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還在滑行,手機響了。就此開始講述吧,無所謂。就像此刻,坐我身邊的男人心里怎么想,我一點都不在乎。過去的兩個小時,他一次次向我微笑、搭訕、獻殷勤……我始終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他想做什么?一個天真得近乎愚蠢的男人,長得像胖頭魚。如果你在荒島上遇見他,肯定會第一時間生起煎炒烹炸的糾結(jié)。飛機著陸的那一刻,他長舒一口氣,騰地從座位上站起,手搭行李艙,隨時準備一陣風消失。他不再對我抱幻想,像魚鉤終于放棄了近在咫尺的魚。
另一個男人在電話里告知了他的停車位置以及車牌號。這是我在購買機票時選擇的服務(wù)。二十分鐘以后,我走出機場時天已黑了。四月的杭州,我想起林升的詩:“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迸L是有的,但我不是游人。我在停車場找到了那輛車,司機坐在駕駛室里等我。他應(yīng)該有六十歲了,所以我對他沒下車幫我放行李的行為也沒計較。
“走嘞?!彼f,“請系好安全帶?!?/p>
我照做了。問他車里能不能抽煙,他說隨便。
天黑了,世界縮成一團。燈光有多亮,世界就有多大。而現(xiàn)在,我只能看著車窗外的燈光,感受杭州的輪廓。
“不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他問。
“嗯?”從飛機到汽車,從空中到地面,我的耳朵還在適應(yīng)中。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他像是在念某種暗號,“從哪里來?”
終是難免被盤問。我又想到了飛機上那個胖頭魚。所不同的是,現(xiàn)在,我身邊的這名男子似乎和我有了某種生死與共的關(guān)聯(lián)。
“我從北京來。”我說,“來這邊找個人?!?/p>
這邊,指的是桐廬。我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在昨天下午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地名。但謝天謝地,他沒問我找誰。
“哦哦,”他說,“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我們還有一個半小時才到?!?/p>
我又抽了一支煙,汽車已經(jīng)駛上高速。我閉上眼睛,等待已久的睡意并未來臨。床上、飛機上,現(xiàn)在是在車上,我期待睡意像一場大霧將我籠罩,但是并沒有。有好幾次,我看見睡神披著灰毯子,從童年的森林里向我走來,可走到一半,便會有鐘聲敲響,就像那森林里有座寺廟。童年時我生活在一個叫阿尼卡的地方。那里人神共居,人們對石頭、大樹、木橋叩拜,把它們當成肉身的避難所,但并沒有一座寺廟供奉石神、樹神和橋神。睡不著,就不會有夢。無夢,就少了某種指引。所以,來桐廬,是醒著的我瞬間做出的決定。這個決定由于缺乏神秘性,而讓我心驚?;蛘邠Q一個說法,那個讓我無法入睡的鐘聲,其實是心驚肉跳。
我來桐廬找安小和。我的丈夫。一個五歲孩子的父親。一個從黑龍江雙鴨山走出來的大學生。一個沉默如石的男人。一個消失的人。
事情并不復(fù)雜。一個月前的某個下午,安小和打電話來說他要加班,晚上不回家。我說,好的,你自己注意飲食。那時我母親正在繡十字繡。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問:“誰的電話?”
