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光像一條蛇一樣,穿過一排排高樓,疲軟地鉆進(jìn)牟尼德里希的窗口。它太微弱了,怎么也不像是西藏的太陽。小時候被曬得紫黑的自己,如今卻覺得陽光稀缺。”這是牟尼德里希想的又一個比喻,一整晚,他都在寫這樣的東西。譬如藍(lán)天像安拉、白云像牦牛、大地像娼妓、多吉像風(fēng)馬旗……他周圍沒有一個人,書寫文章時,他完全不顧別人的眼光。
大概中午的時候,窗外疲軟的太陽使他遙想到家鄉(xiāng),老家的太陽真是又圓又亮。秋天,風(fēng)從狹長的山谷拂面吹來,麥穗曬著太陽,無憂無慮地晃蕩。烏鴉和布谷鳥肆意翱翔,它們的叫聲像音符一樣,跳躍在山谷之間。父親、母親還有親戚們圍坐在田畔,聊著天、地、太陽、牛、羊。次平拿上毯子,坐到水渠旁。藍(lán)天倒映在水底,細(xì)嫩的水草像蝌蚪,頂著小小的太陽,左右擺尾。次平把腳泡進(jìn)水里,一個奇異的想法從腳底溫和地鉆進(jìn)他的腦里:“殺死他們!”
思想仿佛酣睡在陽光里,世界安安詳詳。母親微紅著臉頰,溫柔和青稞在那里融為一體,蒼涼的山頭在人們的笑容里充滿活力。一股說不出的美感涌上次平的心頭?!耙晃一丶夷命c青稞和酥油?”次平提議說。“開車慢點?!蹦赣H望著他,欣慰地回答。
下毒!這是最好的辦法?;厝サ穆飞?,次平不止一次這樣斷定。他們在陽光下美好極了,那樣的圖景是詩歌、音樂、繪畫都無法表現(xiàn)的。只有死,那亙古不變的永恒,才能挽留它。但這時,兩條野狗突然出現(xiàn)在車前。它們不顧車流,互相嗅探、互相騎乘,悠然自得地在馬路中央交媾起來。野狗刺耳的叫聲朝向太陽,次平從那里聽到了父親和母親。從他還是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到步伐穩(wěn)健的成人,這期間的很多夜晚,他看見父親和母親做愛,聽見他們嬌喘:有時在牛圈里,有時在被褥里,有時在廁所里,有時在屋頂上……終于,他們纏繞在一起,滿懷激情地飛向太陽,然后野狗的叫聲憑空消失。次平握住方向盤,似乎掉進(jìn)了困惑里,那些激情、嬌喘以及夜晚似乎化為更加耀眼的光芒了。
牟尼德里希不是故作高深,賣弄藝術(shù),而是這篇故事太混亂了,仿佛大雜燴,除了毒藥調(diào)不出別的東西。“我總不能讓次平一直看野狗交媾?!彼p蔑地自嘲一句。
交媾,淫蕩的回憶!牟尼德里希倒不覺得“淫蕩”這個詞語是貶義的。人應(yīng)該是享受的,就像享受美食。他似乎很想為這個詞語正名,激情難耐的夜晚、悅耳動聽的嬌喘,身體總是在享受的路上,而懺悔總是遲遲醒在明天……
他喝下一口罐裝青稞酒,但又馬上吐到地上。這酒是從宿舍樓下便利店買的,除去貴這個缺點外,毫無優(yōu)點。他原本是想借酒思鄉(xiāng),母親的青稞酒不管是用舊陶罐,還是用塑膠桶,都是搶手的好貨,村里的幾家酒館每次都是爭先恐后地從她那里進(jìn)貨。可買來的這玩意兒比馬尿還難喝,根本喝不出思鄉(xiāng)的醉意。牟尼德里希像怨婦一樣一直叨叨不停,直到深夜一兩點,他又開始敲起鍵盤。
