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四川博物院收藏了一本兩萬兩千余字的敦煌石窟考察筆記手稿,記錄榆林窟和莫高窟共222個洞窟。經(jīng)研究認為,此手稿為張大千1941年的敦煌石窟考察筆記,其中榆林窟記錄為張大千對周炳南官廳調查記錄的運用和續(xù)寫。莫高窟所用石窟編號實為張大千對莫高窟的首次編號,即“臨時編號”。張大千敦煌石窟考察記錄,對促進敦煌石窟的研究必然會有積極意義。
關鍵詞:張大千;敦煌考察筆記;官廳編號;臨時編號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5)01-0146-13
A Study on Zhang Daqian’s Work Notes during his Investigation
of Dunhuang Kept in Sichuan Museum
ZHANG Kai
(Sichuan Museum, Chengdu 610071, Sichuan)
Abstract:Sichuan Museum has a work notebook that once belonged to Zhang Daqian while he was conducting an investigation of ancient Dunhuang that was donated to the museum by his family. The handwritten notes, which contain a total of over 22,000 words, concern the numbering of caves, descriptions of murals, value judgments of contemporary society, and artistic reviews of the Mogao Grottoes and the Yulin Grottoes. This document is of particular value for studying the historical facts about Zhang Daqian’s Dunhuang cave investigation and the ancient system used to number and catalogue caves. The research conducted by the author suggests that records about the Yulin Grottoes contained in the document are actually an application and extension of the Official Investigation Form and the “official numbering” system created by Zhou Binnan. The notes about the Mogao Grottoes provide important evidence of the application of Zhang Daqian’s practice of numbering the Mogao Caves, and also bear testimony to some of the historical events recorded in Zhang Daqian’s Journey to Dunhuang by Zhang Xinzhi. In addition, this book is also a critical source of evidence for understanding the textual relationship that exists between Zhang Daqian’s Records of the Mogao Grottoes and Xie Zhiliu’s Description of Dunhuang Art, and also serves to supplement and correct several conclusions that Zhang Baozhou came to regarding the records of the caves left by Zhang Daqian and Xie Zhiliu.
