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棋經(jīng)》原注、原序的流傳與消亡

內(nèi)容摘要：《靈棋經(jīng)》是保留至今的早期擬易類卜書的代表性作品。敦煌本《靈棋經(jīng)》的兩個系統(tǒng)保存了《靈棋經(jīng)》最早的原注與原序。這些內(nèi)容在后世流傳中經(jīng)歷了被整合、改造乃至最終消亡的演化過程。原注、原序的流傳及消亡，在《靈棋經(jīng)》文本的動態(tài)生成與定型過程中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古代擬易類占卜典籍的注文與序言的發(fā)展演變特點。

關(guān)鍵詞：《靈棋經(jīng)》；敦煌寫本；原注；原序；演變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5）01-0076-10

The Spread and Disappearance of the Original Preface and"Annotations to the Lingqi Jing

—An Investigation Centered on Dunhuang Versions of the Text

WANG Jingbo1 FAN Yingjie2

（1.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Zhejiang;"2. College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South-Central Minzu University， Wuhan 430074， Hubei）

Abstract：The Lingqi Jing is a representative work of early divination books that were written largely in imitation of the I Ching. The two systems of divination described in the Dunhuang version of the Lingqi Jing contain the earliest preface and annotations of the text， which in later times underwent an extensive process of integration and modification before it finally disappeared from many regions of China. The evolution and disappearance of the original preface and annotation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formation of later versions of the Lingqi Jing; study of this original content also reveals the developmental process that the text of ancient divination texts experienced over the course of history.

Keywords：Lingqi Jing; Dunhuang manuscripts; original annotations; original preface; evolution（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靈棋經(jīng)》是產(chǎn)生于東晉時期的一部擬易類占卜典籍，記載了用十二枚棋子進行占卜的方法及其吉兇解說。因其“像《易》而作”，《靈棋經(jīng)》的占卜方式、解釋原理及文本的內(nèi)容形式，都仿照《周易》而又比《周易》更加簡明方便，利于日常生活中的占卜預(yù)測，因此，該經(jīng)流傳不絕，尤其受到士大夫群體的歡迎，成為同類型卜書中少見的流傳時間長、后世注家多的一種{1}。在長期的流傳中，其文本總體上歷經(jīng)了一個形式不斷規(guī)整、內(nèi)容不斷增加的過程，但同時也伴隨著一些原有內(nèi)容的調(diào)整與消失。這些變化，都構(gòu)成了《靈棋經(jīng)》文本動態(tài)生成與定型中的重要步驟。因此，考察了解《靈棋經(jīng)》在一千多年間的演變及其特點，也是認識擬易類卜書的歷史演化以及占卜文化發(fā)展趨勢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

敦煌文獻中保存的《靈棋經(jīng)》殘卷有6個卷號，可綴合拼接為4件寫本，其抄寫年代至晚不過唐末五代，是目前所見最早的《靈棋經(jīng)》文本。尤可注意的是，其中保存了最早的無名氏注與晉顏幼明、南朝宋何承天的續(xù)注，以及大部分的原序。與傳世的《靈棋經(jīng)》通行本對照，敦煌本所保存的這些內(nèi)容中，有些早已消失不見（如無名氏注），有些雖經(jīng)修訂增刪并長期流傳，但最終還是被取代而致消亡（如原序），即便是流傳至今的部分，也有許多變化差異（如顏注、何注等）?？梢哉f，敦煌本《靈棋經(jīng)》對我們認識這部早期擬易類卜書的原貌及其發(fā)展演變特點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在以往研究中，學者們聯(lián)系傳世本的內(nèi)容，對敦煌本《靈棋經(jīng)》已經(jīng)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1-5］，也有學者依據(jù)敦煌本對日本所存古抄本進行過考察［6］，但對敦煌本所代表的《靈棋經(jīng)》的原貌及其演化的具體細節(jié)，尤其對那些在后世傳本中消失不見的內(nèi)容及其意義，尚無充分討論。就文獻發(fā)展演變的研究而言，增加的內(nèi)容固然重要，但消失的部分也不無意義。增加代表著補充、細化與接受，消失則代表著否定、拋棄、替代，二者都是文獻發(fā)展演化過程中的必然步驟。有鑒于此，本文結(jié)合《靈棋經(jīng)》的傳世抄本、刻本與出土文獻，著重考察敦煌本《靈棋經(jīng)》中的原注與原序，分析其特點、意義，考察其在后世流傳中被整合改造乃至最終消亡的過程，以期為更全面地認識這部典籍的流傳演變和動態(tài)生成、定型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一 敦煌本《靈棋經(jīng)》的兩個系統(tǒng)