禿鷲越來越多了,他們在空中飛來橫去,頭頂?shù)年柟獗凰鼈兊鹱?,地面只有錯亂的黑影。它們的羽毛零散地從空中飄落,像墜落的劣質(zhì)隆達(dá)。從對面的山頂眺望,這狹長的山頂宛如一幅末日圖景。人們像是站在針尖上,躁動不安。但朗塞對周遭的一切置若罔聞,無動于衷。她抱住孩子的尸體,跪在一桿瘦削的經(jīng)幡前。
朗塞的背后站著奧墳,他緊握一把手槍,神情慌張。他面前有兩個躺倒的男人,血從他們的胸口流出,沿著荊棘和碎石,流向幽暗的山腳。他聚精會神地瞄準(zhǔn),但槍里只剩下一顆子彈,而他的對面,一條長長的人流左右蛄蛹著,仿佛盤踞山頭的蟒蛇。
朗塞的心臟幾乎要迸裂,因為孩子死狀慘烈。他的每一個器官口被灌滿糌粑,面龐看起來像藏戲的“哲壩”,盡是白色。她有氣無力地轉(zhuǎn)過身子,眼神駐留在奧墳身上。他的背影瘦削單薄,頭發(fā)變得黢黑,已經(jīng)沒有了英國人的特征。從在新德里的劇院相識,互相書寫信件,再到辦公室里一吻定情。奧墳跟隨商隊跨過喜馬拉雅,和自己來到了這里。這個男人舍棄了所有,他勇敢且浪漫。
風(fēng)從四面八方襲來,經(jīng)幡搖曳得更加厲害。兩個男人已經(jīng)斷氣,只有血在冰冷地流淌。奧墳回頭看一眼朗塞,又馬上恢復(fù)原樣。簇?fù)淼娜巳洪_始左右避讓,空出了一條間隙。不一會兒,桑木旦從間隙里鉆出來。他背掛藏槍、手拿藏刀、眼神兇煞。他的臉和手沾滿鮮血,胸前簡陋的鎧甲上血漬和汗?jié)n融混一體,散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氣味,站在他身后的有些人不由捂住口鼻。
“朗塞,我們要殺的是這個英國人?!鄙D镜┑穆曇粜蹨営辛?,連風(fēng)也被震懾,變得溫和起來。
“你以前叫我主子?!崩嗜p蔑地嘲諷他。
“江孜守不住了,拉薩的大人們要在浪卡孜繼續(xù)戰(zhàn)斗。是他讓我?guī)Т迕裉舆M(jìn)山里,這個英國人會出賣我們。”
“他叫奧墳,是我的丈夫?!崩嗜麗汉莺莸囟⒆∩D镜W墳緊忙回頭望了一眼妻子,仿佛在訴說什么。
“寺廟的喇嘛們死了,經(jīng)書也被燒毀?,F(xiàn)在,江孜也滿目瘡痍。這都是你丈夫的族人干的?!鄙D镜┑穆曇魤褐耧L(fēng),回蕩在大地上空。人群被他的激昂感染,瞬間嘩然。朗塞釋然般地沉默了下去。她把孩子的尸體平放在經(jīng)幡下,平靜地望向丈夫的背影:“奧墳,你為我傾盡所有,不過這回,那唯一的子彈你要自己留著。我要跳下去,但不要悲哀,在墜落的時間里,我還要回憶我們的夜晚。”
“我們的夜晚!”牟尼德里希不由得重復(fù)一句。話說,他還從未完整地見過裸體男子,更別說是二十世紀(jì)初的英國人。如果硬要說,牟尼德里希曾窺見過。但窺見不值一提,見到的也都是叫人不愉快的畫面。朗塞是幸福地見過啊,那些夜晚,她和奧墳在爐火旁,在藍(lán)天下,甚至在牦牛背上,用上等麝香,投進(jìn)熾熱的情火?!芭?!”牟尼德里希突然一個激靈,窗口似乎閃過一道黑影。他平復(fù)呼吸,趔趔趄趄地趴到窗沿上。月光靜悄悄地平鋪在地上,星點一閃一閃的,好像心藏秘密。窗外除了靜謐,一無所有。牟尼德里希重新回到桌前敲起鍵盤。
