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作家趙汗青以恣意歡謔、天馬行空之勢寫盡天才少年王希孟的一生。歷史上對于這位短命的天才鮮有記錄,他的天資、技藝,甚至早夭都是未解之謎,作家以豐富又充滿意趣的想象力給出答案,大膽虛構(gòu)了短命天才與畫鬼之間的交易:愿以性命換作品的長存,寫出了一個人愿為藝術苦心孤詣地交付出一切。
一
王希孟輕懸著筆,望著他剛畫好的《千里江山圖》。青綠冶艷,山河浩蕩,席卷了他的視線。他生平頭一回覺得自己這么像只蒼蠅,在千里江山上空愣著,無處落腳。
他直直地往后倒去,仰在地上,像一張被隨手寫壞的紙。
他渙散的視線里涌起一層又一層熱淚。許久,王希孟用力撐起身,找出了自己的私章,像交付一條命一樣蓋了下去。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力當胸襲來。他感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
不知過了多久,希孟睜開眼睛。他看到《千里江山圖》浮在半空中,在自己四周圍成一個巨大的圈。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畫正在黑夜中發(fā)著幽媚奇詭的光。仿佛當初并不是磨碎石青石綠著的色,而是磨碎千萬只螢火蟲繪好的這幅畫。畫圈中立著一個青衣人,高髻竦峙,垂手背對著他。
“先生……?”王希孟小聲道。
“果然……”青衣人搖頭,沒有理會他。
“先生尊姓大名?何故到此?”
“果然,這種東西,確實不能留于世間?!鼻嘁氯寺曇魩?,伸手彈了彈《千里江山圖》。
“你別亂動!”王希孟急惱地往前一撲,手觸到了青衣人衣服,卻撈了個空。他悚然一驚,脫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小東西。能繪此經(jīng)天緯地之作,見識便只限于非人即鬼?”
“那你是……神仙?”王希孟有些驚喜,此畫若能通神,倒也不負他半年的嘔心瀝血。
“我肯定算不得人。至于鬼神……我在這人間未入廟宇,無人祭拜,成日放跡于山澤,浪蕩于天地,還是更似孤魂野鬼吧。”青衣人轉(zhuǎn)過身,露出一張清癯慘白的臉,如山石草木般雌雄莫辨,半死不活。
“你來這做什么?”王希孟有些害怕,貼著地面往后退了退。
“我來除掉你,還有這幅畫?!?/p>
“為什么!”王希孟眼淚幾乎倏地涌了出來,“我只是個小畫師罷了,并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吧!”
“你若是傷天害理,那天倒不會動你。可你泄露天機,那天斷然留你不得?!?/p>
“我泄露什么天機了?”
青衣人輕聲一笑,但臉上并無笑意:“王希孟,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吧?都不知道‘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
王希孟想起了這是《莊子》里的話:“那……如何意致呢?你總得讓我死個明白?!?/p>
青衣人伸出手:“跟我來?!?/p>
王希孟怯怯地伸出手,一股玉器一樣沁涼的觸感附上來。一陣目眩后,漆黑的斗室似乎消失了,視野漸漸變得明媚多彩。他耳邊傳來轟鳴的水聲,但和他這一生聽過的水聲都不太一樣,那聲音過于和諧清透,好像每顆水滴都打磨得格外珠圓玉潤。視力漸漸回來后,王希孟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道四疊瀑布下。極目遠眺也望不到盡頭,好似一條打彎的、流淌的天空。
“這是哪里?”王希孟情不自禁問道。他走南闖北采風無數(shù),見過太多瀑布,卻從未見過這樣有呼吸、有脈搏的瀑布。
“這是你畫的呀,你忘了?”青衣人在邊上信步踱著,“吶,你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山?”
