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莫若就

事業(yè)型女性樊斯如深陷職場困局，在高校任教的愛人梁正則在考核中敗北，也打算放棄學術(shù)道路，兩人決定尋找新的職業(yè)出路。在一次睡前故事的親子時間里，樊斯如靈光一現(xiàn)，一個以“深白的動畫”出鏡的直播間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誕生了。芍藥打頭，牡丹修腳，植物順應四季而生，以樊斯如為代表的新北京人形象，或可成為你我抵抗焦慮、克服自我矛盾時可供參考的“他者”。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莊子·人間世》

1

“樊斯如，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替王采苓講話？”

樊斯如料到牟枝會這么說。

樊斯如和牟枝算“忘年交”，初入信誠公司時，牟枝是她的主管兼導師。牟枝自稱職場“食肉動物”，她斗志昂揚，點子多、跑得快、脾氣急，歷經(jīng)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爆發(fā)式增長的整個行業(yè)周期，一步步?jīng)_破女性職業(yè)玻璃天花板成為集團副總裁，她看樊斯如更像“食草動物”，韌性足、執(zhí)行力強，工作中她倆配合默契，只是牟枝不太耐受樊斯如的被動性格，“清華女生，該當仁不讓啊。”她不理解樊斯如為何只在替別人兩肋插刀時才會挺身而出，而這次的“別人”竟是王采苓。

“辭職信我已經(jīng)批了，怎么，她后悔了？”牟枝眉頭皺起來，“我就不明白了，她王采苓裸辭吃虧不吃虧，跟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

牟枝的話在耳邊飄，樊斯如有些走神兒……今天運氣不佳，只預訂到這個沒有窗戶的小會談間，讓人憋悶，好在有門的一面是全玻璃的，墻壁、地板和樓道又同色，視覺上將逼仄的空間推展開一些……顏色是信誠標志性的金銀色，比檸檬黃淡些，若白輕黃，像王采苓給人的印象，高調(diào)、明媚、精明，不知疲倦……坐在這一片初春色中，樊斯如感到身體正被拉扯進一個二維平面里，靈魂還懸浮在外，整個人是眩暈的……牟枝的嘆氣聲讓樊斯如回過神來，忙解釋她為王采苓說話，只是不愿意被人嚼舌頭……

樊斯如所在的集團人力資源部經(jīng)歷過2022年的拆分，已收縮為一支小隊伍，但最終也沒能逃過整建制裁撤。一部分員工對口下沉到各業(yè)務線，其余人說是處理遺留事宜，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大概率會被優(yōu)化掉。“畢業(yè)”前，他們可以在“活水”里帶薪待上一個月，少數(shù)幸運者能通過這個內(nèi)部周轉(zhuǎn)池找到新崗位，否則拿N+1走人，這是信誠最人性化的離職設(shè)計。令人驚訝的是，王采苓也在留守之列，誰都以為她會去數(shù)字大腦組，那個熱門、有前景，也是樊斯如心儀的部門。就在人們猜測王采苓或有更好去處時，她卻為一件小事當眾跟樊斯如鬧翻裸辭了……于是原本討厭王采苓處處拔尖的人們，轉(zhuǎn)而開始議論起樊斯如來，潛臺詞不外乎深藏不露的一個氣走了心高氣傲的另一個，為的是搶奪轉(zhuǎn)崗數(shù)字大腦組的機會……沒人有耐心搞清原委，人民群眾也沒這個義務，輕描淡寫地八卦是人之常情，又很爽，何樂不為？

“別人怎么想，很重要嗎？你憑啥就覺得自己能讓所有人滿意呢？你又不是人民幣?！?/p>

樊斯如被“不是人民幣”逗樂了，人隨之也立整兒起來些。

“還笑。我那天說的，你考慮好了嗎？和你家老梁商量沒？”

“沒?！狈谷缏曇糨p下去。梁正則是大學青年教師，俗稱“青椒”，留校近6年，面臨“非升即走”，正焦頭爛額，樊斯如沒敢煩他。

“你，到底怎么想？”

樊斯如總算承認她之所以會介意那些流言蜚語，是因為的確想去數(shù)字大腦組。她并不想跟牟枝去創(chuàng)業(yè)，她自知牟枝看中她的“出眾”能力多半是平臺賦予的。在信誠這樣較為成熟的系統(tǒng)里，她無須過多考慮上下游環(huán)節(jié)，只用心做好自己這一段工作就好了，“卷”當然是“卷”，企業(yè)成熟期的破事兒也多，但畢竟大組織相對安全。

“嗯，我，還是想去數(shù)字大腦組。你，能不能幫我？”

說出口了，樊斯如長舒一口氣，靜等牟枝發(fā)作。

“你去了也干不長的?！蹦仓吡艘宦?，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看著樊斯如的吃驚，頓了下才慢慢道，“甲方經(jīng)營不及預期，這個燒錢的項目能不能搞下去是個問題，得等重新評估結(jié)果，目前對外保密?！?/p>

“王采苓是不是早知道……”

“你說呢？”牟枝嘆氣，“王采苓和她那位在央企總部工作的丈夫同學開了一個‘小紅薯’賬號，剛起號時就是分享如何給集團領(lǐng)導寫大稿之類的職場內(nèi)容，現(xiàn)在都50萬粉絲了，你知道10萬粉絲的號帶一條廣告就能分成三四千，30萬粉兒1萬起步……王采苓會在意那點兒離職補償？”

“啊，我太孤陋寡聞了。”樊斯如這才恍然，她去年奉命去寫“個人IP時代與平臺人才策略”的調(diào)研報告，這些分成機制是知道的，“所以，王采苓肯定要輝煌人設(shè)，要個人IP價值最大化，棄信誠而去肯定要好過被優(yōu)化？”

“別管什么王采苓了?！蹦仓τ行┎荒蜔皵?shù)字大腦組，我看你不要去?！?/p>

“可，現(xiàn)在還有其他合適的崗位嗎？”

樊斯如的問話更像一聲嘆息……其實每個信誠人都能在線看到崗位招聘信息，只是人們不太清楚哪些是并不真需要人手的“展示品”，常年掛在那兒烘托氣氛，哪些又是公司棄之可惜、死馬當活馬醫(yī)、大概率逃不掉最終被砍的項目……

“還可以出海，外派印度、墨西哥或者非洲……你去嗎？”

樊斯如無言。

“我，還是那句話：寧可睡地板也要當老板。”大概是看出樊斯如畏難，牟枝遂換上溫柔的口吻，“你再想想，不急于決定。好了，到下班點兒了，先撤吧。”

按時下班無疑是此刻最讓樊斯如開心的事兒了，不必先溜回家陪女兒吃個晚飯再跑回公司加班，那曾是她兼顧工作和家庭的無奈之舉。樊斯如把家安置在公司附近，為的是可以統(tǒng)籌安排時間，信誠也鼓勵員工就近租房，并規(guī)定凡住宿在5公里內(nèi)的每月可多得1000塊住房補貼。信誠辦公地選址一直奉行近核心區(qū)原則，為的是“方便年輕人拼命工作拼命玩”，而核心區(qū)的房價無疑也是貴的，額外的住房補貼也只是聊勝于無。樊斯如想到一旦失業(yè)還要繼續(xù)支付高額房貸，迷茫和恐懼之感又涌上心頭，揮之不去……

2

落日時分，彩霞漫天，斜陽拉長了人和車的影子，道路劈開鋼筋水泥的叢林，讓遠山浮現(xiàn)在高樓大廈的空隙間，天盡頭，胖胖的太陽在山肩上跳動，火紅的臉膛有些氣喘吁吁，山巒也暈開層次不同的群青、紫倩之色，“煙光凝而暮山紫”……樊斯如在行人如織的過街天橋上站住，沉浸在夕陽光影的瞬息萬變中……一袋煙工夫過后，樊斯如深吸一口氣，把自己重新籠到一起。

回到家，梁正則正在做飯，樊斯如要來幫忙，梁正則說讓她先歇著，一會兒負責刷碗即可。女兒大端兒聽說樊斯如不用加班，就纏著她讀《會跳舞的向日葵》，大端兒已經(jīng)等不及“睡前爸爸讀書時間”了，她一整天都在好奇香草到底退學成功了沒有。樊斯如對大端兒正在讀的書一無所知，她意識到在女兒成長過程中梁正則的付出遠超自己，不免心生愧疚……一會兒工夫，大端兒已經(jīng)找出書來，還熱情地為媽媽介紹前情，樊斯如順利找到第20節(jié)《就做三天好女孩》，并在大端兒不斷催促下朗讀起來。

書中都是些碎碎念的文字，樊斯如讀著讀著卻哽咽了，她馬上掩飾住，但心像是被猛地撞開一條裂縫，這讓她猝不及防，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原來也可以有這樣的父親啊……”

大端兒正抱著洋娃娃舒舒服服地蜷曲在長沙發(fā)的另一端，樊斯如就是這么大的年紀被從生活了6年的老家?guī)ё叩?，來到這個叫“首都北京”的陌生之地。她這個在農(nóng)村野地里跑慣了的小丫頭，操著滿口的河南話，被送進了北京的小學。

“快讀啊，怎么了媽媽？”大端兒笑瞇瞇地看著樊斯如。

樊斯如無法想象此時如果把大端兒從這個熟悉而暖和的環(huán)境連根兒拔起，放到一個不甚友好的陌生之地會怎樣……只這樣想了一下就讓樊斯如哭出聲來。

大端兒坐著沒動，她像個天使一樣一言不發(fā)地用潮濕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媽媽。

梁正則沖出廚房，“怎么了？怎么了？”他一臉關(guān)切，樊斯如語無倫次，“我崩潰了……看了這本書我才知道原來可以有這樣的爸爸，只是我沒有……”

“看一本書就崩潰不如不看?！?/p>

梁正則撂下這話轉(zhuǎn)身離開客廳……這不該是一個心理學學者應有的態(tài)度，或許，梁正則也感到無措，他接不住老婆突然涌現(xiàn)的滔天情緒，與其做錯不如不做，不如逃之夭夭……

梁正則的反應讓樊斯如止住了哭，理性重回到身上，樊斯如抹抹眼淚對大端兒努力笑笑說，“媽媽剛才傷了一會兒心，現(xiàn)在好了，繼續(xù)給你讀書哈。”

大端兒這才爬過來偎依在樊斯如懷里，小聲說，“媽媽，你要是傷心可以再多哭一會兒?！?/p>

樊斯如一邊抹眼淚一邊不好意思地笑。

大端兒拍拍樊斯如，無比篤定地說，“媽媽你是悲傷了。悲傷是藍色的?！?/p>

樊斯如徹底停止了啜泣，滿臉疑惑地看著女兒。

大端兒露出得意的表情，“李老師教的，情緒色卡。”

樊斯如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太多有關(guān)女兒成長的重要時刻，因為上、下班時間都晚于正常，樊斯如幾乎從未接送過大端兒，甚至家長會也都是梁正則去的。雖說她沒有把大端兒送走讓別人撫養(yǎng)，但她這個媽媽卻經(jīng)常不在場……樊斯如抱緊女兒，答應明早送她上幼兒園。

3

樊斯如送了大端兒之后直接來上班，時間還太早，信誠大廈冷冷清清的，與中午前后萬人同在的那種烏泱烏泱的熱鬧景象形成鮮明對比。這是一座由超級商場改造的寫字樓，呈扁平狀布局，幾乎橫跨整個街區(qū)。空氣中已隱約有了春天的氣息，風吹面不寒，漸無陰冷之態(tài)，天上一團團綿羊狀的云朵慢慢散去，晨光越發(fā)明媚。樊斯如遠遠看見一輛路虎攬勝孤零零停在公司地面停車場，有人說“男人不會同時擁有路虎和自卑”，如果這大塊頭的車子屬于一個嬌小柔美的女人呢？

