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外一篇）

嘎松央西，1998年11月出生于西藏昌都類烏齊，2021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目前發(fā)表作品見《西藏文學(xué)》《藏東文學(xué)》，有作品曾入圍第二季“迷想故事獎”。

一

此刻，她就坐在出租屋里那個從沖賽康買來的鏡子前。她不由自主地暼向那里，鏡子里自己那低垂的眼皮、雜亂的頭發(fā)還有身后的單人沙發(fā)，沒有任何可以縱深游覽的角度。她重新躺了下去。天花板最近漏水，幾十根線條從一個點出發(fā)，或是相交或是無限延長，差點就形成了吉祥八寶里的寶傘，有些許觀賞價值，但是她更希望能自然形成巴洛克式花紋。

大約在傍晚，她在沖賽康街道邊擺好了書本，雙腿岔開坐在地上，盯著人潮洶涌的街道。沖賽康游客多，大部分都只買紀念品，本地藏族人也只是來找有沒有新進的瑪瑙、珊瑚，根本沒有人愿意在她的攤位上停留片刻。偶爾有人愿意微微低頭，只是一看到封面是各大培訓(xùn)機構(gòu)的廣告，就會迅速走開。她盯著對面新開的那家咖啡館，聽說是一個從體制內(nèi)辭職的人開的。那家店的窗玻璃上有涂鴉，透過窗戶能看見里面中西合璧的布置，還有那些閑談的人。那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寂靜又熱烈，溫暖又冷酷。她想象那里是一個西方神話中的暗黑森林，里面的巫女吃著提拉米蘇，騎士喝著咖啡，那些精靈在虛空中旋轉(zhuǎn)、跳躍，哲學(xué)家無畏地審判全世界。日日夜夜，在暗黑森林里，古典拉丁語綿綿不絕。

她走進去點了一杯冰美式和一碟牛糞酸奶面包，坐在窗邊打量對面的攤位。

她喝完了整杯咖啡。

就在她準備起身離開時，看到窗外一個小男孩踢著什么東西，她喜歡那個聲音——那種聲音本不應(yīng)該穿過厚重的窗玻璃傳進來的。但是，她卻聽到了一個讓人心生漣漪、永不遺忘的聲音。她急忙站起，不顧撞擊在桌沿的膝蓋，跑了出去。男孩不見了，只留下一枚紅色的飲料瓶蓋。她緩慢走上前踢了一腳，瓶蓋經(jīng)過德格人的8833藏裝店、日喀則婦人行走的酸奶簍，最后倒扣在街角的剩菜剩湯里，她拿起來揮一揮，繼續(xù)一腳一腳踢著。比起圣城拉薩的魅力街景，她更喜歡翻滾在地面上的瓶蓋。很快，經(jīng)過幾條街道后，她來到了大昭寺。書上說，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根據(jù)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原理，提出修建大昭寺宜用白山羊馱土填湖，之后，松贊干布動用數(shù)千名當?shù)毓と撕蛠碜阅岵礌枴㈤L安的工匠，才最終建成。不過，誰會關(guān)心這些呢，她更希望能看到一千多年前的沼澤。接著，她朝著人群使勁踢了一下瓶蓋，然后急忙沖了進去。

“我的瓶蓋掉進了沼澤里?！彼龑Ρ０舱f。

“我說我的瓶蓋掉進了沼澤里，這對于我來說很重要！”

雕柱與砍梁，雀替與云紋，金輪與寶傘，那些從二層窗戶穿進來的光，像阿嘎土平鋪在壁面上，均勻又含蓄。她第一次認真打量大昭寺柱體上的飛天圖——神佛們腰間系著彩帶，左右鋪開一面彩色的綢緞，雙腳向上抬起。但重要的不是飄帶，而是眼神。那眼神很熟悉，就像她聽見孩子踢瓶蓋的聲音一樣讓她迷戀。其它都沒有任何的吸引力了，無論壁畫里的飛禽走獸還是佛陀神仙。她只想直勾勾地盯著飛天圖，盯著那個看起來對手中的寶物無限熱愛的神仙。

“你看到了嗎？”她拉過一名朝圣者問。

“看到什么？”朝圣者問。

見她沒有回答，朝圣者追問道：“看到什么？”

“飛天圖。”她鄭重地回答。

“我以前在敦煌看到過飛天圖，和這里不太一樣。”朝圣者說。

“眼神不一樣。”

朝圣者走開了，她還在癡迷地望著。

她突然想起在嶺南黏稠的四年，浸在梅雨季里，不斷聽著窗外的牛蛙聲，望著墻上拍打蚊蟲留下的印跡。

牛蛙發(fā)出聲音，這聲是母蛙，這聲是幼蛙。嶺南的雨像油，怎么洗都有油痕。她經(jīng)常睡過頭，她和臺灣教授說她是西藏的學(xué)生，基礎(chǔ)差，能不能不讓她掛科。教授說大陸的學(xué)生都一樣，對于古典拉丁語這門課，大家都是同樣的起點，不分什么西藏廣東。第二天，她消失在長廊里。她沿著圖書館、歲月湖一直走，在一片蛙聲中踱著步走，偶爾停下來打探樹林里的情況。過幾天臺風(fēng)“山竹”就要來了，學(xué)校超市被洗劫一空，荔園和榕園宿舍的窗戶上貼滿了膠布，去年臺風(fēng)來臨時，樓下的榕樹倒在逸仙大道上，擋住了自行車的去路。從那時候開始她便習(xí)慣了走路，有時候她會踩到掉落的竹節(jié)蟲，有時候碰到蟑螂窩。她把夏天舉在頭頂，讓身體行走在一片薄霧中。

拉薩和嶺南不一樣，除了經(jīng)緯度不同，還有文化不同。拉薩人見了男的喊“jio”（哥哥），見了女的喊“阿佳”（姐姐），嶺南人喊“靚仔靚女”。剛來嶺南時，她問嶺南舍友“靚女”是什么意思？后來一段時間她竟有一種自己是美女的錯覺，嶺南人喜歡把“熱氣”掛在嘴上，吃炸雞會有“熱氣”，吃一切油膩的東西都會有“熱氣”。有一次，她把風(fēng)干牛肉分給她們，她們出于禮貌咬了一口邊角說：“太腥了。”

她站在大昭寺的中心佛堂，仰頭盯著飛天圖，心里卻想著嶺南。這是大不敬，是對佛祖的大不敬?！袄_有飛天圖，嶺南有牛蛙，而我學(xué)過古典拉丁語?！彼f。

回到家后，她發(fā)現(xiàn)那枚瓶蓋就躺在左兜里。她盤坐在床上，左手用力將瓶蓋往天花板方面扔去，經(jīng)過幾次撞擊和翻滾后，瓶蓋穩(wěn)穩(wěn)落在塑料桌上，嗯！國王的權(quán)杖落在了巴西利卡式建筑的地板鑲嵌畫中。她的聽力不好，所以才會幻聽，為什么會幻聽，這還得怪罪于嶺南的那些牛蛙。聽取蛙聲一片，聽力事故一場。她以前是個閑生，現(xiàn)在是個終日搖晃在拉薩街頭的閑人，但她依然稱自己為靚女，立志要出人頭地的靚女。

當天晚上，她把《韋洛克拉丁語》放在了枕邊。

失重，夢里她在一條縱向的時間軸上往下墜。在她周圍，無數(shù)個各種各樣顏色的瓶蓋堆積、分散、疊加、塌陷，然后又變成了建筑、服飾、音樂、美術(shù)。她落在了黑海和愛琴海的中間要地——伊斯坦布爾，不，應(yīng)該稱之為君士坦丁堡。她還記得這座城池，這座城池的平面圖就附在《拜占庭史》那本書上的某一頁。競技場、皇宮、元老院、君士坦丁廣場、圣約翰修道院、卡利西烏斯門、阿斯帕水庫還有越往西走越長的三座高聳城墻。

這里是君士坦丁堡。

“我們要放棄如今歡愉的生活？要放棄到手的一切？只為了那虛無縹渺的眾神，只為了那虛無的道德，還是只為了滿足那幼稚的皇帝？不，當然不，我們喜愛基督教，基督給予我們一切?！?/p>