“砰!”朗塞跳崖不久,奧墳把槍對準(zhǔn)了自己的腦門。臨死前,他依稀回想起妻子曾說過的一句話——“喇嘛們口中天地顛倒的末日終究會降臨?!?/p>
牟尼德里希困惑許久,他已經(jīng)忘記酒的味道像馬尿,不停仰著頭往嘴里灌。“自己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段故事呢?”臺燈下,他迷惑地自語。臺燈投射的光好似暮色,昏黃暗沉。它和酒精纏繞在一起,迷惑他的眼睛,加重醉意。牟尼德里希本來可以開燈,但他故意營造出暗黃的氛圍,為的是助力寫作,可現(xiàn)在適得其反了。
他回想征稿要求,依稀記起大概內(nèi)容是:“一首……詩,一段沁人心脾的故事……生命需要文藝,正如人需要氧氣?!闭鞲骞鎸懙煤唵巫杂桑ㄒ挥杏玫男畔⑹锹?lián)系人叫“賣藝的閉孜老人”。
“呵,閉孜老人?!彼Z氣輕蔑,“行將就木的閉孜老人披著黃昏搖搖晃晃、瞎編亂造?!闭f起老人,牟尼德里希不免想起自己奶奶。她八十余歲,每天吃藥,最喜歡轉(zhuǎn)經(jīng)。但現(xiàn)在不去了,按她自己的原話是因為“去寺廟要爬山,那比生孩子還累”。她每天早晨供奉完經(jīng)堂,就拿上清茶,徑直去西邊的院子。她的一天,大部分和院子里的牛一起度過。她在院子里要么念經(jīng),要么觀察牛的發(fā)情期,要么詛咒自己快點死去。她的女兒專門在東院給她建了一座小型的玻璃屋,里面有茶具、椅子、床以及一臺小電視?!澳赣H,你坐到玻璃屋去,東院的太陽比西院好,而且也吉利。和牛坐在一起,臟了不說,村里人看見也不好?!迸畠嚎嗫谄判牡貏裎浚荒赣H立馬否決了。
“我不想挪窩,東院只有拖拉機(jī),聞不到牛糞味?!?/p>
牟尼德里希曾心懷“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句哲言,一連幾天和奶奶一起去院子里。不出所料,他很快就放棄了。倒不是太陽不夠新,而是受不了奶奶的毒咒。有一回,她在電話里直接謾罵當(dāng)公務(wù)員的兒子。
“你立馬給我斷藥,要是再買,我就詛咒你?!彼R完,還把茶碗推翻在地。
牟尼德里希的印象中,奶奶和毒聯(lián)系在一起,像是巫婆。他們曾一起在家后院刨蘿卜坑時,挖出一群蛇。那是牟尼德里希第一次見到蛇,它們像干枯的草根,密密麻麻、亂亂槽槽地扎在土里。在它們交錯的尸體間,還有兩三個死老鼠。奶奶用鐵鍬輕輕刨開土,挖出了蛇。看見孫子驚恐的神情,她開心地說:“我是屬蛇的,村里從沒出現(xiàn)過蛇。這次讓我挖到,一定是福兆?!彼龘崦O子的頭,“不要怕,釋迦牟尼佛曾在潭中坐道時,蛇還給他遮風(fēng)擋雨呢。”
牟尼德里希已經(jīng)遺忘了奶奶的面貌,只知道她是生是死。母親偶爾對他提起奶奶,說她的袍襟里有一條烏黑的、像牛肉干一樣的東西。他那時想到了蛇,但沒有過問?!班?。”他望向窗外,沉重地呼口氣,像是在悔恨。凌晨已經(jīng)啟明,太陽很快就要出現(xiàn)。牟尼德里希和黑夜一同閉上眼睛,在夢里囈語:“我寫奶奶干嘛……”
他再次在疲軟的太陽光里醒來時,一條信息在手機(jī)屏幕上忽閃忽現(xiàn),像是藏在黑夜里的眼睛。