樊斯如認得這輛熏黑色的車子，它是法務部總經(jīng)理柳昉的。柳昉和樊斯如同年入職信誠，柳昉是同屆管培生中進步最快的，她異常勤奮，以公司為家，永遠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周末節(jié)假日加班更是常態(tài)……這種時候，樊斯如最不愿意面對的人大概就是柳昉了。樊斯如刻意繞路從另一側(cè)入口進入大廈，好在A、B、C三座是打通的，她可以隨意到達自己的工位。

大廳里幾乎沒人，幾十米的進深更顯空闊，它的分區(qū)是以不同顏色來體現(xiàn)的，中間用跟地鐵站里一樣的閘口分隔，不同業(yè)務線的人可以走不同的通道。最北面是員工服務區(qū)，那里有各種不同的店，很大的瑜伽室、心理咨詢室、健身房、籃球館、網(wǎng)球場……如此環(huán)境容易讓身在其中的人產(chǎn)生無所不能的幻覺，與一個高大上的組織同體，個人似乎也自帶光環(huán)……現(xiàn)實世界，那些體育設(shè)施真正去用的人并不多，上班時間不開，而下班時間就算到晚上七八點也難以找到球友，因為很多人根本離不開工位。不過信誠的福利好是沒的說的，到處都擺著各種食物供員工免費享用，早中晚三餐都可以在這里吃，刷飯卡即可，接送班車往返幾個辦公區(qū)域和地鐵站，高峰期15分鐘一趟……一切都充分體現(xiàn)信誠對員工的關(guān)懷，一座大廈就能解決你所有需求，你只負責安心加班搞錢就好……所有這些樊斯如過去常常熟視無睹，這會兒卻同時在腦海里涌現(xiàn)，這一切都將與自己無關(guān)了嗎？樊斯如不愿多想，她決定先用員工卡刷一杯咖啡，這家入駐的品牌咖啡店會給信誠員工很低的折扣，而自己卻沒有享受過，真是有些虧啊……

有人跟樊斯如打招呼，是值早班的保安小哥兒喬興。喬興穿著印有信誠字樣的月白色休閑衫，靜靜地沖樊斯如微笑，這個帥氣陽光大男孩兒讓樊斯如印象深刻。喬興笑起來特別溫和友善的樣子，非常般配身上工裝的顏色，“月白煙青水暗流”，那股子毫不張揚的青春氣，以及干凈清澈的眼神讓人不由得心生歡喜……回應著喬興的問候，樊斯如在頭腦中為他畫了一張彩色的速寫，自己的心情也隨之開朗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樊斯如又聽到身后有人歡天喜地地叫她，“哎呀，是樊姐姐吧？今天都周五了嗎？你到這邊駐場嗎？夠早的啊……”

正是柳昉，她無視保安小哥兒喬興的問候，徑直朝樊斯如沖過來，仿佛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柳昉笑顏如花。

樊斯如回身微笑，沉住氣告訴柳昉集團人力撤并，她們在舊樓那邊的辦公室都騰出去了，現(xiàn)在留守的人員都轉(zhuǎn)到信誠大廈這邊……

“??？收縮隊伍都到你頭上啦？唉，干脆把我們法務部也撤了得了，我都快累死了！領(lǐng)導一句加大內(nèi)部反腐力度，紀檢也歸到法務，我們部門，人人忙死累死……你可不知道咱們有些業(yè)務大佬，真是太敢搞錢了，年包都那么高了還不滿足，太貪心太黑了，資源都傾斜給自己參股的上下游小企業(yè)，供應鏈、倉庫免費給自己親信用不說，促銷活動經(jīng)費也給到那些自家人，彎兒都懶得轉(zhuǎn)一下，真是明目張膽地搶啊……”

柳昉說話總有一種長篇大論又不著邊際的流利勁兒，語速又極快，旁人很難插話打斷，樊斯如此刻卻希望她就這么不停說下去……沒想到柳昉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實話，斯如，有時候我也真挺羨慕你呢，星期二小姐……”

柳昉笑嘻嘻的，樊斯如卻臉紅了，越來越紅……一直以來，只要內(nèi)外部客戶要求星期一早上交付工作，樊斯如都會請求延期到星期二下午交活兒，為的就是不在周末加班，除了來陪伴家人，她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愛好，畫畫兒。她在作品上署名“深白”，白不僅僅是一種顏色，它令其他顏色規(guī)避，又包容其他所有顏色，蘊含豐富的多樣性和可能性，那里是樊斯如心靈的避難所，“深白”是一種自我內(nèi)訴，是一切的缺失，又是一切的集合，只一種顏色就可以到達極致，就像樊斯如試圖自洽的內(nèi)心……這樣的樊斯如無疑是有些古怪的，但鑒于她交付工作質(zhì)量過硬，一來二去公司內(nèi)外部客戶也樂于遷就她的時間表，樊斯如在時間上討價還價的談判能力也因此名聲在外……而此刻讓樊斯如臉紅的并不是這個戲謔的稱謂。

樊斯如的尷尬之色大概也讓柳昉感到了不適，她并不看樊斯如，語速更快地說下去，“唉，我覺得你當初就該去支付業(yè)務那邊，那會兒他們剛成立，誰想到會發(fā)展成今天這么巨大的規(guī)模，我都動心想去呢……”

“嗯，現(xiàn)在說這個有點兒晚?！狈谷缫哑綇土诵木w，笑著打斷柳昉，“柳總?cè)绻泻玫貎嚎蓜e忘了推薦我……”

“那自然?！绷鴷P趕緊找補，“你要是不嫌棄，我們這邊兒倒真是有幾個崗位缺人，不過比你的職級低，你真想要過來，薪酬包也不是不能根據(jù)能力素質(zhì)權(quán)重調(diào)高一些，但高P肯定給不了……你有需要的話盡管說話。”

樊斯如認真點頭。

柳昉都打算走了，卻又回轉(zhuǎn)身，探究而神秘地看著樊斯如，“對了，你聽說了嗎？你老領(lǐng)導要被提前退休了……你們關(guān)系這么好，她一定跟你透露了吧……”

“不會吧？”

“怎么不會？你沒見集團幾個高管，早兩年就都陸續(xù)Base在坡縣（新加坡）了，就你老領(lǐng)導還在北京、上海兩地跑，這還不夠明顯嗎？唉，你說怎么就那多人告她??？我這邊幾乎每個月都接到舉報信……據(jù)說最新的360度周邊評價5分制她只得了1分，嗯，我估計是她太強勢了，得罪人太多……其實，同為女人，我是為她鳴不平的，女人干事業(yè)太多羈絆了，在職場干不過男人的，除非不婚不育……我就不結(jié)婚也不要孩子，我想追求我的人生，這本身就已經(jīng)很困難了，我愿意這么單著，我可沒有多余的精力可以浪費，我好不容易已經(jīng)在事業(yè)上站穩(wěn)了，也不再年輕，男人，太占地兒了，我內(nèi)存不夠啊……哈哈哈……”

柳昉笑聲雖輕，人卻已花枝亂顫……她總算真的要走了，臨走不忘囑咐樊斯如千萬不要客氣，有需要盡管找她，樊斯如答應，目送柳昉遠去，心里長舒一口氣，終于不用陪E人聊天了，樊斯如慢吞吞往自己的工位走去。

4

在這座信誠大廈之內(nèi)，樊斯如的工位與柳昉或者王采苓的沒有什么不同，只要能夠放下一個筆記本電腦的方寸之地就算一個。十幾、二十幾張辦公桌連成一片，對面和左右之間沒有任何隔板，兩個常規(guī)尺寸的工位只要簡單調(diào)整一下就可供給三個人使用，這種靈活性和臨時性讓工位的主人習慣不在桌面上擺放任何用品，因此，放眼望去大片的工位群，平整遼闊猶如收割之后的麥田，蔚為壯觀。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每個工位桌下都裝著紅外感應條，用以感應人體熱量實時監(jiān)測工位使用情況，這一舉措是王采苓建議的，她還因此得到了當年的員工創(chuàng)新獎金。當初這么搞是因為總務部門發(fā)現(xiàn)各業(yè)務鏈條領(lǐng)導總是傾向于多領(lǐng)工位，為日后業(yè)務擴張預留空間，為避免由此造成辦公用品的閑置，總務部希望人力部門能跟他們實時共享招聘計劃和執(zhí)行信息，王采苓遂想出了這個主意，不光工位和人員匹配問題解決了，員工在工位的平均時長和變化規(guī)律也一目了然，為大數(shù)據(jù)增添了新的維度……在樊斯如看來，這項舉措無疑升級了《迪爾伯特原則》里關(guān)于“辦公蟲”的裝備，“辦公蟲=沒有汗腺的辦公間的塑料植物=沒有性欲，且什么樣的屁股都可以來坐一坐的折疊椅子?！毙耪\人坐的早已不再是折疊椅子，而是非常符合人體曲線需求的極具設(shè)計感的轉(zhuǎn)椅，保你坐上數(shù)小時投入工作都覺察不到任何不適……相比較之下，信誠初創(chuàng)時租用至今的舊寫字樓就顯得老派且松懈多了，樊斯如其實更愿意留在老樓辦公，那里由于物理條件的限制至少保留了一點點個人空間，不像這兒大敞四開，時刻提醒你是個干活兒的智能機器……當然，這種開放扁平的辦公環(huán)境也讓溝通無限暢通，對提高工作效率無疑是好的。

樊斯如一直愛干工作，這會兒卻意興闌珊。目前她手頭最緊迫的工作是王采苓移交過來的應屆生招生計劃，即便2024年各個業(yè)務鏈條沒什么招聘需求，應屆生還是必須要招的，這是企業(yè)的社會責任，要布置下去，為此，老一點兒的基層員工自然要騰出些位置，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記得年會時，牟枝作為集團領(lǐng)導來他們組討論，茶歇大家閑聊，牟枝感嘆這兩屆大學畢業(yè)生找工作太難，這撥孩子太不容易了，王采苓卻冷不丁來了一句，“你們的孩子不容易是因為你們這代人把資源都透支光了……”如今想來，王采苓大概早有了要走的心。

樊斯如真是無心干活兒，或許是時間還早，她的生物鐘還沒開始運轉(zhuǎn)？樊斯如索性從轉(zhuǎn)椅起身，走向拐角處全封閉的休息間，信誠人稱它們?yōu)椤靶『谖荨保總€辦公區(qū)域大概有兩到三間“小黑屋”，每間有三個電話亭大小，里面并排擺著三把按摩躺椅，只有夜燈照明，供員工臨時小憩所用，也有深夜加班的人干脆在此睡覺，門口的開關(guān)處可顯示占用情況，樊斯如之前從未預定成功過，看到目前顯示全是空位，她心血來潮打算刷卡進去睡個回籠覺，正在此時她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一看，竟見王采苓急匆匆走過來。

王采苓撞見樊斯如也一驚，她顯然沒想到這么早還能碰到同事，尤其這個人還是樊斯如，但她很快穩(wěn)住神，主動跟樊斯如打招呼，并說自己這是最后一天來公司，還有些東西忘在柜子里了，本不想驚動大家，兩人略顯尷尬地沉默著，還是王采苓先開口說，“樊姐，你說咱倆也算是相愛相殺了，是吧？”樊斯如沒料到她這么問，只能笑而不語，王采苓當她是默認，繼續(xù)道，“樊姐，我聽說，你，還替我找了牟枝？謝謝你?！?/p>

樊斯如很吃驚王采苓是如何知道的，難道是牟枝找她談過話嗎？

王采苓聲音越發(fā)低下去，“那天我就是壓力太大了，也不是沖你……”