敦煌所出《靈棋經(jīng)》寫本殘卷6個卷號，經(jīng)綴合拼接后為4件寫本{2}。依據(jù)其內(nèi)容形式，尤其是卦符、卦名、象名以及注、序特點，筆者將其劃分為以下兩個系統(tǒng){3}：

1. 《靈棋卜法》一卷。由P.3782、S.557兩個殘卷綴合而成，首殘尾全，中間多有殘缺，存304行。首始于第七卦“一上二中三下”之殘文。無卦名、象名，卦符用“上”“中”“下”字分三層上下排列的形式表示，分別象征“天”“地”“人”，如 表示“一上三中三下”卦；占辭以四言韻文為主；有兩家注，前者稱“注曰”，后者稱“顏淵曰”或“顏曰”；卷末題記云：“《靈棋卜法》一卷，殿下錫本。已前都計百廿四卦。壬申年寫了，范梧記?！保?］417其所存內(nèi)容約占原書的三分之二左右，加上總覆卦，計81卦殘文。

關(guān)于該本題記中的抄寫時間“壬申年”，學界有不同認識，黃正建認為是貞元八年（792）［1］19-20，王卡持同樣主張［7］，巖本篤志亦從此說{1}，榮新江系于912年［8］，王愛和根據(jù)寫卷中不避隋唐名諱而推測“壬申”應(yīng)在隋代以前，并提出西魏廢帝元年（552）或北魏太和十六年（492）的兩種可能{2}。關(guān)長龍從王愛和之說［5］399。筆者亦據(jù)寫卷注文僅有“注曰”“顏曰”而無“何曰”，推斷“其祖本的時代相當早，可能在六朝前期”［4］82。

2. 《靈棋經(jīng)》（擬）一卷。包括P.4048、P.4984V、S.9766+S.9766V等4個殘卷，可拼合為3件寫本，裝幀形態(tài)不一，均是首尾俱殘，未存原名，學界擬題為《靈棋經(jīng)》。寫卷有象名、卦符，卦符用“—”“ ”“—”符號分三層上下排列的形式表示，如 表示“一上三中三下”卦；有兩家注，分別稱“顏曰”“何曰”。該系統(tǒng)寫本保存了原書約十分之一的內(nèi)容。具體而言：P.4048，存字37行，包括原序的一部分及前兩卦的象名、卦符和顏、何兩家注，原序部分記載了《靈棋經(jīng)》的起源流傳及占卜方法等內(nèi)容，當抄于唐末五代；P.4984V，存字34行，存卦名5個，涉及6卦的內(nèi)容，有象名、卦符和顏、何兩家注，應(yīng)是唐以后五代時期的寫本；S.9766+S.9766V，

兩面抄寫，各存字10行，涉及4卦內(nèi)容，有象名、卦符和顏、何兩家注（“顏曰”殘缺），應(yīng)抄寫于唐末五代時期。

以上兩個系統(tǒng)的寫卷，注文存在明顯的區(qū)別，前者有無名氏注和顏注，后者則為顏注和何注。鑒于同一系統(tǒng)中最后出現(xiàn)的注文與文本寫定時間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故筆者將第一系統(tǒng)稱作“顏注本”，第二系統(tǒng)稱作“何注本”。

二 顏注本中所存作者原注及其特點

如前所述，敦煌本《靈棋經(jīng)》第一系統(tǒng)的《靈棋卜法》一卷（P.3782+S.557）是現(xiàn)存最早的《靈棋經(jīng)》注解抄本。據(jù)后世諸本所題“晉駕部郎中顏幼明注”，顏注本（或其祖本）的年代上限可推定為東晉末年。該本的最大特點是簡要，保留了《靈棋經(jīng)》的早期形態(tài)。如“三上三中三下”卦：