王希孟還沒來得及反應,剛一墊腳,整個身體就像沒有重量似的浮了起來,馮虛御風地順山而上。他剛想驚呼,但立刻意識到此刻能出口的唯有沉默。原來人在最極致的美面前只能沉默——不,甚至連美這個詞、這個概念都只能沉默,在這一切面前慚愧地消失,如太陽下的一顆水滴。他看到群山在他眼底流淌如江河,江河在他眼底壯偉如群山;顏色在金聲玉振,在掙脫自然界一切五色萬象的制約,自己擁有了波瀾壯闊的生命。他看到釣魚的人,仿佛他釣起一條北冥之魚都在情理之中;他看到撐船的人,感覺他只是從萬古渡來,將往萬古渡去;他看到田居的人,生老病死在這里都停止了,有的只有永恒的稻香與鳥鳴……
他像一絲云一樣,在山川中騰躍縱橫,發(fā)現(xiàn)果然這長卷上的山水如他構(gòu)想的那樣,是一個球形的世界,沒有開端也沒有結(jié)尾、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緣……他頓時明白了為何青衣人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了——他讀過的書,用過的所有文字,瞬間讓他無比惡心,宛如一餐精米細稻里被摻進了石子,淤在腸胃里,令他渾身難受。在這盛景面前,所有的語言無疑都是糟粕,都應該被粉碎,成為煙塵,成為這幅畫中只配一吹即散的煙塵——
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宇宙。這個念頭在王希孟心里從一滴水瞬間蕩漾成一片汪洋?!吧舷滤姆皆挥?,往古來今曰宙”是他創(chuàng)造的,“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那個“無”是他創(chuàng)造的。從古至今,沒有人能跟他一樣,在方寸間、平面上,畫了一座山的近又畫了一座山的遠,畫了一座山的晴又畫了一座山的雨,畫了一座山的瞬間又畫了一座山的永恒……一座山的唯一與無限、一座山的繁盛與滅亡……
是這樣的。必然從來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像他的畫一樣,容納一切的時間與一切的空間,又折疊了空間再折疊了時間……這樣的東西為什么會存于天地間?當這個疑問出現(xiàn)在王希孟揚揚得意的心里時,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心中猛地一震。接著不知為何,他直直地從山上滑了下來,重重跌在地上。
“看來,你悟出些什么了?”青衣人站在一旁,抬腳輕輕踢了踢他的臉。
王希孟四肢大開地躺著,半晌沒反應。他好像知道了青衣人口中那個泄露了天機天道的“天道”到底是什么了。天道就是可以折疊一切時間和空間,天道就是根本無法用語言言說,天道就是人只要置身其中就幾乎可以擁有一切可能性。但是當他說出天道是折疊空間和時間時,時空就被攤平了。當他說出天道就是無法用語言言說時,這天道就已經(jīng)被語言糟蹋了。過了許久,王希孟也沒有說,他具體悟到了什么,只是虛虛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p>
“你很難得,小東西。像你這樣的驚天逆道之人,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到了。”
“你以前還見過別人?”
“有啊,像什么、河出圖、洛出書,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王希孟心中一陣驚駭——原來他居然跟倉頡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不,或許這不叫命運,得叫天譴。
“那、那你把倉頡怎么樣了?他可能是第一個你說的那種……泄露天機之人吧?”
“我殺了倉頡,毀了河圖洛書。后來流傳的河圖洛書,都是假的。只可惜,倉頡殺晚了,文字早已傳開。不過最初所造文字已被毀了十之八九。且世間文字種類千萬,若是只有一種,那才真是大麻煩?!鼻嘁氯溯p描淡寫地說,仿佛殺倉頡跟殺只雞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他當然不是第一個。第一個人在……一百萬年前吧?!?/p>
“一百萬年?!”王希孟大驚。他對這種數(shù)字毫無概念,他甚至都不知道一百萬年前會不會有生靈。
青衣人輕輕拂了下衣袖,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似人非猿的身影,唇吻高高凸起,五官笨重,拳頭里握著根樹棍,不知道在地上畫著些什么。
“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個畫面?!鼻嘁氯酥钢@人猿道,“我自此生于天地間。或身隨云霓,或寄形朝露,彷彷徨徨百萬余年,所做的,只有一件事……發(fā)覺那些會泄露天道的人、事,或者物件,并剪滅之?!鼻嘁氯丝粗嗽?,伸手在他頭上一擰,人猿的身影頓時煙消云散。
王希孟愣了半晌:“可……區(qū)區(qū)一只猿猴,何以泄露天機?”
