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敘事,大體可以理解為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演化,并在這一過程中塑造人物、表現(xiàn)生活。微型小說因篇短制微,難以通過鋪陳渲染來實現(xiàn)這一創(chuàng)作目的,因而與其他體式小說的敘事,有很大的不同。
自20世紀60年代,以上海《故事會》雜志為主陣地,經(jīng)過編輯、作者、學者等一代代故事人的努力,故事這一敘事文體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敘事風格和藝術特色,并建立起相應的理論體系。而作為“口頭敘事”的故事,與作為“書面敘事”的微型小說,在情節(jié)推進、人物設置、空間場景等方面都有相近之處。應該說,把故事的敘事策略加以梳理改進并運用到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為這一文體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打開了新的思路。
一、“故事會學派”的概念提出
微型小說如何敘事,與其他體式的小說敘事有何不同?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長、《故事會》雜志主編夏一鳴,在借鑒、總結故事“口頭敘事”文學特點的基礎上,把微型小說“書面敘事”的文學特點概括為:新、奇、情、巧、趣、智、味。他認為:“作為敘事文學之一,微型小說同樣亦復以‘故事核’為必要條件,新奇情巧趣智味‘七要素’既是對故事核的限制與約束,也可視為故事核的獨特性和超常性體現(xiàn)?!薄豆适聲冯s志原主編、著名故事家何承偉認為,所謂故事核,“是指構成一篇故事作品的關鍵性情節(jié)”。在這里,可以理解為故事核心情節(jié)的敘事類型與模式。故事情節(jié)的千變萬化、人物形象的千姿百態(tài)是以故事核為底層支撐的。即便同一類型的故事核,也會因為人物個體行為與性情的差異,以及作家語言特色與敘述方式的花樣翻新,從而給讀者以閱讀的新鮮感。
多年來,以《故事會》雜志風格為特點的“口頭敘事”,以其引人入勝的故事、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鮮活生動的人物受到讀者熱捧。20世紀80年代,日本學者加藤千代在考察中國當代故事文學發(fā)展現(xiàn)狀時,贊譽以《故事會》雜志為主陣地的當代故事文學創(chuàng)作為“故事會學派”。
應該說,“故事會學派”這一概念的提出,以及把“新、奇、情、巧、趣、智、味”這一敘事策略引入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體現(xiàn)了微型小說敘事藝術的橫向借鑒與縱向繼承,而且為微型小說敘事藝術的探索提供了新的借鑒和啟發(fā)。
二、“故事會學派”的敘事策略
(一)道人所未道,及人所未及
“故事會學派”所說的“新”,既包含其呈現(xiàn)內容的新鮮,也包括其表現(xiàn)手法的新穎,但主要強調“故事核”的新意。就生活的本質來說,一方面“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另一方面“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現(xiàn)實與其鏡像呈現(xiàn)的文學之間的二律背反永遠考驗著作家的眼力、腦力與筆力。
革故鼎新,在陳舊題材上有新挖掘。作家王蒙的《刻舟求劍》作為一篇在古代寓言基礎上演繹生發(fā)的微型小說,不僅諷刺了虛榮小氣、裝腔作勢的所謂貴客,而且諷刺了順勢炒作、造勢謀利的船長,同時還對現(xiàn)實生活中不辨真假、盲目跟風的從眾行為進行了批判。短短1500字的內容,卻透露出豐富的涵義,老題材新寫法,老故事新內涵,寫出了新意和深意。
推陳出新,在思想內涵上有新突破。微型小說作家蔡楠的《行走在岸上的魚》,作為一篇環(huán)保題材的微型小說,沒有慣常的從“人”的視角入筆,而是從“魚”的際遇來展示其生存環(huán)境,從而給讀者以身臨其境的閱讀體驗,讓“人”感觸到“魚”因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帶來的切膚之痛,令人印象深刻。