“尊敬的賣藝的閉孜老人,我叫朗塞,是一名文學(xué)愛好者。”牟尼德里希瞟了一眼信息,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太陽慵懶地躺在腿上。
他住在合租房里,他睡的那間屋子窄窄的、長長的,像是走廊。他洗漱完,背好背包,戴好口罩,不由得愣在門前:“看來今天也不會去了?!彼睦习迨莻€好人,一個漢族人。但他希望自己被辭退。他幻想過很多次,平常的日子里,一張紙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在門縫間——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一行漢字:“你被辭退了?!?/p>
他扔下背包,扯掉口罩,重新坐到了桌前。一條細(xì)長的光線趴在電腦的棱角,像懸掛的蛇尾。
截至目前,我曾把大部分時間耗在繪畫上,所以,我對文學(xué)只能說是熱愛。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扔掉畫筆和木架,擁有了充足的時間。閉孜老人,文學(xué)是不是需要古怪的想法?甚至一些神經(jīng)?如果是這樣,我很高興,因為這能彌補(bǔ)我理論上的缺陷。我畫畫的時候周圍人叫我“竊姆朗塞”。那時,我是甜茶館畫派的一員。那家甜茶館開在八廓街的一條小巷里。每天早晨,老人們喃喃誦經(jīng)的時候,我就抱上自己的畫去那家茶館。甜茶館畫派除了我,還有兩三個女人、四五個男人。我們每天都差不多都在同一個時間到茶館。等老板娘從后廚端出甜茶后,我們就把自己的畫掛到茶館的玻璃窗上。很快,太陽醒來,世界上最高的陽光從山頂強(qiáng)烈地灑落下來,畫派的青年們端起茶杯,吹著茶氣,端詳透光的畫作。
現(xiàn)在回想,我真笨。我喜歡畫裸體男人。我第一次拿到甜茶館的是一幅頭扎英雄結(jié)、肌肉發(fā)達(dá)、穿著短褲的康巴男人。他傲然地佇立,背后是廣闊的草原?;蛟S是因為第一次與大家見面,只有一個頭發(fā)潦草的男生對我的畫做了評價——“很有生命力?!彼p眼惺忪地說。那時候,我每天躁動不安,像發(fā)瘋似的去畫男人。很快,畫架上的短褲換成內(nèi)褲,內(nèi)褲幻化消失,只剩下裸體。終于有一天,茶館老板娘從窗戶上拽下我的畫,憤憤不平地罵了我一句“竊姆”。那幅畫是一個男人,一個全裸的男人。他的頭發(fā)紅紅的,像火一樣撩撥人心。他留著絡(luò)腮胡,雙手交叉在胸前。他的肚皮上長著一豎細(xì)細(xì)的毛發(fā),雙腿呈外八字形狀。不過,最撩人心弦的還是小肚之下、雙腿之間的男根。畫派的成員因為我的畫十分生氣,他們認(rèn)為我是披著藝術(shù)的庸人,逼我做出解釋。
現(xiàn)在回想,我真笨,我應(yīng)該翻書準(zhǔn)備一些措辭。我本來計劃在男人的旁邊畫一頭牦牛,還特意買來一小桶黑顏料。但隨著畫筆勾勒,裸體漸漸呈現(xiàn),我的身體開始熾熱起來。我?guī)缀跏瞧林鴼猱嬐甑?,尤其畫男根時,雙手莫名地抖動,把整桶黑顏料涂了上去。它的顏色夸張、外形和驢的生殖器如出一轍。