“小和,”我告訴她,“他晚上不回家了,在單位苦美金。”
苦美金,是我們的口頭禪。阿尼卡人管賺錢叫苦錢,這說明錢真的來之不易。而美元硬過人民幣,苦美金就難上加難。
“他也確實該好好苦點錢了。”母親說,“男人三十而立,他都三十五了,不光立不起來,還趴著呢?!?/p>
我沒敢接話,因為我知道她會講什么。我問她周末想不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她都來北京兩年了,還不知道首都長什么樣。她不出意料地搖頭。搖頭也罷了,還撇嘴。這就意味深長了。不是她不想去,而是不想讓我們花錢。這搖頭撇嘴里,看似是對兒女的體恤,其實是失望和憤怒。
“周末讓小和開車帶我們?nèi)パ討c爬長城?!蔽野言捳f得更具體。
我媽的嘴皮剛松弛下來,聽了這話又繃住了。
“就他那小破車,別造孽了。”她說,“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多加班呢。”
我啞口無言。她說得對。她說的都對。如果一個人依著另一個人,那另一個人說的就都對。她讓你努力上學,對的。她讓你勤儉節(jié)約,對的。她讓你本科畢業(yè)就工作,對的。她讓你結(jié)婚,沒錯。她讓你早生孩子,也對。
可我知道,我媽以前不是這樣的。我說的以前,是指我爸還活著的時候。我爸十五年前死于心梗,那時我還在上初二。如果我爸不走,我大概會像農(nóng)村土墻上的標語所寫的那樣,“讀完初中再打工”。但是我爸一走,我媽一咬牙一跺腳,去工地拌灰漿,拾垃圾,給人當保姆,硬是供我念完了高中和大學。仿佛我爸不是死了,而是轉(zhuǎn)化成另一種能量,附在了我媽身上。甚至,有時候我會覺得,我的大學生涯是我爸用命換來的。
按理說,中國高校在1999年就擴招了,大學生早就不算什么寶貝。可我不一樣,我考到了北京。真不夸張,截至2010年,整個阿尼卡,去過北京的就我一人。我媽是第二個。阿尼卡的老支書在1966年朝著北京走,但也只去到成都就返回了?!叭颂嗔税。裎浵佉粯?,擠不上車?!彼f。所以,你完全可以把我們母女生活在北京理解成是以老支書為代表的阿尼卡人的愿望——我們是在替他們生活。
后來,我遇上了安小和。再后來,我們結(jié)了婚,有了個女兒叫對對。我發(fā)現(xiàn)生活不太對時,正是在對對出生以后。作為女人,當你生下一個人時,其實也是自己的第二次降生。一夜之間,你不再是你了,你成了母親。母親是條貪食蛇,想要擁有全世界??墒牵本┠敲创?,人那么多。我終于理解了老支書的話,“人太多了啊,像螞蟻一樣,擠不上車”。只是,我們分別面臨兩趟不同的車:1966年的綠皮火車和2014年的生活列車。前一趟一去不復(fù)返,后一趟每天都在我眼前轟隆隆駛過。擠不上,是我們共同的遭遇。“我們”,等于無限大。
安小和當然也在“我們”之列,并且是那個一直陪我候車的人。我當初看上他,大約就是因為他話少。在我看來,少說多做不僅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是一條自然規(guī)律——當一個人說得少了,做得自然就多了。話都憋在肚子里,不動是無法消化的。事實也確實如此,不管是婚前還是婚后,安小和都是沉默而勤勞的人。
可我沒想到,沉默會成為潛藏在水下的礁石。
“他整天不說話,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我媽來北京不久就發(fā)出了自己的疑問,“如果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還是回阿尼卡去吧?!?/p>
“他就是這性格,”我說,“男人話少一點,挺好的,沉穩(wěn)?!?/p>
“我看他是有心事。”
“你又不是樹洞,你管別人心里想什么?!?/p>
我清楚記得那天是周六,當時安小和去超市里給對對買打折的尿不濕和爽身粉。他回來后,放下東西就進了廚房,沒說一句話。在他沉默的時候,我媽不斷朝著我使眼色,那意思很明顯:你看吧,看吧。
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生活的道場周而復(fù)始。道士安小和,手執(zhí)桃木劍,上躥下跳,就是沉默不語。我媽朝廚房那邊撇了撇嘴,看來必須要有人說話了。
于是我說:“安小和,你出來?!?/p>
安小和出來了,站在客廳中央,等我說話。
“你整天像個影子一樣,不說話,是不是對我媽有意見?”