破舊立新,在表現(xiàn)形式上有新呈現(xiàn)。中國香港作家劉以鬯的微型小說《打錯了》,以兩段大同小異的情節(jié),以復沓、重復的富有凝重韻味的復合結構,暗寓著人生中偶然的因素也可以決定一個人禍福和命運的哲理。微型小說作家戴希的《祝你生日快樂》,在一篇微型小說里,設計了三種結局,巧妙地將一個家庭鬧劇寫得跌宕起伏,給人以新的閱讀審美感受。兩篇小說均突破了慣常的表現(xiàn)形式,使用了新的藝術手法。
創(chuàng)新永遠是一切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命力之所在,微型小說也不例外?!吧钣肋h比小說更精彩”不應該是作家遵循的座右銘,而應該是激勵作家創(chuàng)新的警句。
(二)以正合,以奇勝
《故事會》雜志原主編、著名故事家何承偉曾經(jīng)說過:“故事是一種以情節(jié)見長的口頭藝術,沒有超常的‘新奇巧’的情節(jié)不可能形成好故事。記故事,主要是記故事中的情節(jié),借助情節(jié)使人物活起來,使主題、立意鮮明起來?!薄肮适聲W派”所說的“奇”,是指“注意獵取傳奇性的題材,并善于對生活中獨特事件、獨特人物性格的描繪,去展示具有普遍性的生活意義和人生哲理?!蔽⑿托≌f的“奇”,既有歷史的傳承,又有現(xiàn)實的選擇。歷史的傳承,因這種文體系從上古神話、六朝志怪、明清筆記嬗變而來,帶有天然的“奇”的因子;現(xiàn)實的選擇,因這種文體要在極短的篇幅里引人注目,“奇”是較為討巧的方法。
志人,以奇人異事來塑造人物,彰顯性格。通過把虛化想象的有一定奇異性的人放置在真實可信的歷史背景中,或者把有一定真實性的人放在虛化想象有一定奇異性的特定環(huán)境中,通過虛實相生的敘述,來表現(xiàn)作者腦海中的奇異世界與生活。這類小說行文間不僅彌漫著濃郁的傳奇色彩,還蘊含著作者對歷史、文化、人性的展示和思索,既增加了可讀性,又使作品具有較強的文化涵義和思辨色彩。作家馮驥才的《俗世奇人》可以說是“奇”的代表。作家高曉聲的《雪夜賭凍》、畢飛宇的《英雄》也屬于此類作品。
志怪,以鬼狐仙怪來影射現(xiàn)實、鏡像社會。志怪類作品具有濃郁的魔幻色彩,這類作品的主人公已脫離正常的人類,多為鬼狐仙怪,作者通過對他們的描繪來影射現(xiàn)實的人世。如作家魏繼新的《定風珠》、謝志強的《一船淘氣》。還有些作品即便保留有現(xiàn)實的“人氣”,但這些“人”也因超現(xiàn)實的存在,而具有了“怪氣”,如作家劉慶邦的《只要油錘》、尤鳳偉的《鼓王》。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文章“非奇不傳”,但這種“奇”要以扎實的生活基礎、可信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與人物性格發(fā)展相協(xié)調的故事情節(jié)為前提,從而使作品達到“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的藝術境地。
(三)感于事,動于情
“故事會學派”所說的“情”,不同于詩歌、散文的直抒胸臆或借景抒情的“情”,而是指作品故事主人公命運以及其對待命運的行為態(tài)度的令人動容。白居易在談到詩歌創(chuàng)作時曾說“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更多側重于“感于事”,“感于事”是前提,“動于情”是結果。抒情雖然不是微型小說的主要功能,但以情動人卻是微型小說打動讀者的主要手段。
感于事,以事感人。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父母心》,描寫一對貧窮夫妻因撫養(yǎng)不起四個孩子,一次次將孩子送人,又一次次將孩子換回來,最終一個也不舍得送人的故事。小說在濃郁的愁緒中,蘊含著濃濃的愛、暖暖的情,刻畫了人性美好以及面對現(xiàn)實無奈的復雜感情,讀來令人動容。
動于情,借事抒情。不同于散文的借景抒情,這類作品在敘事的同時,也透過文字抒發(fā)作者的感慨。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以情動人,以情感人,是文學作品永恒的魅力。微型小說不同于抒情性文體之處,在于主要是通過作品敘述的故事情節(jié),輔之以適當?shù)匿秩敬騽幼x者、感染讀者?!堆影才f事》《父母心》均是通過故事中主人公的命運以及他們對待自己命運的行為、態(tài)度令讀者動容,較為典型地詮釋了微型小說“故事會學派”七要素之“情”的敘事特色。