眾盛俱強，既富且昌，利用立功，莫能御當。注曰：此卦宜道，道道皆成，無不顧也。初發(fā)言者，宜修有信。顏淵曰：三位各有三陽，可謂盛強之皃，立功建事，物莫能阻，婚姻、病并兇，宜出行游，吉也。［5］405

其中先后出現(xiàn)“注曰”和“顏淵曰”兩家注。所謂“顏淵曰”，實際上是東晉顏幼明的注解，“顏淵”乃其所偽托之名，也作“顏曰”；顏注之前的無名氏“注曰”，筆者判定其為作者原注，亦即東晉法味在編寫《靈棋經(jīng)》時所加的自注［4］86。理由如下：

其一，“注曰”與顏幼明注并存，但位置排在顏注之前，表明其產(chǎn)生時間早于顏注。

其二，就其內(nèi)容及與占辭關(guān)系來看，顏注內(nèi)容著重從陰陽處位的角度對卦象及其內(nèi)涵進行較為細致的解釋，與之相比，“注曰”緊接占辭，與占辭互相配合，對相應(yīng)的吉兇事宜加以進一步解說，但總體還是顯得簡略，不夠詳細，但它與象辭的關(guān)系較顏注更加密切，顏注從內(nèi)容上看更像是基于二者之上的詳注與補充。

其三，更為重要的是，從《靈棋經(jīng)》的編撰目的與內(nèi)容作用分工來看，無名氏注文是其書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鹅`棋經(jīng)》的編寫，本身是為占卜吉兇之用，其形式內(nèi)容都模仿《周易》而來，卦形、象辭與注文在占卜運用中各有分工。卦形是象征性符號，象辭則將卦形符號所象征的抽象內(nèi)容以文字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闡明象旨，相當于《周易》中的卦爻辭；而注文則側(cè)重解釋卦象的象征意義與內(nèi)涵，并直接點明其所預(yù)示的吉兇內(nèi)容，約相當于《周易》中《象傳》《文言》等篇什的綜合?！鹅`棋經(jīng)》的象辭均為四言或六言韻文，注重象旨與意蘊解說，語句整齊，表達內(nèi)容概括而籠統(tǒng)；而注文則圍繞占辭，解說具體事項如軍事、疾病、行人、財物、家事、遷徙等所涉吉兇及所宜，二者互相配合，才能更好地應(yīng)用于占卜實際。也就是說，卦形（卦符）、象辭、注文這三個部分，構(gòu)成了《靈棋卜法》最初編成之時的主體內(nèi)容，其中，卦形（卦符）是觀物取象與三才關(guān)系的符號性體現(xiàn)，象辭是對卦形的象征主旨的概括性闡釋，而注文是在綜合二者基礎(chǔ)上的具體解說，有了注文，才使其書能夠運用于吉兇事項的占卜預(yù)測。就《靈棋卜法》的文本來看，象辭與“注曰”的內(nèi)容，二者互為表里，體用結(jié)合，缺一不可。如“二上三中二下”卦：

上下俱安，心不生奸，挺然無憂，勿信流言。注曰：心正自吉，勿信流言，行人未來，必有閡，故曰流言。（顏注略）［5］403

也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第一系統(tǒng)《靈棋卜法》所存81卦中，除去1個總覆卦及13個殘缺嚴重的卦，所有卦形、象辭的后面，無一例外，全部都有“注曰”，計有67個。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后來出現(xiàn)的顏幼明注文，并非每卦皆有，僅63個，數(shù)量不及“注曰”?？梢?，這些“注曰”是與《靈棋卜法》同時產(chǎn)生的，是針對每一卦的卦形、象辭而給出的吉兇應(yīng)用解說，因此可判定是作者自注。也正因是作者自注，故徑稱“注曰”，而無須像后世注家那樣標出“顏淵曰”或“何曰”“陳解”等。

從形式看，作者原注的文字，內(nèi)容簡略，概括性強，少則二三句，多不過六七句，四言居多，有押韻的情況。內(nèi)容上注重解釋卦象，常用“凡事”“事事”“百事”等詞概括，并給出明確的“吉”或“不吉”的斷語。如“四下”卦：“養(yǎng)生送終，祭祀潔豐，儀容彫悴，服御麄兇。注曰：凡事皆大吉，孝子有喪之象?！保?］416其余情況也大體如此。