“我沒有。”
他終于說出三個字,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在里面待了十分鐘。他一定不知道,我媽看了三次時間,然后就被安小和傳染,沉默了。
那時我腦子里居然想到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白先生名傳千古不是沒道理的。幸虧我媽不知道他,否則當引為知音。
“安小和!”我朝著衛(wèi)生間的方向喊。
回應(yīng)我的只有抽水馬桶的聲音。又過了一分鐘,安小和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門口。他看著我,沒說話。意思很明顯:怎么了?你要說什么?你說啊,我聽著呢。
可我啥也不想說了。就這樣吧,我想,干脆都用手語表達吧。
生活的起承轉(zhuǎn)合在此處加了休止符,我們的白天和夜晚就是一幕幕疊加的啞劇。而且,那些話語膽小如鼠,越是想去捕捉,越是逃遁無蹤。
“你就不能多說幾句話嗎?”我說,“哪怕是跟我分享一下你的工作也好。”
“分享什么?”安小和說了四個字。
“分享工作。”
“分享工作的什么?”
“不管是什么。好的,不好的。”
他又沉默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沒啥好說的。工作怎樣,還用說嗎?我和他都清楚。但我媽不清楚。她已經(jīng)偷偷哭過幾回了。說她偷偷哭,其實不準確。我媽一般選擇在我下班回家前哭。甚至,她還打電話問我回家時間。我說還有十來分鐘到家,她開始哭了??傊?,當我打開家門,見她已經(jīng)哭過,紅著眼眶,淚跡未干。
“你咋了?”
“沒?!?/p>
我不會再追問,她也不會再說。但意思都表達清楚了。她不滿意,而我無可奈何?!都t樓夢》里說,女兒家是水做的。這話沒錯。水做的女人,經(jīng)常沖垮自己。就像我媽的情緒,一旦她不滿意了,那就是開閘放水,泛濫成災(zāi),水滴石穿。從此,我媽變成了一個永遠滴水的水龍頭。滴答,滴答,小和的年終獎是多少?滴答,滴答,隔壁的妙妙上國際幼兒園了。滴答,滴答,房東今天又來敲門啦,說是來看看,有啥好看的,難道還怕我們把她房子搬走?
于是,安小和加班越來越頻繁。感謝世界上還有加班這回事。如果人人都朝九晚五,那像安小和這種人怎么辦?可即使有班可加,也解決不了安小和的問題。否則,我就不會來桐廬了。
“師傅,還有多遠?”
“還有半個小時,”司機下意識地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p>
“沒有,睡不著?!?/p>
“你剛才說你來找人?”
“我找嚴子陵。你知道他吧?”
“在這一帶,誰不知道他呢?”
司機呵呵一笑,夸我旅游功課做得不錯。于是我告訴他,其實在昨天之前,我并不知道嚴子陵。當然我現(xiàn)在也談不上對他有多了解。從車窗外的燈光就能判斷,目的地不遠了。但也僅僅是燈光,看不到更多的東西。像是抱著一團火跳進黑暗,我們以為照亮了全世界,結(jié)果只是讓人看到了自己。好吧,那就聊聊嚴子陵。
“師傅,你覺得嚴子陵真實存在嗎?”
“你去看了就知道?!彼f。
“看什么?”
“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他說,“但我估計,這一千多年來,你是第一個這樣懷疑的人?!?/p>
“他真的來過桐廬?”我問,“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他為什么要選擇這里?”
“你去看了就知道?!彼€是這句話。
導航顯示,我們馬上到酒店。他可以不用再理會我莫名其妙的問題了。
“你慢走,請帶好隨身物品。”三分鐘以后,他說。
“我會去看的?!蔽艺f。
我當然會去嚴子陵釣臺。否則我為什么要來這里?我還想去桐君山。我隱約覺得,這兩個地方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雖然桐君老人和嚴子陵相隔了兩三千年。
我已經(jīng)來到桐廬??晌覍λ恢虢?。酒店就在富春江邊。想起孔子的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推開窗,看見桐君和嚴子陵看見過的那條江。它和世界上的其他江河一樣,不爭不搶地流淌著。還是孔子的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古人以山水為師,而不是今人的游山玩水。安小和也是這樣想的嗎?