Keywords:Zhang Daqian; Dunhuang investigation notes; official numbering; Mogao Grottoe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1941—1943年,張大千遠赴敦煌,克服重重困難對石窟進行了系統(tǒng)編號,率隊臨摹敦煌壁畫數(shù)百幅,先后在蘭州、成都、重慶等地展覽,轟動海內外,引領敦煌考察成為一時的學術熱點。張大千在敦煌的石窟考察工作,謝家孝著《張大千的世界》[1]和張大千之子張心智1985年發(fā)表在《寧夏藝術》的回憶文章《張大千敦煌行》有部分記載。臺北故宮博物院1985年編輯出版的《張大千先生遺著漠高窟記》[2],認為是張大千的敦煌石窟考察著作,未見原始手稿,一些史實尚需厘清。四川博物院藏有一冊《張大千敦煌石窟考察筆記》(以下簡稱《筆記》),藏品編號G213390。對此手稿進行整理和研究對我們梳理張大千的石窟編號、石窟記錄和石窟考察史等都具有重要意義。
一 成文時間考
《筆記》中未標注記錄時間,筆者對《筆記》中的石窟記錄和現(xiàn)存張大千敦煌考察文獻進行梳理后發(fā)現(xiàn),其所用石窟編號皆非張氏編號(英文縮寫C)。
根據(jù)張心智《張大千敦煌行》的描述,石窟記錄是張大千石窟考察的首要工作。1941年6月,張大千抵達莫高窟幾天后便開始對石窟進行記錄。為了便于開展記錄,他畫了一幅洞窟分布草圖并依此給洞窟臨時編了號(下文稱“臨時編號”)。當時洞窟之間的走廊和棧道多已損毀,石窟記錄進展比較緩慢,張大千堅持不懈地記錄近四個月。
因文獻缺失,我們見不到張大千莫高窟“臨時編號”的更多記載??梢源_定的是,張大千初到莫高窟的記錄用的是“臨時編號”。經(jīng)比對,筆者發(fā)現(xiàn)《筆記》中莫高窟記錄所用編號存在與“臨時編號”中大窟兩側耳窟也分別編號記錄相同的情況。例如:第49洞對應C60南耳(D86)①,第53洞對應C62北耳(D82),第55洞對應C63北耳(D80),
第66洞對應C72北耳(D67),第69洞對應C75南耳(D64),第71洞對應C75北耳(D60),第73洞對應C77南耳(D58),第82洞對應C107北耳(D43),第83洞對應C108南耳(D42),第85洞對應C109南耳(D40),這些耳窟都獨立于主窟單獨編號。因此,基本可以推斷《筆記》所用石窟編號應是張大千為莫高窟編的“臨時編號”。
1941年9月,張大千在石窟記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石窟編號存在“把大窟左右兩邊的耳洞也按另一個窟算,編成一個號,這就把一個大窟的整體分成了三個窟”[3],“編臨時號時,下面一層有的小窟被沙子埋沒,以后清理出來再補編號,這樣就顯得有些亂”[3]18的缺陷,于是決定對石窟重新進行編號。1941年11月底,張大千完成對莫高窟的“正式編號”工作,經(jīng)榆林窟后轉赴西寧,直到1942年6月重返敦煌。隨著莫高窟“正式編號”的完成,基于編號對石窟記錄的重要性,基本可以排除張大千1942年6月后仍使用“臨時編號”對石窟進行記錄的情況。所以,《筆記》中的莫高窟記錄應是張大千1941年6月至9月的石窟記錄。
根據(jù)現(xiàn)有記載,張大千主要的三次榆林窟考察,分別為1941年5、12月和1943年5月?!豆P記》對榆林窟的石窟記錄在最前端,其記錄時間理應比莫高窟更早。因此,榆林窟石窟記錄只應在張大千初訪榆林窟時,即1941年5月初完成。當時張心智因病未能陪同前往,所以未對這次榆林窟考察的細節(jié)進行記錄。
因此,筆者認為,張大千歷經(jīng)萬難輾轉西行抵達敦煌之初,便有相關考察計劃,石窟記錄應屬其計劃內的考察工作之一。1941年5月初,他在首次考察榆林窟時便作了一些石窟記錄。1941年下半年,他在莫高窟用“臨時編號”作了部分石窟記錄。面對不能如期完成的各項考察計劃,他改變往返三個月的考察計劃,延長駐留時間,為莫高窟重新正式編號(現(xiàn)“張氏編號”)。
二 對官廳記錄的運用
《筆記》第一部分(第1頁至第11頁)為榆林窟的石窟記錄。其中第1頁(圖1)用藍色墨水鋼筆書寫,涉及33個窟的尺寸和部分畫壁。第2頁至第11頁詳細記錄榆林窟40個窟,用毛筆行書書寫。從峻拔挺健的筆跡、流暢完整的行文來看,這部分記錄并不是石窟考察現(xiàn)場的工作記錄,而是石窟考察后的整理稿。所記主要為石窟尺寸(高、寬、長)、塑像數(shù)量、壁畫數(shù)量,間或有壁畫內容、保存狀況、供養(yǎng)人題記、石窟舊稱、時代判斷、藝術評價等。