詩歌是從安條克方向傳來的，連接城墻與金色天空?，F(xiàn)在正是氣流下沉的夏季，她赤腳落在黑白卵石鋪成的地面上，很快有了腳印。她用拉丁語喊了聲“Salvete”，聲音消逝在空氣中。她繼續(xù)往競技場方向走去，競技場在皇宮的西北方向，再往北走就到了圣索菲亞大教堂，皇宮的東面是元老院。她對君士坦丁堡的布局了如指掌，當然只是拜占庭帝國時代，只是不清楚夢境里的這座城是哪個朝代，哪個教皇，哪個皇帝。直到看見國王寢宮方向浩浩蕩蕩走來一群人，領(lǐng)頭的兩個人穿著鑲嵌紫色貼布的白色披風(fēng)，后頭跟著金色貼布縫的紫色披風(fēng)，皇帝搭扣，脖子上掛著金十字架項鏈。他們沒有前往圣索菲亞教堂去，而是另一個方向。

她從來都不知道君士坦丁堡的中央位置有一座巨大的神廟。

風(fēng)也是從安條克方向吹來的，君士坦丁堡干凈得像無人踏足過此地，她輕易地認出紫色披風(fēng)是皇帝。她的腳步跟著眾人往更深的方向隱去。

“當我還是凱撒的時候，我就明白眾神是萬物之主，世上所有的事情都由他們的意志和權(quán)威決定?！?/p>

皇帝的聲音回蕩在神廟前的祭壇上，他點火、操刀、一聲令下，幾百頭公牛應(yīng)聲倒地，鮮血沿著祭壇往土坑里流去。

“當我還是凱撒時，曾三次渡過萊茵河；我把扣押在萊茵河的兩萬多俘虜索要回來……現(xiàn)在承蒙眾神的庇佑，我成了奧古斯都?！?/p>

叛教者朱利安，她認出那是君士坦丁王朝的皇帝朱利安，基督徒眼中的惡人。她急速往朱利安方向走去，突然，紅色瓶蓋從朱利安的身上掉下來，落在血腥味里，消失了。

“你是誰？”還沒等她回答，朱利安又補充道，“我知道你，你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p>

為了一睹他的真容，她歪頭湊近。朱利安的背影高大厚重，像君士坦丁堡外城的墻壕。她繼續(xù)走近，一步兩步，朱利安卷曲的頭發(fā)垂在肩頭，火光順著發(fā)絲移動到頭頂?shù)幕使?。光反射到她眼睛里，她瞇了一眼，繼續(xù)又望向他。

“很多人都說我錯了，我的行為不會得到上帝的垂憐。昨天晚上，有人又潛入我的寢宮試圖刺殺我，都是那些無聊的基督徒，他們居然以為我是罪魁禍首，殊不知時代已經(jīng)變了。他們不理解我，沒人會理解我?？墒悄怯衷鯓?？我依然是偉大的奧古斯都，依然是眾神的擁護者，基督徒能辦到的事情，眾神的信徒也可以辦得到。”

朱利安在沾著牛血的火光中回過頭來，搭扣上的掛飾吱吱作響。

她甚至以為對面是個艷麗女人。

“重塑諸神榮耀?！?/p>

她看著朱利安不由自主地撬動嘴唇。他模糊的五官此時在火光中更加模糊不清了。相比朱利安，她的長相更不像個女人。朱利安聽到她的話后，徑直走向她，她頓時感覺地面正在慢慢傾斜。

“你信什么？”

朱利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地面傾斜的角度又慢慢回到原點。朱利安有著和她一樣的黑色瞳孔，以及比盎格魯撒克遜人還要暗沉的臉，但他的美與世俗截然不同。

就在她打量他之際，他又問了一次：“你信什么？”

“我信……”

那么簡單的問題，她竟然一下子答不出來。

“我信……”

她又遲疑了一會兒，她答不上來。要是在她小時候問這個問題，她一定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雙手合十舉在鼻尖，說信供奉在佛堂里的所有佛祖。要是在青少年時期問她，她一定會說她信馬克思主義，并且抨擊一切迷信行為，以及永遠相信努力學(xué)習(xí)會改變命運。要是在前幾年問她這個問題，她會用難以聚焦的眼神思考這個深奧的問題，然后回答別打擾她睡覺。

現(xiàn)在呢？她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太深奧了。

“我信這世間萬物。”她回答。

朱利安狐疑地看著她：“世間萬"" 物……”

祭祀產(chǎn)生的濃煙已經(jīng)越過神廟，彌漫在君士坦丁堡的上空，仿佛是要熏黑整個帝國。她的眼皮比任何時候都沉重些，兩邊掛著秤似的，每每說話都會增加重量，直到眼皮完全粘合。

二

如果能在日語和古典拉丁語里做選擇，她一定直截了當選日語，可惜拉丁語是必修，日語是選修。那天她拿到重重的《韋洛克拉丁語》教材，嘴巴就像被粘住了一樣沉默不語。據(jù)說拉丁語被稱為“流淚語”，是一種詞形變化極為復(fù)雜的屈折語，學(xué)過的人沒有不喊累的。大二那年，戴著黑框眼鏡的老師走進教室時，她還沒意識到拉丁語的可怕之處。第一堂課開始學(xué)發(fā)音，可以用簡單來概括，直到第二堂課學(xué)動詞，此后每一節(jié)她總要抽幾分鐘數(shù)教授頭上的頭發(fā)數(shù)量。她和阿源經(jīng)常沿著教學(xué)樓樓頂一直往山頂爬，只要到達山頂，就能看到圖書館的后背，像一本翻開的書。她和阿源沿著長長的書脊往圖書館一樓走去，圖書館十二樓算是個寶貴之地。從七樓拿幾本史學(xué)類書籍坐在十二樓落地窗前就可以看到東門的沙灘和大海，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看到港珠澳大橋模糊的影子。阿源說學(xué)歷史學(xué)，看文獻本身就是一場盛宴，這場盛宴，不用精心打扮，不用做任何準備就可以一頭扎進去。對于歷史學(xué)，阿源算是狂熱分子，有次阿源竟然在嘈雜的麥當勞打開電腦寫論文。

阿源也不喜歡拉丁語，但是她總是考得很好，阿源說那是多年的習(xí)慣促成的。每一種語言都會把學(xué)習(xí)者劃分好等級——那些過目不忘的、努力的、懶惰的。阿源屬于天賦型加上努力型，而她屬于半努力型加半懶惰型。學(xué)期末，她的拉丁語落了一半，網(wǎng)易云里的拉丁語單詞她不僅聽寫不出來，有時候連含義都不懂，什么主格、屬格、奪格。后來，她看到拉丁語單詞就心生厭惡，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難學(xué)的語言呢？在古典拉丁語面前，專業(yè)英語也不過如此，怎么都記不下來的工業(yè)革命短語簡單得易如反掌。

拉丁語是流淚語，有可能不是呢？

世界上有沒有人會發(fā)明牛蛙語，后山上牛蛙的聲音各具特色，優(yōu)哉游哉的、急促的、一氣呵成的、低沉優(yōu)柔的。有一天她拿著拉丁語課本，在暴雨中爬上后山，對著那些蛙聲大聲地念單詞。蛙聲配合著彈舌拉丁語，日子總歸得那么過，聽蛙聲總比聽挖掘機的聲音好。那段時間，她的夢里充斥著修樓的噪音和蛙聲，還有老師在課堂上念的那首拉丁語詩歌《多少個吻》。

你問我，克洛蒂婭，多少個你的吻對我來說才足夠，甚至是綽綽有余？

我的回答是，像那無數(shù)的沙粒，散布在生長著費洛草的昔蘭尼利比亞沙漠中，

在炎熱的朱庇特神殿與古老的巴提斯圣墓之間；

或像夜空中的繁星，默默窺探著戀人們夜里的秘密。

能吻你那么多次，對瘋狂的卡圖盧斯來說足夠了，甚至超出了滿足。

而那些好奇的人，永遠無法數(shù)清這些吻，更不能因此詛咒我們！

卡圖盧斯愛上了一個博學(xué)而聰明的女人，他們在夜晚的掩護下成為秘密戀人，他們利用松香植物體驗最原始、熱情的歡愉。如果有一天，克洛蒂婭的丈夫發(fā)現(xiàn)這段戀情，卡圖盧斯只能永遠逃亡，幸運的是窺探他們的只有羅馬城里的老鼠。老師在課堂上念這首詩時語氣抑揚頓挫，充滿情感，她想象卡圖盧斯和克洛蒂婭因為輕吻次數(shù)太多而干裂的嘴唇，因為過多撫摸身體而產(chǎn)生的紅印，她在課堂上嘖嘖幾聲，老師讓她站起來念一遍，她用生疏的拉丁語敞開嗓門念完后，老師只說同學(xué)請坐。她期盼能從老師嘴里聽出一些溢美之詞，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又會因為自己的幼兒心理感到羞恥，都大學(xué)生了還需要通過老師的夸獎來肯定自己。