我一直沉默下去,直到人走茶涼。從那以后,“竊姆”就成了我的名字。我寫的這些東西像在訴苦,但這很古怪。離開甜茶館不久,我偶然發(fā)現(xiàn)那幅畫上還有湛藍(lán)的天空、潔白的云朵、青綠的小溪。如果把那幅畫倒放在鏡子面前,它就會變成懸掛在黑繩上的一束經(jīng)幡。這純粹是巧合,但現(xiàn)在我又不這么認(rèn)為。因為前幾天,我突然在畫架前嘔吐不停,在扔掉上面的畫以后才有所好轉(zhuǎn)。我雖然有些驚奇,但現(xiàn)在裸體男人的確讓我感到厭惡?,F(xiàn)在我不想盤坐在畫架面前,只想到外面的風(fēng)雨里跑步,用文字寫寫高山流水、花草樹木之類的。
牟尼德里希沒讀完就合上筆記本電腦,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位“竊姆朗塞”給自己發(fā)文章是因為自己就是賣藝的閉孜老人。征文是他發(fā)起的,引言也是他寫的,只是自己喝多酒,忘記了。但是,牟尼德里希發(fā)現(xiàn),“竊姆朗賽”后面是在虛構(gòu)。
他認(rèn)為,“竊姆朗塞”只是繪畫,沒有接觸,所以不可能對裸體男人產(chǎn)生厭惡。這就像自己沒有做愛,對女人只有饑渴,不會厭惡。他離開椅子,陷入沉思,一股憂忡的神色不出意外地爬上了他的面龐。他彳亍在狹長的宿舍里,女朋友的影子不停地閃現(xiàn)在眼前。他住在昌都,女朋友也是昌都本地人,但他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會面了。以前,每次親熱時,女朋友都會要求關(guān)燈。因為空間黑暗下來,他們的雙眼才敢直視對""" 方……思緒又開始繁瑣起來,錯亂的木板上,他的腳步慌亂,他恍然理解了“竊姆朗塞”寫裸體男人的那股沖動。他重新坐到桌前,神色古怪地打開電腦。
我又獨自行走在轉(zhuǎn)經(jīng)的道路上。石板被信徒的步履磨得锃亮,耳膜被人們的誦經(jīng)聲叫得嗡嗡響。遠(yuǎn)眺過去,高高的山蒼涼孤獨,世界上最高的太陽把它炙烤出汗。我昨天也來了,今天那份茫然感進(jìn)一步加重。我不想抒情,我是來懺悔的,在這片信仰普照的路上,獨自的、迷茫的,像一個負(fù)罪累累的孤兒那樣來懺悔。
我有一個古怪的、丑陋的男人。我一度崇拜他,因為他的思想會像一道閃電,劈碎古怪和丑陋,讓人眼前一亮。但是他性無能,這讓我左右為難、躊躇不前,像是須臾間把我擠進(jìn)了一道縫隙里,壓抑又無奈。我處在女人最美好的年華,但為了維持住和他的感情,我做出了苦行僧似的努力。我每天早早起床,踏上轉(zhuǎn)經(jīng)路。我不祈禱輪回來世,也不祈福六道眾生。我看見佛像叩拜,遇上喇嘛讓路,瞧見乞丐施舍,只是希望憑借這愚鈍的虔誠,得到那我不曾謀面、無上榮光的佛陀的保佑,保佑我跨過膚淺的本能,在情感上篤定堅守。