敦煌本中，作者原注僅出現(xiàn)于第一系統(tǒng)的《靈棋卜法》（P.3782+S.557）當中，在第二系統(tǒng)的敦煌本《靈棋經(jīng)》以及傳世的各種抄本與刻本中，這些注文都未再單獨標出。這些原注僅與顏幼明注文并存了不長的時間，便隨著何注的出現(xiàn)而消失。

由此可以認為，《靈棋經(jīng)》的原注，一開始是作為《靈棋經(jīng)》的重要組成部分出現(xiàn)并共同流傳的。后來晉末顏幼明作注時，保留了原注，用“注曰”加“顏淵曰”的形式并列了兩種注文。顏注本流行起來后，逐步取代了最早的經(jīng)本，原始《靈棋經(jīng)》消亡。再后來，更詳細更豐富的何注本出現(xiàn)，新注本又取代了顏注本，這也就導致了顏注本中保留的原注隨著早期顏注本的消失而消失?！鹅`棋經(jīng)》的歷史進入何注本時代。

三 何注本對顏注本的整合改造與

原注的消失

與第一系統(tǒng)的《靈棋卜法》相比，第二系統(tǒng)的敦煌本《靈棋經(jīng)》3件寫本在注文上的重要變化是：一、新增了“何曰”的內(nèi)容（即“何注”），排在顏注之后，“顏淵曰”皆改為“顏曰”；二、顏注本中原有的“注曰”全部消失，其注文內(nèi)容的一部分并入顏注，一部分并入何注。

下面分別以“一上三中三下”卦、“一上三中四下”卦為例來看何注本對顏注本的整合與改造，見表1。

據(jù)表1，顏注本中的兩卦皆有“注曰”，到何注本中“注曰”不再出現(xiàn)，多出了“何曰”；同時，何注本中的“顏曰”內(nèi)容也發(fā)生了變化。前一卦（一上三中三下），顏注本中的“注曰”的內(nèi)容“出身當遇貴人，人亦有貴而相益，歲終得力，病者差，行人未來，百事成，吉”，在何注本中變成了“顏曰”的一部分：“顏曰：出行得財，多當貴人相助，歲暮當?shù)闷淞?，非止一者。病者差，行人歸，百事吉。”而顏注本中的“顏淵曰”內(nèi)容，被省略壓縮，刪除了有關(guān)卦象的部分，而將“百事大吉，可及名譽，《詩》云：‘濟濟多士，文以寧人’”的語意，歸納為“欲見王侯及求名利，善”這一句，置于何注本“顏曰”的最后位置。后一卦（一上三中四下），顏注本中只標出了無名氏注，無顏注{1}，何注本中，這些“注曰”內(nèi)容稍稍變動了一下敘述語句，全部移到了“顏曰”的名下，并且還增加引用了《易》中的一句話。

可見，何注本對顏注本的調(diào)整，首先將“注曰”的內(nèi)容與“顏曰”或“顏淵曰”的內(nèi)容進行了整合，突出了其中吉兇解說的部分，也保留了運用陰陽易理分析卦象的部分，統(tǒng)一用“顏曰”表示。一般來說，何注本中“顏曰”開頭部分釋吉兇的文字往往與顏注本的“注曰”有關(guān)，而后面用“又曰”所引出的注文，偏重于卦象解說，則往往與顏注本中的“顏曰”（顏淵曰）的文字接近。因此，何注中沒有“注曰”，并非是簡單地取消顏注本的作者原注，而是將這些注文稍作改動刪減，再融入顏、何兩家注文之中。

敦煌本的第二系統(tǒng)殘缺嚴重，保留完整何注的卦僅有4個，與第一系統(tǒng)顏注本的相應(yīng)內(nèi)容比較，發(fā)現(xiàn)其中有3個卦中的“注曰”內(nèi)容，在第二系統(tǒng)的何注本中全部被并入顏注當中。

由于敦煌何注本過于殘缺，僅根據(jù)敦煌本的兩個系統(tǒng)進行比較，還不足以看出何注本對顏注本調(diào)整改造的全貌，我們不妨利用日本的古抄本來作進一步的考察。

日本保存了數(shù)種抄于室町時期（1336－1573）的《靈棋經(jīng)》，其祖本皆源自南宋本［6］17，與第二系統(tǒng)的敦煌本可歸在同一大類中。我們以其中的米澤本作為敦煌何注本的替代{2}，來與敦煌第一系統(tǒng)的顏注本進行比較。