歲月湖的蝦餃包、芒果包、菠蘿包、燕麥包都很好吃，尤其是燕麥包。每次享受美食時，她又會因為嶺南的早茶愛上嶺南。畢業(yè)很多年后，她還是會懷念那些美食：五谷魚粉、墨魚、花甲粉……阿源作為漳州人，居然喜歡四川火鍋，也喜歡螺螄粉，她和阿源說咱倆就是臭味相投，只要沒有公選課，兩人就會去附近的村莊吃螺螄粉，那里常常人滿為患。兩人要排很久的隊，有時候她們又轉(zhuǎn)戰(zhàn)到旁邊的炸雞店，有時候又去吃重慶火鍋。火鍋吃飽了就去KTV唱K，阿源喜歡梁靜茹、泰勒斯威夫特，她那時候喜歡蕾哈娜和防彈少年團，兩人換著唱，唱累了就沿著海邊走，聊夢想、聊未來，阿源畢業(yè)后想出國，她想回高原考公。沒想到幾年后，阿源的出國之路順風(fēng)順水，從讀研到申博。而她最后卻成為了拉薩街頭的失意人。

阿源有個愛好——在逸仙大道上踢著瓶蓋走。有時候放學(xué)回宿舍找不到瓶蓋，她會專門去超市買瓶飲料去踢，起初，她竭力反對，后來便也形成了習(xí)慣。阿源踢瓶蓋喜歡用左腳踢，她說右腳要干的事太多了，應(yīng)該把一些不重要的事情留給左腳。阿源的鞋子磨得快，一雙鞋用不了多久就會破洞，后來，她倆又騎著自行車走，她在前頭，阿源在后頭，春夏排在前頭，秋冬落在了后頭。大三那年，增添了拜占庭史這門課，她的位置從最后一排換到了第一排。她的各科成績也在那一年開始有了些許進步。也是在那一年，她第一次讀到了朱利安這個人。

朱利安，一個名副其實的基督叛教者。

“當我還是凱撒時，曾三次渡過萊茵河；我把被扣押在萊茵河彼岸的兩萬多被俘者索要回來……現(xiàn)在承蒙眾神的護佑，我收復(fù)了所有城鎮(zhèn)，而當那時，我已收復(fù)了40個。”讀到此處時，老師的飲料瓶蓋突然落到了她的腳邊，老師說：“拜占庭的皇帝衣服顏色是紫色的，跟你的一樣?！表樦蠋煹哪抗?，她低頭看了一眼紫色衛(wèi)衣，然后又看著腳邊的瓶蓋。

她左腳輕輕踢了一下，瓶蓋移向阿源腳邊，阿源踢了一腳，這次瓶蓋一鼓作氣溜出了教室。老師看著阿源，阿源看著她，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書上，她突然覺得朱利安是那么魅力無限。

“老師，如何評價朱利安這個人？”

她看著老師，老師用很平常的眼神看著她說：“好問題，圍繞這個問題請你寫一篇論文?！?/p>

“我想崇拜朱利安，就像他崇拜眾神一樣。”她看著老師說。

三

午后又開始下雪，昨天的雪已經(jīng)結(jié)成今天的冰，今天的冰又會變成明天的污水，她在破敗的巷子里又摔了一次。從秋天到冬天，她一直在找工作。

自從那次夢到朱利安之后，她一直不順，應(yīng)該說無論朱利安是否出現(xiàn)，她一直都不順。但是她渴望夢到他，哪怕一次。藏歷新年第一天，她躺在那張搖搖欲墜的沙發(fā)上，電熱桌舍不得開，因為費電。燈舍不得開，因為費電。也就是在那一晚，她又夢見了他。

那一次是在高盧，她降落在嘈雜軍營的對面。

塞納河左岸的鵝卵石街道、半木結(jié)構(gòu)房屋早已沒了人影。右岸卻是熙熙攘攘的景象，在火光與火光之中，點綴著無數(shù)個臨時搭建的帳篷。有人在歡聲歌語，有人沉醉在暮光之中。她輕易地渡過塞納河往右岸走去，在一片疾風(fēng)中，一位高大的羅馬士兵往軍隊的中央馳去，他的紅色披風(fēng)在急速撞擊的鎧甲上空不停抖動。他高喊奧古斯都。這個畫面她曾經(jīng)在課堂上想象過，過了這么些年，終于具象了。她加快速度跟在士兵后面，“奧古斯都，奧古斯都……”她的嘴角也不曾停過。她的腳步隨著內(nèi)心的催促聲越來越快，最后越過士兵進了帳篷。

坐在中央的還是朱利安，但是朱利安沒有看向她。

“奧古斯都！”

士兵毫無禮儀地沖進帳門，將她身邊的凱撒推向人群，她驚愕地盯著士兵。

“奧古斯都！”

他向人群高喊，緊接著他的右手伸向脖頸處的項鏈，左手將朱利安的項鏈扯下，在朱利安憤怒的目光中，將兩條項鏈連在一起放在朱利安頭上。人群開始躁動起來，他們學(xué)著領(lǐng)頭士兵的樣子，將朱利安用盾牌托舉起來，高喊“奧古斯都”。就在昨天，他們擊潰了法蘭克人，幾個月前他們打敗了日耳曼人，可他們的奧古斯都君士坦丁烏斯二世眼里卻只有猜忌和膽怯。他們無法忍受這樣的君主，只有愷撒朱利安才配奧古斯都的稱號。

朱利安被托舉在高空中，他說：“我摯愛的盧特提亞，我在這里成為奧古斯都?！彼难凵裼蓽厝徂D(zhuǎn)向急躁。他突然從高空跳下來，士兵們快速下跪。他說：“從今以后，只有諸神才是我的委托對象，而不是君士坦丁烏斯二世。我邀請諸位共同信仰諸神。”聽到“諸神”這個詞時，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但很快又被淹沒了。就在舉杯慶祝新奧古斯都誕生時，有人突然跳出來說此生是基督徒，無法信仰諸神。一個兩個，朱利安面前站滿了人，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朱利安居然是個叛教者。

“只有諸神才值得信仰?！?/p>

朱利安拔出長刀，刺向其中一人。

第二天黎明時刻，軍隊浩浩蕩蕩地向君士坦丁堡方向出發(fā)。

他要把君士坦丁烏斯二世趕下高臺，結(jié)束被他隨意調(diào)遣的日子。幾年前，君士坦丁烏斯二世殺害了所有有資格繼承皇位的親屬，唯獨朱利安，不僅如此他還將妹妹許配給了朱利安，從此朱利安開始了時而被流放，時而被調(diào)回皇都嚴密監(jiān)視的日子。在雅典，他無意間接觸到了利巴烏尼斯的作品，從那一刻，他終于不再為自己的經(jīng)歷郁郁寡歡。

“只有諸神才值得信仰?！敝炖沧隈R背上，古銅色肌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命令士兵們迅速向皇都進發(fā)。

“你準備謀反嗎？”傍晚時刻，軍隊駐扎在山林間，朱利安在河邊喂自己心愛的馬匹時，她問他。

“是諸神讓我這么做的?！敝炖不卮?。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結(jié)局是被殺，你還要繼續(xù)嗎？”她說。

朱利安看向她的同時拔出腰間的長劍，抵向她的喉嚨。

“你真的認為能殺死我？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一切?！彼蝗蛔孕牌饋?，這可是她的夢境，主宰者是她。

“我不像你，連自己的人生都主宰不了?！敝炖渤爸S道。

“你連信仰的神都沒有?！敝炖彩栈亻L劍，向帳門走去。走到半路，他又回過頭來說：“或許你可以跟我一樣信仰諸神，諸神存在于可視世界和智慧世界，諸神是萬物之主，這個世界怎樣運行由他們的意志和權(quán)威決定?！?/p>