想起我們從來沒有好好交流過,這真令人悲傷。我又一次撥打他的電話。又一次給他留言。又一次給他發(fā)郵件。又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如果我能得到他的回音,就不會來桐廬了。但我給我媽打電話,她瞬間接通了。
“怎樣?”她問我。
“我剛到這里,給你們報個平安?!蔽艺f,“明天要去見客戶,還要開半天的會。”
“哦,”她說,“對對睡下了,你不用擔心。”
我躺在酒店的床上,聽富春江水流過。聽不見——但我肯定江水在流。能聽見流水聲的是河,而不是江。李白說得很清楚了,唯見長江天際流。是見,而不是聞。我幼時居住在阿尼卡,上學路上要經(jīng)過一條河,漲水季節(jié),很遠就能聽見河水在響。但江就不一樣了。我見過許多江,從沒聽見它們在響。江流無響,因其深邃。
確實,我又開始神游了。我的肉身帶著我的心,逃離了籠子。而先我一步逃離的人是安小和。加班,加班,他總這樣告訴我們。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月,但工資并未見漲。這還不足以引發(fā)我們懷疑。那天對對半夜肚子痛,大汗淋漓。我在送對對去醫(yī)院的路上給安小和打電話,讓他請假去醫(yī)院陪我,醫(yī)院就在他單位附近。凌晨兩點,他電話關(guān)機。據(jù)我所知,他是夜里不關(guān)機的人。對對得的是急性腸胃炎,服了蒙脫石散,醫(yī)生建議再輸液觀察。他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我讓母親守著對對打點滴,自己去單位找他。寫字樓里的保安將我攔住了。他說這棟樓里現(xiàn)在除了他和另一個值班的同事外,沒有別人。
“沒人加班?”
“沒有。”他說,“你確定自己沒走錯地方?”
我沒走錯地方,但真是撞見鬼了。我回到我媽身邊時,驚魂未定。她問我小和為什么不來,我說他在忙著呢,走不開。對對輸完液時,是凌晨五點。
那天白天我們通了電話。我問他昨晚加班的情況怎樣,他說,就那樣。我問他今晚還加班嗎?他說,目前還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對對生病的事。
但那天晚些時候,他打來電話,說晚上繼續(xù)加班。
“你們單位最近效益挺好啊,”我暗諷,“頻繁加班,績效可觀?!?/p>
“狗屁,”安小和說,“加班是因為待遇差,辭職的人多?!?/p>
如果不是因為頭天晚上的發(fā)現(xiàn),我會毫不猶豫地信了他。這么一個老實人,像個行走的悶罐子。雖然長得不差,但出身才是真正的先天不良。安小和的父母至今還在黑土地上勞作,一生沒有離開過雙鴨山。我前幾天給婆婆打電話,想跟他打聽安小和的下落,她卻一直在說莊稼的長勢。
起初,安小和只是“加班”,后來就徹底消失了。按規(guī)定,失蹤24小時,我可以報警了。但我想,萬一他只是出去玩兩天呢?我可不想因為這事鬧得雞飛狗跳。想想我媽知道這事的表現(xiàn)吧。
我給安小和的好朋友秦輝煌打電話,打了三遍終于接通?!拔艺诔耘菝婺?,嫂子?!鼻剌x煌說。我仿佛看到電話那端秦輝煌額頭冒汗,嘴角尚有紅色辣椒油漬。他和安小和來自同一個省份,像兩棵被種在石頭上的植物,根淺葉黃,搖搖晃晃。結(jié)婚之前,秦輝煌會偶爾到我們的住處小聚,每次喝多都講同一個故事:痛失入贅富家女家的機會。但我和安小和結(jié)婚后,秦輝煌不再來了。我們都忙于自己的家長里短,哪還有精力去管顧別人的喜怒哀樂。
秦輝煌先我一步到達南苑公園門口。他朝我走過來時,身上還飄著泡面味兒。幾年不見,他變化不大,連身上的衣服都似曾相識。我們選擇在南苑公園見面,因為這里免費。