(四)構思的匠心獨具,情節(jié)的峰回路轉
由于微型小說多通過生活中非常規(guī)事件來表現(xiàn)生活、刻畫人物,故“巧”是用得較多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肮适聲W派”也強調在不違背生活本質的前提下,通過生活中的偶然事件,以及曲折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增強作品的審美效果。當然,這個“巧”,既包含作品故事情節(jié)的巧合,也包括作者構思的巧妙。
情節(jié)的巧合,通過曲折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豐滿人物形象,豐富作品層次。微型小說作家邢慶杰的《晚點》,寫男女二人真誠相愛,30年前和30年后兩次相約私奔,都是因為火車晚點而被家人強行架回。表面上看,是火車晚點造成男女二人的愛情悲劇,實質上,真正的兇手,是人們頭腦中殘存的封建觀念。兩次巧合,既順理成章、真實自然,又暗示了雖然30年時間過去了,小站周圍的變化很大,但人們的思想觀念還和30年前一樣。兩次巧合情節(jié)的設置,較好地提升了小說立意,升華了主題,加深了讀者對人物悲劇的印象。
構思的巧妙,通過巧妙的情節(jié)設計,提升作品內容的表達效果,增加作品閱讀的審美效果。美國作家錢寧·波洛克的微型小說《遺失的金幣》,講述了傷殘老兵雷勃在一次家庭聚會中,因有人丟失金幣,雷勃拒絕接受搜身而被懷疑。后金幣被無意中找回,失主道歉,雷勃卻一語道出,當年拒絕搜身是為了回去給家人充饑,而偷拿了酒席上的食物。小說雖然篇幅較短,但兩處巧妙設計的巧合,一是金幣丟失與雷勃拒絕搜身的巧合,二是金幣找到與雷勃偷拿食物的巧合,既巧得合情,又巧得合理,結尾出人意料,讓人不僅沒有對雷勃的“偷”憤慨,反而心生尊敬,人物形象由卑微變得高大。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但不能為巧而巧,一要巧得自然合理,順著故事的脈絡自然到來,合乎生活的因果邏輯,即巧在“情理之中”。二又要巧得意外,讓情節(jié)的發(fā)展柳暗花明,峰回路轉,即巧在“意料之外”,讓敘事變得更加情趣盎然、充滿生氣。三是巧要為塑造人物、推進情節(jié)服務,節(jié)外生枝的巧沒有意義。
(五)情節(jié)的有趣,語言的風趣
能抓住讀者、留住讀者的永遠是“好看”,即作品的可讀性。“故事會學派”所說的“趣”,既包含諷刺、幽默、夸張、變形、錯位等藝術手法,也包括新穎奇巧、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
作品人物行為性格的有趣性,個性人物的個性表現(xiàn)。第十七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獲獎作品、作家安勇的《再見了,虎頭》,作為表現(xiàn)從計劃經(jīng)濟年代走過來的兩個人純粹質樸愛情的微型小說,按照一般表現(xiàn)手法,會寫得纏綿悱惻,神傷心摧。但作者卻反其道而行之,通過兩個人的親昵互動,苦中作樂,展現(xiàn)了兩個人對生活、生命、情感的態(tài)度。生活的情趣,語言的風趣,閱讀的樂趣,統(tǒng)一于一文,是一篇將微型小說敘事的“趣”較為完美體現(xiàn)的作品。
作品語言表達方式的風趣性,個性作家的個性敘述。俄羅斯作家格·戈林的微型小說《您不信任我》同樣是一篇有趣的作品,這篇基本由對話組成的小說,由于運用反諷的手法,雖然畫面是靜止的,但讀者在閱讀時,仿佛在看兩個人表演小品,于笑聲中領悟到作者對某類人的諷刺之意,感悟到萬千世相中的人生百態(tài)。
魯迅先生曾言:“人說,諷刺和冷嘲只隔一張紙,我以為有趣和肉麻也一樣?!弊髡咴谝浴叭ぁ睌⑹聲r,須注意要把握一定的“度”,力求趣味性與思想性的有機統(tǒng)一,過多的、沒來由的插科打諢很容易演變成油嘴滑舌。
(六)問題的挑戰(zhàn)性,解決的智慧性
英國劇作家大衛(wèi)·巴波林曾說:“我們提出并回答問題,大問題跨越了整個故事范圍,小問題涵蓋一個句子或段落,中問題則涵蓋一章。”“故事會學派”所說的“智”,即提出的問題要有挑戰(zhàn)性,解決問題的方法要體現(xiàn)出較高的智慧性。微型小說的敘事其實就是在故事沖突中推進。故事沖突就是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故事主人公解決問題的智慧性其實就是考驗作家本人的智慧性。