樊斯如忙笑著擺手，坦言自己那些天也情緒不穩(wěn)，生理期到了卻不來，都拖到今天了，也是壓力大……王采苓抬眼同情地看著樊斯如，“你也給自己找個心理咨詢師吧，實在不行就用樓下的公司福利也行，我覺得，心理咨詢是女人送給自己最好的禮物……”樊斯如沒接茬兒，她沒說自己家里就有免費現(xiàn)成的“禮物”……在兩人時斷時續(xù)的沉默中，有些許惺惺相惜的唏噓……最后王采苓勸樊斯如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和家庭生活也要早作準備，樊斯如忽然有秦可卿托夢的恍惚感……

王采苓走后，樊斯如早已睡意全無，她意識到自己遲遲不愿跟梁正則提部門裁撤的事兒，其實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一直不愿面對現(xiàn)實，王采苓的話點醒了她，她必須有所行動，樊斯如轉(zhuǎn)身走進更為隔音的電話間，撥通了梁正則的手機，約他中午見面……

樊斯如設(shè)想過梁正則各種可能的反應，包括沉默，但真的看到梁正則沉默中迷茫的神情，樊斯如收回了想在他面前脆弱一把的愿望……樊斯如隨即說出自己多日來一直在考慮的賣房子方案，梁正則聽了大吃一驚，他本能地覺得老大不小了沒有自己的房子怎么行呢？樊斯如拿起紙筆推演家庭現(xiàn)金流狀況：考慮極端情況，假如兩人真的同時失去工作，可以節(jié)流的也只有拿出存款提前還貸，這樣雖說可以節(jié)約一些利息支出，但他們也會因此沒有“余糧”了，現(xiàn)實會迫使他們必須在短期內(nèi)找到新工作……

“實在不行，你去送外賣，我開網(wǎng)約車？”樊斯如瞥見梁正則的表情，不由得收起開玩笑的口氣，也不再看他，似乎是怕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慌張和恐懼，“其實把房賣了不失為一種解法，置換出來的現(xiàn)金原地租房，也夠咱們緩沖好幾年，可以從容轉(zhuǎn)型，實在不行還可以去有合適工作的其他城市繼續(xù)生活……”

梁正則并沒有被說服，他認為樊斯如的解決方案太極端了，不想著趕緊投簡歷、找工作卻急著賣房子，“有些人總是誤以為解決方案會在事情的另一極端，在圍城內(nèi)外橫跳，其實不是這樣的，可以嘗試換個姿勢解決問題……”

樊斯如知道梁正則這個“有些人”是說自己，他就是怕自己“躺平擺爛”……幾年前，樊斯如曾因工作壓力大不想干了，梁正則就讓她再忍忍，還說中國一個人工資的平均撫養(yǎng)率才1.1，還是雙職工抗風險能力強些……樊斯如早就看到了矛盾之處，作為研究人類心理的學者梁正則主張個人獨特性，而作為小家庭的隊友他考慮的是“團隊”安全性……樊斯如還能換個什么姿勢呢？她到處投簡歷都石沉大海了，大廠大齡女青年，高不成低不就的，再老點兒也許還更容易些，至少人家確信你不會再生個二胎，不會再休產(chǎn)假……她告訴梁正則，她連乙女游戲策劃的面試都參加了……“實在不行，我也去當博主，做大廠離職賽道？或者，咱們也來個戰(zhàn)略性懷孕？”

梁正則需要多一些時間來消化這個“重磅消息”，樊斯如也不再追問下去，轉(zhuǎn)而有一搭無一搭講了些自己對經(jīng)濟周期的判斷，“花開花落一個時代終是落幕了”……當然，理智告訴她，社會的歸社會，個人的歸個人，大環(huán)境個人無力改變什么，微觀世界還是要有所行動……最終，他們達成共識，先由樊斯如去房屋市場探探情況再說。

5

樊斯如因此認識了金格格。

樊斯如去了小區(qū)附近的房屋中介，她剛在門口張望，就有幾個穿著白襯衫黑西裝、掛著胸牌的男女招呼她，“姐，看房？”“姐，改善住房吧？來看看，我給您介紹……”樊斯如不習慣被圍著，她只想逃走，她看見人群后面站著一位白凈的女孩，個子不高，明眸皓齒，烏黑濃密的頭發(fā)扎成一條馬尾辮……樊斯如遂看著女孩兒方向說想隨便看看周邊的房子……有個店長模樣的男人沖著女孩兒招手說，“愛新覺羅，你給這位姐姐介紹介紹?！?/p>

“愛新覺羅”是同事們給金琳琳起的外號，樊斯如叫她金格格，金格格比樊斯如小好幾歲，對樊斯如態(tài)度既親熱又有分寸，她很健談，經(jīng)過幾次見面，兩人儼然成了朋友。

金格格是北京大妞兒，看上去文靜，走起來卻是一路火花帶閃電，干脆利落颯。她學習一般，雖然也刻苦，占盡首都的天時地利，卻只考上了一個外地二本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在深圳干過兩年，金格格說那會兒無論她干活多不惜力老有人調(diào)侃她，“你這個帝都北京人兒是來體驗生活的吧？”以至于后來她經(jīng)常掩飾自己的北京口音，甚至還說自己是東北人……后來轉(zhuǎn)行干銷售就好多了，“簡單，數(shù)字說話，業(yè)績擺在那兒，誰也別逼逼。”樊斯如懂金格格的感受。

與樊斯如自嘲6歲半開始“北漂”不同，金格格調(diào)侃自己是“北京胡同串子”“帝都底層勞動人民”“生于羅馬貧民窟”……這些基本屬實，金格格從小住在南池子緞庫胡同，她家是在大雜院里，小時候房間里沒有上下水，冬天非常可怕，院子里的公共水龍頭會凍，接水前需要先用熱水沖開，因此水管下方池子里永遠凍著一坨一坨的冰墩子，這樣的情況到金格格快上小學才改善，自來水終于接到屋子里了，但另一個問題永遠得不到解決，她家那間屋子是下洼的，地勢低，院子本來就比街面低，她家更是低于院子，冬天不怎么開窗通氣，比平時有更重的霉味，加上飯菜味，夜壺味兒，冬天的夜晚，人是沒有勇氣去遠在胡同口的公共廁所的……金格格總聞到自己頭發(fā)上、衣服里有味兒，直到后來她去外地上大學，她才覺得身上那種“胡同兒味兒”慢慢散淡了……金格格當然也有覺得榮耀的時候，比如，“胡適100年前在緞庫胡同8號住過，毛爺爺還來找他談過湖南問題，在1月，也是冬天。”那一刻她仿佛穿越了時間，與歷史空間中的不平凡或者某種偉大沾親帶故了……

除了健談，金琳琳還酷愛唱歌。天氣好，樊斯如又坐在金格格的“小電驢”后座去看房，金格格唱起一首新歌，“我這一生呼之欲出，卻對年輕之外一無所知。”樊斯如忽然從中聽到了自己的青春回響，那會兒她可不覺得自己年輕，內(nèi)心滄桑又沉重，對世事一無所知倒是真的……樊斯如忽然強烈地感覺不該“欺騙”年輕的金格格，樊斯如暗下決心今天一定要講實話。

金格格說今天要去看一個叔叔幫一對老人守著的房子，老人是上海人，葉落歸根，90多歲了，還惦記著故鄉(xiāng)，回了上海，房子打算委托律師全權(quán)代理賣掉，樊斯如好奇他們沒有子女嗎？守房子的大叔說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了，大兒子也老了，他也就見過兩次。金格格早聽過這些故事，她悠閑地在一旁哼著一首老歌，大叔忽然說，“金姑娘的嗓子真是好，亮亮的，一聽就是年輕……”不知是唱得高興了，還是被夸得高興了，金格格很行家地在墻上敲出一記很響亮的咚咚聲，小小得意地說，“姐，這套房不錯，你瞧，這個可以拆掉，這個也可以，都可以拆了重新規(guī)劃……”突然，她敲到了一個承重梁上，沒了清脆的咚咚聲，只有如小貓架著肉墊凌空而下所有的力量統(tǒng)統(tǒng)被大地吞噬得不聲不響，沒等樊斯如回應，守房子的大叔忍不住笑了，“您可別敲了，小心纖纖玉指再敲斷了?！狈谷缫哺Γ睦锎е[隱的愧疚。

從老人家出來，金格格忽然感嘆道，“我每天幫人買房子賣房子，看的卻是人生百態(tài)……”樊斯如一下子被觸動了心事，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她們?nèi)サ降诙視r，房主老太太正在樓下愜意地曬著太陽，兩人跟著她顫巍巍地去家里，金格格悄聲說，“老太太總讓我想起我奶奶，如果我奶奶還健在也是89歲，估計得和她一樣耳聾，我跟她說話也得靠喊……我都沒敢跟老太太說，前年這個地段賣價要高出15%不止呢，現(xiàn)在還是你們買房的合適……”樊斯如心里替老奶奶咯噔一下，然后是替自己……老奶奶的房子很干凈，也很明亮，唯獨是廚房和廁所黑乎乎的，兩個黑乎乎，樊斯如覺得不能忍受，在心里已經(jīng)Pass了這個三居室，這樣想著她又笑自己入戲太深，明明是為賣房來做市場摸底調(diào)研的，怎么還真動了買家的心呢？

動心的一刻，樊斯如有些懷疑自己賣房的決定了……樊斯如想到自己6歲時住過的南長街101號，和金格格家離得并不遠，南池子、南長街對稱地分布在天安門兩側(cè)，如此看來，她們倆的確有緣。樊斯如在南長街度過了艱難的小學時光，完全顧不上細細品味在四合院生活的獨特韻味，后來一家人搬進樓房，那之后，樊斯如每次做夢回家，都是回南長街這個家。大端兒2歲多時，樊斯如忽然心血來潮帶她去看看自己的“故居”，看到的卻只是像長城一樣灰色的墻，她后悔極了，似乎如果不貿(mào)然回來，家就永遠都在，她親手打破了心愛的寶貝……大端兒今后會記住哪個家呢？即將賣掉的房子會進入她的夢嗎？樊斯如不得而知，她不由得嘆息一聲。

金格格問她為什么嘆氣？樊斯如順勢坦白了自己看房的真實目的。

沒想到金格格卻咯咯笑了，“什么騙不騙人的，斯如姐姐真是多慮了，我理解的，知己知彼么，想賣房先看看都什么人在賣、怎么賣，很正常啊，我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客戶，姐姐如果實在過意不去，賣房也交給我做不就得了，我們做中介服務的，客戶是賣還是買對我們一樣的?！?/p>

樊斯如滿口答應下來，金格格很開心，又夸樊斯如就是“額勒金德”（老北京話兒“高雅”的意思，最早是法文的音譯），思索一番告訴樊斯如，有一個阿姨要為即將留學回國的兒子買房，其實她連兒子自己是不是想回國就業(yè)都拿不準呢，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金格格讓樊斯如趕緊收拾收拾，她哪天帶這位阿姨來看房，“如果她喜歡買下，就爭取說服她先租給你們繼續(xù)住……”

金格格的盛情讓樊斯如感動，但她為難的是梁正則還沒有真的同意賣房，金格格手一揮說只是看看房，再說了人家也未必看上呢……

6

梁正則是樊斯如見過的最“活在當下”的人，他老愛說“人有遠慮才有近憂。想得太遠是庸人自擾?！狈谷缬憛捔赫齽t凡事兒都愛回復“再說吧”，待到樊斯如真的開始張羅讓人來看房，他竟然說，“你先找找工作再說?！狈谷缧睦镆蝗f匹羊駝奔騰而過，但又被內(nèi)心試圖保持“優(yōu)雅”的意識羈絆住，罵人的話驟然停在了嘴邊……人心是一座花園，有時沒等到暴風雨襲來，就已經(jīng)七零八落了……樊斯如則凌亂得連自己生日都忘了。