這不是一次輕松的見面,而是心知肚明的打探。我們的小心翼翼在旁人看來像偷情。終于來到一個安靜的角落,秦輝煌坐在了亭子下面的椅子上,點燃香煙,一副引頸受戮的樣子。
“嫂子,我走不動了?!彼f,“你要問什么就問吧?!?/p>
“安小和在哪里?”我問。
“我不知道?!?/p>
“你們是好朋友?!?/p>
“好朋友也不能在他身上安GPS啊,”他說,“你還是他媳婦呢。”
那是安小和消失的第三天下午,周六。我覺得生活的門窗全關(guān)上了,喘不過氣來。我在抽泣,秦輝煌在抽煙。他抽了三支煙,終于從褲兜里掏出一小包臟兮兮的紙巾遞給我。
“今晚十點,我們還是在南苑公園門口見吧?!?/p>
秦輝煌將我扔在公園,走了。他沒說他要去哪里,那急迫的樣子,像是褲襠里憋著一泡稀屎。我沒地兒可去,只能在公園里坐著。這樣也好,就這么坐著。印象中,我從來沒有這樣打發(fā)過時間。離再次見面的時間還有五個小時。一個心里有事的人,從來不擔心時間漫長。
我與時間的鏖戰(zhàn)由此開始。此后的白天黑夜,我都能感覺到時間的刀在剔我的骨。那種迷糊之感,如同魂魄附于風箏,需要小心翼翼地牽著,不然就會被風吹走。我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開始的尋找。從北京到桐廬,今天是安小和正式消失的第七天。我已經(jīng)不再對睡意抱期望。甚至,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一直醒著,還是在某一段時間睡過。
我起身走到陽臺上,看見燈火點點。燈光之下,四月的富春江像一塊碧玉。山與水,一靜一動,這是天地自然之最初形態(tài)。水是山的呼吸,是心跳,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傊痪湓?,水讓山靈動起來,活起來。就像這桐廬,若無富春江,就不會引來隱者嚴子陵。
生活跟我開了個玩笑,而我還必須當真。這正是我感到無力的地方。從沒想過我會來桐廬,來此不是旅游,而是尋找失蹤的丈夫。一切皆因嚴子陵??上麅汕昵熬退懒耍駝t我一定要問問他,放著好好的官不當,跑到這富春江邊來釣魚,這到底玩的哪一出?你要隱居也罷了,還搞得天下人皆知,這調(diào)門到底是低還是高?
我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隱者存在。隱的理由不正是想不為人知嗎?可事實卻是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隱者留其名。你們也別怪我篡改李白的詩。我固執(zhí)地認為,他之所以寫“飲者”,是因為自己是酒鬼??纯催@一長串隱者的名字吧:許由、介子推、嵇康、陶淵明、林逋……他們中的哪一個不是鼎鼎大名?跟他們相比,安小和顯得多么荒唐可笑。
當然,我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安小和已經(jīng)成了當代隱士。但他在消失前一段時間一直在了解桐廬?;ヂ?lián)網(wǎng)的記憶——這是我在和秦輝煌從蟒山回來的路上,靈光乍現(xiàn)想到的方法。這很容易。安小和并沒有刪除自己的上網(wǎng)記錄。桐廬、富春江、《富春山居圖》、黃公望、嚴子陵、桐君山、桐君老人……這些地名、畫名和人名,至今仍留在他的電腦里。所以,我來到了桐廬。
“嫂子,要不還是報警吧?”秦輝煌說。
“報警干什么?”我問他,“把他找回來,繼續(xù)這樣的生活?”