《筆記》中榆林窟記錄所用編號非現(xiàn)在常用的張氏編號(C編號)。經(jīng)查閱文獻發(fā)現(xiàn),《筆記》中的榆林窟記錄與1926年陳萬里著《西行日記》[4]所收錄的《官廳調查表》中“安西萬佛峽”石窟記錄(圖2)極為相似。
現(xiàn)存刊載官廳調查記錄的文獻有陳萬里著《西行日記》所載《官廳調查表》、李春元2008年8月出版的《瓜州文物考古總錄》所附錄《安西縣榆林窟造相表》[5]、瓜州縣地方史志辦公室2011年編《“中華民國”安西縣志》中收錄的《安西縣榆林石窟造相表》《安西縣南山榆林石窟造相表》[6]和張伯元著《安西榆林窟》所附錄《安西縣南山榆林窟官廳編號造相表》[7]。比對后發(fā)現(xiàn),幾份記錄在石窟編號、石窟尺寸、壁上畫佛數(shù)、附記等方面都存在部分差異。例如《安西榆林窟造相表》《安西縣榆林石窟造相表》和《安西縣南山榆林窟官廳編號造相表》附記中有部分記錄為《官廳調查表》所未載;《安西縣南山榆林窟官廳編號造相表》疑將《官廳調查表》所記第10洞和第11洞石窟記錄混淆錯記為一窟而導致窟號錯位,總窟數(shù)記為39個;《安西縣榆林窟造相表》以“第33洞”的編號記錄了兩個不同的洞窟,導致第33洞后的石窟記錄編號錯位,實際記錄40洞,編號卻只有39個,等等。由上可見,官廳調查記錄在傳播過程中存在因抄錄而導致的版本差異。
比對發(fā)現(xiàn),張大千《筆記》中的榆林窟記錄應是在官廳調查記錄的基礎上增加了部分個人石窟考察所見的成果。將《筆記》的榆林窟記錄與其他官廳調查記錄版本比較發(fā)現(xiàn),張大千所用官廳調查記錄母本應不同于上述諸記錄版本,存在新的記錄變化。列舉如下:
(一)《筆記》中關于石窟編號相關附記如下:
第16洞后附記:
以上為河東從北至南十六洞。①
第28洞后附記:
以上東壁下層從北至南十一洞。
第36洞后附記:
以上西巖自南北至北。
以上記錄與其他官廳調查記錄多有不同。例如,第28洞后附記編號方向應為“從南至北”,洞窟數(shù)量也與實際不符;第36洞后編號方向應為“自南至北”,等等。
(二)《筆記》第10洞記為:“即大佛洞之上層,有元人功德像并題字,作元帝、后裝束。”經(jīng)考證,官廳調查記錄第10洞為D19?!豆P記》所記第10洞為D6上層,與其他官廳調查記錄不同。
(三)《筆記》第11洞記為:“高一丈七尺五寸,寬二丈一尺,長四丈九尺。塑像一,新。畫壁共三百五十三區(qū)。有:‘大禮平定四年四月八日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巡凡諸賢圣迎僧康惠光惠登男弟子劉縉敬題’。”除了洞高,《筆記》此窟記錄與其他官廳調查記錄版本多不相同,卻與其他版本的第10洞記錄基本一致?!豆P記》或將官廳調查記錄第10洞和第11洞記錄混淆錯記為一窟。
據(jù)考,官廳編號第10洞即D17,現(xiàn)存塑像4身?!豆P記》記此窟塑像1身,不同于其他官廳調查記錄版本所記的4身,也與事實不符。另外,《筆記》第11洞記錄中所記供養(yǎng)人題記實際位于D19洞口北壁,為錯記在此窟記錄之下。
(四)《筆記》第16洞記為:“高一丈二尺五寸,寬一丈七尺五寸,長三丈五尺。塑像七,新。”第17洞記為:“高一丈二尺五寸,寬一丈七尺五寸,長三丈五尺。塑像七,新。今稱龍王洞?!钡?6洞石窟尺寸和塑像記錄與第17洞雷同,應為錯記?!豆P記》實際漏記官廳調查第16洞之記錄。
(五)《筆記》第2洞記有:“南北向塑坐佛二,東向立佛一,當是唐制或即沮渠蒙遜初造時物。畫壁余六十區(qū),多為外人沾去。有側身天女立竹下,雙手捧香盒作供佛狀,絕美好?!苯?jīng)考證,官廳編號第2洞應為D29。筆者認為,張大千誤認此窟為D28,故將本屬D28的內容記錄于此。其中對塑像的記錄有誤;所描述側身捧香盒天女應為D28窟中心柱東向面北側菩薩像。
(六)《筆記》第3洞記有:“塑四天王,皆近制也?!苯?jīng)考證,官廳編號第3洞應為D28。據(jù)查,D28實際記錄塑像6身,無四大天王塑像。筆者認為,此處記錄應為張大千自官廳調查記錄中洞窟俗稱“四大天王佛”望文生義的結果。
(七)《筆記》第9洞記有:“婆娑世界大梵天王赴會時、持寶花天童來赴會時,畫像絕似閻立本《歷代帝王相》,惜為外人沾去?!苯?jīng)考證,官廳編號第9洞應為D20。此記錄應為將本屬于D17(C11)的記錄錯記于此。對此,向達1943年5月18日所作C11記錄為:“此窟甬道頂上所畫全崩塌。前部畫亦無。中部南壁繪‘婆娑世界大梵天王來赴會時’,天王前為‘持寶花天童來赴會時’,后為‘執(zhí)衣天童來赴會時’,最后為一金剛?!保?]