“你也就不再普通了?！敝炖策h遠地看著她身后的河流。她后退一步，腳下的野蘑菇滲入純凈的土地，這里到處都是漿果灌木叢以及高過蒼天的大樹，只有野蘑菇不渴望太陽，她體內(nèi)的焦灼欲沖出自由之身，她逐漸滲入大地。

“奧古斯都！”早晨，士兵們又出發(fā)了。今天他們有意外的驚喜：在波斯前線作戰(zhàn)的君士坦丁烏斯二世回師途中去世，這樣既避免了一場大戰(zhàn)，也讓朱利安名正言順成為了新的奧古斯都。

于是，她又看到了這樣一個畫面。

彩色大理石墻，金底的彩色玻璃鑲嵌畫，以及高高舉起皇冠、身披羊毛圣帶的大主教。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君士坦丁堡除了皇帝最有權(quán)威的基督主教——約翰·赫里索斯托姆。他站在教堂的中央為奧古斯都朱利安加冕。幾個月后的他絕對不會想到面前這個看似絕對虔誠的基督信徒朱利安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公元361年的一個冬季，朱利安重申《米蘭敕令》的基本精神——帝國境內(nèi)所有的宗教一律平等，人人享有自由選擇祈禱對象和形式的權(quán)利。主教約翰聽說了這件事后，稱朱利安的罪孽不可饒恕。但朱利安的腳步從未停止，他在帝國境內(nèi)，不僅為復(fù)興多神教提供財政支持和物質(zhì)支持，還發(fā)了瘋似的下令恢復(fù)和重建多神教神廟。他每天一有時間就守在君士坦丁堡中央位置修建的巨大神廟旁，這座神廟比基督教堂更雄偉更詭異。

“這座神廟有一天會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彼駨R頂端。

“所有的東西終究都會消失，只是時間長短問題?！敝炖惨呀?jīng)對她的存在見怪不怪了。

她很討厭被人潑冷水的感覺。在夢境外，她也曾經(jīng)是個像朱利安一樣的人，不知天高地厚，以為世界就在自己的手中。當然，她比不了朱利安，她認為朱利安是個偉大的人，從她的立場出發(fā)，朱利安永遠值得她崇拜，他是個有能力又有智慧的理想主義者，和她不一樣。

朱利安把刻有公牛圖案的金幣遞給她說：“公牛是古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化身，也是祭祀的代表牲畜。”

公牛上方刻著兩顆芒星。

一整年，朱利安都在各地修建神廟，太陽神阿波羅神廟，谷神得墨忒爾、酒神狄奧尼索斯等等，他命人殺掉了一批又一批反抗的基督徒。有一天在安條克，他看到猶太人沒有點燃祭壇的火把時，他再次拔出了腰間那把長劍，指著猶太人首領(lǐng)大喊：“為什么你們不宰殺牲畜獻祭眾神，是摩西的法律禁止你們那么做嗎？”猶太人首領(lǐng)跪下來說：“我們不能在耶路撒冷以外的地方獻祭?！敝炖擦⒓疵钌砼缘睦蜑跄崴箯恼畵芸罱o猶太人重建神廟，還指派信仰諸神的建筑師阿利比烏斯負責(zé)監(jiān)督和重建。

“基督教的敵人可不止猶太教?！敝炖舱f。

“可他們說你是撒旦?！敝炖沧谝雇淼母偧紙鲇^眾席上，她則站在中心位置。

“他們是誰？基督徒嗎？”

“不止?！?/p>

“還有誰？”

“信仰眾神的你的子民們！”

“我真希望你能在我面前誦讀《大母神頌》，這樣你就不會有時間關(guān)心有關(guān)你自己以外的事情了，你應(yīng)該滾出我的帝國。”朱利安用詞很犀利，語氣卻很輕緩。

“我真希望我不再進入這種無聊的夢境里，我找了一年工作，沒有一個令我滿意的，或者說他們不滿意我，我的父母認為我不該上學(xué)，占卜師說我沾了晦氣，精神科醫(yī)生說我沒有任何問題，樓下路過的阿姨說我沒素質(zhì)，老板說我干啥啥不行，不符合公司標準，商店老板說……”

她站在偌大的競技場中央手舞足蹈，朱利安卻已經(jīng)走遠了。當她意識到朱利安走遠時，又邁著沉重的步伐跟去，直到阿波羅神廟旁。朱利安拿起火把向祭臺走去，她沖在朱利安前面拿起了那把刀，點火和操刀幾乎在同一時刻舉行，她把尖刀插進公牛肚子里，將內(nèi)臟取了出來，朱利安憤怒地將她推下祭臺說：“你在挑戰(zhàn)我的權(quán)威?！?/p>

“眾神面前人人平等！”

朱利安看著她，又看看身邊的利巴烏尼斯，他正慌張地看著朱利安。朱利安說：“上來吧！”

接下來，她成功點火了。她和朱利安將火把扔進火炕里，扔進牛肚子里，鮮血染紅了兩人的雙手。她突然意識到這件事很有趣，何況在夢境里。

“你被眾神接納了，你是君士坦丁堡的子民，你可以留在這里?！敝炖簿痈吲R下地看著她說。

“雖然有趣，但這件事本身就沒有多大的意義?！?/p>

“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只是需要你自己去賦予意義，民眾不會唾棄我，也不會可憐我，為眾神犧牲一切是我賦予的意義?！?/p>

“即使過幾千年，人們?nèi)詴贄壞恪２贿^，我覺得你很偉大?！彼f。

四

她在老家的鐵爐旁醒來，已經(jīng)忘了來時的路。母親說往山頂走走，東面的雪山融化了。父親說到田間地頭走走，看看那不成器的紅土地。這里很晚才通公路，橫斷山脈某個不知名的山峰將這座村莊包裹起來，很好地擋住了印度洋暖流，也擋住了外界的喧囂。

太陽下山之后，這里會變得異常寒冷。她守著小賣部一直到黃昏。店里賣得最火的是辣條，一塊錢兩包，這里的孩童經(jīng)常搶著買。他們不會念塑料包裝上的漢字，就會問她。她看著他們木訥的表情，哈哈大笑說她不會念，孩子們聽了嘲笑道問她不是從外面回來的嗎？她說她殺過人，是在外面坐了幾年牢回來的。孩子們驚叫著逃走，她在后頭喊：“小小孩，快回家，明天還有大太陽?！?/p>

孩子們一齊喊：“殺人犯，躲回家，明天沒有大太陽?！?/p>

她哈哈大笑。

年少時候，她就在東面的松樹林里到處游蕩，山頂有一條河流直通山腳，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音。村里人說那是天上的水，是釋迦牟尼流的口水，口吃的孩子喝一口會變得伶牙俐齒，臉上長瘡的孩子用它洗一把臉，皮膚會變得光滑無比。村里人還在山頂建了一座寺廟，不想讀書的孩子可以去那里?？上В聫R的戒律太嚴了，吃不了苦的孩子只有還俗的份。母親經(jīng)常帶著她轉(zhuǎn)經(jīng)，就像小時候那樣。進廟堂時她時常會忘了摘帽子，母親就會低聲訓(xùn)斥她。母親是藏傳佛教的狂熱信徒，就像朱利安狂熱地信仰眾神。

“你和朱利安很像。”她和母親說。

母親疑惑地看著她說朱利安是誰？是你的朋友嗎？她說算不上朋友。母親又問今天念經(jīng)了嗎？她說沒有，母親說所以你才會考不上??！她說這兩者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母親生氣了。她覺得母親一點頭腦都沒有，她自己也沒有，頭腦這種東西，他們家族很難擁有。要是有，她早就考上了。就像田間地頭的老牛，幾千年前，它是祭品，幾千年后，它是勞動力又是桌上的美食，它是勤勞的象征，卻一點頭腦都沒有，無論飽了、餓了、累了還是乏了都只會哞幾聲。