不要選擇簡單的問題,問題的難度決定作品的厚度,彰顯主人公智慧的高低。微型小說作家歐陽明的《揮手》描寫李、劉二人之間從始至終的真摯友誼,兩人退休后一起下棋,腿腳不利索就每天互通電話,嗓子啞了、耳朵聾了就以拍桌、揮手代替回音,直至兩人都走到生命的最后,也沒有中斷彼此之間的互相聯(lián)系。這期間二人之間的聯(lián)系就是伴隨著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既充滿生活的智慧性,又滿含濃濃的人情味。
不要讓主人公很容易就解決問題,有難度的問題會吸引讀者沉浸其中,與主人公一起去解決問題。微型小說作家李伶伶的《翠蘭的愛情》也因充滿生活的智慧而妙趣橫生。翠蘭看上同村的馬成,托媒人說合,但馬成顧慮翠蘭的性格不同意。翠蘭以一個女性的心計,一步步讓馬成走到自己身邊。小說中,翠蘭所耍的小心機,既較為形象地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女性的潑辣大膽,又十分貼切地體現(xiàn)了翠蘭作為母親的細心善良。這一系列以“智”為內涵的情節(jié)沖突,烘托了人物形象,豐富了作品的表現(xiàn)層次。
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把微型小說敘事的“智”單純地理解為劇中人物之間的計謀,而更多的應該是情節(jié)沖突、命運回旋的豐富層次。畢竟,一次小沖突的解決,呈現(xiàn)的只能是小計謀,架構在生存之上的生活,才能體現(xiàn)人生的大智慧。
(七)意激而言質,言盡而意遠
應該說,微型小說的“味”是由作品的意蘊與語言之間的張力形成的?!肮适聲W派”所說的“味”,在于其字里行間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別樣的精神氣質。而這個精神氣質與作家的個人氣質是一脈相承的。作家的語言特色透露著作品的地域風味,作家的文化底蘊彰顯著作品的精神韻味,作家的情感傾向蘊涵著作品的人文趣味。就像上海的清口、天津的相聲一樣,同樣是說唱形式的表演,卻有著鮮明的地域特色;同樣是面食,中國的包子油條和歐美的面包糕點,也有著不同的滋味。馮驥才筆下的俗世奇人透露著“津味”,老舍筆下的京城百姓透露著“京味”。
汪曾祺的微型小說《祁茂順》,描述了手藝人祁茂順裱糊頂棚的精湛高超技藝,以一個小人物的形象,展示著一個時代的發(fā)展,表達了對特定文化式微的嘆惋之情,樸實的語言中透露出無窮的韻味,令人再三咀嚼。
可能大多微型小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不太會去關注這個似有若無、虛無縹緲的“味”。確實,有沒有這個“味”,并不妨礙作家寫出一篇出色的微型小說。但有了這個“味”,就像女人有了獨特的風韻、小吃有了獨特的風味一樣,一篇微型小說就能卓然于其他作品之外,有了別樣的內涵和意蘊。
三、“故事會學派”的內在特質
在多年的故事生產(chǎn)實踐中,《故事會》雜志逐漸形成系統(tǒng)化的故事文學理論體系。概括來說,就是堅持和遵循“一項原則”“兩個要點”“四條標準”“六大要素”。一項原則即眼睛向下、情趣向上;兩個要點即人民性、口頭性;四條標準即講得出、聽得進、記得住、傳得開;六大要素即新、奇、情、巧、趣、智(作為微型小說的敘事策略,增加了“味”)。這一理論體系,經(jīng)過多年的實踐檢驗并逐步完善,有著豐富的精神內涵,對于當下的故事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良好的引領、指導和促進作用。
如果說“新奇情巧趣智味”是微型小說“故事會學派”敘事策略的外在特征,那么,研究其藝術特色所蘊涵的內在特質,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故事會學派”的敘事邏輯。
(一)敘事的流動性,以事見人,以事塑人,注重在故事中表現(xiàn)人物