(八)《筆記》第11洞記有“大禮平定四年四月八日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巡凡諸賢圣迎僧康惠光惠登男弟子劉縉敬題”題記。經(jīng)考證,第11洞應為D17。此題記實在D19洞口北壁,應為張大千錯記于此。
(九)《筆記》第13洞記有:“左方一佛坐蓮座上,兩旁綠柳下垂,赤身赤發(fā)人無數(shù)。又一白面僧人,作剃度狀……又一方臺,中有火焰。此諸赤人中有十二人有獠牙,作惡鬼狀。”其作描述的應為“勞度叉斗圣變”。據(jù)考,官廳編號第13洞應為D15。此記錄應為張大千將D16的勞度叉斗圣變錯記于此。
(十)《筆記》第15洞記有:“由此至十六洞過道處有刀畫西夏文及元題名?!睋?jù)考,官廳編號第15洞應為D13。此處記錄應是張大千將D12甬道的元人題名和西夏文題記錯記于此。
(十一)《筆記》第27洞記有“男何厚不花女福德叩拜”“至正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因花父亡過一供養(yǎng)”題記?!栋参骺h南山榆林窟官廳編號造相表》在第26洞有相同的記錄?!栋参骺h榆林窟造相表》和《安西縣榆林石窟造相表》將此二題記記在第28洞。經(jīng)調查,此二題記應在官廳編號第28洞(D31)甬道北壁。
(十二)《筆記》記第28洞有白描龍王禮佛圖。其他版本官廳調查記錄未見相同記錄。對于榆林窟“龍王禮佛圖”的梳理,詳見張伯元《安西榆林窟》中所錄《莫高、榆林兩處石窟〈龍王禮佛圖〉調查表》[7]75,其中未錄此窟。根據(jù)實地調察,榆林窟D31未見有龍王禮佛圖。
(十三)《筆記》第30洞記有:“有供養(yǎng)人像,題:‘推誠奉國保寨臣勅歸義軍節(jié)度使□□□□?!钟校骸猎迥晁脑露巳展现菟纠魪堢⒁矊O女三因公到此’刀劃。又蒙文散題各畫像邊。外畫像分兩層,線條簡古,惜為外人沾去。第一層第一像題曰:‘清信弟子安福美一心供養(yǎng)?!?、十三蒙文題名;第八像題曰:‘清信弟子石貞玉供養(yǎng)?!贝硕斡涗洖槠渌購d調查記錄所不載,應為張大千獨有之記錄。
(十四)《筆記》所記第31洞洞高與《安西縣南山榆林窟官廳編號造相表》一致。塑佛數(shù)、壁上畫佛數(shù)、附記與其他記錄都不同。此處差異應為《筆記》將官廳第31洞記錄與第32洞的記錄混淆所致。另外《筆記》對第31洞有獨有的供養(yǎng)人題記記錄。
(十五)《筆記》第32洞記“敕竭誠奉化功臣歸義軍節(jié)度瓜沙等州觀察處置管營田押蕃落等使特進檢校太師魯郡公敦煌王曹元忠……”“□朝大于闐國金玉國皇□□□□”和“節(jié)度副使守瓜州團練使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御使大夫譙郡曹元恭……”題記三處。其中前兩處題記在《安西縣榆林窟造相表》和《安西縣榆林石窟造相表》中,記在第33洞。經(jīng)考證,以上題記應在官廳編號第32洞(D35)洞口?!豆P記》此處記錄優(yōu)于其他官廳調查記錄。
周炳南在作石窟調查時未記錄每窟的具體位置,且榆林窟洞窟上的“官廳編號”多已滅失。因此,后人在使用此編號進行石窟記錄時須先作窟號核查,才能實現(xiàn)石窟與記錄的對應,這本身是極具學術難度的。因此,《筆記》中的榆林窟石窟記錄應該理解為張大千對周炳南官廳調查記錄的運用和續(xù)寫。當然,因抄錄舛誤導致的記錄缺陷,也不應被忽視。
三 莫高窟記錄考略
(一)基本形態(tài)