山間寺廟沒有大昭寺那么雄偉壯麗，里面供奉的佛像卻大差不差。母親喜歡念叨格魯派宗喀巴大師以及噶舉派米拉日巴，她有這本《米拉日巴傳》。在她能夠咿咿呀呀讀書寫字的年紀，母親就喜歡捧著這本厚厚的書看，從書皮可以看出這本書的年紀很大了，白色的布皮充滿污垢，邊邊角角也磨掉了不少。她知道在書本二十九頁有一張插畫，那張插畫不像母親之前看的都是黑白的。二十九頁的插頁是彩色的，山和山、草和樹、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顏色都大相徑庭。她看到南面山頭有一高一矮扎著馬尾辮的母女，北面更高的山頭上有一個少年騎著馬向西奔去。母親說那是米拉日巴的母親和妹妹目送他去學(xué)咒術(shù)。她問母親咒術(shù)是什么，母親說米拉日巴回來后會把仇人殺掉，她問米拉日巴殺了人為什么還要稱他為尊者？母親說這只是他人生的第一階段，世上有哪個人不會犯錯。她又把書本翻到兩百多頁，插畫里的老人站在門框內(nèi)，手指指向站在外面的年輕女人，眼神犀利，年輕女人手里舉著一碗湯。母親說那碗湯是毒藥，她問米拉日巴知道那是毒藥嗎？母親說知道，她問他喝了沒有？母親說喝了。

母親教她識字，拿著木枝在地上比劃。母親教她做弓箭，她拿著弓箭去射地鼠、射鳥。到了傍晚時母親教她念經(jīng)，咿咿呀呀像讀書一樣。到了晚上，母親又會拿出各種各樣的書念給她聽，母親說她小時候很會念書，加減乘除全部不在話下，藏文也是全班第一。但是因為家里人手不夠就輟學(xué)了。母親很喜歡看書，她不僅會藏文還會梵文，那些夾雜在藏文經(jīng)書里的梵文她都可以輕松念出來。母親每天都有任務(wù)，除了早起把牛圈里的牛羊趕到山上外，還要拿著鋤頭去農(nóng)田里干活，到了下午就要去寺廟轉(zhuǎn)經(jīng)祈福，傍晚和晚上才是她最自由的時間段。

母親就那樣度過了那些歲月。某天母親看到她回來，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驚訝或失意，只是說把小賣部好好看管一下。但是她卻沒有放過自己，她把自己關(guān)在空氣又悶又污濁的房間里，她蓋的還是小時候散發(fā)著霉味的被子，叔叔們從窗戶里告誡她不要丟人現(xiàn)眼，母親一再強調(diào)看管小賣部的事。父親則沉默不語，偶爾她不怎么吃飯時，他才會訓(xùn)斥她什么都做不好，找不到工作，活也干不好。她的思維還停頓在很久以前，她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慢得能窺見墻面裂縫里時間的輪廓。她每天都在睡覺，偶爾能夢見朱利安。她站在朱利安的窗前，仔細模棱他的輪廓。朱利安的睡眠很淺，他請她進來，她就那樣輕易地穿過窗柩來到屋內(nèi)。朱利安請她坐下，她坐在窗前的臺階上，朱利安說那里冷，往床沿坐。她看著朱利安，他長得很美麗，她情不自禁入了神。

“今天朝會時，有人當著我的面駁斥我的命令。”朱利安說。

她問是誰，他說是基督教神學(xué)家格里高利。

“他說我的罪孽會持續(xù)幾百年，他在挑戰(zhàn)我的權(quán)威?！?/p>

“我對基督徒過于寬容了?！敝炖餐蝗蛔谒拿媲埃雇淼乃麤]有帝王的威嚴，只有沒刮掉的胡須。他用手摸了摸漸長的胡須，又看了看她說：“看來今晚我們需要徹夜暢談了。”

朱利安說他永遠都忘不了格里高利劍拔弩張的眼神，仿佛他是大海深處的巨型鯊魚，急速要將他嚼碎再吞進肚子里。

格里高利說朱利安明明是上帝庇佑從而得到救贖當上奧古斯都的，等一切權(quán)力掌握在手中之后，一個響指便背叛上帝，妄圖用牲畜的鮮血去除身上基督教洗禮儀式的痕跡，是為可恥。他還說朱利安和手下無故殺害那些拒絕接受皇帝宗教獎賞或不接受與基督教教義相抵觸的軍事紀律的基督信徒；圣潔的處女被抓住后，剝光她們的衣物，撕開胸膛，生食其肝臟。相對于那些異教諸神，耶穌基督對人民是何等的眷顧，而朱利安最終卻分道揚鑣，走上歧途。

“異教徒們，從教堂拿走神圣器皿不過是為了填補在位者的野心?！敝炖舱f這是格里高利最后的總結(jié)。

她覺得這句話很眼熟，仿佛在某本書上看到過，朱利安看著她。

“我活得太模糊了，無法去評價您的任何行為，朱利安?！彼伎荚S久之后說道。

“因為你也是個叛教者，你也覺得你曾經(jīng)的那些行為迷信、愚蠢，但又找不出其他任何辦法?！敝炖舱f。

“這么說，你承認自己是個叛教者？”她問。

“我從來都沒有信仰過耶穌基督，哪來叛教一說？格里高利，他的第一個判斷就出現(xiàn)嚴重錯誤?！?/p>

“君士坦丁堡的夜色真美啊！”她趴在窗戶上看遠方的夜空和競技場。

“幾百年，幾千年，夜色都會這么美麗?！敝炖岔樦募珙^看向外頭。

“遇到我的每個人都會說他們精通占卜，熟悉神諭。他們沒有政治才能，只有同我一樣的宗教信仰和哲學(xué)水準，最后，我還是重用了他們?！?/p>

“當然啦！你是皇帝，你有權(quán)這樣做?！彼呀?jīng)不想再聽他說了。

“利巴尼烏斯和我說應(yīng)該注意調(diào)節(jié)和民眾之間的關(guān)系，不應(yīng)該再頻繁用牲畜獻祭，修建神廟，強制基督徒賠償?！?/p>

“當然啦！你也可以選擇這么做。”

“無論我怎么做，基督徒都不會滿足，他們只會越來越貪婪?！敝炖驳募绨蚵柶鹩致湎?，順手將桌上的那瓶紅酒飲盡。他似乎對這談話很不滿意，像對基督徒一樣束手無策。窗外的月亮還是以它自身的速度行走著，兩人的談話有時比月亮快，有時又比月亮緩慢。這場談話的調(diào)控者是她而不是奧古斯都朱利安。她真想為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偉大皇帝起草他的遺囑，然后當著整個元老院和君士坦丁堡的子民念出來，念的過程中，聲音盡量要響亮，抑揚頓挫，姿勢要板正。想到這些時，她又為自己的惡毒感到不開心。

等月亮被烏云遮住時，朱利安背對著她說：“走吧！你已經(jīng)不是眾神的信徒了?！?/p>

她再次醒來還是在空氣又悶又污濁的房間里，她看著窗外飄動的柳絮，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漸蒼老。母親從窗口探進一點點腦袋看著她，眼睛里有遠處泉水的影子。母親把一碗面片放在窗臺上，她的手上永遠都帶著假象牙鐲子。前些年，她在山間摔了跟頭，假象牙鐲子就裂開了，但一直不肯摘。母親走了，她沉重的身體還躺在床上，她半跪在床上將面片拉過來，頓時狼吞虎咽。她現(xiàn)在的這種行為在外面被稱為“啃老”，只是這個村子離外面太遠了，任何事情都是后知后覺。到了下午，她出現(xiàn)在自家的小賣部里，小賣部大概九平方左右，在她上大學(xué)那年，父親用牛棚空出的一面建的，孩子們來得最歡，他們通常喜歡買可樂。幾個孩子輪流搖可樂，然后打開瓶蓋，氣流就立馬沖上天，孩子們利用這個技能交到新朋友。孩子們離開，紅色瓶蓋還留在那里，她就彎腰拾起整齊地排列在窗口，每年寒假她都有這樣的習(xí)慣。有一年，可樂的售賣出了一些問題，起因是有個孩子喝完可樂摔了一跤便骨折了，孩子家人認為可樂是罪魁禍首。就那樣，那一年店里一半可樂都是她喝的，累積的瓶蓋也就更多了。那些瓶蓋有時被她排列成三角形、長城、梯形等等模樣，有時堆得太高嘩啦一聲掉下來，她又重復(fù)試一遍，又是嘩啦一聲。她不由得驚叫，她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在門縫里瞧著她。