由于篇幅的限制,微型小說不可能像其他體式的小說那樣,通過大段的外表特征、心理刻畫以及景物襯托來表現(xiàn)人物,即便對話也是生動簡潔。所以,通過故事的推進,讓人物在事件中行動起來,應該是最經(jīng)濟、最生動、最有說服力的表現(xiàn)人物形象的方式?!肮适聲W派”敘事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流動性”,即故事是進展著的,盡量少用靜態(tài)的描述,作品中的人物是行動著的,場景是輪換著的?!皠又钡娜瞬攀怯小白灾饕庾R”的,才能避免人物的“木偶化”;“動著”的人才是有“自己思想”的人,才能避免人物的“標簽化”,總之,“動著”的人才是“活著”的人。
在流動的敘事中表現(xiàn)人物,讓讀者的想象豐滿人物。微型小說作家萬芊的《半夜急救》,寫被搶劫的醫(yī)生和搶劫犯之間的一場急救,夏院長明知女兒身受搶劫犯的傷害,父女二人還是忍痛完成了手術。作為醫(yī)生的夏陽父女,不僅搶救了搶劫犯的命,還搶救了其靈魂。一場搶救手術,卻使三個人物在步步推進的敘事中“活”了起來,形象生動鮮明起來。小說除了故事情節(jié)推進必要的交代之外,沒有過多的渲染,但讀者卻可在字里行間體味到劇中人的微妙心理。這樣由讀者主動參與的閱讀體會,比毫無保留的交代更耐咀嚼更耐品味。
在流動的敘事中塑造人物,讓讀者在人物的行動中體味人物。微型小說作家趙淑萍的《客轎》,描寫鄉(xiāng)村小財主鄭店王腳穿草鞋懷揣饅頭步行去城里看戲,戲罷不舍得住店,借著客轎的燈光歸來,卻在家門口與兒子相遇,原來客轎里坐著兒子。小說中,鄭店王蹭戲、蹭“吃”、蹭燈,外在行動配以適當?shù)男睦砘顒?,仿佛一個人的獨角戲,一步一景,一步一畫,把一個尖酸刻薄的財主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及至結尾與撒金敗家的兒子相遇,更進一步增添了小說的喜劇色彩和諷刺意味,仿佛讀者也隨著作者的敘述看了一場好戲。
《半夜急救》和《客轎》,前者是在相對固定的場景中,以人物的不同動作推進故事,后者是在變換的場景中,以人物的連貫動作推進故事。摒棄靜態(tài)敘述,讓人物在故事中行動,讓故事在流動中推進,這也是“敘事的流動性”的主要內涵。
(二)情節(jié)的特異性,奇中見巧,曲折生動,強調情節(jié)的轉折與意外
超常規(guī)的事件才叫故事,常規(guī)的家長里短只是嘮叨?!扒楣?jié)的特異性”也是“故事會學派”的敘事特色之一。這一特色運用到微型小說,進一步強化了微型小說在敘事中塑造人物這一功能。所謂微型小說,無非就是舍棄了那些平常光景高度凝練后的生活。這些經(jīng)過精選、提煉后的生活瞬間,大多以生活中的非常規(guī)事件組成,一系列問題的提出、解決,也是以非常規(guī)的形式出現(xiàn),它們共同構成了故事的沖突與懸念,所以才有了新奇巧合的故事情節(jié)。這些在非常規(guī)事件中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更能夠體現(xiàn)特殊情況下人的本真面貌,也更能夠體現(xiàn)小說主人公解決問題的智慧性,所以也更能夠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
特異的情節(jié)更能夠凸顯人物。微型小說作家尹全生的《海葬》,將事件環(huán)境放到汪洋大海的驚濤駭浪中,鴿子爺借出海打漁之名,意欲將與其養(yǎng)女相戀的阿根葬身魚腹。不料卻遇上風暴,在人與自然的較量中,一系列人物行為使鴿子爺改變想法,遂把生的希望留給一對戀人,自己兄弟三人一起魂歸大海。如此,鴿子爺?shù)男愿裨陲L暴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特異的情節(jié)更能讓讀者記住人物。微型小說作家安石榴的《那一刻》,寫青春少女毛尖兒元宵夜游,被陌生大叔救助的故事。小說雖然是從毛尖兒的視角出發(fā),但著力表現(xiàn)的卻是神秘的救人大叔。小說語言較為含蓄,沒有去描寫事件的緊張、慘烈,而是通過主人公所見、所想、所及,讓讀者跟著主人公的感觸去體悟事件的發(fā)展。云淡風輕的筆墨與特異情節(jié)的張力,進一步增強了讀者的閱讀審美體驗。
《海葬》與《那一刻》雖然都是在特殊情況下表現(xiàn)人物的特別選擇、特殊命運,卻一個汪洋恣肆,一個含蓄蘊藉,迥異的筆墨,彰顯了不同微型小說敘事風格的迷人風采。
(三)結構的單一性,單純簡潔,脈絡清晰,追求以少勝多,以短制長
口頭敘事的故事由于講求口耳相傳,所以在敘事時強調單一人物、單純環(huán)境、單線推進。書面敘事的微型小說由于字數(shù)的限制,則追求敘事的言簡意豐,以一當十。兩種文體在表現(xiàn)手法上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二者所追求的不盡相同。