秦輝煌沉默了。他明白我說的“這樣的生活”,指的正是我們在蟒山的見聞。
晚上十點,我和秦輝煌如約在南苑公園門口見面。和下午不同的是,這次他開了一輛老得幾乎可以送進汽車博物館的桑塔納轎車。我在公園里坐了五個小時,只喝了一瓶礦泉水,渾身無力,也不知是餓的還是被安小和給氣的。上車,我一言不發(fā),坐在后排。秦輝煌也不說話,只熟練地駕車穿行。后來,我索性閉上了眼睛。耳畔的車流聲讓我覺得自己是在沿河而行。走走停停,罵罵咧咧,這樣過了很久,再一次停車,我終于聽見秦輝煌拉起手剎。他說,嫂子,咱們到了。
這是郊外的山里。天幕低垂,星月無光,城市被我們甩開了。我下意識地向后看,只見一條灰蒙蒙的水泥路,在樹與樹之間藏頭露尾。前方,路已到了盡頭。秦輝煌的車停在兩棵油松之間。他像其他人一樣,讓車燈一直開著。然后,告訴我可以下車了。
燈光。他們的燈光分兩種,一是汽車燈光,二是自帶的移動照明設(shè)備。白的,黃的,甚至紫光,從樹與樹之間躥出來,合并、交匯,讓這片有三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林中平地燈火通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坐在車里,有的在睡覺,有的在聽音樂,有的什么也不干,放平座椅,躺在汽車這個鐵匣子里,像是一種死亡預(yù)習。也有人躺在樹與樹之間的吊床上,閉著眼睛,聽山風、蟲鳴和溪流。還有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小聲地說話,但不知道他們是故友,還是新知。
疲憊和驚訝交織,但我還是走遍了這魔幻神奇之地。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很想哭。秦輝煌一直坐在車上,出神地望著茫茫夜空。
“他們這是在干什么?”我問。
“加班?!鼻剌x煌正色道。
“安小和不在這里?!蔽艺f。
“我沒說他在這里,”秦輝煌說,“至少現(xiàn)在,他不在這里?!?/p>
“那么,過去,他都在這里?”
秦輝煌默認了。
此時,樹林里有人在唱歌。一種來自西北的調(diào)子,內(nèi)容粗俗,聽眾開懷大笑。有人在跳舞,借助幾棵茶杯粗細的油松跳鋼管舞。舞者是三個中年女子,身材不差,但沒有觀眾。有人腰間別著小喇叭在林間走動,一個四川口音在循環(huán):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我覺得這樣的提醒毫無必要,因為并沒有人在野外生火。也沒人做出想要離開的樣子。
他們很快樂——我只能如此蒼白地描述。我把這個地方叫失樂園。哦,不對,拾樂園或者十樂園,更貼切。他們像一群被松綁的嬰兒,舉手投足滿是愉悅;像春風吹過夢境,眼里開遍繁花。而這,只是我們這些外人的臆想,他們所感知到的這個世界,肯定要比我們寬廣得多。
毫無疑問,過去的那些夜晚,安小和說他要加班,其實是來了這里。秦輝煌跟他是同道中人。但我無法理解的是,既然人間有此樂土,他為何還要選擇消失?難道桐廬這地方,比蟒山更適合像他這樣的人?安小和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這事就像一顆螺絲突然跳離機器,受影響的恰好是那些安分的螺絲。這大概也是我來尋找他的緣由之一。
關(guān)于桐廬,我知之甚少。我僅僅是在出發(fā)前有限的時間里,跟隨安小和的瀏覽記錄,看過些視頻和資料。綜而述之:這里是中國最美縣城第一名;是國寶《富春山居圖》的誕生地;是中國詩畫之鄉(xiāng),李白、蘇軾曾在此地流連忘返;這里是中國民營快遞之鄉(xiāng),我們熟知的“三通一達”的創(chuàng)始人均來自于此。
我當然知道,能夠讓安小和來此地的,不會是因為快遞之“快”,而恰好是那種比江水的流淌更緩慢的東西。獨坐釣臺,看江水流過。世界以岸為界,一分為二。岸是亙古沉默,而流水日新月異。如果安小和坐在岸邊,世界就和他無關(guān)了。我和對對,就是他的世界的一部分。
那么,我該恨他遺棄我們嗎?我還來不及想這個問題。