將敦煌顏注本（P.3782+S.557）中保存較好的66卦的“注曰”內(nèi)容{3}，與米澤本的顏、何兩家注文進行比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其中有29個“注曰”的核心內(nèi)容摻入到米澤本的顏注當中，37個“注曰”則進入米澤本的何注。具體如表2（表中卦符皆用數(shù)字表示，如“一二三”表示“一上二中三下”卦）所示。

如果再對顏注本中其余殘卦之原注加以復(fù)原、比勘，則發(fā)現(xiàn)還有5卦（一二三、一二四、一三一、四一三、四一四）摻入何注本的顏注，5卦（一〇二、一〇三、一〇四、二〇四、〇二〇）摻入何注本的何注。

茲以“二上三中三下”卦和“二下”卦為例，來說明何注本對顏注本的整合改造，見表3。

在“二上三中三下”卦中，顏注本的“注曰”內(nèi)容歸入米澤本顏注之下，原本的“顏淵曰”內(nèi)容，稍作調(diào)整，突出轉(zhuǎn)折語氣，依照原句序，以“又云”的名義，并列于后。米澤本新增的何注內(nèi)容則在前注基礎(chǔ)上補充解說相關(guān)吉兇事宜，著重強調(diào)了此卦象所兆示的各種“吉”。在“二下”卦中，顏注本的“注曰”內(nèi)容歸入米澤本何注之下，而“顏淵曰”的內(nèi)容在米澤本顏注中未有損益。

以敦煌本、米澤本為代表的何注本對原注的整合改造，在后來定型的《正統(tǒng)道藏》本、正德十五年（1520）重刊本、《四庫全書》本等諸本《靈棋經(jīng)》中得到了繼承。因此可以說，何注本的產(chǎn)生，實際也意味著原注的消失。

四 何注本所存《靈棋經(jīng)》原序及其

特點、意義

盡管敦煌本《靈棋經(jīng)》第二系統(tǒng)即何承天注本殘損嚴重，但其中的P.4048號寫卷保存了非常重要的序言絕大部分內(nèi)容，使我們可以對《靈棋經(jīng)》的來歷、編寫主旨、凡例、使用規(guī)范、解釋原理等情況有所認識。為便于討論，茲在參照IDP彩色圖版和關(guān)長龍釋錄［5］418-419的基礎(chǔ)上，將相關(guān)內(nèi)容引錄如下（英文字母為筆者所標）：

（前缺）

a公又用此法客于淮南。自示（爾）秘密，莫有傳者。晉太康中，襄城道人法味［□］：有老翁著皮衣，以竹筒盛此書，以受（授）法味，遂傳于世。

b其卜法：用棋子十二枚，各方一寸，書“上”“中”“下”字各四枚。

c每卜占之時，皆須清靜燒香，安坐少時，然后執(zhí)棋而呪之曰：卜兆臣某乙，謹因四孟諸神、四仲諸神、四季諸神、十二官辰，上啟天地父母、太上元老、日月五星、北斗七星、四時五行、六甲陰陽、廿八宿、歲得（德）明堂：某乙心有所疑，請為決之，吉當言吉，兇即言兇，得失是非，請形于兆，心中所疑，但伹（且）言之。

d擲棋看上、中、下，布卦為定，吉兇已定，不要再占，再即吉兇不定。凡卜，須至心凈念，或宿啟，或緣事切急但（擔）心，亦不假宿啟。

e上、中、下，三才之義也。展轉(zhuǎn)都有一百廿四卦。凡卦皆以奇、偶為吉兇，奇為陽，偶為陰，以此相推，吉兇可知?；蛴性~理不相會者，宜詳其趣焉。假如“巍巍赫赫，不求自獲，當其所須，皆宜捕討”，求財?shù)妙惣醇?，施于疾病即兇。又如“歲富月昌，安如太山”，當其憂危，求財、住宅即吉，施于旅游他鄉(xiāng)望速歸者即未至。又如“君臣處（易）位，方興大利”，君子遇之即吉，小人遇之即兇。以類推之，求其卦義。夫君子、小人者，論其德行，不以官爵，奉道者君子，背道者小人，重仁義輕賄利者君［子］，信義重爵祿者小人。