青衣人不屑道:“你當它在地上寫寫畫畫是無意之舉,但你幾時見過老虎獅子、烏龜大象如此寫寫畫畫、仰觀俯察?它們對天地宇宙已有所好奇,百萬年后它們會成為人,天道之淪喪,便只在旦夕之間。”
王希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一股漩渦似的力攫住了他,眼前的青綠山水全頓時開始旋轉(zhuǎn)、漸遠,最終將他徹底吞沒。再次看清世界時,他又躺在了他寓所冷冰冰的地上。萬丈青山已無蹤影,唯余他的《千里江山圖》還在空中靈蛇一般浮著。青衣人蒼白的手撫著畫道:“我已經(jīng)夠憐惜你了,希孟,還愿意讓你死個明白。不過你好像也不必死……反正你以后再也畫不出這種畫了。”
“你說什么?”王希孟渾身一震。好像方才那番免死的話并不會讓他有一絲欣喜,再也不能畫此杰作的斷語反而讓他如遭滅頂之災。
“既已帶你領略過天道流行,這點子人世機密,透露給你也無妨?!鼻嘁氯烁┥矶紫?,拿冰冷的掌心摩挲著希孟的臉:“生逢此等亂世,你這小東西的命數(shù),端的是福壽已極了……你陽壽有……”
“亂世!”王希孟打斷他,“當今天子仁厚,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怎就成亂世了?”
青衣人的手在王希孟的臉上停住了:“我知你眷愛你那天子……不過能說出這等話……看來你還是太年輕啊。過不了十幾年,你們這大宋朝便會宗廟傾頹,天子蒙難。到時,《千里江山圖》會同無數(shù)稀世珍寶一起,毀于戰(zhàn)火,也算是順天應時了?!?/p>
“你不能這么做!”王希孟眼淚登時涌了出來,爬起身來,跪在地上,“畫鬼先生……我求你……求你不要毀了我的畫?!?/p>
“畫鬼先生?”
“你……你從畫中來,又愛索人性命,可不就是畫鬼嗎?”
“這稱呼倒有意思。不過你無須憂心。縱遭兵燹,你依然有八十九年陽壽,足以享盡人間樂事。你余生確實再不可能畫出這等神品了,但依然會佳作迭出,于宮中平步青云,民間聲望日隆……百年之后,成一代山水之宗,世代傳頌。唉,區(qū)區(qū)雕蟲小技,可致富貴聲名,夫復何求呢?何必究什么天人古今之變,徒遭天譴呢?”
王希孟知道畫鬼是什么意思——小小一個畫匠,一生能有富貴、高壽、圣寵、名望,著實是完美無缺了。他輕輕閉上眼睛——在游歷過《千里江山圖》之后,他感覺自己七竅玲瓏、靈臺透亮,仿佛閉眼便能盡覽自己的余生遭際。他幾乎都看見了之后幾十年自己會畫出怎樣錦繡如織的牡丹、蹄踏飛燕的馬匹、山巒開闔的屏風……文章憎命達,可他偏偏有這命達。沒有人會拒絕如此幸福的一生。但當他想到方才在自己畫中看到的山川,那語言無法觸及的燦爛,語言無法觸及的壯麗,同時也是語言無法觸及的悲哀,語言無法觸及的空無。他突然感覺福壽失去了意義,利祿失去了意義——他要那悲哀。他要那宇宙一樣玄秘而無盡的悲哀。他要那個宇宙。
“我不要……”王希孟小聲說道,眼中熱淚仍在打轉(zhuǎn),“我不要這榮華富貴,我不要這福壽雙全的一生。畫鬼先生……我就要這幅畫?!蓖跸C仙焓?,篤定地指向《千里江山圖》。
“你胡說八道什么?我毀這畫,是順應天意;留你一命,也是順應天意。王希孟,你莫要逆天而行!”