單一的結構一樣可以反映社會的豐富紛繁。微型小說作家劉斌立的《時差》,寫在加拿大的男青年夏祺與在北京的女青年安秋,表面上是天各一方的一對戀人,實則各自另有對象;表面寫戀人間的情意纏綿,實則反映了當下社會的生存壓力,以及人們?yōu)樾腋I钏龅呐ΑU纭缎≌f選刊》原副主編、文藝理論學者李曉東所說:“小說的張力,微小說的大境界,通過這一暗藏的細節(jié),豁然開朗。由個案,拓展成了具有普遍的意義?!?/p>
單一的結構一樣可以表現(xiàn)人性的復雜莫測。作家周銳的《除法》情節(jié)則更為簡單。表面是寫12÷5蚊子不好分的除法,實則是寫寧愿趕走解決問題的人,也不去想辦法解決問題,以及斤斤計較、自私自利、懶惰推責等多維多義的人性。
就行文的簡潔來說,古人“逸馬殺犬于道”的精練,以及“操刀以割,示有宰天下之志”的玩味,似可為微型小說作家以寫作層面上的借鑒。歷史不能模糊,微型小說卻可以以小形示大象,以有限表無限,從而達到以表達的簡潔抵達意蘊的豐厚。
(四)文本的蘊藉性,言外之意,聲外之音,強調作品的立意,追求語言的意蘊綿長
作家邢可曾說“小小說是立意的藝術”,我的理解,這里的立意不僅是指“意在筆先”,也包括“意在筆后”,即文字背后的那種意蘊綿長,語言之外的那種耐人尋味。
文本的蘊藉性可以是作者的胸臆曲隱,耐人尋味。微型小說作家戴濤的《一片蒼?!?,寫知縣白生因為民請命、偷換晶梨,在民眾奔走歡慶之時被午門斬首。小說以“京城里,白生被推出午門,天空一片蒼茫”結束。這一片蒼茫的天空,既是表達為民請命卻被斬首的憤慨之情,也暗含僅靠清官的自覺難以超越社會制度的無奈之意。
文本的蘊藉性也可以是敘述事理的指東打西,令人咀嚼。微型小說作家修祥明的《天上有一只鷹》,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卻有著深刻多義的哲理涵義。大多人解讀為小說諷刺了生活中空有虛名、自以為是的一類人。但換一種角度解讀,又何嘗不可以理解為鄉(xiāng)村生活的恬淡安逸,兩位老人看似為一只鷹爭論較勁,實則以自己的方式安享著世外桃源似的自在閑適。
民間文藝理論學者任嘉禾曾列舉故事創(chuàng)作的四大門檻,即“平、繁、拖、靜”。從這個角度觀察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既缺乏“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故事情節(jié),又缺乏“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閱讀效果,難免令讀者感到乏味;眾多的人物,繁雜的情節(jié),必然失去微型小說的精練傳神;過多的無謂鋪墊,遲遲不能進入故事情節(jié),結尾以草草解決問題完成矛盾沖突,也是初學者易犯的通病;情景無變化,人物不行動,故事就顯得單調,也無法通過敘事塑造人物??梢哉f,故事創(chuàng)作的四大門檻,也是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應當盡量避免的四大誤區(qū)。
雖然“故事會學派”為當下的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敘事策略,但生活的豐富多彩與創(chuàng)作的千變萬化,亟需理論思維的與時俱進?!肮适聲W派”更須常省常新,不能僅止于跟上創(chuàng)作的步伐,更要力求在某種程度上引領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
中國最古老的“口頭文學”——故事,歷經(jīng)數(shù)千年歲月流淌的歷史長河,與微型小說這種新興文體在今天匯合,它們以各自的輝光映照著對方。愿我們的微型小說作家,在體悟其蘊涵的藝術特質時,能夠汲取各自的長處為我所用,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微型小說作品。
(選自《邵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本輯責任編輯:林 晨 楊 斌 張小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