這是目前可見最早的一篇《靈棋經(jīng)》序文。雖然不全，也沒有標出作者，但筆者考察認為這就是《靈棋經(jīng)》的原序，即《靈棋經(jīng)》作者東晉法味所撰之序［4］83-84。該序文與卦符、象辭和原注共同構(gòu)成《靈棋經(jīng)》早期文本的基本部分。

序文可大致分為五個部分：

a部分介紹靈棋卜法的來歷與傳承。實際作用是通過對諸多神秘人物的附會依托，來神化《靈棋經(jīng)》的來歷與傳承脈絡(luò)，以渲染其靈驗，獲得社會認可。

b、c、d部分是對占卜儀式及原則的規(guī)定。b規(guī)定了占卜工具（棋子）的數(shù)量、規(guī)格及卦符標識；c介紹有關(guān)占卜開始前的儀程與咒語；d記載擲棋布卦及占卜運用的原則。在《靈棋經(jīng)》具體行用中，這部分顯然占有核心地位，“皆須”“吉兇已定，不要再占，再即吉兇不定”反映這是基本的、原則性的操作程序規(guī)定。

e部分是對卦象解釋原理的說明。前一部分總體解說卦象、卦符的象征體系（如三才、陰陽、奇偶），后一部分舉例說明這些原則在具體吉兇預(yù)測中的應(yīng)用與適宜范圍，具體解釋同一卦象與吉兇占辭，在針對不同社會對象、不同占卜事項和生活內(nèi)容時，其所兆示的吉兇內(nèi)容的差別，還重點強調(diào)了道德標準在占卜中的意義。

總之，對于整部《靈棋經(jīng)》來說，原序部分所占篇幅雖短，但其規(guī)定和原則對全書有著發(fā)凡起例、開宗明義的作用。有了這一序文，《靈棋經(jīng)》的編纂便有了依據(jù)與意義，也具有了操作實用性。其中，有關(guān)靈棋卜法傳承源流的內(nèi)容憑借歷史或傳說中的人物以神化其來源，抬高身價，起到推廣宣傳的作用；而有關(guān)卜法和解卦內(nèi)容的規(guī)定發(fā)揮著指導實踐的作用。以上五個部分循序漸進，構(gòu)成《靈棋經(jīng)》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五 《靈棋經(jīng)》原序在宋明之際的

演變與消亡

敦煌本P.4048《靈棋經(jīng)》所存的原序，在宋明之際的傳世古抄本、刻本中也有保存。共有四種：日本室町時期（1336—1573）的三個抄本《靈棋經(jīng)》中有此原序，分別為求古樓本（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東京大學綜合圖書館藏本、米澤市立圖書館藏本。前者抄寫于室町初期，后兩者抄寫于室町后期。據(jù)巖本篤志考察，這三種古抄本的祖本是日宋貿(mào)易之際傳到日本的，皆是南宋本的傳本［6］17。國內(nèi)傳本中，《正統(tǒng)道藏》所收《靈棋本章正經(jīng)》中也有此序。該本前有四篇序，依次為唐李遠序、南宋某人序、原序、明劉基序。因為不明原序作者與時代，誤將其置于唐宋人序的后面。以上四件《靈棋經(jīng)》原序，與敦煌本P.4048所存內(nèi)容相比，已發(fā)生一些內(nèi)容語句上的變化。

巖本篤志通過對敦煌本《靈棋經(jīng)》原序與日本抄本原序的對比分析，考察了日本古抄本的系統(tǒng)與年代，認為日本的三種古抄本都晚于敦煌本，內(nèi)容較敦煌本有所增加，米澤本與求古樓本的祖本相同，東大綜本的年代更晚［6］10-11。在他研究的基礎(chǔ)上，我們來進一步探討《靈棋經(jīng)》原序在宋明之際演變的具體方面。

其一，有關(guān)《靈棋經(jīng)》傳承源流

P.4048序云“公又用此法客于淮南”，這里說的是西漢著名的“八公”憑借靈棋卜法成為淮南王劉安賓客{1}，在南朝宋劉慶叔《異苑》中不記此一環(huán)節(jié)［9］。傳世諸本《靈棋經(jīng)》序中所記載的這一環(huán)節(jié)稍有不同，見表4。