“我要它永遠留著,傳之千年萬世。我要它與天壤同壽,共星日同光。”
畫鬼站著,半晌沒有反應。
“這么決絕?想讓這畫留下,法子倒不是沒有。但你定不愿意?!?/p>
“你講。”
“世間萬物,壽數(shù)皆有定則。一物生長,必有一物夭亡,天道方為恒平。人壽百年,紙壽千年,你繪《千里江山圖》用的是絹,絹壽也是千年上下,皆十倍于人壽。此畫是你心血所就,與你性命相通……”畫鬼幽幽說著,突然頓住,看著王希孟。
希孟不語,仰頭望著畫鬼。
“你可以用你的命,換《千里江山圖》的命。你一年陽壽,可換《千里江山圖》十年。”畫鬼淡然言畢,似在靜等希孟氣餒求饒。
但希孟好像很平靜。他垂下頭,默然許久,似乎意識到了自己仍跪在地上,于是直挺挺地站了起來。他生得并不高,又十分單薄瘦削,卻站出了一種“巖巖若孤松之獨立”的氣勢,好像在宣示大丈夫要站著死一樣。
“我換。”希孟平靜地說,“不就是一命換一命嗎?還能翻十倍,何其劃算。”
畫鬼愣住了。
“先生方才透露,希孟有八十九年陽壽,是嗎?”
“沒錯?!?/p>
“拙作方成,驟然將其放手人世,任之散逸流離,我實放心不下。畫鬼先生可否留希孟三年光陰,權當給我點時間去……”希孟目光落向空中微光瑩瑩的《千里江山圖》,“給我點時間去……托孤。我今年十八歲,我死后,此畫還可傳世六百八十載?!?/p>
畫鬼皺了皺眉:“小東西,別傻了。所謂小人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圣人以身殉天下,盡是大愚若智之舉。損命棲身,去供此身外之物!萬事皆有終,天地亦如是,此畫縱然能傳六百八十年,不終有個盡頭嗎?”
“是啊……萬事皆有終,人固有一死,那我能活十八歲和活八十歲,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知道畫鬼在用《莊子》教訓他。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何其癡著,何其可笑,何其冥頑不悟。
但王希孟不想了悟。他這一生不是來做哲人的,不是來做圣賢的,他甚至覺得自己這一生都不是來過完這一生的。他這一生只是來畫畫的。無論畫畫是雕蟲小技也好,還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也好,他都是來畫畫的。他現(xiàn)在只恨自己為什么只有一條命,只能為畫死一次。
畫鬼猛一拂袖,衣擺直接扇到了王希孟臉上,如一陣冷風:“真是癡兒蠢貨!”
癡便癡,蠢便蠢吧,我不要那聰明。王希孟心想。
“你當真想好了?”畫鬼負手背對著希孟,“死是很痛苦的?!?/p>
“我想好了。只盼畫鬼先生不要食言的好……”
“我自然不可能食言?!碑嫻砝湫Φ溃拔易詈笤賱衲阋痪洌捍思s既成,你也沒有反悔的余地了。三年后,待到你油盡燈枯重病垂死之時,無論你怎樣哭天搶地、求神拜佛,我也不會來見你,更不會把你的陽壽還回來?!?/p>
“希孟明白。”
畫鬼又盯著希孟的臉看了許久,依然看不到半絲悔意,只得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離去。希孟看出他走路仿佛是飄的,當真如鬼魅一般。一陣歌吟聲傳來,似乎是畫鬼唱的。希孟隱約能聽出歌辭是依著格律的,但并不能聽出是哪些字,只覺蕭森凄愴,如同鬼哭?!扒飰灩沓U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王希孟突然想起李賀的這首詩,一股陰惻之感爬上脊梁。他想起自己作畫時,秋風蕭瑟,冬風凜冽,但當時他胸中只有萬丈青山、萬丈豪情,便也從未覺得冷。此時后知后覺,只感到那寒冷似從地獄傳來,宛如蟲豸野鼠,已經(jīng)開始提前啃食自己三年后的尸骨。
他走近依然浮在空中的《千里江山圖》,把臉輕輕偎上去,一邊止不住地淌淚,一邊使勁拭淚,生怕弄臟了畫卷。忠貞之血,三年而化為碧,此精誠之至也。王希孟看著這滿眼青綠——這算是他的赤血化碧嗎?他不知道。千年后他會在哪兒,這山川碧血又會在哪兒?他不知道。他說要讓此畫與星日同久,那萬一,就連星星、太陽,都有終結(jié)的一天呢?