雨水節(jié)氣過后，京城還是一片蕭索景象，那天樊斯如下班晚了，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黑著燈，她很疲勞就躺在沙發(fā)上想歇歇，結(jié)果竟睡著了，她被鑰匙開門的聲音叫醒，坐起來看到梁正則和大端兒興沖沖地進門，“媽媽，看給你買了大蛋糕，雙層的……”梁正則同時把一個大大的蛋糕盒子舉高給樊斯如看，“看，你閨女給你挑的……”

樊斯如一下子躥火了，“這么大怎么吃得了啊，你的血糖高不能吃甜食，知道不知道！她那么小吃不了兩口，冰箱又放不下，你是想都要讓我一個人吃掉嗎？還是要扔了？錢難道是大風刮來的嗎……”

樊斯如眼見爺倆洋溢著的笑僵在臉上，她卻停不下，她眼睜睜看著自己沖梁正則嚷，“她挑的，她不懂事兒，可你是大人啊。你就顧讓她高興，不想后果嗎？都要我來做惡人……”

大端兒被晾在一邊，她瞪著黑葡萄般亮亮的眼睛一直盯著樊斯如，眼神由吃驚轉(zhuǎn)為傷心和憤怒，終于小小的大端兒沖到樊斯如面前，她的棉衣上還殘留著寒氣，樊斯如聽見她喊道，“我恨你，一輩子都恨你！”

樊斯如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她似的，大端兒如一頭憤怒小獸的樣子讓樊斯如更加昏頭，她沖著女兒大聲道，“恨就恨，還恨我一輩子？白養(yǎng)你……”

“你才白！”

大端兒一下子急哭了，梁正則趕緊蹲下，摟著女兒，摩挲她小小的后背，眼睛卻著急地看著樊斯如，“你可不能這么說孩子，你看她傷心的……”

樊斯如癱倒回沙發(fā)上，看著自己搞砸了的大型車禍現(xiàn)場，腦子完全蒙了，撕心裂肺地疼，卻再說不出一句話，流不出一滴眼淚……她變成了一個瘋婆子，閣樓上的瘋女人，和金格格口中的“額勒金德”毫不沾邊。大端兒已經(jīng)哭著跑回自己的房間，這么掃興的生日是樊斯如一手造成的，她早已悔恨不已，卻冷冷沉默著，她唯一能感到欣慰的是，梁正則會去安撫女兒，可同時，她又覺察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于他們父女關(guān)系的嫉妒……看著自己正一點點兒碎掉，寒氣侵入骨髓，樊斯如不敢待在原地，她猛地起身把那盒蛋糕拎到廚房，它的下場是被剝離了外面厚厚的人造奶油，蛋糕坯子被切片保存進冰箱成為未來若干天的早餐……

當夜，梁正則說樊斯如，“你不能把自己小時候的苦都拿來讓你女兒也嘗嘗……”

這話給了樊斯如當頭棒喝，好好的一個大端兒，一個這么好的孩子都要被自己毀了……梁正則忙又安慰她，“也不必夸大自己對于孩子的傷害性，你沒有那么大威力，又不是原子彈……”

見樊斯如破涕為笑了，梁正則又說，“你已經(jīng)算是60分的媽媽了。這是最合適的分數(shù)，不用特別好……你應該先把自己保護好?！?/p>

沉默中，樊斯如的眼淚又嘩嘩直流，她發(fā)現(xiàn)哭痛快了也能解壓，心里的花園又開出花兒來……樊斯如當然知道，澆灌自己的花園，把自己養(yǎng)好很重要，對于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她無能為力，也只能接納，但是她還是恨不得有個橡皮擦，把發(fā)生過的一切擦干凈重來……還好小孩子看上去特別容易原諒父母，大端兒接受了樊斯如的道歉，好像很快完全忘了傷心……

樊斯如一直以為是生理期紊亂和情緒波動互為因果擾亂了她的生活，卻沒想到她竟是懷孕了……梁正則為能再次當爸爸感到很高興，他甚至同意賣房子，因為有了二寶現(xiàn)在的小房子終歸是住不下的，即便是周邊小區(qū)掛牌的房子開始悄悄降價了，梁正則也很是淡定，他確信不存在沒有市場這回事兒，那只是價格沒有低到位，如果他們打定主意賣房，也不必介意那一點兒差價……樊斯如卻很糾結(jié)，但既然梁正則同意賣房，樊斯如想那就先按金格格的計劃推進下去吧。

只是，讓樊斯如沒想到的是，再次相見，她和金格格的角色幾乎倒置了過來。

7

當金格格打開她做的小視頻向樊斯如征求意見時，樊斯如驚詫極了，金格格在自己想做的看房賽道，搜了30多個對標賬號，逐條拆解爆款，照貓畫虎翻拍剪輯出好幾個樣片來。面對樊斯如的佩服，金格格云淡風輕。

“嗨，這有什么啊，你們學霸，講究深思熟慮，姆們大概齊差不離兒得了，只要往前走就是成，我奶奶講話兒，你只管跑，跑著跑著就有風了。再說，姆們草根兒一窮二白，就剩下對錢的敏感嗅覺了。做個人IP，不就是賣人嗎，銷售是我本行啊……我準備一魚四吃，幾個平臺同時上，像你說的，先模仿后超越……姐姐再多教我些。”

金格格的誠懇讓樊斯如感受到被需要的快樂，她不由得在頭腦中搜索自己調(diào)研報告內(nèi)容，開始幫金格格逐一分析各個平臺優(yōu)劣：某音分享美好生活，背靠大公司有錢，適合超級個體體質(zhì)，但廣告過多消耗人們的耐心；某手適合下沉市場，可低至18線小城鎮(zhèn)；“小紅薯”包羅生活百科，基于經(jīng)驗類搜索邏輯，能最快找到精準用戶，商業(yè)化程度好，發(fā)放邏輯是去頭部化，給流量平均，對素人增流，適合普通人；而“蝴蝶號”背后是強大的社交平臺優(yōu)勢，有優(yōu)質(zhì)而真實的熟人客戶，且2024年開始持續(xù)蓄力，但目前定位尚不清晰，到底是展現(xiàn)社交優(yōu)越感，還是分享真實生活？想在這個平臺搞錢需要耐心，自己底子要厚，除了要有自己明確的調(diào)性，還要配合直播，否則很難……不管哪個平臺有一點是相通的，就是都要為刷手機的人們提供情緒價值。

金格格邊記邊贊嘆全是干貨，她勸樊斯如就做這個賽道：“中國人愛錢，教人搞錢的準行！歷史上的淘金熱，賺到錢的都是做周邊的，洗衣、做飯、賣鏟子……”金格格的熱情讓樊斯如一時語塞，她忙自嘲是網(wǎng)紅不宜人群……

“怎么不宜？彎扁擔不會斷。你可以拿我男朋友練手，他我們學校體育系的，我正鼓動他直播跳健身操呢，你給他指導指導……”

金格格軟磨硬泡，說自己可以幫著忽悠其他人也來學，樊斯如使勁搖頭，她告訴金格格賣課早就爛大街了，都你抄我我抄你的，稍微好點兒的課都被人摳下來拿到某寶上賣，9.9元隨便聽，光賣課是賺不到錢的，疊加教練和咨詢還有希望，真人來解決客戶痛點問題才不可替代……金格格說那就做真人咨詢，她可以幫著做社區(qū)運營，樊斯如趕緊把話題拉回到她的男朋友身上，引她繼續(xù)講自己的愛情故事。

金格格的男朋友竟是保安小哥兒喬興，其實聽到他們倆學校一樣時樊斯如就有預感。喬興有體能私人教練認證，還拿過世界冠軍，不過世界冠軍沒啥用的，得是奧運冠軍才能吃上皇糧，他沒那命，只能自謀生路，為了追求金格格，喬興跑到深圳當健身教練，又跟她回到北京，放棄了家人幫著找好的工作……金格格爸媽并不同意他們的愛情，嫌喬興沒有北京戶口，金格格也理解他們這也是心疼女兒。她明白自己和喬興想要結(jié)婚缺的不是一個戶口本，而是錢……

“我們先搞錢，我覺得喬興做直播有優(yōu)勢，他長得好，這年頭，顏值即正義，網(wǎng)民姐姐們會認的，再說健身是老少通吃的賽道，你說是不是這樣??？樊姐姐你就提點提點他嘛！”

金格格又繞了回來。其實，自媒體早已是一片紅海，除了少數(shù)頭部，大部分人都是在替平臺免費打工，維持平臺作為廣告渠道的熱度……樊斯如不忍掃興，只是建議喬興先兼職做，要有半年掙不到什么錢的思想準備，每天直播堅持下來，讓平臺相信你是有潛力的博主，那樣它才會給你好時段、資源……實在冒不出來，就當鍛煉身體了，也不虧。

不知不覺中，樊斯如被推到了“創(chuàng)業(yè)咨詢師”的位置。

當晚，樊斯如的手機上就被推送好多如何做爆款的短視頻，果然大數(shù)據(jù)最了解你，也最貼心……有意思的是，她還刷到了王采苓講如何利用“小紅薯”搞錢的視頻，樊斯如馬上轉(zhuǎn)給了金格格，不一會兒金格格就回復說，買了199元的課程。看上去還挺值的，10節(jié)錄播課+3節(jié)閉門直播課……樊斯如真是服了金格格的行動力，趕緊提醒她，后面的路數(shù)大概是：私域直播時鼓動學員買6999元的3個月陪跑營，手把手教你剪輯、選題、投流以及供應鏈；或者是19999的私授課加上1對1答疑咨詢……

“哇，這套路！從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金格格腦洞大開，“互聯(lián)網(wǎng)的盡頭果然人人都是售貨員。咱們也干起來吧！樊姐姐你也行！我悄悄告訴你哈，樊姐姐，我剛剛下單購買了直播設(shè)備，買二贈一，正好你、我、喬興一人一套，我快遞給你，以后有機會咱們可以聯(lián)手直播呢……”

樊斯如當即拒絕，她完全沒有金格格那種搞錢的興奮勁兒，她可以去研究和學習，但真的讓她親自下場去做，她覺得如臨深淵……樊斯如羨慕金格格有一個穩(wěn)定的內(nèi)在人格，那里面至少住著她奶奶，能穩(wěn)穩(wěn)托舉著金格格，而樊斯如的內(nèi)在似乎是破碎的，走進人群去工作都恨不得要穿上個“房子”才行……她又怎么可能在廣漠又陌生的網(wǎng)絡世界里生存呢？一想到自己被放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任人評說、忽視，哪怕是被贊揚和喜歡，終將被拋棄的創(chuàng)傷感受都會被再次喚醒，這樣的焦慮無法用三言兩語跟金格格說清楚。

樊斯如更說不出口的還有另一種虛無感，無數(shù)人（包括自己）在各類短視頻平臺殺時間，像是在輪子上不斷奔跑的倉鼠，5分鐘泛聽大部頭書籍，3分鐘了解經(jīng)典電影，6分鐘漫游十大必打卡景點……一時當然是爽的，但長久看，不斷付出的卻是生命中的時間，成為電子世界的消費者，然后“文化體力不足”，沒有耐心和耐力完整地讀書、觀影，只有躺著刷手機的“快樂”唾手可得……理智告訴人們，這樣沒營養(yǎng)的信息過載必然會造成人腦的腐爛破敗，那些大科技公司既是這個“癮君子”虛擬世界的建立者，又是這種“快樂”的販賣者，而讓樊斯如細思極恐的是，身為大廠勞動力一員的她，對此也有貢獻。樊斯如想到梭羅在《瓦爾登湖》里的質(zhì)疑：“當英國努力治愈土豆腐爛病時，難道沒有人努力治愈更為廣泛且致命的腦腐病嗎？”1854年的梭羅肯定想不到他所寫下的“brain-rot（腦腐）”會成為牛津2024年度詞匯……樊斯如拒絕金格格提議時也不會想到，樊斯如只把“網(wǎng)紅不宜”當作不愿加入這場游戲之中的托詞，要到以后她才可能意識到或許還另有解法。