以上傳世諸本言“八公”（或“八仙公”）以靈棋卜法傳授給淮南王，這與更為古老的敦煌本《靈棋經(jīng)》原序所記的“客于淮南”并不同。而傳世諸本中年代更晚的東大綜本和《道藏》本《靈棋經(jīng)》則在“傳淮南王”之外，增加了一個“有客自淮南得之”的說法。這里的“有客”云云似乎是對敦煌本原序所記“客于”的一種誤解。筆者認為，從敦煌本的“客于淮南”，到求古樓本、米澤本的“傳淮南王”，以及“有客自淮南得之”反映了《靈棋經(jīng)》原序演變的三個分野。

其二，有關(guān)棋子制作的規(guī)定

敦煌本、求古樓本、米澤本序中所記棋子規(guī)格，皆是“方寸”或“長一寸”，而東大綜本和《道藏》本不僅增加了材質(zhì)要求，如霹靂木或梓木、棗木、檀木，尺寸規(guī)定也變成了“徑一寸二分，厚三分”。此外，《道藏》本還單獨列出一項“造棋子法式”，除了對材質(zhì)、尺寸的規(guī)定外，還增加了對每道制作工序的時間以及放棋子的“櫝”及其材質(zhì)要求［11］456。

其三，有關(guān)占儀的規(guī)定

相比于敦煌本，米澤本缺載咒語和后部分占儀內(nèi)容，求古樓本和東大綜本在咒語中多出“天十二神”“地十二時”，《道藏》本則將咒語以“咒曰”“祝曰”“又咒曰”的形式獨立于原序之外。

其四，有關(guān)王胤（或作“涓”）兄弟與何承天論卜法內(nèi)容的加入

求古樓本、東大綜本、《道藏》本原序中，于占儀后半部分內(nèi)容中多出王胤兄弟和何承天“共論此卜法”的內(nèi)容，見表5。

以上三本《靈棋經(jīng)》的原序，較敦煌本與米澤本多出了王胤兄弟及何承天共論此卜法等內(nèi)容，巖本篤志已指出，這應(yīng)是后世所加［6］11。而米澤本序文中雖未有此內(nèi)容，但題署中已有“瑯琊王胤著卦名”，經(jīng)內(nèi)各卦也出現(xiàn)了卦名，與以上三序中的內(nèi)容可對應(yīng)。這些內(nèi)容的加入，不僅是《靈棋經(jīng)》原序，也是《靈棋經(jīng)》文本在后世流傳中的一次較大變化。我們知道，敦煌何注本中有象名，但未有卦名，卦名的出現(xiàn)，無疑是何注本之后的事。此三件原序中“宋世王胤兄弟及何承天等共論此法”的說法，表明在何承天之后，王胤兄弟對《靈棋經(jīng)》又進行了一次整理，加注了卦名，但不能證明他們確曾“與何承天等共論”。合理的推測是，在加注卦名的同時，為使其整理本得到人們的接受，王胤兄弟對《靈棋經(jīng)》原序同時進行了改造，加入了以上內(nèi)容，并利用何承天的影響來為自己正名。

由以上比較可以看出，從敦煌本直至明代《道藏》本，《靈棋經(jīng)》的原序一直與經(jīng)文共存，指導著《靈棋經(jīng)》的占卜應(yīng)用與操作，同時，其內(nèi)容也經(jīng)歷了一個由簡到繁的發(fā)展過程。這個原序，到明代成化年間汪浩整理刊刻《靈棋經(jīng)》之后{2}，最終消失。

明正德十五年重刊本《靈棋經(jīng)》后所收明成化三年（1467）汪浩跋文稱：“余近得陳廬山之本，參互考訂而壽諸梓，庶使占者益有所驗云。”{3}汪浩將元代陳師凱注解的單行本和明代劉基注解本（即《道藏》本）加以合并，刊印行世，成為《靈棋經(jīng)》的通行定本。經(jīng)汪浩考訂刊印的《靈棋經(jīng)》，僅保留了唐李遠序和明劉基序，而將原來《道藏》本中曾有的南宋人序和原序刪去［12］。隨《靈棋經(jīng)》流行一千多年的原序，從此消失。