我在酒店的房間里醒來。昨夜迷迷糊糊,現(xiàn)在如墜云霧。這么多天了,我仍然無法適應(yīng)這種云山霧罩的生活。仿佛現(xiàn)實已經(jīng)穿上了一層紗,若想抵達生活真相,我需要凝神聚氣,瞅準時機,眼疾手快,像童年時抓住一只立在枝頭的蜻蜓。
從我住的酒店到嚴子陵釣臺的距離是十五公里。這個距離,如果我愿意,一天跑十趟八趟也沒問題。但目前的問題是:當我坐在房間里化妝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抖。我停下猶豫的眉筆,捫心自問:你在緊張什么?若是害怕謎底揭曉,那就不應(yīng)該千里迢迢來找他。因為尋找就意味著謎底要揭開。
我是想過的:就在家里等著,看他會消失多久??晌壹懿蛔∥覌屢惶焓畣?。安小和按時回家的時候,大家都沉默相對;安小和“加班”去了,她似乎又不適應(yīng)了。或許,連我媽也看出來,他其實是消失了。而且正當我在酒店猶豫的時候,她又打電話來了。
“我覺得心驚肉跳的,”她說,“好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p>
她這一說,我更害怕。但轉(zhuǎn)念一想,生活已經(jīng)糟糕至此,還能有什么事要發(fā)生?那一刻,我們母女像是在夜里走路,心有靈犀地將兩個人的腳步聲合在一起,以此驅(qū)趕內(nèi)心的鬼。于是,我告訴我媽,我要去見客戶了。
下樓。打車。出租車司機在離我五百米遠的地方。嚴子陵釣臺,司機們可太知道了。不光輕車熟路,還能利用開車時間做個簡單的普及??墒牵麆傞_口,我就打斷了他。
“讓我自己看吧?!蔽艺f。
那時,我們正在過一座橋。不用問便知,橋下轟隆隆的正是富春江。我和很多人一樣,第一次知道這條江,是因為《富春山居圖》。突然想起王維的詩:車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
而眼下的處境是:我不是在畫中游,而是在畫中尋人。這是早上十點的富春江,青山借著江水,已經(jīng)梳妝完畢。這樣的時刻,此前發(fā)生過嗎?黃公望看見的那條江,是否我現(xiàn)在看見的這條?路程太短,思考無果。
游人三二十,我混跡其中。乘船順江而下,至嚴子陵釣臺。船程不遠,約四十分鐘。這是天賜的賞景時分,云在青天,一江春色,世界在云天外。美讓人和解。那一瞬間,若有所悟。具體是什么?一時又說不上來。
在如畫美景中尋人,最大的折磨是眼睛不夠用。一邊看景,一邊看人,總錯過。船上沒有安小和,我移步到駕駛室旁邊,表面是看人開船,其實是瞅準時機詢問。小廣播里有個女聲在講解富春江和嚴子陵釣臺,我仔細聽了,發(fā)現(xiàn)她講的和宣傳手冊上寫的一樣。在我身后,有一幫不知來自何方的老年游客。他們靠在船舷拍照,動作嫻熟又充滿激情。
我想到我媽。要是她也像這些老人一樣,可以天南海北放飛自我,該多好。不是她不想,而是條件不允許。他們這一代人,農(nóng)民,年輕時為家庭,為子女,含辛茹苦。然后,子女長大,子女進城,他們像一棵棵生長在南方的橘樹,被移栽到了北方的城里。年老體衰,沒有退休金,子女的臉色便是生活晴雨表。我明白這些,可我又有什么辦法?我是女兒,也是母親,她的現(xiàn)在會不會是我的未來?
開船的大叔性格溫和,頗有耐心。我翻出手機相冊,問他是否見過安小和,他接過手機看了又看,但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我每天見的人太多了,”他說,“如果不是很特別,我是記不住的?!?/p>
確實,如果把安小和丟在人海里,泡都不會起一個。謝了船家大叔,我隨人潮走向嚴子陵釣臺。
碑刻。楹聯(lián)。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是范仲淹的句子。百尋蹬道辟蒿萊,一對奇峰屹水涯。西傳皋羽傷心處,東是嚴光垂釣臺。嶺上投竿殊費解,中天墮淚可安排。由來勝跡流傳久,半是存真半是猜?!@是1961年,郭沫若游嚴子陵釣臺所寫。此地不光有山水,還有極佳人文景觀。如果安小和的后半生要棲居于此,倒也算是好選擇??涩F(xiàn)在是2024年了,他不像流水匯入江河湖海,卻要做一枚留在岸邊的石頭?
