魂靈來此安放。改作學校的祠堂,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大廳有些陰森可怖,幾乎感覺不到神圣。自從護送祖父魂靈入祠之后,我才開始關注它,就像時常想象祖父的來世,漸漸地感覺到它的神圣,上升為心目中的一處圣地—列祖列宗促膝談心的圣地,生者與逝者互致問候的圣地,長輩與晚生共商大事的圣地。人世間還有什么場所比祠堂更獨特、更緊要?然而,眼前的神龕,除了后墻上懸掛的5幅祖先畫像,三級水泥臺階上斜倚的13面公共神牌,當中再擺放一個稍大的公共香爐,其他什么也沒有了。當然也沒有祖父的神主和香爐,更沒有二哥的神主和香爐。即便是那些粗糙不堪的公共神牌,也因歲月的磨損,許多祖先的名字,如同他們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了!這般簡陋所顯示的不是儉樸精神,而是輕視所致的寒磣,它反而像明鏡一樣照見我們對祖先的不孝。我崇尚儉樸,開頭說過,祠堂未必都美輪美奐,但也不至于如此寒磣。
從本質上說,祠堂是一種文化建構,“一個人總是多多少少保存著對自己過去生活的記憶,這些記憶在不同情況下通過不同的方式得到再現(xiàn)。記憶的反復重現(xiàn)建立了一種連續(xù)性關系,并建構了我們具有連續(xù)性的身份。沒有記憶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的身份意識,喪失記憶就是喪失身份感”,而且這種“記憶需要來自集體源泉的養(yǎng)料持續(xù)不斷地滋養(yǎng),并且是由社會和道德的支柱來維持的”。畢竟我們早已擺脫貧窮,若能同心勠力,修繕祠堂,將不再是一件難事。誠如西班牙哲學家奧德嘉·嘉塞所言:“告訴我,你關注什么,我就會告訴你,你是誰。”我篤信,神龕上的一切,可以洞察的,或無從洞察的,哪怕是一縷來自幽暗深處且攜帶霉味的氣息,哪怕是一個沒有任何款識的香爐,甚或其中一條伶仃的香腳,臺階上高低不一的殘灺,四處散落的元寶和灰燼,無一不寄寓著列祖列宗的魂靈,每一個有心的子孫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那一支奔流不息的血脈之源,都可以從容猜度“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這個追問不斷的生命之謎……記得一位著名作家寫道:“都說嬰孩出生呱呱墜地,我卻沒有哭,我的異常沉默激怒了急于得子的父親,他以為是個死胎,繼而遷怒于祖宗,便沖到神龕前抓起香爐高高地舉起……老祖宗連自己兒孫都不保還要你們做什么?于是,高懸的香爐開始了急速墜落。香爐粉碎的瞬間,引爆了我的哭聲?!睂Υ?,我深信不疑。是的,即便是一個粗糙的瓦缽,一塊豁口的瓷碗,一旦作為香爐供奉在祖先的靈前,也會獲得宗教般的神性。
對于神,對于祭祀,孔子也婉言不諱:“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薄蹲髠鳌こ晒穭t更為推崇:“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喪祭正,則人心安。自古以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宗教向來不發(fā)達,但人們極重視喪祭,人世的大信因此長壽永生。從這個意義上說,祠堂則是通俗化的教堂。祭祖也是一種宗教,只不過是通俗化的,因為幾乎所有的教義都流淌在天然的親和的血脈里,成為倫理學中最動人最經典的篇章;所有的神明都是族譜記載的先人,不論賢愚,不論貧富,不論貴賤,沒有等級,一視同仁,平起平坐,和諧相處。所以祠堂有了更親切的稱謂—家廟。先人的言行影響了我們過去的生活,必將繼續(xù)影響著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而其間的鏈接便是我們,不愧為孝男孝女的晚輩—對于先輩嘉言懿行的傳承,我們義不容辭!舉行祭祀儀式,于幽明之間,讓我們的追思之情綿延不斷。作為逝者,基于喪祭,始終保持與生者和人世的有機聯(lián)系,也就能夠像老子所斷言的那樣:“死而不亡者壽?!弊鳛樯?,基于喪祭,悲慟之心得以安頓,繼而安然生活,泰然前行。