政和三年春,王希孟畫成《千里江山圖》,天子大喜。趙佶沒想到自己親手調(diào)教還不到一年的孩子下筆竟有如此氣象,更驚異于,面對他命題的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廬山》這樣一首博大但遠稱不上神妙的詩,這個瘦小孱弱的少年,竟會做出如此千斤撥千斤的發(fā)揮。當王希孟跪在地上,恭慎小心地展開畫軸時,這位素以丹青名世的天子都瞠目驚嘆。過了許久,久到希孟都記不清趙佶又把這畫自首至尾展卷細觀了多少回,他見趙佶走到他面前,特別鄭重地揖了一拜:“‘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
希孟知道,趙佶從未當自己是庸人,他說的是《史記》里對魯仲連的一句評語。趙佶是在肯定自己有經(jīng)邦濟世之才,國士無雙。他霎時間悲從中來,重重地伏地叩頭,讓眼淚在趙佶看不到的地方大顆大顆砸落在地:“學生……臣……臣,死而無憾?!?/p>
趙佶對希孟的畫愛不釋手,但沒過多久,他就把畫割愛賞賜給了希孟的引薦人蔡京,以示嘉許之意。大宋天子愛神童,趙佶尤其愛那聰穎靈秀、內(nèi)外兼美的天才畫童。蔡京深諳今上脾性,所以在希孟十二歲那年,就把他從福建老家?guī)У綎|京開封府,獻寶一樣送到了天子身邊。如今,一切都證明他當年的眼光、決斷著實不錯。蔡京亦喜不自勝,展著卷軸愈看愈揚揚自得,搦筆便在卷首題了幾行字。蔡京也沒想到,這幾句他隨手寫完便徹底忘之腦后的話,一千年后,會成為這個少年在世上存在過的唯一憑證。
王希孟不想讓自己的心血巨作成為宮廷秘玩,也就不愿它跟太師府中的書畫珍奇一起,經(jīng)年不見天日。于是他找到蔡京,求他把畫送入了畫院,供畫師生徒日常摹習賞鑒。
但希孟的身體很快就不行了。他發(fā)現(xiàn)身體不行的標志其實就是意識到身體的存在。心臟費力地跳動著,每次呼吸都開始要刻意為之。希孟素來身強體健,但現(xiàn)在,各種無端的病癥開始在他身上輪流閃現(xiàn)。有時是忽然暈厥;有時是莫名高燒多日,燒到全身骨縫都在劇痛;有時是突然呼吸困難,如溺水將死一般。趙佶把宮中最好的醫(yī)官全召了來,輪流給希孟診治,依然無法找出病根。只有幾個年老的醫(yī)官,小心地跟趙佶說,希孟似有非常罕見的早衰之癥。盡管年齡相貌還是少年人,但五臟都衰老至了五六十歲的地步,只能開一些滋補養(yǎng)生的藥,一日日地灌。要想徹底回天,恐怕只能靠神仙了。
意識到生命正遽速消逝之后,希孟對趙佶愈發(fā)殷勤忠盡了起來。無他,只因他深知君恩是他最后、最有力的倚仗,他一定要保證,身邊無數(shù)新鮮玩意兒新鮮人的趙佶,不會對《千里江山圖》一時興起,旋即拋諸腦后。他用盡一切時機跟趙佶講《千里江山圖》,講自己作畫之所得,弄得希孟都覺得自己像個佞臣了。但確實奏效。趙佶令畫院臣僚生徒都來跟希孟學畫,學《千里江山圖》,希孟親授。趙佶一度擔憂,希孟病體羸弱,當真要如此勞累嗎?希孟心想這我求之不得,我愿貪活三年就是為了給《千里江山圖》做這最后一點事??梢匝哉撜?,物之粗也,畫之最精益,只能趁他還活著的時候,手把手教給活著的人?!肚Ю锝綀D》一卷可觀之人終究太少,一幅畫又太易流離失所、灰飛煙滅……教給人,是最可靠的。但希孟跟趙佶說的無非只是些盡忠效命之語。趙佶也當王希孟是自知將死,欲報君恩,心中動容,便許王希孟留在宮中休養(yǎng)。