不過，汪浩整理刊刻后的《靈棋經(jīng)》，雖然刪除了原序，但原序的大多內(nèi)容與功能并未消失，而是用另一種形式保留下來。如原序?qū)φ疾窇?yīng)用的規(guī)范指導，轉(zhuǎn)化為汪浩整理本正文之前的“造靈棋法”“占儀”“祭儀”“祝文”四個部分。這些內(nèi)容正是由原序中占據(jù)核心地位的卜法操作規(guī)范等發(fā)展而來的。而原序中有關(guān)卜法傳承的內(nèi)容，在保留下來的唐李遠序中有著大致相同的呈現(xiàn)，但只及黃石公、張良、東方朔，八公及東晉法味的傳承鏈則被刪汰，反映出其實用性、現(xiàn)實性的增強和神秘性的減弱。因此，我們可以說，《靈棋經(jīng)》原序在明清刻本中消失，但它又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新的形式顯然具有更強的指導實踐意義，而保留李遠序則是適應(yīng)了社會發(fā)展的新需求。也正是基于此，在明以后的著名叢書諸如《四庫全書》《墨海金壺》《珠叢別錄》等中，所收《靈棋經(jīng)》均為汪浩整理刊印后的本子{4}。

還應(yīng)注意到的一點是，汪浩整理刊印《靈棋經(jīng)》時刪除原序并非輕率而為，而是有著實際的依據(jù)。從明《正統(tǒng)道藏》本開始，原序中的大多內(nèi)容和功能，已經(jīng)逐漸被歸納為新的條目而附于正文之前，使得原序的作用意義大為減弱。如《道藏》本前在李遠序、南宋人序、原序、劉基序文后，又新增“造棋子法式”“咒曰”“祝曰”“又咒云”“祭法”“忌法”等儀式性內(nèi)容，其中，除“祭法”“忌法”是按照道教儀法新增之外，其余“造棋子法式”“咒曰”“祝曰”“又咒云”等，實際都是從原序中歸納或析出的內(nèi)容。這樣的內(nèi)容與原序同時并存，在后來的整理者看來，當然有加以清理的必要。所以，經(jīng)過汪浩整理刊印的《靈棋經(jīng)》，不僅刪除了原序，也對相關(guān)內(nèi)容進行了調(diào)整。如“造靈棋法”就是《道藏》本的“造棋子法式”；“占儀”是將《道藏》本“咒曰”“祝曰”“又咒云”合而為一，又將原序咒語以外的部分內(nèi)容用雙行小字呈現(xiàn)；“祭儀”是對《道藏》本“祭法”的精簡；“祝文”則是在原先咒語的基礎(chǔ)上作了新的編訂。由于汪浩整理后的《靈棋經(jīng)》多次重印，流傳極廣，明清以來各大叢書所收均是他的重印本，無論何本，書前的“造靈棋法”“占儀”“祭儀”“祝文”的內(nèi)容，都一仍其舊。

可見，《道藏》本將原序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析出，是《靈棋經(jīng)》原序走向消失的一個重要過渡階段。在對原序進行拆解析出后，原序的功能被取代，其形式便沒有了存在的意義，最終在定型的傳本中消失不見。

六 結(jié) 語

以上對敦煌本《靈棋經(jīng)》兩個系統(tǒng)中原注、原序的特點和發(fā)展演化過程作了考察。自東晉法味編纂《靈棋經(jīng)》開始，原注、原序就是其原始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借由敦煌本《靈棋經(jīng)》兩個系統(tǒng)的原注和原序，我們可以窺得其文本的早期面貌，了解它們在《靈棋經(jīng)》的發(fā)展演變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自六朝至明代，原注簡明的內(nèi)容逐漸融匯到顏注和何注之中，與具體事項、卦象易理相糅合，經(jīng)歷了一個分合調(diào)整的改造過程，其形式消失不存；而原序則先是經(jīng)歷一個逐漸豐富的過程，但最終被拆解為獨立的序例，從而導致原序在形式上失去存在的意義而被刪除。《靈棋經(jīng)》原注、原序的演變和消亡，是適應(yīng)時代發(fā)展、需求做出的有益變化，與這部典籍的流傳、動態(tài)生成與最終定型的過程相始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古代擬易類占卜典籍注、序的發(fā)展演變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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