8

驚蟄，北京刮了北風，剛有些暖起來的氣溫又被打回原形，“驚蟄刮北風，從頭另過冬。”金格格奶奶的老話兒果真準確，樊斯如跟金格格混的時候多了，感覺自己心里多了個奶奶，遇到事兒她會不自覺地自問：“金格格奶奶會咋說？”

驚蟄那天，牟枝發(fā)來微信問樊斯如新工作怎么樣？樊斯如知道牟枝討厭語音，就登錄電腦打字回復她，“嗯，熬熬看吧，我剛進了一個對抗D+的項目組，很魔幻，唉，中間是各種背鍋，這周又有消息說，部門要拆出來一個商品運營部……也就是我又要換匯報對象了，又要重新爭取信任，累死了……”

沒想到牟枝馬上追過電話來，“部門下面的部門？你還真就接受降職減薪了？你不是想轉(zhuǎn)到信誠公益那邊嗎？沒去成？這換領(lǐng)導的速度就不用爭取了吧，肚子里還有娃呢！上班劃劃水就得了，趁著二寶還沒出來搶你時間和精力，不如把副業(yè)搞起來！做副業(yè)你又能損失什么呢？互聯(lián)網(wǎng)基建已經(jīng)搭建完成……”

牟枝表達對樊斯如好的方式，一向都是這么噼里啪啦一套解決方案拋過來，樊斯如能感受到其中溫暖的部分，但內(nèi)心也會同時泛起很深的無力感。樊斯如想告訴牟枝，梁正則正深陷困局，當年他剛留校時擔任的基礎(chǔ)課太多，就沒當輔導員，然而今年臨近“非升即走”任期考核，述職時才得知，青年教師當班主任和輔導員的經(jīng)歷可加分，最高可上浮20%，這20%的偏差很大概率會讓他的留任成為不可能……一秒鐘的權(quán)衡過后，樊斯如終是打消了跟牟枝“訴苦”的念頭，一來多說也無益，二來她也怕梁正則聽到會不高興。

樊斯如遂笑著打趣牟枝，“真是屁股決定腦袋啊，剛不領(lǐng)導我們了就教人上班劃水？”

樊斯如的確困惑，嚴格如牟枝，對工作和責任的態(tài)度竟也變得如此靈活了？樊斯如知道就算她混混日子，現(xiàn)在團隊里的同事也不會苛求她，可問題就在于她偏偏不能放過自己，這里面的強迫性味道令樊斯如不解，她仿佛是被某種底層操作系統(tǒng)綁定了……當年晉升P6時，樊斯如被公司要求做“蓋洛普”優(yōu)勢測試，她的優(yōu)勢才干前5項里有“責任”這一項，樊斯如懷疑自己是不是過度使用“責任”了？過猶不及才是她經(jīng)常陷入內(nèi)心沖突的根源？樊斯如記起，有一次參加無邊界小組工作，其他部門領(lǐng)導給她的直接領(lǐng)導賈茂行反饋協(xié)同項目進展，建議表揚和獎勵樊斯如的出色工作，賈茂行居然說，“不用管她，她自己那兒干得歡著呢！啥也不用給她?！狈谷缁仨耸聝?nèi)心依然難以釋懷……

樊斯如很想跟牟枝聊聊這些復雜感受，可惜牟枝并沒接話茬兒，牟枝笑著囑咐樊斯如注意身體就收了線。樊斯如到底意難平，她自己有“蓋洛普”優(yōu)勢教練資格證（也是拜牟枝所賜，當年是牟枝力主送集團人力的主管們?nèi)ド虾⒓印吧w洛普”優(yōu)勢教練培訓，每人5萬的培訓費是信誠全部報銷的），但醫(yī)生看不好自己的病，她拉來梁正則過來解惑。

梁正則讓樊斯如放下用頭腦思考，別管什么“蓋洛普”，專心用身體感受她無法放松努力背后的情緒是什么。樊斯如慢慢體會到一種恐懼，怕被拋棄的深層恐懼，梁正則建議樊斯如就待在那種恐懼里面，不要試圖用更多的語言淹沒那種感覺，就待在那里面，覺察一下到底是幾歲的樊斯如會感到恐懼？樊斯如在梁正則的陪伴下，慢慢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她看見的是一個脆弱無助的6歲小女孩兒……梁正則讓她抱抱那個小女孩兒，并告訴她不要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年的樊斯如可以有能力保護她了……樊斯如腦子出現(xiàn)金格格拼命干活樂此不疲卻又松弛自如的樣貌，那是樊斯如羨慕的樣子，她告訴梁正則自己的想法。

梁正則這才想起來問，“咦，怎么好久不見金格格了呢？”

金格格正忙副業(yè)忙得腳不沾地，她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砸在了更新視頻上，“驚蟄不耙地，好比蒸饃走了氣。我奶奶說的，我得趁熱打鐵把我號的熱度搞上去！”樊斯如喜歡金格格言必稱“我奶奶”，金格格奶奶的語錄又親切又接地氣兒，不僅解惑，更溫暖人心。

雖說好久沒見，樊斯如卻收到了金格格寄來的直播工具，樊斯如沒再推讓，她認同了金格格說的“人至少要對未來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樊斯如體會到這話里面的力量感，在和金格格的關(guān)系中，樊斯如覺得其實自己才是被滋養(yǎng)到的一方，不僅是在精神層面……

春分那天，金格格終于不請自來，還帶來了自家院子現(xiàn)摘的香椿和馬齒莧。

在北京，春分意味著真正的春天到來了，岸柳青青，鶯飛草長，燕子回歸……金格格專門挑了這個日子給樊斯如帶來好消息：買他們房的阿姨同意繼續(xù)租房給他們住了，而且租金要得也不高。樊斯如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忙問金格格她怎么做到的。

“我嚇唬她呀，其實也是實話實說。”金格格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樣給自己沏茶倒水，“你都不知道我最近挨了多少罵！公司讓我們挨個給客戶打電話，就是想讓業(yè)主每月多給我們3天空置期，話術(shù)都寫好了給我們?nèi)珕T培訓，那詞兒寫的，真的是連蒙帶騙啊，所以我們挨罵一點兒不冤！租房合同明明都簽過了，改條款，誰會憑你一個電話就同意呢？有明白人兒立馬反應過來，一個月就3天？全年下來豈不是又要少拿一個月租金？市場不好？合同簽了呀，這時又要嚇唬業(yè)主：您如果不同意，可以按合同付您一月房租違約金把房子退給您吧……這通操作下來，人家業(yè)主不罵我們才怪！現(xiàn)在市場就這么屌……我跟那阿姨說，這就是租房市場現(xiàn)狀，便宜都不好找合適的租戶呢！我還勸她啊，裝什么修啊，等兒子回來，人家年輕人有自己的品位，你不如多出租些時間，還能多送兒子一份兒裝修錢，老太太可高興啦，麻利兒就同意啦！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不愧是金牌銷冠！”梁正則脫口而出，“太感謝啦！”

“怎么謝我呢？”

樊斯如拍拍自己的肚子笑道，“讓你做我家二寶的干媽?！?/p>

金格格樂開了花，“我可等不及二寶了，先把大端兒收了行不？”

大端兒推開金格格，說不行，金格格是小姐姐，一句話又讓大家笑個不停……

9

樊斯如觀察到女兒大端兒的內(nèi)在有一種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穩(wěn)定狀態(tài)，這讓大端兒不怕被別人評價，甚至不太公正的對待也傷害不到她哪里去，對此樊斯如既羨慕又欣慰。

大端兒近來常為家庭作業(yè)苦惱，一個幼兒園大班小朋友居然被要求每天做一張A4紙雙面作業(yè)，大端兒最不爽的是如果晚上用來寫作業(yè)就沒有睡前故事的時間了……樊斯如跟大端兒商量可以向老師申請免做，但后果有可能是大端兒會承受來自老師的不滿意，大端兒想了想同意了。后來，大端兒再沒有帶回作業(yè)來，她睡覺前終于可以繼續(xù)讓爸爸讀書了。

轉(zhuǎn)眼到了暮春時節(jié)，即便是在城市，這也是一個讓人左顧右盼的季節(jié)，街心花園里已然“芍藥打頭，牡丹修腳”，布谷鳥也急切地催促著“家家撒谷”，樊斯如和梁正則一起參加了家長開放日，他們都盼著觀看大端兒當主角的音樂舞蹈劇。

正式演出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大端兒只扮演了沒有一句臺詞和歌詞的大樹和小花兒，節(jié)目演完大端兒回到爸媽身邊，面對樊斯如的疑問，大端兒滿不在乎地說，“哦，馬老師說了，大家輪著當主角，我之前排練的時候不是都演過主角了嘛，該讓別的小朋友演了?！狈谷绾土赫齽t對視一下，沒說什么，他們的默契在于，只要大端兒不覺得是個事兒，他們也不會提示她其中的某種不公味道，更不會去找班主任馬老師理論，因為無從說起啊，自從樊斯如為大端兒申請不做家庭作業(yè)之后，兩個女人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數(shù)學作業(yè)紙味兒的禮貌，所以正式演出臨時換角兒也不算意外……

家長日接近尾聲時，孩子們在院子里玩兒，鋼琴課李老師特意過來跟大端兒合影留念，樊斯如這才認識了李老師，兩人一見如故，李老師說彩排時大端兒演的女主角特別精彩，她還錄了像可以發(fā)給他們留做紀念，……樊斯如聽了忽然眼眶濕潤了，她慶幸大端兒能遇到李老師，也希望大端兒上小學之后也能如此幸運。

那天樊斯如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她對小班的寶寶們看也看不夠，梁正則說這是她身體的孕激素在起作用，母愛泛濫，梁正則借機鼓動她，“今天就告訴大端兒吧？”樊斯如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著默認了，直到此刻樊斯如才真正接納了腹中的二寶。

當晚，當大端兒聽到“媽媽又有了寶寶在肚子里”時，她忽然轉(zhuǎn)向梁正則，伸出手臂來給他看，“爸爸，我手上有一個蚊子包。”梁正則捧著大端兒的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拿來風油精給大端兒擦上……樊斯如在旁邊看著，體會到一種悲傷，她覺得大端兒講這句話是想說，“我有不舒服的感覺，你能不能照顧一下我的不舒服?！庇谑牵谷缫捕紫聛砝蠖藘旱氖?，用嘴幫她吹吹……大端兒笑起來，然后輕輕地說，“有點兒癢……”

被爸媽溫柔對待一番之后，大端兒這才抱住樊斯如，輕輕撫摸著她的肚子，“嗯，媽媽，我就要有真的娃娃玩了……我要個妹妹?！比缓?，又轉(zhuǎn)向梁正則，“命令”他給妹妹讀故事……

梁正則照辦。樊斯如一邊聽梁正則給大端兒讀睡前故事，一邊在客廳的餐桌上畫畫兒，20分鐘很快到了，這次沒等大端兒央求，梁正則主動說“我再給你讀一段”，樊斯如在屋外也大聲贊同，她也想知道香草后來怎么了……

就在一家三口愉快同頻的那一刻，樊斯如忽然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她翻出了金格格寄來的直播設(shè)備，把胸麥別在梁正則的衣襟兒上，“試試設(shè)備，也許我們可以直播大端兒的睡前故事……”

梁正則秒懂樊斯如的想法，他眼睛閃亮，“這個倒是可以，內(nèi)容不用愁，也容易堅持，畢竟我已經(jīng)堅持五六年了……但我丑，堅決不能出鏡?！?/p>

大端兒不明就里，嬉笑著說，“我美，可以出鏡……”

樊斯如親了親大端兒，“你美，但未成年人不能出現(xiàn)在直播間，爸爸也不用出鏡，出聲音就行……”