政和五年春天,趙佶得了幾匹蘇州新進貢的白紗縠。他從小到大見慣了奇珍異寶,但這幾匹縠仍讓他覺得非比尋?!^之如霧如煙,觸手若肌膚流水。更妙的是日光照時縠面似月色朦朧,信手一揉,又登時變幻出虹霓五色。趙佶命人裁成紗帳,掛在王希孟床邊,頓時像一張畫絹兜住了畫中人,半死不活的臥病看上去都有了幾分意趣。
桃花、梨花、玉蘭……種種花樹在庭前次第開謝著。一日趙佶正好閑庭信步到了希孟所居殿前,忽見滿苑海棠已高過廊檐,花瓣明媚的艷色順著日光,透窗而入。趙佶忽想起蘇學士的一首海棠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痹娭心墙z對轉(zhuǎn)瞬即逝的恐懼拽得他走進殿內(nèi),正看到海棠花影浸滿紗帳,王希孟在帳中沉睡,無知無覺。
人影花影交疊,頓時讓趙佶如獲天啟。他直接去希孟日常作畫的案邊提了根羊毫筆,隔著紗帳就開始描畫希孟的臉。怎么自己之前就沒發(fā)現(xiàn)?畫山水和畫人本質(zhì)其實一樣——趙佶在希孟臉上運著筆,心想,這兩彎眉是春山淡冶而如笑,那懸著的鼻梁就是夏山蒼翠而如滴,臉色是秋山明凈而如妝,一身病勢是冬山慘淡而如睡……上蒼——這是何等偉大……不對,他是天子……何等圣明的新知灼見!趙佶心中一陣狂喜,正想跟王希孟說自己的新藝論,忽然意識到他又在臥病昏睡,神仙都叫不醒。趙佶的興致驟然跌了下來,一個將死的畫家把他滿心正云端縱橫的畫論一把拉回現(xiàn)實。他一聲長嘆: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把筆一扔,黯然離去。
王希孟是在政和六年突然病危的。宮中傳來消息時,趙佶正宿在宮外李師師家,一宿就是十幾日。希孟性命垂危這件事,他是聽宮人傳了三遍,才肯動身回宮一探的。當時希孟數(shù)日水米未進,卻止不住地往外吐血,像要把渾身鮮血都嘔盡似的。一進殿,趙佶就被滿室藥香血腥味熏得頭暈目眩。
見趙佶來了,王希孟居然毫無先前病態(tài),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急切地喊他。趙佶聽聞,有些害怕,怕是回光返照——希孟是真的要死了。他走上前,腳步終于有點急了。
希孟望著趙佶,整理了很久思緒,方跟趙佶字句莊嚴道:“陛下……希孟以微陋之才,得遇知己之明主,乃平生至幸。死生由天,希孟并無怨恨。只有一事……那《千里江山圖》,是學生拼著性命留下的心血之作,懇請陛下珍之重之……”
“朕明白?!壁w佶應得很篤定,“只要朕的江山在一天,你的畫就會在。千里江山,江山萬年?!?/p>
王希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記得畫鬼說的,過幾年大宋將亡,趙佶指望的江山萬年是不可能的了。但他也只能模棱地回道:“請陛下……一定要讓《千里江山圖》……與天壤同壽,共星日同光?!?/p>
“那是自然!”趙佶自信道,“前些日子,元妙先生跟朕說,朕乃長生大帝君下凡,有百世為君之命!你放心,朕來世為君也會守好你這幅畫,朕還會在畫前題一首詩!你若有靈托于丹青,便知道,是朕來了!”