不過,我所做的努力和幻想出乎意料且輕易地破滅了??嘈猩频你∈睾臀业幕幽耆A矛盾重重。在看不著、摸不到的內(nèi)心深處,一個躁動的苗頭悄悄萌動。到了我奶奶八十大壽那天,它發(fā)芽成長,植根在一個男人身上。他一頭紅發(fā)、身材發(fā)達(dá),還不停對我使眼色。他偶爾出現(xiàn),偶爾消失。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確定他不是親戚的一員。夜幕降臨后,青年們頭頂月亮,搖搖晃晃地去了第二場,我也跟在后面,唯唯諾諾的,像是犯了錯。
到酒吧后,我又看見了那個男人。他站在吧臺,臉上閃現(xiàn)五光十色的燈光。他的雙手靈敏地向空中甩杯子、水果、吸管,很快,一個冰塊清脆地彈在杯底,一涓細(xì)長的酒水畫著弧線,從空中奔向酒杯。杯中的幾滴酒從杯中撲向我的臉,仿佛海邊的波浪。原來那個男的是酒保,他白天偶爾出現(xiàn)、偶爾消失是因為他偶爾送酒,送完離開。
我起初憂慮不安。但我不擅長喝酒,酒精在我眼里馬上渙散,憂慮也隨之消散。人們不停點酒,紅發(fā)男不停送酒?;蛟S是燥熱的原因,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單薄的T恤。霓虹燈閃閃爍爍,讓人內(nèi)心浮躁,患得患失。當(dāng)他再次送酒過來,我借著酒勁,一把抓住了他的T恤。他不停地給我敬酒,我卻在燈光下,故意把酒倒向他的身體。T恤下,他發(fā)達(dá)的肌肉若隱若現(xiàn),我迷離的眼前偶然浮現(xiàn)我那古怪、丑陋的男人。但紅發(fā)男像是瞅準(zhǔn)時機(jī),又把酒杯端過來,適才的丑陋又渙散了。在霓虹燈的五光十色里,人們手舞足蹈,像狩獵的猩猩。
紅發(fā)男是個油條,每次我想觸碰他,他就瞅準(zhǔn)時機(jī),恰當(dāng)?shù)乜窟^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撲到他的懷里。他的手比成話筒形狀,對準(zhǔn)我的耳朵。一些甜蜜、深情的詞語穿過嘈雜,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jìn)我耳里。
牟尼德里希停下手,他不敢再寫下去,他本來以為自己能夠忍受背叛。幻想到女友和紅發(fā)男上床時,他的心里先是仇恨,然后痛苦,再端詳,再向往,最后又放棄……他被一陣復(fù)雜的思緒纏住,他害怕自己瘋掉,那不是他的頭腦能夠理清的東西。他只有愣在桌前,想些別的東西轉(zhuǎn)移注意力。
牟尼德里希沒再看電腦,他一整天躺在床上。手機(jī)偶爾響起信息通知,但他無心查看。他像是被掏空一樣,雙眼無神、神情呆滯。他拉上窗簾,只想一個人窩在宿舍的黑暗里。
如果只是仇恨和痛苦,那不難理解。但可怕的是,有那么一瞬間,他自己竟然也向往了。他盯住女朋友和紅發(fā)男偷情,竟也想?yún)⑴c其中。他不得不怯懦地逃避,因為那里仿佛蠻荒之地,如果向前,就只能被吞噬。
牟尼德里希殫精竭慮后,黑夜從窗簾的縫隙間鉆了進(jìn)來。他吃力地從床上爬起,戴上口罩出門了。買酒的路上月色淋漓,大地本來有充分的空間供酒鬼行路。但現(xiàn)在不行了,小區(qū)的院子被車輛擠得緊張,他左繞又轉(zhuǎn),才走到門口的便利店。
“還沒睡呀?”老板象征性地對他招呼一聲。
“沒有?!?/p>
“明天不上班嗎?”