“教化,國家之急務也,而俗吏慢之;風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彼抉R光的感慨發(fā)人深省。若把人比作草木,那么,風俗,便是空氣,便是行走其上的風。不論古人,不論今人,誰也不能不受風俗影響,誰也不能不生活在其中,誰也不能離開它。作為傳統(tǒng)文化深層內涵的重要表征的祠堂,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祭祖場所,已經成為村落中重要的文化載體,可以“從一宗一姓的歷史認知與情感需求出發(fā),發(fā)現(xiàn)我們身上共同的文化基因,最終獲得對民族文化的認同,乃至于建構起對民族未來的共同想象”。所以,對于祠堂的修繕,我是支持的,父母則更為關切?;氐匠顷P,雖然超過父母正常的作息時間,但我還是去向他們匯報商議結果。一直等待消息的他們,很是高興,如同醞釀已久的老屋修繕計劃即將付諸實施。
2015年2月22日,星期日,晴;
記于23時16分
燭光里的微笑
動議母親的慶生,始于上月。她一直不同意,父親也是。他們覺得麻煩,浪費錢。
阿六和秀珠執(zhí)意措辦。
居住縣城的兄弟和妹妹合家出席。聚會設在父母住處的一層。兩張乒乓球桌華麗轉身,成了寬大的餐桌。我和家典將母親從臥室攙扶到一層。利索的動作讓我感受到她的興奮。父親笑盈盈地跟隨。
父母并排就座于桌子上頭的太師椅。左首是父親,右首是母親。他們的到來,如同蜂王駕臨,我們魚貫而入。南山給祖母戴上皇冠似的生日帽。突如其來的加冕,使她害羞,也使她神氣,更平添了幾分喜氣。為方便照料,我和妻子叨陪母親右側,之后為弟弟和弟媳。對面是秀珠、小峰和連綿瓜瓞似的七個男孩。
菜肴15道,考慮老人,也兼顧小孩,大多是母親曾經烹飪過的土菜,都是我們的最愛。
閃亮登場的頭一道依例為長壽面,亦即雞湯泡線面,只是雞蛋換成鵪鶉蛋。我先給母親搛了三箸面,舀了一雙蛋。妻子起身,要給父親盛食,但他不讓。他左手支頤,笑看子孫從另一大碗里歡欣地分享。我一邊喂母親,一邊央請父親:您也吃吧。他笑著說,你們先吃,我再看看他們。我說,可以邊吃邊看。他說,看著他們,看著你們,我就不餓了。母親說,老人,先吃吧,吃飽了,再慢慢看。他終于動箸。
我們分別向父母敬酒。母親以茶代酒。父親吃啤酒—陳愉經銷的布加迪威龍啤酒。這酒口感好,他一口一杯。每一次舉杯,母親幾乎都要扯一下他的衣袖。他依然一口一杯,而且連聲說,這酒好吃,這酒好吃。直到我奉勸了,他才有所節(jié)制。
輪到孫子敬酒,妻子提議每人都說一句祝辭,且不重復。這把場面推向了高潮。俊敏飛快地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亦非微笑著說,身體健康,無憂無慮。南山響亮地說,越活越年輕,快樂千百年。喬楓用土話說,好好健健,高高興興。陳睿靦腆地說,平安,幸福。定鈞沉吟著說,恩恩愛愛,和和睦睦。添翼一字一頓地說,年年吉祥,歲歲如意……妻子仿佛一位初出茅廬的翻譯工作者,又像一個粗通中文的洋妞,當場將每一句祝辭譯成土話,笨拙而又滑稽。掌聲陣陣,笑語連連。我舉杯說,實現(xiàn)這些愿望,需要大家繼續(xù)努力;為了這些美好的愿望,我們干杯!大家紛紛舉杯。
蛋糕擺出來了,南山插好蠟燭,點燃。秀華關了電燈。我們幾乎都圍繞在父母身邊,就像粉絲簇擁著明星,一邊拍手,一邊齊唱《生日歌》。佛光似的燭光映照著父母的臉龐,燭光里的微笑,氤氳著康乃馨般的芳香!我讓母親吹蠟燭。南山讓祖母切了一下蛋糕……
南山突然將奶油抹到俊敏臉上,又點向父親的下頦,母親的鼻尖。他們措手不及,忸怩而又開心。阿六等人紛紛拿起手機抓拍。兄弟之間抹來抹去,扭成一團,笑作一堆。閃光,歡笑,掌聲,匯成一片。
這種場面,80歲的母親頭一回見識,84歲的父親也是。
但愿年年歲歲有今朝。隨著時光流逝,對于年邁多病的父母的陪伴,許多人的直覺,仿佛總是從黃昏走進深夜,前程越來越黑暗,而我恰恰相反,每一天的陪伴,似乎都是一次全新的啟程,總是從黎明邁向白天,前程越來越光明—畢竟陪伴,悉心的陪伴,是啟明星,是寶蓮燈,是定心丸,是幸福源。
難忘今宵。
2016年2月15日,星期一,晴;
記于22時4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