王希孟靜靜看著趙佶,沒有說話。這么多年了,這是他第一次羨慕趙佶。盡管趙佶是皇帝,有至高無上的一切,可他從未羨慕過趙佶。但此刻,他羨慕趙佶。他羨慕趙佶對死生、來生居然還能有如此美好的憧憬、燦爛的遐想,而他知道,或許只有他知道,死了就是死了。無論他這具身體會如何同山阿、同花鳥、同螻蟻,他都不會再擁有任何意識。未來歷史千年萬年,都將與他無關。
他不怕死。尤其想到他用死換來了《千里江山圖》數(shù)百年生命,死甚至讓他感到幸福。他怕未知。他怕一死便如塵埃跌入茫茫萬古,而《千里江山圖》還在這個宮闕巍巍、江河滔滔的世界寄寓著,等待著不屬于它,但也同樣未知的命運。
趙佶不知道希孟心里這些千思萬緒。他只看到希孟微闔著眼,氣息微微,像只在雪地里棲眠的鳥。希孟睜開眼。眼神倏地一亮,抬起手,指著圍在床四面的白紗。趙佶順著他的手望過去,看到縠面上天光花影,若云霞水月。接著,那只懸在空中的枯瘦的腕子突然間失去了所有力量,摔在榻上,再無半絲動靜。
希孟死了。這四個字在他心中響起,宛若雷霆。他今年才三十五歲,但已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死亡。他死過許多妃子、許多兒子,早已對死人麻木了。所以此刻的心痛對他來說無比陌生。他陌生于這種痛覺,亦陌生于如此心痛的自己。趙佶看到自己的一滴淚掉在希孟臉上,轉(zhuǎn)瞬滑落,消逝不見,就像人消逝在時間里一樣。
九年之后,金人長驅(qū)南下,直逼東京。趙佶嚇到昏厥,蘇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草擬詔書,禪位于長子趙桓。
他這一生本就不曾有過任何帝王野心。他只想做個富貴閑散王爺——這本也是他的命運。奈何皇兄趙煦英年早逝,又沒留下一個皇子,幾個兄弟之中,內(nèi)廷外朝幾番拉扯下來,竟把他推上了皇位?;实鄣母毁F清福他可安然受之,但這亡國之危他可不要來擔??v觀唐史,趙佶一直覺得,李隆基一生最蠢的事就是沒在安祿山攻占長安之前,直接禪位給太子李亨。拉兒子出來頂災,他自然就能躲過馬嵬坡事變,也就用不著什么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了。他比李隆基高明得多,他絕不會犯這等蠢錯。
但趙佶并未如愿。過了不到兩年,東京城破,他同兒子趙桓一齊被俘,和數(shù)千妃嬪、公主、親貴大臣一起,像畜生一樣被押著北上。他最寵愛的女兒、宮嬪盡數(shù)淪為胡人娼妓。他跟兒子被剝光上衣,披上羊皮,脖子上牽著繩子,被牽進了完顏阿骨打的宗廟。
被俘之后,上至皇后下至宮女,自殺者不計其數(shù)。但趙佶沒有自殺,他甚至從未考慮過死。無論作為昏德公還是“天下一人”,他都要活著,長命百歲、萬壽無疆地活著。他甚至在豬狗不如的俘虜歲月里還生了十幾個孩子。他從小熟背的圣人之道里,好像沒有一條是鼓勵人忍辱茍活的。趙佶為圣人感到可悲。靖康之變后,趙佶最大的感想就是:活著便是最大的藝,最大的道。
這些年里,他并沒有怎么想起過王希孟。他的寵臣數(shù)不勝數(shù),實在不必在一個早逝的小畫師身上多耗心神。他被迫輾轉(zhuǎn)多地,最后被幽囚于五國城。這里山水都極冰冷疏闊,缺少風韻。不知道如果希孟見了這山水,會怎么畫呢?臨死前,這個念頭突然出現(xiàn)在趙佶心里。他隱約想起來,二十多年前,有個少年給自己獻上過一幅畫,設色鮮麗,瑰美而雄奇。他想了許久,記起了這幅畫叫《千里江山圖》。如今這畫散落何處了?或者,是否存世?山河破碎,可能那繪山河的長卷也早已灰飛煙滅了吧。