現(xiàn)在她的習(xí)慣也沒有變，只是不喜歡把瓶蓋堆很高。

“什么時候回拉薩？”這是村里人對她的問候語，她喜歡盯著遠處的層巒疊嶂說不急。她喜歡踢著瓶蓋走過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徑，兩邊的土墻高高壘砌，最頂層鋪著牛糞塊，太陽落山時，那些牛糞塊就會在各自的區(qū)域吱吱響動，等平靜時都已塞入鐵爐的肚子里。她家的房子在東面凸起的緩坡上，房子前面有一條睡眼惺忪的河流潺潺流過，有人說這種河流的聲音能治療心悸。村里的一樹一木、一河一房都有獨屬于它們的故事。她家的房子是祖父留下來的，鐵爐緊緊貼著墻面——這樣能少接幾節(jié)煙囪。墻面的油污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了蜜蠟?zāi)前愦笮?，摸起來光滑細膩。這是祖輩留下來的財產(chǎn)。她曾懷疑只要鑿開那面墻，透進來的一定不是隔壁鄰居家的光，而是藏在里面的紅珊瑚、天珠、蜜蠟。房子已風(fēng)燭殘年，她看著那些隆起的污垢，以及窗臺上的飲料瓶蓋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朱利安，朱利安！”她在狹長的廊道里走著。

國王寢宮空無一人，她知道朱利安出征去了，并且永遠都不會回來。她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壕前碰到了朱利安，他身披鎧甲，手握利劍，威風(fēng)徐來，他是個雌雄同體的將軍。

“再見朱利安，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她喊。朱利安紋絲不動。

“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開心地坐在地上望著朱利安離去的背影。

褶"" 皺

一

“我睡了多久？”

她從泥爐旁的床墊上爬起來說，尾端的毛毯已經(jīng)縮成了一團，滿是油灰的枕頭也落了地。她站著的姿勢很奇怪——左手搭在右肩，右手在空中搖晃。我走過去掰開她的手指，是兩片粘在一起的白藥片。這種藥丸產(chǎn)自西寧，我們這里一般稱它為“囊謙頭痛藥”，二十多年前，囊謙人經(jīng)過省界線時把藥傳給了我們，只有我們這個地方的人視若珍寶，頭痛了來一顆，牙痛了也來一顆，甚至困了也來一顆。農(nóng)忙季節(jié)，在田間地頭，村里人相互遞的不是茶就是囊謙頭痛藥。

顯然，她準備一大早就開始吃藥，或者已經(jīng)吃完了幾顆。

“你吃了多少顆藥？”我問她。

她突然轉(zhuǎn)過頭看我。從我的耳根到腳尖，她打量了個遍。

“我就只吃了兩顆黃色的藥，不是頭痛藥，我應(yīng)該吃頭痛藥?！彼蝗换艔埰饋恚斔庾R到自己的慌張時，又用力捏了捏手里的藥丸。

“你不該亂吃藥?！蔽艺f。

乏味的氛圍，沒有光線，沒有色彩，只有灰白。她走過來，像個貓科動物，緩慢又時刻謹慎。她拉起我的手說：“這是你的藥?！苯酉聛肀闶且粓鰺o聲的戰(zhàn)爭，我已經(jīng)不確定她手里拿的到底是不是囊謙頭痛藥，甚至懷疑那藥已經(jīng)過期了。

我杵在原地看著她。

“吃藥?！彼髨D把兩顆粘了她指紋的藥片送進我嘴里。我連忙后退。

“她這次是在村口白塔那兒被發(fā)現(xiàn)的?！卑⒉ㄒ嫖髡f，當時她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那里，阿波益西問她去哪兒，她說想回到母親的子宮。她的思緒仿佛是棲息在這片土地上的幽靈，總是胡言亂語。

我找她，從村東隆起的土坡到村尾蜿蜒的河流，有時候她會在河邊洗她那頭黑亮的頭發(fā)，發(fā)尾垂在河面，強大的沖刷力使得她離河面越來越近。那時候我總在想她要是被河水帶走了怎么辦？一個六十九歲的老婦人，臨近古稀之年出了意外被河水沖走，多冷的一個笑話。

她離危險很近，卻每次都能活下來。她的生存欲望很強烈，記憶力卻在退化。

她說那天她是在收集植物葉子。圓形的，三角形的，五邊形的，她都不會放過。還好是在夏天，不然她又得漫山遍野地跑了。

“給你。”她從懷里掏出形狀各異的植物塞給我，我接過時，才發(fā)現(xiàn)她手心都是汗，葉子全濕了。她已風(fēng)燭殘年，時常忘了我是誰，可她記得我的一些癖好。六歲那年，在夏牧場，我過度沉迷收集植物，差點被狼叼走。我記得她那天的神情，天地翻轉(zhuǎn)那般。我的母親，我的阿媽，我的美朵拉姆女士，她哭著把我抱起來又重重摔下，她捧著我的臉說：“沒有了你，我連活下去的理由都沒有了?！彼p吻我，眼淚觸碰眼淚，最后在我的臉頰留下一灘印記。

她說不準再收集植物葉子，要不然會被棕熊和狼叼走。她喜歡說“不準”兩個字，“不準在沒寫完作業(yè)之前跑出去玩?！薄安粶屎痛孱^的那個傻子一起玩。”……

她討厭大拇指總是含在口里傻笑的傻子。

“和傻子一起玩，你自己也會變成傻子。”她看到我和傻子同時摔在地上，她扶起我，踢開傻子。傻子口鼻里沾滿灰土，然后哭著站起來，用臟手去擦拭眼淚，結(jié)果臉上山巒疊嶂。母親蹲下來拍打我身上的灰塵，一邊念叨著我的女兒不能這么臟，一邊瞪傻子。傻子一氣之下?lián)炱鸬厣系氖^去砸母親，母親流血了，她左手捂著頭，右手牽著我的手，我們母女倆在烈日的照耀下跑回了家。

母親不喜歡傻子，她可能害怕“傻”這種東西會傳染，傻子的傻會變成我的傻，而傻子最后會變成正常人。每當傻子出現(xiàn)我家附近，她就會警惕起來，關(guān)上門窗的同時往外面瞧，傻子不懂母親的用意，一直在外頭打探。母親拿起搖牛奶的木棍沖出去，傻子打探不出母親的憤怒，但她知道棍子的威力，她大叫：“殺人了！殺人了！”我在后面追母親，母親有時候會摔倒，整張臉埋在土里，又從土里急速蹦出來，直到傻子跑不動了，直到母親自己也跑不動了。

“我不喜歡你和傻子一起玩，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傻子只會帶傻你?！蹦赣H喘著粗氣跟我說。我拿過沾了灰的木棍，木棍的圓形底面已經(jīng)不見了，母親在追傻子的路途中弄丟了它。

“今天追這么遠，傻子不會再找你玩了?！?/p>

母親笑著，我看不到她的任何神情，但我認為她的愉悅是真誠的。母親認為學(xué)會躲避是世事的一部分，她要我學(xué)會躲避傻子。我問母親：“要不你帶著我離開吧，不然這么小的一個村，我怎么躲避一個整日晃蕩在各處的傻子？”母親說只要不出去就好了。我很好奇，難道我不用上學(xué)嗎？難道我不用去尋牛犢嗎？母親說一切交給她。

她說為了我，多干點活怎么了。

可是母親！牛犢和成年牦牛在兩個山頭啊！母親把我藏在家里，只為躲避傻子。其實，母親才是真正的傻子。

“你才是真正的傻子。”

母親趕回牦牛之際，我和母親說。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哭聲卻立刻流入我的耳朵。

“護法神在上，宗喀巴在上，你居然敢詛咒你的阿媽?！彼p手舉到半空中，立刻又放下，又舉起。我知道她在流眼淚，我依然看不清她的臉。

她的鞭子甩在牛背上，嘴里念著：“護法神在上，宗喀巴在上?！彼晃覈樀搅?，牛群在我們四周逃散，等她念完，鞭子又回到了我的脊背。等到我的哭聲響徹云端時，傻子出現(xiàn)了。

傻子在遠處嘿嘿笑著，她看著母親而不是我。

傻子走過來，扶起地上亂打滾的我說：“讓你不要跟你阿媽玩，你偏不聽。”

母親見狀，徹底被激怒。她把鞭子甩在我和傻子身上。

母親似乎被什么病給纏住了，我跟誰走得近，母親就會攻擊那個人。二十五歲那年，我交了一個男朋友，母親知曉后，瞞著我去另外一個村打聽，回來后她站在我面前說必須分手。

她喊出我男友的名字：“你和扎西珠扎必須分手?！?/p>

“你過于激動了?！?/p>

“你不能跟還過俗的男人在一起。”