《筆記》第二部分為莫高窟的石窟記錄。其中第14—36頁記錄洞窟99個(第1—101洞,其中第63、69洞未記),第37—65頁記錄石窟71個(第17—24洞、第1—12洞、第25—62洞、第64—76洞),第65—69頁記錄石窟12個(第269、268、267、262、209、274、273、210、211、212、237、236洞),共記錄洞窟182個,其中有70個窟記錄了兩次,實際記錄窟數(shù)為112個。與榆林窟記錄相比,莫高窟記錄未記石窟尺寸,記錄內容主要涉及塑像新舊、壁畫內容、保存狀況、供養(yǎng)人題記等,間或有時代判斷、藝術評價等。
莫高窟第一部分記錄(第1—101洞)主要為毛筆書寫,局部有鉛筆和藍色圓珠筆所作的記錄補充(圖3),書寫工整流暢,多處尚可見鉛筆起稿痕跡。根據(jù)筆跡判定,這部分記錄不是石窟考察現(xiàn)場的原始記錄,而是石窟考察后的整理謄稿。
莫高窟第二部分(第37頁以后)的記錄形態(tài)相對更加復雜。其中第17—21洞為毛筆記錄,第22—24洞為鉛筆記錄,筆跡潦草。第1—12洞、第25—31洞的記錄多為鉛筆書寫,其中第1—3洞、第25—26洞局部為毛筆、鉛筆隔行書寫(圖4)。第32—76洞記錄用藍色圓珠筆寫成,僅兩處摻雜張大千筆跡①,其余皆非張大千筆跡(圖5)。細查本段記錄,有數(shù)處錯字。例如:第33洞“文殊”錯為“文書”;“菩提樹”先后被錯記為“菩題樹”“鋪題樹”“鋪提樹”;第48洞“降魔”錯為“降摩”;第56洞“護法神”錯為“佛法神”;第51、54洞“花卉”錯作“花鬼”,后改為“花繪”;第56洞“隱見”錯為“影見”,后改正;第68洞“后人描壞”記為“后人苗壞”,后改正;第70洞“琵琶”疑似錯為“比琶”,后改正;第76洞“回鶻國”記為“回古國”;第273洞“故事”記為“古事”,“文殊”記為“文姝”等等。從上述錯字現(xiàn)象可以推斷記錄者缺乏佛教常識,對常見的佛教術語并不熟悉,應該是他人的口頭描述,而實際“描述者”應為張大千本人。莫高窟記錄最后12個洞窟的記錄中有張大千與他人夾雜的記錄,其中第209、274、273、210、211、212洞為張大千筆跡,第269、268、267、262、237、236洞非張大千筆跡。從相對潦草的筆跡和記錄文字錯誤頻出的現(xiàn)象來看,《筆記》第37頁之后的石窟記錄多為石窟考察現(xiàn)場的原始工作記錄。從此段石窟記錄的筆跡來看,除了張大千,此段記錄的執(zhí)筆者還有另外兩人。關于此段記錄的執(zhí)筆者,筆者推測應為張心智和當時協(xié)助張大千工作的油工師傅竇占彪、李復中的一人。
(二)石窟記錄體例的調整是二次記錄的主因
從石窟記錄的體例,可見《筆記》不斷摸索、優(yōu)化的過程。在初作榆林窟記錄時,主要借鑒了官廳調查記錄,尚不存在石窟記錄體例的探索。在作莫高窟記錄時,張大千沒有繼續(xù)沿用官廳調查記錄的體例。記錄之初,石窟記錄相對比較簡略,尚無固定的記錄體例。例如:
第1—4洞:塑像→四壁
第5洞:入門→過道→塑像→四壁→供養(yǎng)人題名
第6—7洞:塑像→四壁
第8洞:門外→四壁→塑像→過道
第10洞:過道→四壁
第11洞:洞口→塑像→甬道→四壁
……
第75洞:塑像→畫壁
第85洞:塑像→四壁
隨著記錄經(jīng)驗逐漸豐富,到第86洞之后,記錄體例開始明顯地調整:
第86洞:門外→過道→東壁→塑像→北堪→北壁→南龕→西壁→供養(yǎng)人題名
第87洞:洞口→過道→塑像→佛龕→四壁
第88洞:洞口→過道→塑像→佛龕→四壁→頂
第89洞:洞口→過道→塑像→佛龕→四壁
第90洞:洞口→過道→塑像→東、北壁→佛龕→南壁
第91洞:洞口→過道→塑像→佛龕→四壁
第74洞復記:洞口→甬道→塑像→佛龕→四壁→頂
第236洞:洞口→甬道→塑像→佛龕→四壁→頂