從古到今,人們贊美隱者。嚴子陵釣臺的碑林便是例證??扇藗兯坪跬浟?,那些熱情洋溢的贊美者正是世俗中人。他們于滔滔洪流中猛然抬頭,看見青山綠水和茂林修竹,徒生羨慕,只能以詩文記之。但安小和不一樣,他比那些只會動筆和耍嘴皮子的文人要強得多,他敢舍棄。遺憾的是,這樣的行動力并不是用于家庭生活,而是用以逃避。
是的,我終于說出了這個詞:逃避。生活就像一場馬拉松,安小和跑散了。我仔細琢磨過自己當下的處境——相當于離婚或者喪夫。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一個男人離開了,我的世界塌不下來。我來此地尋他,既不是出于對未來生活的恐懼,也未必是因為對失去的不舍,更像是一種職責:你走后,我尋找過你。
甚至,結(jié)局都在意料當中。我的每一次問詢,都像是在證明自己此前的猜測。世間所有表示否定的話語排山倒海向我涌來,他們是售票員、小商販、清潔工、保安、景區(qū)管理者……不同的方言,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態(tài)度,全都指向一個結(jié)果:他們沒有見過安小和。
我一點也不失望,反倒是輕松了不少。我尋過你了,小和。我不會再為你的失蹤而茫然失措。我已經(jīng)沒有義務(wù)再替你掩護。你失蹤,我有啥恥于面對的呢?
離了誰不得活呀。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哭醒。我夢見自己失蹤了,但我的家人無動于衷。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消失游戲嗎?我們躲起來,以為家人會四處尋找。但不,他們會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該干活干活,該吃飯吃飯。最后,受不了的往往是那個假裝消失的孩子。但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在遙遠的意大利,有個叫柯希莫的男孩,他為了逃避某些東西,在十二歲那年爬上了樹,一生沒有再下來。但是很遺憾,這是個虛構(gòu)的故事,叫《樹上的男爵》。
傳說中的嚴子陵釣臺,距江面約一百米。這未必是真的釣魚處。從姜太公開始,隱者若不釣魚,似乎失了風范。嚴先生也不例外。有導游帶著一隊游客走過來,我跟著他們拾級而上。江面之上有磐石,分為東臺和西臺。東臺是嚴子陵垂釣處,西臺為南宋遺民謝翱哭文天祥處。那一刻,想起孟浩然的詩: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
登臨,是一種證實。證實存在,也證實合理。世間有此山水,別說登臨,用余生相守也不足為奇。當我獨坐釣臺,時光溶于江水,滾滾向前。青山不老,人間千年。易逝的生命,理當匍匐于不朽的山水。在那一瞬間,我似乎理解了嚴子陵和安小和??雌饋?,他們似乎是受壓于現(xiàn)實,但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們完全就是被像富春江沿岸這樣的山水所吸引,了卻世俗牽絆,就像出家那般,投身于山水廟宇?
而另一端——人間,怎么辦?世人只道嚴子陵高風亮節(jié),不慕榮華,可誰曾想其妻梅氏之內(nèi)心?對那些去意已決者,這只不過是一次取舍。但毫無疑問,他們的妻兒就成了被舍去的人。比如我,就只能抱定過期的承諾,面對未來。
“未來”這個詞像一針強心劑,讓我回魂。我雖流連富春江,但還不至于忘返。下山吧,眼前即歸途。歸途的終點,有我煙熏火燎的世俗生活。我并不畏懼?;蛘哒f,我無處可逃。
船上,有風拂來。游客們興致勃勃,談著所見。我獨坐一旁,像一杯被攪渾的水,漸漸沉靜,清澈,我看見了自己。就這樣結(jié)束吧。有沒有找到安小和并不重要。他是否真的消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應(yīng)對所有可能。
包倬,作家,現(xiàn)居昆明。主要著作有《沉默》《十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