“只是這個原因嗎？”

她驚訝地看著我說：“只是？護法神在上，你要是跟還過俗的男人在一起會下地獄啊！你至少念過書，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我看著她仿佛回到了她和傻子對抗的那一年，她舉著彈弓和傻子說：“不許和我女兒一起玩，要不然我就射爛你的眼睛?！彼稚系暮稚唿c在風(fēng)中若隱若現(xiàn)。傻子見母親狂怒，嘿嘿笑著，還要往我的方向跑，她就那樣把傻子的眼睛給弄瞎了。

后來，傻子再也沒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

“必須和他分手，要不然你會下地獄。”

“你別管！”我記得我那天的神情，不帶一絲猶豫，話語鏗鏘有力。那一次，我認為我必須有所回應(yīng)了。并不是因為我有多愛扎西珠扎，我只是想告訴母親，她的行為是錯的。

“那就下地獄吧！”我在回憶這幾段記憶時，總是看不到母親的臉，只是她的聲音震耳欲聾。而我自己的面部卻清晰可見，我的模樣很搞笑，就像風(fēng)中搖曳的稻草人。“你想讓我瘋掉是不是？”她的哭聲從我頭頂向更高處蔓延。

母親一拳把泥爐上的水壺摔在地上，接著便是鍋碗瓢盆。我彎腰撿起碎片，她一把抓住我的頭發(fā)，往屋外拖。

“你想讓我瘋掉是不是？”她拿起木棍敲在我背上。

我家院子里種滿了圓根，那些青綠的葉子早已嶄露頭角，院子?xùn)|邊還有一個菜園子，里面都是土豆。母親的棍子落在葉子上，或者出土的圓根上，發(fā)出“呷呷呷”的聲音。我停下來抓住母親的棍子說：“不能糟蹋圓根，不然到了冬天我們吃什么？牦牛們吃什么？”母親沒有料到我會這么說，她轉(zhuǎn)頭看了看，又回過頭看我，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流下眼淚。

“你想讓我瘋掉是不是？”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直到我答應(yīng)她分手。后來，我在腦海里一直反復(fù)回放那一幕，反復(fù)確認母親是怎么回屋的，我在院子里，在無數(shù)個圓根葉中間，是怎么睡到第二天的。

母親喜歡收集我的牙齒和頭發(fā)。小時候，她幫我把拔掉的牙齒扔到屋頂后，再撿起裝進油漆罐。她說要想牙齒長得好，不僅要扔到屋頂，還要撿起來裝進油漆罐里。母親說那是獨門秘方，不準向外傳授。母親喜歡傳播她的獨特思想，沒人認可卻總是洋洋自得的一些想法，比如不能和傻子一起玩，比如必須把牙齒從屋頂拿回，再放進油漆罐里。

二

瓦日村離鄉(xiāng)五公里，北面是緩緩向前的吉曲河和一條公路，南面幾座山高聳林立，往東面再走幾公里，就會有“西藏類烏齊歡迎您再次到來”的巨型廣告牌，這說明已經(jīng)走到了青海省的區(qū)域。瓦日村人崇尚享樂主義，在解決完溫飽問題后，他們跟隨潮流盯向了賭博。村里還沒有幾家小賣部的時候，棋牌室、麻將館、臺球室就已經(jīng)相繼開了起來。男人們終日搖頭晃腦地擠進里頭，有錢的、沒錢的都要站上幾個小時。

母親說這是最壞的時代。我問她：“你知道時代是什么意思嗎？”她學(xué)著新聞里的主持人說：“時代就是……時代到底是什么意思來著？我昨天才看到的?！?/p>

母親的記憶力一天不如一天，從最開始的忘記擦桌子、忘記掃過地到后來常常忘記回家的路。我們家上個月從土房搬到了易地搬遷的平房里。為了讓母親更快找到回家的路，整個春天，我在路兩旁撒滿邦錦美朵的種子，今天一簇，明天一簇。等到夏天真的開花了，可惜母親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家分到了九十平方的房子，房子前面就是吉曲河，政府為防止河水上漲，淹沒房屋，就在我家屋前修了一條堤壩。這下我們?nèi)庋劬涂床坏郊恿?，只聽得到“轟轟轟”的聲音。母親說她害怕聽到河水聲，只有潺潺溪流才能讓她心安。

“我們不是有房子嗎？為什么一定要住在這里？”母親抱著我的腰問，她有時候很像小孩，喜歡摟著我的脖子或者腰。

“阿媽的腰為什么這么松垮，感覺像流出來的腸子?！彼o接著問。

我說：“因為我已經(jīng)五十歲了?！?/p>

她聽到我的回答驚訝地說：“阿媽，你明明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不能忘記自己的年齡哦！”

又開始沒完沒了。

母親在屋前專門留了一塊空地用來堆柴火。從前住在老房子時，她喜歡往泥爐旁躺，現(xiàn)在泥爐換成了鐵爐，母親又說太燙了，睡不著頭也疼。我把鐵爐挪了位，準備重新往屋頂打孔，最后發(fā)現(xiàn)煙囪從窗戶伸出去是最方便的。母親不悅，她說窗戶打孔不吉利。為了母親，我重新買了一臺更小的鐵爐，可煙囪我怎么都裝不好。

“一連幾天你到底在干什么？這種事情讓我來干就行?！蹦赣H的身體突然變得矯健起來，沒過幾個小時，她就已經(jīng)裝好了。她既解決了房頂和地面位置的問題，煙囪走位也有模有樣。我第一次懷疑自己的反應(yīng)能力和實踐能力。畢竟在那之前，我拿著一節(jié)煙囪，光盯著天花板就花費了很長時間，我在操作過程中一想到窗戶就忘記了天花板有孔這件事。這令我非常害怕。瓦日村早晚溫差大，夏天的早上我走路去老屋，把牦牛趕到山上。在山上我會吃完昨晚烙的餅，再喝一口甜香四溢的酥油茶，我的工作也才開始。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會扯出腰間綁好的尿素袋子，將其揉開，然后將撿到的干牛糞一坨一坨裝進里頭，這是我和母親的燃料。母親喜歡去東面的松樹林里拾柴火，而我去南面草坡?lián)炫＜S。母親不喜歡我干這些，她說這些活得她來干，我只適合待在屋子里，等待她的到來。

就像小時候，可是傻子死了那么久。

一天我背著一大袋牛糞回到家，母親卻沒有回來。一直到午后，她還是沒有回來。

我吃了兩片囊謙頭痛藥，有人說吃兩片連心臟疾病都能治好，這個說法我當然是不信的，只是吃完藥，我確實沒有那么心慌了。我依然在等待母親，不敢隨便出去，不然她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又會出去找我。我把母親拾來的柴重新堆了一遍，我喜歡把柴火按大小、粗細一一疊好，母親卻總是一股腦“啪”的一聲扔在那兒，連看都不看一眼就進屋——她有一些不好的習(xí)慣。我坐在柴堆上等待母親的到來，囊謙頭痛藥的藥效很快過去，不安和恐懼從四周緩慢向我聚來，是吉曲河的轟隆聲，頭頂鴉群的鳴叫聲，還有我腦海里母親的聲音。

“柴火真重，害得我從溝里站不起來。”母親說。

“你就應(yīng)該聽我的話，不去撿牛糞，你不去我就不會去。”母親說。

“你是我的母親，我會聽你的話?！蹦赣H又說。

我快瘋了，腦子里隨處出現(xiàn)的那些碎片在攪亂我的腦漿，我不能思考，我成了真正的傻子。

母親還沒有回來。

我在等待，時間卻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在成為傻子的路上越走越遠。母親看到這樣的我，一定會說：“活該，你就是和傻子說多了話才導(dǎo)致這樣的?！蔽铱床坏侥赣H的臉，她的話語像一團鴉群沖向云端。

最后一片囊謙頭痛藥滑進咽喉，我看到了母親的身影，還有更多。

“美朵拉姆？患者美朵拉姆。”我坐在一臺電腦背面，身邊站著很多人，我在打量他們褲子的顏色。

“美朵拉姆。”醫(yī)生又重復(fù)了一遍。

醫(yī)生在叫母親的名字，我抬頭看看母親在不在，八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母親站在我右邊，她說：“阿媽，醫(yī)生在叫你。”可能是剛吃的囊謙頭痛藥起了作用，我突然變得神清氣爽。