一家人商量的結(jié)果是用“深白的動畫”出鏡。樊斯如特別喜歡童話外婆林格倫寫的《淘氣包埃米爾》，樊斯如想到小男孩埃米爾就要笑，早想好好畫他。轉(zhuǎn)天，樊斯如告訴金格格她寄來的直播設(shè)備就要派上用場了，金格格聽了樊斯如的設(shè)想非常興奮，并自告奮勇當小助理，建議擇日不如撞日，當晚就開播。樊斯如第一次跟金格格同頻，樊斯如為自己設(shè)定的目標很簡單，完成即可，不求完美，胸麥和收音器別在大端兒爸領(lǐng)口，手機鏡頭壓低對準畫紙，一家三口像平日一樣消磨晚間時光，偶爾用文字回復一下評論區(qū)的問題，與粉絲的互動以及錄屏等工作交金格格包辦……金格格還拉來喬興蹲守打賞，即便如此，直播間始終沒超過10個人，多是大端兒同學的媽媽，她們互動倒是踴躍：“特別喜歡這樣的故事時光。”“大端兒和爸爸的互動自然又有趣兒。”“能有爸爸給讀書簡直太幸福了?！薄鞍职衷诰€也太稀缺了吧”？下播之后大家都還很興奮。金格格直覺從銷售角度看，“爸爸讀書”這個切入點好，也許更契合客戶的真需求，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把直播間的名字改成“聽端兒爸讀故事”，樊斯如趁熱打鐵修改了主頁的頭像和背景圖，她還把直播內(nèi)容做成了幾個小視頻放在主頁，慢慢開始有人關(guān)注……樊斯如時不時會去看后臺數(shù)據(jù)，為每一個新增的點贊高興，也逐漸感覺到自己內(nèi)在的變化，她似乎不再被幻想層面的恐懼攪擾了。

10

消除無端的恐懼之后，樊斯如看清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一家人按時“出攤兒”，堅持每晚直播，關(guān)注的人一點點多起來。金格格作為小助理把大家都拉到私域社區(qū)，每周樊斯如會在社群連麥答疑，有一位媽媽說她9歲的兒子上三年級了，有作文課了，可他頂多看看漫畫書，從來沒讀過字書，這位媽媽十分著急，問樊斯如怎么辦。

樊斯如忽然記得《貓和老鼠》有個情節(jié)，小老鼠看書、笑，就是不讓貓看，越不讓看，貓越好奇，越想看……她腦子靈光一現(xiàn)，建議可以學一下小老鼠，找到一本有吸引力的書，上演貓和老鼠的片段，大人讀、大人笑，孩子問了，才給他們讀一點點（當然是最有趣的段落），然后慢慢引孩子上路……《淘氣包埃米爾》就符合條件，看看這一段就知道：埃米爾答應不再說罵人話，后來爸爸卻發(fā)現(xiàn)小妹妹坐在臺階上一句句特別認真地罵人，于是把埃米爾捉來問，埃米爾無比認真地解釋，“我是教她千萬別說這幾句話，我怕她記不住才一句句教她的?！焙髞戆Ｃ谞栂氤隽私鉀Q辦法，當他特別想說罵人的話時，就跑去對著一個盒子說，說完趕快蓋上蓋子塞到衣櫥里去……9歲的男孩子讀到此處定要樂壞了吧？

樊斯如的主意立竿見影，一周之后那位媽媽反饋，她那9歲了從來沒有讀過文字書的兒子，在麥當勞等餐的時候，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一邊專心地看《淘氣包埃米爾》一邊笑個不?！鞘亲约喉樖址旁诎锏?，她沒想到兒子會主動掏出來讀，她端著食物遠遠看到這個場景，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更重要的是兒子看到比自己還要淘氣的埃米爾能被親人“愛得不行不行的”，他一下子安心了，覺得自己是個正常的孩子……這位媽媽也成了“大端兒讀書會”的第一個會員，一下子繳滿了全年會費，還授權(quán)平臺自動扣款續(xù)費，這份長情的信任給了樊斯如很大的信心。

當然也有專薅羊毛的，有一位二寶媽媽因為快7歲的大女兒不肯認字來閉門直播時咨詢。樊斯如了解到這位寶媽自己小的時候嘗盡重男輕女之苦，決心絕不會讓自己的女兒重蹈覆轍，可是生了兒子之后，她能陪伴大女兒的時間僅限于每周一次的悅讀會活動。女兒每次都是讓媽媽給她讀書，自己從不肯認字，已經(jīng)是一年級的小豆包，卻一個字都不認識，全家都非常著急……樊斯如用心體會到的是，小女孩很可能是害怕，一旦自己認字了將會失去和母親獨處的唯一時光。因此，樊斯如建議寶媽另選一個專門的時段陪伴女兒，這個女兒的專屬時間可以去公園可以去逛街，由女兒決定，慢慢解綁獲得母愛與認字之間的勾連關(guān)系……樊斯如話沒說完，那位寶媽就興奮至極忙不迭下線，從此銷聲匿跡以至樊斯如無從驗證自己的建議是否有效，她覺得大概是有效的……

金格格為此憤憤不平很久，樊斯如就勸她想開些，“這種拿了贈品不能轉(zhuǎn)化為客戶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嗎，能幫到一個孩子也不錯，況且她授權(quán)我們可以使用她的案例做成短視頻傳播，我也練了手，增強了自信，我們并不吃虧?！?/p>

安慰話可以這么說，樊斯如也知道必須加快變現(xiàn)的步伐，才能形成正向循環(huán)……樊斯如又花時間仔細分析了后臺用戶數(shù)據(jù)，她發(fā)現(xiàn)三分之一粉絲的年齡不太可能是幼童的家長，留言也多半是針對深白的畫，樊斯如就在社群里放了一個調(diào)查問卷，以贈送一份to簽的小畫兒為獎勵，收集了用戶需求數(shù)據(jù)，結(jié)果驗證了她的猜測。

根據(jù)用戶調(diào)研結(jié)果，樊斯如另外起了一個號，取名“深白世界”，主要畫一些漫畫，反映年輕人在職場的喜怒哀樂，沒想到受歡迎程度超過親子共讀的賬號。由于職場話題天然具有沖突性，評論區(qū)的討論較多，原創(chuàng)廣告分成也更多些……樊斯如頗受鼓舞，開始在“深白”賬號投入了更多精力，畢竟有創(chuàng)造性的內(nèi)容更能激發(fā)她的興趣，她還錄了一些教簡筆畫和水彩畫的課程掛在櫥窗里售賣，雖然平臺會抽取40%，但看到自己的小愛好小技能能夠直接變現(xiàn)，讓樊斯如頗有成就感。

隨著“深白世界”粉絲數(shù)量的增加，樊斯如發(fā)現(xiàn)她的一些同事也加了關(guān)注，其中竟然有柳昉。柳昉還私信調(diào)侃樊斯如躲在“深白”的面具之后是不是因為害羞？樊斯如想不通柳昉怎么會認出“深白”是她呢？她在信誠從未透露過她愛畫畫兒，連牟枝都不知道，而且她做的所有短視頻的后期配音都做了變聲處理……樊斯如忽然想起“睡前故事”賬號有一個粉絲名字是Start，和柳昉的英文名字一樣，樊斯如懷疑那是柳昉的另一個馬甲，可柳昉怎么會來聽睡前故事呢？樊斯如對柳昉的私信未置可否，柳昉仿佛認定自己猜得沒錯，她繼續(xù)發(fā)表意見：做自媒體一定會真人出鏡，玩票也要做到最專業(yè)，那樣才有更大流量，更重要的是人家都沒見過你，憑什么信任你？……柳昉這是要親自下場了嗎？

當太陽到達黃經(jīng)45度時，北京的春天算是過去了，萬物至此皆長大，然萬物又總有限度，它提示著人們不知道自己的有限性是最危險的。

柳昉果真做起了自媒體，立夏，她的第一條小視頻就火遍全網(wǎng)。柳昉在視頻中真人出鏡，直抒胸臆：“在職場，我只關(guān)心工作結(jié)果，拿到結(jié)果才是正果，我為什么要管你家里咋了，我根本沒那義務去了解那些，這不是我作為主管該關(guān)心的事情，我不是你婆婆，更不是你媽，我們只是雇傭關(guān)系，交不上結(jié)果，你卷不動，你辭職，那是你的事兒，我秒批……”

誰也沒想到這個短視頻會演變成信誠的公共事件，最終被秒批辭職的是柳昉……近在咫尺的真實案例讓樊斯如看到了自媒體的放大器效應，她不由得要去審視自己過往的內(nèi)容，當她剛打開賬號，就看見平臺的一條處罰信息赫然在目：

“經(jīng)平臺審核，本賬號涉及通過不正當手段對廣告制造虛假或無效曝光量、點擊量，已屏蔽廣告展示功能30天，并扣除未結(jié)算收入。如再出現(xiàn)違規(guī)行為，限制期限會加長或永久封禁，如有疑問可聯(lián)系人工客服。”

樊斯如一頭霧水，金格格興沖沖跑來告訴她一條新發(fā)現(xiàn)，“姐，你知道嗎？不同的人在同一短視頻評論區(qū)刷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廣告……”金格格說她昨個半夜好奇心大發(fā)，拿著自己和喬興的手機同時刷深白視頻留言區(qū)的廣告，發(fā)現(xiàn)同一時刻在同一條短視頻下，她的手機刷到的都是衣服和美妝，喬興的手機刷到的都是修下水管道、考健身教練證之類，金格格刷遍樊斯如所有發(fā)布的短視頻，無一例外……

樊斯如這才明白了自己的號被處罰的緣由，她默默把自己的手機遞給金格格看，金格格傻眼了，“啊，這可比喬興上次被投訴擦邊罰停的時間長多啦！”

樊斯如對喬興被罰記憶猶新，喬興愛出汗，每次直播過半，運動衣就濕透了貼到身上，隱約顯現(xiàn)他的8塊腹肌。那天有人在直播間里留言，“喲，這個帥哥身材火辣啊，當年的冠軍也要擦邊玩性感嗎？”一向好脾氣的喬興立刻?回去，“這位朋友是同行黑粉兒嗎？想性感你也可以把身材練好了去直播，不要在這里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喬興被舉報“擦邊”，處罰是停播15天，沒想到因為喬興曾經(jīng)的世界冠軍身份在網(wǎng)絡上引發(fā)熱議，大概是討生活的不易讓大眾一邊倒共情喬興，他的號解封后粉絲數(shù)暴增……

金格格還在自責，“哎呀，真是好奇害死貓，都怪我，都怪我！”

樊斯如連忙笑著安慰她，“沒事兒，咱這個號廣告分成那仨瓜倆棗還不夠買幾瓶酸奶呢。你們那次被停才傷筋動骨呢……”

“可不是嘛，那會兒我們剛簽下兩個大單，唉，幸虧后來劇情翻轉(zhuǎn)，要不然賠死了?！苯鸶窀裉崞饋磉€后怕，不過，她思緒很快回到當下，“不過咱這兒真要30天白干，我可不甘心，要不咱暫時停更吧。真沒想到，原來廣告才是最不能碰的，是平臺奶酪。”

“那當然啦，這些大廠從本質(zhì)上看就是廣告公司啊?！?/p>

金格格想了想又說，“不行。咱們完全停更會掉粉的。哎呀，被這么敲打一下，真疼，我肯定長記性了。幸虧那會兒把粉絲都引流到私域了，否則全完了！”

“是啊，這段時間咱們也不用停更，但多搞私域直播答疑，爭取多賣點會員卡。”

在客廳和廚房不斷出來進去的梁正則這時突然插話說，“我看你不如休息休息，人家懷孕都胖，我怎么看你倒瘦了呢？給你做的好吃的都吃到哪里了呀？”