至第87洞時,石窟記錄體例開始相對穩(wěn)定且完善?!豆P記》后部空白頁部分夾雜張大千的石窟記錄體例示例(圖6—7),足見其對洞窟記錄體例制定和調整的嘗試。《筆記》最終形成比較完整的記錄體例為:洞口→甬道→塑像→佛龕→四壁→頂。也許因為意識到前面所作80余窟的石窟記錄體例不夠完善,無法達到預期的記錄水準,張大千不辭勞苦地對已考察過的70個洞窟重新記錄。他對石窟記錄體例的探索為以后石窟考察工作積累了寶貴經(jīng)驗。
(三)石窟記錄管窺
《筆記》是張大千敦煌考察初期的石窟記錄。此時尚處于石窟記錄工作的探索階段。對此階段的石窟記錄進行考查,有利于分析張大千石窟記錄的特色和變遷。
1. 對經(jīng)變的記錄
關于經(jīng)變壁畫,《筆記》的記錄別有特色。例如張大千初次對榆林窟勞度叉斗圣變記錄如下:
左方一佛坐蓮座上,兩旁綠柳下垂,赤身赤發(fā)人無數(shù)。又一白面僧人作剃度狀。又道服者,赤須、白發(fā),坐臺上。兩旁有梯。又有赤發(fā)人無作牽挽掙扎狀,似欲使此梯堅牢之意。又有無數(shù)赤發(fā)人浮沉水中,有攀梯欲上者。又一王者服者,亦赤須發(fā)跪向法臺,如求拯救者。中部有龍鳳游行。又有毒蛇張口吐舌,如欲噬人。又有一方木籠,赤須發(fā)人自內爭出。又一方臺,中有火焰。此諸赤人中有十二人有獠牙,作惡鬼狀。其門前畫有六朝風。
限于可用文獻和對經(jīng)變壁畫認知的局限,在不能準確識讀的情況下,張大千對壁畫進行詳細描述。我們透過他的描述文字似乎也可以直觀感受到勞度叉斗圣變的故事情節(jié)和圖像。在莫高窟記錄中,張大千對勞度叉斗圣變的記錄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被記為“全畫面降服冨蘭迦葉事”(第10洞)、“外道冨蘭樓那”(第38洞)、“降服外道冨那樓蘭”(第50洞)、“佛降服外道冨樓蘭那”(第97洞)。在完成莫高窟第一部分(第1—101洞)的記錄后,在重復記錄的第10、38、62、76洞中,勞度叉斗圣變又被記錄為“降伏婆羅門”?!豆P記》對勞度叉斗圣變的記錄也直接影響到了《張大千先生遺著漠高窟記》,在后者第12、42、60、70、79窟的記錄中,勞度叉斗圣變皆被記錄為“降伏外道”。
《筆記》對莫高窟第70洞(D61)主窟甬道熾盛光佛經(jīng)變記錄如下:
過道南壁畫如來坐車上,車后一王者作進逐攀援狀。又一王者捧紅色球從其后。又四臂綠身人右手持茅,如欲錐刺,又持利劍,如欲砍斫,左手持繩,如欲拋擲,又提一人頭疾走,逐其后。車前一四臂赤身人,右手現(xiàn)火焰,長七八寸,左手持弓矢,左右手執(zhí)戟,奔逐而行。又一女童,持何武器不明。前立一后妃抱樂器,外盛以囊狀如琵琶。更前一王者持如意,作回顧狀。上端云中第一段畫王者四。第二段亦王者四。其間月形中現(xiàn)白衣窄袖人二。佛前月形中現(xiàn)飛龍。下月形中現(xiàn)白羊。佛身后月形中現(xiàn)天秤。第四段現(xiàn)王者四。第五段四王者前月形中現(xiàn)綠蝎子一。王者與后妃間月形中現(xiàn)白牛。王者前月形中現(xiàn)小兒乘白馬。佛后一后妃抱月球。又有旌旗二,上畫金龍。旗下月形現(xiàn)二朱衣小兒。稍下月形中現(xiàn)赤蟹。綠身人后月形中現(xiàn)雙魚。(初記)
張大千對熾盛光佛經(jīng)變也進行了詳細描述,文字描述極為生動,可見其對此壁畫的理解。
除了上述記錄方式,《筆記》莫高窟記錄中有很多不能識讀的經(jīng)變畫并未采用詳細描述的方式,而是采用省略的方式進行記錄。例如:
第38洞記有:
北壁第一格畫思益梵天變。第二格:……第三格:……第四格藥師琉璃經(jīng)變。南壁第一格不明,下端畫善惠友太子故事。第二法華經(jīng)變,第三不明。第四彌勒經(jīng)變。