我和母親說：“不是在叫你嗎？”

母親和醫(yī)生同時嘆了口氣。

“老年人得這種病很正常，這次頭部的傷不是那么重，稍微用點藥就行，不要讓老人過度勞累?！贬t(yī)生還在噼里啪啦地講。

母親扶著我走出門。

一路上一群人沉默寡言，不知道的肯定會以為我們剛輸了案子，家人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想到這兒，我突然打量了一下他們，除了母親，我一個人都認不出來。我不明白我的大腦發(fā)生了什么？我支起胳膊敲了敲腦袋，一群人又唏噓起來。母親怒了，她哭著說：“都是因為你自己不老實?！?/p>

同時，我注意到了頭上的紗布，醫(yī)生說過的話也猛烈撞擊我的腦袋。我恍然大悟，看向自己的身體——我被母親和一個陌生人攙扶著，我骨瘦如柴，我年老色衰，我風(fēng)燭殘年。

我是一個老人。

“阿媽，回家吧！”母親說，不，女兒說。

后半段路只有女兒一個人攙扶著我，我看到路邊野花綴滿了一地，女兒的腳步很輕盈，盡管她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她穿著一雙黑色平底鞋，鞋面沾滿了牛糞，有些已經(jīng)風(fēng)干，走一步，掉一塊。有些還粘在上面，就像我此時的手臂緊緊貼著她。我伸出手環(huán)住她的腰，女兒驚訝地看著我。

我說：“孩子你最近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女兒停在那里，我看到她頭上的粉色頭巾在陽光和風(fēng)的摩擦中搖擺不定。她就那樣落下眼淚。

回去后，我躺在鐵爐旁，她躺在臥室里。這間兩室一廳的房子里，這么多年，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游牧生活，卻不曾放棄放牧，老屋沒拆，牛都關(guān)在里面。早晨我們從政府提供的新屋里起床，出發(fā)去老屋。晚上牛拴好后，我們又回到新屋。我和女兒的日子單調(diào)且乏味。

我又吃了一顆囊謙頭痛藥，其實我不該這么頻繁地吃。吃多了藥會對身體產(chǎn)生危害。但我還是忍不住把藥扔進胃里，讓胃酸在里頭猖狂。我的女兒一直未婚，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對她的阻撓?！熬退阄艺伊艘粋€，阿媽也不會同意?！彼隙ㄊ沁@么想的吧！

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時候我不老，女兒也存在。

三

我把木棍甩在傻子頭上，我說：“你離我女兒遠一點！”女兒就站在我身旁，她的臉黑黢黢的，被太陽曬傷了，下巴掛著黏稠的眼淚和鼻涕，她使勁搖頭。我胡亂揮舞木棍，傻子縮在灰塵里。

“有種你打死我！”傻子嘻嘻笑。

“阿媽，你別再打了?！迸畠汉哌罂蕖?/p>

等到我打累了就趴在地上休息，我這都是為她好，只要傻子有一天跟在她身后，她就會更笨，而且傻是會傳染的。傻子會把傻思維、傻行為傳染給她，我的女兒太危險了，她會和社會格格不入。

那天女兒一直到傍晚才回來，一回來就準備拿著桶去擠奶，我搶過木桶，我覺得我的女兒不該干這些粗活。我和她說：“馬上去學(xué)習(xí)，只有學(xué)習(xí)才有出路?！?/p>

即使我一無是處，我還是想給女兒一個完美的教育環(huán)境。牛棚，我不希望她去，牛棚里滿是糞便味，我害怕糞便會影響她的發(fā)育。我也不允許她和傻子一起玩，我早說過，傻也是會傳染的，這些都會影響到她的思維方式和能力。

可是，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呢？女兒油亮的頭發(fā)早已變成枯草，女兒本該成為都市麗人，可她竟然戴著農(nóng)村婦女才會戴的頭巾，她說話沒有知識分子的儒雅，滿是農(nóng)村婦女才會有的埋怨。我的女兒，到現(xiàn)在她都是孤身一人。

她的生活里好像只有我了，因為傻子已然被我趕走，她與那還過俗的男朋友的戀情也被我成功阻撓。可是，我沒有阻撓過她的學(xué)業(yè)。相反，我支持她走出去。

“離我女兒遠一點！”我追著傻子。我記得很清楚，傻子那天穿了一件紅色西裝，褲子是破了洞的黑色燈芯絨，她的眉毛粗粗的，眼睛像牛眼。她的牛眼喜歡死死盯著我。

她說：“老妖女?！彼形依涎?/p>

我聽過“小妖女”，在我年少時，村里的小孩喜歡這么喊我。似乎是從醫(yī)院回來后，我就會自動記起很多事情。比如年少時候，我一般不跟別人講我年少時的那些經(jīng)歷，講也是只講輝煌時刻。

人們從草坪經(jīng)過，留下無數(shù)個圓形腳印。我蹲在那里，打量每一個人的鞋子，有些人穿著藏靴，有些人穿著綠色解放鞋，而有些人卻光著腳。我問路過的每一個人：“為什么？為什么你會選擇這雙鞋，為什么你會光著腳丫？”他們說：“孩子你傻了吧！你怎么不問天空為什么是天藍色的，墨藍色的，靛藍色的？”

我問小草為什么是綠色的，他們說到了秋天就會變黃。我恍然大悟，我跑回家，從木梯爬上二樓，木梯是很多年前父親從松樹林里抬回來的，他的腿部為此受了傷，在木梯上挖孔的任務(wù)就落到了母親身上。我踩著母親打造的木孔，從二樓的后門出去，狡黠地盯著田里的圓根。然后鉆進去一根一根拔出來，我拔了二十多根，那是鄰居家的田。

當傍晚到來時，我背著半袋圓根走近阿波根嘎家，我向二樓喊：“阿波根嘎，求求你讓我看《隋唐英雄傳》吧，我給你帶了圓根！”他走下來數(shù)了數(shù)，正好二十根。他狐疑地看著我說：“該不會是偷自家的吧？”我說：“這個你別管，收好讓我進去?！焙髞恚抑饾u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當想看VCD，想看秦叔寶時，我就會偷偷溜進圓根地里。

父親問我為什么要偷東西，我反問圓根為什么一定就得深埋在地里，把它拔出來不就好了嗎？父親很詫異，他說：“你搞錯了重點，重點是偷竊，你偷了別人家的圓根?！蔽液透赣H說你怎么不問問我天空為什么是天藍色的，墨藍色的，靛藍色的？

父親說這孩子已經(jīng)傻了，完全沒有解救的余地了。

我不僅成了父親眼中的傻子，還成了同齡人眼中的小偷，村里人都開始躲著我。從那時候我就發(fā)誓將來我要是有了一個孩子，我一定會教育他不要偷圓根，不要問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

“阿媽，被子需要再加一床嗎？”女兒就站在門口，我知道她的手此時肯定在摸燈的開關(guān)，可是她為什么沒有去摁呢？肯定是我的臉如此讓她厭惡。

“不需要，又不是冬天?！蔽艺f。

女兒沒有再說話，在空洞的夜里，女兒的腳步聲響徹在木地板上，“嚓嚓嚓！”時而輕緩時而急促。腳步輕緩的時候她在想什么，腳步急促的時候她在想什么，我忍不住去猜測。

“阿媽?！迸畠河洲D(zhuǎn)回來。

“怎么了？”我問。

她說：“你現(xiàn)在認得出我吧？”

我說：“你是我的女兒。”

“護法神在上，你終于認出我了?！迸畠乎咱劦穆曇繇樦母共俊⑾ドw，沿著地板，爬進我的耳朵里。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任由女兒的哭聲撕破我的耳膜。

編輯導(dǎo)語：作者的小說向來充滿了西藏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遺風(fēng)。本次選用的兩篇小說中，《天梯》用一種時空交換的夢境式手法將主角與拜占庭帝國的奧古斯都相聯(lián)系。小說以兩人不同的經(jīng)歷訴說著人類同樣的困境。而《褶皺》同樣用一種奇特的視角與敘事手法講述了一對母女在意識上的身份互換。本次刊選的兩篇小說展現(xiàn)了作者極高的文學(xué)造詣與極深的思想高度，是西藏當代文學(xué)不可多得的佳作。

責(zé)任編輯：康松達偉" 聶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