11

苦味是夏天的本味，小滿未到，金格格來給樊斯如送苦菜，卻見到一家人都哭喪著臉，樊斯如裹著毯子蜷縮在沙發(fā)上，梁正則煮了紅糖姜水給她們送過來，金格格預感不好，安靜地待在一邊什么都沒敢問。大端兒擠在樊斯如身邊，擺弄毯子一角。

梁正則把大端兒抱起來，大端兒從梁正則肩頭望向樊斯如，滿眼的憂傷和同情，里屋門關(guān)上的瞬間一滴露珠大的眼淚滑過她稚嫩的臉頰……

樊斯如收起用來寬慰大端兒的笑容，無聲地流淚，但看到神情慌亂又不知怎么安慰自己的金格格，她抹掉了眼淚，“沒事兒了，都過去了……所有過去的事情我都接受?！?/p>

金格格這才穩(wěn)下心來，她幫樊斯如以設(shè)備故障為由取消了直播，又在粉絲打卡社群里給大家道歉……樊斯如說看來是要停播一陣子了，金格格當即反對，“你家老梁總還是要給大端兒讀故事的對吧？好不容易積攢了人氣……”金格格自告奮勇這陣子都來幫忙，“就這么定了。你們千萬別泄氣！”為轉(zhuǎn)移注意力，金格格又開始給樊斯如講和喬興走訪帶貨廠家的趣事兒，“我第一次去廠家，都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你猜我怎么說的？我跟人家說：你好，我是一網(wǎng)紅……”樊斯如終于跟著金格格笑了起來。

金格格待到很晚，樊斯如讓梁正則送她去公交站，并囑咐金格格到家報一聲平安。金格格還沒到家就發(fā)了一段錄像過來，她說沒想到那么晚了，公共汽車上還有好多剛下班的年輕人，金格格戴著耳機聽歌并不由得哼唱出聲，“等我熬過所有苦，或許我也會幸福……”她覺察到身邊有人跟著唱起來，“看我這半生走的坎坷路，沒錢難買通天路，沒錢緣分留不住，為何生而為人在人間湊數(shù)……”金格格從做自媒體開始看什么都是素材，這樣鮮活的素材她怎么肯放過？于是她邊繼續(xù)唱邊用手機錄下來了，這一條她準備半夜2點發(fā)布……樊斯如聽到金格格在最后一條語音中笑嘻嘻地說：“我沒準兒可能要轉(zhuǎn)到唱歌賽道了?！?/p>

小滿前后，金格格每次來樊斯如家都會帶上一把院子里采的苦菜，她奶奶說過，夏天心火旺需要吃“苦”來排毒，樊斯如讓梁正則收起來慢慢吃，兩人不由得又感慨一番，自打他們認識了金格格，終于過上了接地氣的日子。

樊斯如身體漸好，工作上也柳暗花明，她沒想到經(jīng)過層層評選，她最終獲得了信誠年度董事長創(chuàng)新獎。這源于她在2023年底創(chuàng)新頭腦風暴會上的發(fā)言，她提議利用信誠的數(shù)據(jù)優(yōu)勢，結(jié)合最后一公里的送達能力，進軍社區(qū)養(yǎng)老醫(yī)療服務的藍海市場，讓科技改變生活有利民生，同時開拓企業(yè)第二增長曲線。據(jù)說她的建議和公司高層想法不謀而合，如今已得以實施并初見成效，其實得不得獎對樊斯如無大所謂，而看到工作的意義更為重要，她終于認同牟枝說的“影響力大于權(quán)力”，有些時候的確該當仁不讓……

梁正則為樊斯如的成就感到高興，同時也覺得這是一個告訴她自己在考核中敗北的機會，“噩耗”說出口之后他又迅速強調(diào)這不是壞事兒，他其實從內(nèi)心深處不太喜歡做學術(shù)，“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好像每天自己給自己一百刀。不是美刀。所以這是個被動轉(zhuǎn)型的機會，否則我也難舍高校老師的頭銜……”梁正則看上去一如既往樂觀開朗，他還說，“其實，當下也算不上最糟糕，我們的祖輩曾忍受過戰(zhàn)爭及其帶來的威脅，缺吃少穿、暴力橫行……現(xiàn)在我輩遇到的困難實在不算什么，況且我的老婆大人又時來運轉(zhuǎn)……”不知怎的，梁正則越表現(xiàn)得松弛，樊斯如越感覺不踏實……

果然，不久，樊斯如的擔心就應驗了。

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他們帶大端兒去動物園玩，中午從西南小門出來想找個地方吃飯，三人在人行道上散漫地走著，大端兒走在中央，梁正則看到了忽然從盲道坡路沖上來的黃衣騎手，趕緊沖女兒喊，“小心，靠邊兒！”大端兒跳到一邊，騎手從她身邊飛馳而去，大端兒若無其事又溜達回中央，完全沒有注意到另一個藍衣騎手跟了上來，梁正則一個箭步過去一把將大端兒扯到一邊，藍衣騎手與梁正則擦肩而過，梁正則揮手打在大端兒后背上，“叫你靠邊，叫你小心，為什么不聽？”梁正則轟然失態(tài)，大端兒呆若木雞，他正要再次舉手，樊斯如撤步擋在他和大端兒中間。

樊斯如覺得自己瞬間分身成為好幾個自己：一個把梁正則理想化的樊斯如驚詫不已，“你不該??？！”另一個把大端兒當作曾經(jīng)弱小脆弱的自己的樊斯如無比憤怒，“你憑什么打人？！你以大欺??！”但最終，一個看到了普通老父親擔心和后怕的樊斯如占了上風。

樊斯如迅速蹲下來輕輕環(huán)抱住大端兒，女兒身體是僵住的，樊斯如不敢用力，她輕聲說，“嚇壞你了吧，寶貝。那兩輛摩托車真是瘋了，人行道是人走的，更何況是盲道啊，盲人走在上面都應該是安全的，不需要行人小心，對不對？”大端兒聽了，眼淚嘩的一下流下來，從驚駭中蘇醒過來些，但她還在忍著不出聲，小小的嘴唇顫抖著，樊斯如為她抹去眼淚，輕輕把她推到同樣呆立的梁正則近前，“抱抱爸爸吧，爸爸也嚇壞了……”樊斯如拉著大端兒的手，和她一起把梁正則擁住，樊斯如用手默默摩挲著梁正則的后背……心里想這個男人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梁正則驚醒過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的作為，他喃喃說，“對不起，爸爸剛才嚇壞了。怕你被撞?！贝蠖藘哼@才哭出聲來，梁正則沮喪又羞愧地緊閉嘴唇……

樊斯如重又蹲下來，擁抱著女兒，“爸爸剛才嚇著你了，他不是故意的，爸爸是愛你的，這一點你不用懷疑，你看，他只要不出差每天晚上都給你讀故事，堅持了6年了，一個人把一件事情堅持6年可不是容易的事兒，媽媽做不到，這說明爸爸愛你愛得很深……”

大端兒終于停止了哭泣，她鄭重地點點頭，看來是聽進去了，梁正則這才釋然，樊斯如則也如釋重負，她暗自慶幸這次她沒有搞砸，沒讓事情變得更糟……

當晚，大端兒睡下了，梁正則才終于對樊斯如承認，他最近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又老想什么都自己擔下來，尤其不想讓大端兒受影響，反而潰不成軍，他這個爸爸做得真是太糟糕了……樊斯如安慰梁正則不用苛求自己，“你有一個6歲的女兒，你也只是一個6歲的爸爸啊。忘了你說的，不要追求完美，做不到也沒什么，反正你盡力了。你不用什么都自己扛。我和大端兒沒有你以為的那么脆弱……你不是勸我做60分媽媽嗎？咱都60分萬歲吧。”

梁正則流淚了，他說起那天陪樊斯如去醫(yī)院復查，排隊繳費時看見一個50多歲的男人，用一個破舊的手機，費勁地掃收費的二維碼，幾次無果，他又從懷里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百元紙幣，可那幾張紙幣也不夠支付……隊伍后面沒有一個人催他，但中年男人焦急無措，最終，他把紙幣塞回兜里，走到醫(yī)療大廳外，梁正則的目光一直跟著他，隔著玻璃遠遠看著他點燃了一根煙。梁正則說，那一刻自己忽然害怕，怕自己到了50歲也陷入如此困境，成為一個無能的父親和丈夫……

樊斯如坐到梁正則身邊，用力撫摸著他的后背，陪著他掉眼淚，這個男人終于把脆弱的一面展露在女人面前，樊斯如反而感受到了自己內(nèi)在力量的凝聚，也許過去自己過于把強大投射給男人、把弱小留給了自己了，這會兒她試著慢慢把強大收了回來，她的內(nèi)心終于有了更大的空間涵容和消化自己以及梁正則的脆弱……待梁正則逐漸平靜下來，樊斯如才打破沉默，“其實，咱倆都是打不死的小強。你還記得《權(quán)力的游戲》那段嗎？瓊恩·雪諾說，我失敗了！戴佛斯爵士說，很好?，F(xiàn)在，再失敗一次?！?/p>

梁正則破涕為笑，他告訴樊斯如學校正在籌備學生心理援助中心，他準備提交簡歷試試，從教師轉(zhuǎn)為教工對他來說倒沒有什么難以克服的心理障礙，他喜歡做能夠幫助到具體人的工作，所以，不管能不能得到這個崗位，他都要開一個自己的積極心理學推廣賬號……樊斯如聽了舉雙手贊成，雖說網(wǎng)上段子都說“自媒體”是家道中落三件套之一，樊斯如依然覺得對普通人來說這是成本較低的“賽道”，此時樊斯如還想不到，大暑節(jié)氣之后，“網(wǎng)絡主播”將成為人社部官宣的19個新增職業(yè)之一；更讓樊斯如想不到的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和牟枝又會走到同一個戰(zhàn)壕。

12

暑假未到，梁正則就接到了系里的解聘通知，而學生心理援助中心的筆試還沒有結(jié)果，樊斯如有點兒擔心，梁正則卻氣定神寧按時“出攤兒”，每天白天更新自己的積極心理學賬號，晚上直播讀睡前故事。

“大暑小暑，上蒸下煮?！贝蠖藘郝犞适驴偸呛盁幔赫齽t讓她試一試“心靜自然涼”，大端兒說外面蟬叫得她心靜不下來，梁正則就給她講蟬，在中國文化里蟬因其獨特生活習性被用來象征復活和永生……樊斯如沒有去提醒他們繼續(xù)讀書，她不想掃興，況且也沒有哪本書是非讀不可的，樊斯如很享受梁正則和女兒此刻的東拉西扯。有人說孩子是面團，家長是印模，久而久之從孩子身上自會看到家長自己的印模成果，這說法大概有理，樊斯如暗自慶幸大端兒有梁正則這樣的父親。梁正則聊完蟬，又說起節(jié)氣上，小暑的時空暗合易經(jīng)鼎卦，上火下風，有鼎力相助的意思……

不知是巧合還是神助，小暑過后，牟枝力邀樊斯如和梁正則利用業(yè)余時間為自己創(chuàng)辦的線上商學院講講課，牟枝不光承諾支付講課費，還在答疑環(huán)節(jié)要求學員關(guān)注他們倆的“蝴蝶號”后才能申請連麥咨詢……牟枝舍得花錢投流，她的線上商學院粉絲數(shù)百萬，樊斯如知道牟枝這是在幫她，牟枝卻說她們之間是“互換便利”的合作關(guān)系。