第22洞復記:
北佛說法,文、普、左右諸佛、菩薩、天神繞之。南說法,諸佛侍。
第28洞復記:
北……變,南……變,兩側有故事畫。
由上可見,對不能識別的經(jīng)變畫,《筆記》采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記錄方式進行記錄,從中可以客觀反映初到敦煌時張大千對敦煌壁畫的認知。
2. 兩次記錄差異明顯
《筆記》莫高窟記錄中有70個窟存在記錄了兩次的情況,這部分石窟前后兩次記錄之間存在較大差異。舉例如下:
第11洞(D148)初記:
入洞兩廂護法神,為明或清塑。左有《唐李公功德碑》。內塑臥佛,舊。佛座下諸供養(yǎng)象亦毀。過道內有供養(yǎng)大像,作蒙古裝。題名已滅,約略見是蒙文。四壁畫佛說法,俱變黑。有文殊象甚佳,亦剝落。僧人供養(yǎng),題名可見者,右:“窟禪蓮臺寺釋門法律福遂供養(yǎng)”“窟禪報恩寺釋門法律福松”。左:“窟禪三界寺釋門法律左興見供養(yǎng)”。有女供養(yǎng)人可臨作參考。
第11洞(D148)復記:
洞口有新塑護法神?!独罡Φ卤吩谇啊p雷笥心泄B(yǎng)像一,右女供養(yǎng)二,作回鶻裝。塑大佛,又無優(yōu)婆塞及十大弟子。壁像后畫佛舍利圖。南、北有小堪二,新塑。畫故事各六格,又畫文殊、普賢。東兩旁畫凈土變。其下畫供養(yǎng)人:北二十二身。東南耳比丘四、男二、女四。北堪下比丘八,南堪下七。大佛堪下剝落,見第二層有女供養(yǎng)人?!版⒍佳貉媚镒邮镆恍墓B(yǎng)”“嫂張氏一心供養(yǎng)”“嫂鄧氏一心供養(yǎng)”“新婦何氏一心供養(yǎng)”。唐畫也。
《筆記》對莫高窟第11洞前后的石窟記錄中對塑像、甬道供養(yǎng)像、四壁的記錄均存在明顯差異。
第50洞(D85)初記:
五代宋初。門外右壁有普賢畫像,雖殘損,尚可想見其妙。有一菩薩半身在云中,已變黑,然姿態(tài)絕美,好。北釋迦半身又一菩薩背光上忍冬,佳。兩壁供養(yǎng)像,左八人,右四人,前有僧迦持香爐為導。過道頂小千佛,兩旁佛及菩薩,均沾。中舊塑釋迦趺坐像,二侍者則新塑也。南、北壁畫說法故事,尚可觀。凈土變六格。又有小方格四十畫佛成道故事,已毀壞,不甚可辨。東北下供養(yǎng)僧三人,女供養(yǎng)人二。東壁南下女尼十一人,已殘。東南壁凈土變,東北壁維摩法論。西降服外道冨那樓蘭。東南第二:“[□] 師普光寺尼堅進”頂四格畫經(jīng)變,尚新。東、西壁則毀。
第50洞(D85)復記:
唐。洞口:北壁釋迦一身,大勢至一身。洞口右普賢像一身,殘。左文殊,毀。甬道:五代供養(yǎng)像七身及從者三身,左供養(yǎng)比丘一身,供養(yǎng)四身。頂畫千佛,左右畫佛二十八身,正中畫釋迦。塑像:三身,舊胎,補壞。西壁:降獲婆羅故事,下畫故事十二方。北壁:經(jīng)變三格,下畫故事十四格,下殘。南壁:經(jīng)變三格,下畫故事十四格,下殘。東壁北;畫維摩變,殘。下畫女尼三身,女供養(yǎng)三身,殘毀。東壁南:經(jīng)變。下畫女尼若干身,殘。頂:四周畫經(jīng)變,西北角殘。東南、東北完好。藻井蓮瓣。
《筆記》第10洞前后的石窟記錄中對洞窟時代、洞口、甬道、四壁的記錄也都存在明顯區(qū)別。
對比前后的記錄可見,張大千在對部分洞窟進行二次記錄時,并不是在原有記錄基礎上的調整和增補,而是按照新的記錄體例對石窟重新進行記錄的結果。
20世紀40年代,學界對敦煌石窟的研究尚不深入。因為敦煌文獻的匱乏和對敦煌壁畫題材的陌生,張大千初次開展石窟記錄時尚不能獨立完成對敦煌壁畫的完整識讀。為此,1941年底,張大千駐留青海塔爾寺拜訪藏族畫師的兩個月里還請他們講解佛教故事畫的內容,并在1942年5月專門致函邀請謝稚柳赴敦煌進行石窟記錄工作。