“要十罐。”
“好咧,和昨天一樣?!?/p>
牟尼德里希掃完錢,拿上馬尿一樣的青稞酒。他在街上徘徊一小陣兒,涼風(fēng)徐徐,環(huán)衛(wèi)工白天打掃的垃圾,晚上又被牦牛撞翻出來?!八鼈儽驹撛诓菰圆荨!彼匝宰哉Z,爾后上樓。
很快,馬尿一樣的酒把牟尼德里希喝得稀里糊涂。臺燈的光加重暈眩感,他自以為是地從椅子上站起,不料倒在了地上。桌角的一聽易拉罐被晃倒,里面的酒從半空傾瀉到牟尼德里希的臉上,空罐砸向了他的眼睛。他像尸體一樣在地上躺倒,放任酒水肆意橫流,放任孤苦、悲哀、憂郁拷打自己。眼淚和酒水交融,發(fā)出刺鼻的氣味。“他們本該在草原吃草。”他自言自語。他想到自己白天停筆的文章,再次陷進(jìn)思緒的漩渦。
地板仿佛化作那片蠻荒,他踉踉蹌蹌地站立。這里除了漫天黃沙、蒼涼苦難,一無所有。剛剛出頭的青苗沒見到一粒陽光,就被苦難扼殺,禮贊生命的高歌被黃沙席卷,像是吊在房梁的羊肉。他除了木訥原地,什么也干不了。黃沙像巨獸一樣向他襲來,牟尼德里希絕望了。他吃力地從地板上爬起,悶一口馬尿,不對,悶一口像馬尿的青稞酒,自嘲道:“地球每時每刻都在上演重復(fù)的事情,但今夜,我所經(jīng)受的苦難是獨一無二的。”
他扔下手里的空罐,重新坐到椅子上?,F(xiàn)在,除了面對,別無他法。
……
牟尼德里希從一堆空罐里醒來,他的衣服上酒漬橫七豎八,好像蜘蛛網(wǎng)。他敲打自己的腦袋,過了很久才看見太陽擠在窗簾的縫隙里。
“又是一天?!彼裎摇?/p>
呆滯許久后,他猶疑不定地從罐堆里爬起,趴到床上。不知是荒蕪還是酒精,它們的余毒不時侵襲他的頭腦。那是閃電!牟尼德里希突然這樣幻想,隨即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像是墜落深淵。淚水和鼻涕粘上枕頭,他把臉深深埋在那里。他年輕的生活已經(jīng)如此平庸,淪落到把余毒稱作閃電,從最低劣的感受里,領(lǐng)略生活的波濤。
牟尼德里希從床上爬起。他踢開空罐,疲軟地移動。走到枯黃的門前時,他窺見鏡中的自己,空洞的眼里驟然凝聚起憤怒。
“變得比昨天更丑陋?!彼f著,便把鏡子重重摔碎在地上。一時間,許多形狀不一的鏡片像照妖鏡似的,把他的丑陋全部照進(jìn)了他自己的眼里。他手忙腳亂地找出掃帚,像瘋子一樣朝地面揮舞,不料掃出來一張白紙。
“牟尼德里希?次平,你現(xiàn)在連名字也變畸形了。我是你遺忘掉的女朋友。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胎加丑陋的人,每當(dāng)看見你那殘缺的鼻子、燒焦的嘴唇、土豆似的身材,我就沒有任何親熱的心思。不曾見面的日子里,你一定過得很痛苦,所以,我決定離開,出家當(dāng)一名尼姑。這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睡夠了男人,厭惡了做愛?!?/p>
牟尼德里希扔下掃帚,這不是他千思萬想的辭退信。但也無所謂,他是要去上廁所的。不過,他現(xiàn)在倒很想去看看出家的女朋友。
牟尼德里希是怎樣頂著太陽出門的呢,他首先扔掉了這個怪異的名字,取回了原來的“次平”。他清晰記得那天是下午,夕陽十分熾熱。他把自己丑陋的臉像烤土豆似的烤在了夕陽下。他沒有去看出家的女朋友,因為在路人異樣的眼光里,他想起女友是自己醉酒時的虛構(gòu)。他的步伐異常堅定,他覺得自己不會再把太陽比作蛇了。
責(zé)任編輯:張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