牟枝創(chuàng)辦平替版商學院的初心是要為年輕職場人提供教練式服務，同時對接中小企業(yè)“老板群”的用人需求，牟枝認為當下的商業(yè)環(huán)境中拼的是每個人的長板，幫助她的學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優(yōu)勢領(lǐng)域就顯得尤為重要，因此，牟枝引進了國際先進的“蓋洛普”優(yōu)勢識別測試，同時為了提供配套服務，牟枝請樊斯如來幫她的學員分析拆解測試報告，再附送梁正則的心理能量賦能課程……樊斯如第一次趕鴨子上架嘗試這種方式的輸出，她體會到自己反而是那個收獲巨大的人。

牟枝全程聽了樊斯如的課程，她非常滿意，“樊斯如，你變得更勇了，好！”

樊斯如想都沒想就說，“我也這么覺得。”如此干脆地肯定自己，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意識到這一點樊斯如也沒有找補去表現(xiàn)謙虛，她感受著內(nèi)心升騰的穩(wěn)定力量。

隨后，樊斯如為梁正則的直播答疑擔任小助理，他的直播同時也是向公眾開放的，只不過商學院的學員可以優(yōu)先連麥，這是樊斯如第一次深入丈夫的工作領(lǐng)域，她有些激動。

直播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樊斯如聽到一個疑似王采苓的聲音提問，她介紹的情況背景也耳熟，“王采苓”說自己在一家行業(yè)頂尖頭部公司工作，因壓力大總想離職，跟自己的心理咨詢師討論過多次，她都覺得咨詢師已經(jīng)厭煩了，好像在埋怨她為什么總說辭職又不行動，后來她與領(lǐng)導沖突后裸辭，辭職之后就總是干什么都不順，總是無法專心做下一份事情，不知道該怎么辦？

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近2個小時，梁正則精力依然高度集中，他耐心傾聽，然后開始抽絲剝繭地幫“王采苓”分析，這個行業(yè)頭部的工作對她來講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份工作了，它關(guān)聯(lián)到的是她自我的一部分，也許是那個想要更有價值的、證明自己更有能力的自我。然而，從這個工作離開，她的另一部分自我卻留下了，所以才會無法安心在下一份工作里。人的自我有很多面相，這些自我的不同切面，會落在我們的職業(yè)里面、我們的各種關(guān)系里面……如果能分清楚工作只是一個工作，大概就可以把上份工作留給前老板，留給發(fā)生沖突的那個人，但把在那里戰(zhàn)斗組裝過的自我?guī)У阶约荷砩?，用到下一份工作里面去，是否帶上這部分自我離開，是自己可以去控制和決定的……

不管梁正則直播間的提問者是不是王采苓，樊斯如都有些想念她了，王采苓曾說的“相愛相殺”里面，或許還真的留存了她們倆的某些人格面相吧……

13

秋日，閑來無事，樊斯如順手翻開王采苓的朋友圈，赫然看到一條置頂信息：

“愿你好，祝我安！從此，一別兩寬，祝福曾經(jīng)的隊友，未來更精彩！”

下面的配圖是一張王采苓和她前夫老萬排排坐的“海報”，兩人都心平氣和，甚至心生歡喜的樣子，題目四個大字“分手快樂”，后面跟著兩人的名字、結(jié)婚和離婚日期，以及一句“口號”：有些夫妻錯過，是為了做朋友。

在留言區(qū)樊斯如能看到柳昉與王采苓的對話：

王采苓：“離婚是我提的，兩個孩子會共同撫養(yǎng)，以朋友身份?！?/p>

柳昉：“人生諸多可能，歡迎回到單身世界。祝福你們兩個可愛的人兒和兩個寶貝?！?/p>

樊斯如驚訝之余，心想現(xiàn)在離婚都這么高調(diào)了嗎？她還不知道王采苓已經(jīng)因為直播離婚漲粉無數(shù)……不過，不管外界如何評論，每一個人最終都有自己的星辰大海，樊斯如也為王采苓的朋友圈點贊祝福。百感交集之時，樊斯如想不到，白露之后，她會在杭州遇見王采苓，這是后話。

秋天是樊斯如最喜歡的季節(jié)，金秋白露，物華將盡，秋是白色的。秋之色白，是古典中國人對秋色的看法，白色也是樊斯如的色。她很久沒畫畫兒了，她忽然很想要為秋天畫出一枝白色的花，致敬兩千年前“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詩意境界……

樊斯如最喜歡不做正事、悠哉自在的時光，哪怕只有半天閑暇?；斡瓢胩熘?，樊斯如又轉(zhuǎn)入緊張的工作中，她更新了“深白的世界”的九月漫畫，這次聊的是她一直耿耿于懷，卻又一拖再拖的電影吐槽。其實，那部寫快遞員的電影沒什么不好，就是味兒太沖，樊斯如尤其不喜歡它的開頭，太假了，一看就是沒失業(yè)過，不知道現(xiàn)實失業(yè)會發(fā)生什么，也許知道，但就是想簡單處理，把主人的對立面設(shè)立在幾個身邊的人身上：嘲笑他的同事，罵他沒出息的老婆和父親……其實公司要優(yōu)化你，不會有人要故意說話氣你的，他們表面一定是和和氣氣的，他們生怕你一激動干出讓公司上熱搜的大事兒來，他們是大你是小，讓你平靜穩(wěn)定地走出這個公司才是他們最大的目的，占了實際便宜不會計較嘴上那兩句便宜，而你離開之后，前同事遇到你送外賣過來，一定會早早躲開避免尷尬的……你的老婆或者父親也多半會默默地而警覺地守護你，怕你一個想不開干出點什么無法挽回的傻事兒來……吐槽視頻錄好之后，樊斯如覺得舒坦了，她想也沒想就發(fā)布出去了。

幾天后，樊斯如收到平臺發(fā)來的創(chuàng)作者大會邀請函，平臺在杭州良渚舉辦創(chuàng)作者大會，樊斯如和喬興都得到了邀請。

金格格聯(lián)系樊斯如，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就是因為老是幫你們當小助理才荒廢了自己的號的?！钡芸煊指吲d起來了，“算了，我就是替人做嫁衣的命，咱們團隊里還真缺不了我這樣的配角呢，我奶奶話兒講，五指長短不一才能握成拳頭。樊姐姐的號沒的說，喬興也優(yōu)秀，難為他每天起早貪黑，還總是姐姐姐姐地喊著，我心服口服，我當粉絲陪你們?nèi)ズ贾荩　?/p>

樊斯如就喜歡金格格這樣又又酷的樣子。這一刻，她們兩個還都想不到，這將是她們朝夕相處的最后時光，杭州之行會讓金格格和喬興做出他們?nèi)松鞍雸鲎钪匾臎Q定，當他們在看到良渚博物館前隨山坡起伏的大草坪，守衛(wèi)在側(cè)的茂密樹林，蜿蜒環(huán)抱安靜流淌的小河，以及在其間悠閑消磨時光的居民，他們決定搬到這里來居住……

樊斯如本來也想帶上梁正則和大端兒的，既然是用了年假，不如就勢全家旅行一下，但就在這時，梁正則收到了學生心理援助中心正式錄用通知，并要他提前參加入職培訓，因此杭州之行就略有遺憾地變成了樊斯如的3天出差之旅。

作為平臺與創(chuàng)作者一年一度的聚會，今年大會的主題是“熱愛生活，創(chuàng)作無限”，年會是平臺創(chuàng)作的風向標，是受邀的創(chuàng)作者與平臺各部門“同學”的交流會，是各位人氣網(wǎng)紅的見面會，也是一次極具創(chuàng)意和樂趣的體驗之旅：干貨滿滿的主題演講、暢所欲言的交流討論、各式各樣的新奇玩法、目不暇接的創(chuàng)作者節(jié)目表演，平臺還邀請了上百家機構(gòu)到場，共享運營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真的是熱度空前……風格各異的街道和店鋪更是讓人驚喜不斷：“奇怪樂園”“無憂之鄉(xiāng)”“龍門擺陣”“趣味江湖”等等，都意在為創(chuàng)作者們提供松弛感滿格的夢幻烏托邦。

樊斯如就是在這種氛圍里遇到王采苓的，是在一次內(nèi)容深耕的研討會上。

樊斯如到得有點兒晚了，她進入會場一眼就看到了為數(shù)不多的空位中寫著“樊斯如”和“王采苓”的名簽，她們在同一排。樊斯如頓感疑惑，王采苓一直以本名活躍在網(wǎng)絡上，她的桌簽是本名不奇怪，但自己不是啊，難道有和樊斯如重名的創(chuàng)作者？樊斯如掃視全場似乎想要再找找有沒有“深白”的名簽，她當然是失望的，這時樊斯如感覺肩頭被重重拍了一下，是王采苓，她神采奕奕，樊斯如不禁贊嘆：“采苓，你氣色真好啊。”

“那是，卸載婚姻負擔，內(nèi)存拓寬啦……哈哈哈?！彼齻冋f笑著一同入座，王采苓贊嘆，“沒想到咱們在這兒重逢。”

“沒想到，沒想到?！?/p>

“咦，怎么就你不是網(wǎng)名？你難道不應該是深白嗎？在這里誰知道樊斯如是誰，你又不是真人出鏡，改過來……這么難得讓同行知道你是誰的機會，改過來……”王采苓說著拉過名簽，抽出里面的紙，翻折過來，沖工作人員揮手喊了句，“服務員，拿支筆來，要那種水性彩筆哈！”

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非?！巴醪绍摺?，樊斯如看呆了，“服務員”沒有找到水筆，只拿來簽字筆，王采苓說，“這筆我也有啊，不醒目！去找找再！”

這邊的動靜引來了柳昉……遠遠看見柳昉走過來，王采苓倒沒那么驚訝，她告訴樊斯如她早知道柳昉跳槽到了這家平臺，當了優(yōu)質(zhì)創(chuàng)作者服務團隊的頭兒，她們在之前已經(jīng)打過幾次交道了，王采苓為了跟丈夫分割賬號“產(chǎn)權(quán)”等問題求助過柳昉。

“斯如、王采苓，沒想到咱仨在這聚首了，真是江湖不遠，高處又見?！绷鴷P說話節(jié)奏明顯變得舒緩了，人也平和很多，她看向王采苓，“是你要水筆？給你……”

王采苓接過來轉(zhuǎn)手遞給樊斯如，“樊姐字兒好，你自己寫。”

“哦，名簽啊，我當初也想了一下，唉，斯如啊，都到咱們這個歲數(shù)，用自己的本名示人早該不是什么問題了呀……”柳昉意味深長地看樊斯如，“斯如厲害，王采苓，你看她才做了不到1年自媒體就跟你做到一個水平上……”

“我只是搭了牟枝商學院的順風車，哪里有采苓厲害?！?/p>

“樊姐還是那么謙虛。好了，我要主持會議了，一會兒等著聽你們的分享哈……”柳昉說罷轉(zhuǎn)身扭搭扭搭離開，她的姿態(tài)沒有什么變化，還是在信誠時的模樣。

樊斯如拿出手機準備調(diào)整為靜音模式，她看到了牟枝回復的微信，牟枝同意推遲這個周末的課，牟枝還祝賀了她，“我就說嘛，清華女生就該當仁不讓?！?/p>

樊斯如另外又看到她的“我們家”群里有小紅點在閃，樊斯如忍不住馬上打開來看，是大端兒發(fā)的畫兒，畫名叫《我的家》，下面還有一段長長的語音，樊斯如馬上戴上耳機聽，里面?zhèn)鱽泶蠖藘呵宄旱耐暎?/p>

“我給你講講我畫的是什么哈，我的媽媽在西窗下畫畫兒，紅臉的太陽把鼻子和腦門兒貼過來看，怕被發(fā)現(xiàn)又快快地躲到高樓的后面，但它把彩色的尾巴留在了山的肩頭，太陽公公下山以后，就要輪到我的故事時間啦，爸爸會給我讀什么故事呢？爸爸讓我說了算……”

樊斯如聽著，眼睛一下濕了，她用微笑攔住就要涌出的淚。

責任編輯 張頤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