四 張大千莫高窟“臨時編號”考
前文所述,《筆記》中莫高窟記錄所用石窟編號為張大千所編“臨時編號”。為了進一步校勘莫高窟記錄所用編號,筆者對莫高窟的石窟記錄與《張大千先生遺著漠高窟記》《敦煌藝術敘錄》《敦煌石窟內容總錄》等文獻的石窟記錄進行逐一比對,以核查其所對應的通用窟號,詳見表1《〈筆記〉之莫高窟窟號對照表》。
從《〈筆記〉之莫高窟窟號對照表》可見,張大千初次對莫高窟編號時將主洞和耳洞編為一個號,例如:第3洞對應C3、C3北耳、C3南耳,第4洞對應C4、C4北耳,第5洞對應C5、C5北耳,第15洞對應C18、C18北耳、C18南耳。但是在繼續(xù)編號的過程中,張大千卻改變這一編號方式,將主洞和耳洞分開進行編號,例如:第49洞對應C60南耳,第50洞對應C60,第52洞對應C62窟,第53洞對應C62北耳等。這一改變也導致了張心智《張大千敦煌行》所記錄的“臨時編號”的編號缺陷,最終也導致張大千對“臨時編號”的否定,以致于對石窟進行重新編號。
張大千對莫高窟的臨時編號的總數(shù)不明。從《筆記》所記的石窟編號順序來看,編號第1—101洞為洞窟最下層自南至北,部分比較靠近下層的洞窟未被編入。從第210、211、212洞的位置可知此段編號應處于編號的第二層,方向為自北至南。第236、237、262、267、268、269、273、274洞處于本編號的第三層,方向為自南至北。因此,張大千為莫高窟臨時編號時采用的基本順序與正式編號時“按照祁連山來的流水方向,從南至北,由低到高,復由北至南,再由下至上往復進行(仿佛如由底開始的S形)編號”[9]的基本順序一致,只是兩次編號時對石窟進行上下分層有所差異,導致了部分洞窟編號順序的巨大變化。另外,通過對《筆記》所記“臨時編號”的考查可以印證張心智所述張大千對莫高窟重新“正式編號”原因的真實性,直觀地反映張大千編號的變化過程。另外,由于石窟記錄最終并沒有完成,因此不能對張大千的“臨時編號”進行全面考察,算是一個遺憾吧。
五 結 語
1941年5月,張大千一行抵達榆林窟時便開始進行石窟記錄,并在抵達莫高窟后繼續(xù)開展了石窟編號和部分石窟記錄。四川博物院所藏《張大千敦煌石窟考察筆記》便是張大千1941年石窟記錄的原始整理稿。隨著石窟記錄工作的進行,張大千逐漸調整石窟記錄體例,并對部分洞窟進行二次記錄,以彌補記錄體例不完善可能導致的記錄缺陷。在此過程中,此《筆記》也由石窟記錄整理筆記轉換為工作筆記,用于石窟考察現(xiàn)場的考察記錄。受記錄經(jīng)驗不足、對敦煌壁畫的認知不足等方面的制約,《筆記》石窟記錄的學術水準尚不高,但足見張大千對石窟記錄工作的重視。石窟記錄工作對人才的緊迫需求,是張大千寫信給謝稚柳邀請其趕赴敦煌的重要原因。
此石窟記錄手稿佐證了張大千敦煌石窟考察的部分史實,對進一步梳理張大千敦煌考察工作具有重要價值。其中的莫高窟記錄是張大千莫高窟“臨時編號”真實存在和實際運用的重要實證,也是現(xiàn)存珍貴的敦煌記錄資料。其中的榆林窟記錄為張大千對周炳南官廳記錄的運用和續(xù)寫,對于“官廳編號”的復原應具有積極意義。
附記:本文在撰寫過程中得到了陜西師范大學沙武田教授、國家文物進出境審核四川管理處劉振宇老師的熱心指導,受到四川博物院首席專家侯世新研究員和敦煌研究院趙蓉博士的鼓勵和敦促,四川博物院典藏部成吟、胡蔚、何家歡、孫藝等人在筆記整理中提供幫助,在此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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