這世上最懂他的人,到底還是王希孟。趙佶死前想道,《千里江山圖》的畫軸在他腦海中倒敘著,幾乎已成為他這一生唯一的記憶,青山璀璨,綠水瀅瀅。王希孟懂他席卷天下、包藏宇宙的雄心,懂他總攝時空、綿延無盡的熱情……懂他許多未曾明言的渴望。比如傾盡所有地活著,再傾盡所有地死去。
二
趙佶四十六歲那年,北宋亡于女真。
趙佶死后五百零九年,漢人王朝再度亡于女真人之手。
此后,又過了一百四十九年,乾隆五十八年秋,養(yǎng)心殿西暖閣內(nèi),年過八旬的弘歷欹枕在暖榻上,在這間他命名為三希堂的小閣子里,聽著欽天監(jiān)左監(jiān)副索德超給他講幾何題。
這個葡萄牙小老頭的漢語跟他的滿頭白發(fā)一樣纏繞。一側(cè)的墻面上掛著幅寬大的卷軸,上面繪滿了一些最基本的圖形。索德超恭敬地佝著背,拿筆在卷軸上,時不時地寫寫畫畫。
“三角形若底線兩端之兩角等,則兩腰亦等……”
“凡三角形之外角,必大于相對之各角……”
“皇上,這一條很重要——圜內(nèi),從一點至界作三線以上,皆等,即此點必圜心……”
“兩圜內(nèi)相切作直線聯(lián)兩心,引出之,必至切界……皇上?皇上?”
弘歷早已睡過去多時了。八十歲之后,他精力便大不如前,經(jīng)常聽著臣工們論政言事就睡了過去。但這次,弘歷睡著并不只是因為年邁困乏,更因洋人念叨的這些東西他自幼便毫無興趣,老來更是一竅不通。
索德超垂手候了許久,弘歷終于醒了過來,懵然嘟囔了一句:“嗯?你方才在念什么?”
“回皇上……這都是西洋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p>
“歐幾里得……”弘歷模仿著索德超拗口的發(fā)音,“這歐幾里得是個人?”
“回皇上,是個人?!?/p>
“什么時候的人???”
“回皇上的話,距今大約有兩千年了?!?/p>
“兩千年?那還怪老的嘞。那他跟孔圣人比,誰早誰晚?他在西洋做的什么官?死后得了個什么謚號?”
“回皇上……歐幾里得比孔圣人略晚一些,大約跟孟子同時。至于做的什么官……歐幾里得一生好像并未做官,也并未得什么謚號?!?/p>
“沒做官?那他做什么的?”
“回皇上的話……研究數(shù)學。”
“數(shù)學!就這東西?”弘歷指著掛軸上的方圓三角,匪夷所思道。
“是的,皇上。數(shù)學是一門非常基礎的、重要的學科……”
“我天朝已經(jīng)開始沐浴孔孟圣賢之道了,洋夷還在搞這種……奇形怪狀之學!”
“皇上,數(shù)學也并非全是奇形怪狀之學……圣祖爺康熙就對數(shù)學頗有研究,還曾作《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論》,臣剛?cè)胫腥A時,便虔心研讀過……”
“圣祖爺……喜好這東西?他怎么說的?。俊?/p>
“圣祖爺文中寫道:‘孟子曰:規(guī)矩,方圓之至,圣人,人倫之至。益見規(guī)矩方圓乃數(shù)學之根本,太極兩儀之變化也……’”
“哎——對!”弘歷亢奮了起來,“你看,這方圓,這……奇形怪狀,本質(zhì)不都是圣人之道嗎?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以,盡管孔孟不認識那個歐……歐什么?”
“歐幾里得。”
“哎——歐幾里得……但四海蠻夷無不仰受圣人教化,所以才能弄出那什么……那什么……嗯,數(shù)學!”
索德超沒有再跟弘歷談論這個問題,讓一個八十多歲老頭,還是以千古一帝自命的老頭有向?qū)W之心,本就匪夷所思。他尷尬地躬身立著,等著弘歷嘴里新的大圣諭,或者放自己走。
他非常慶幸這時候和珅進來了。這位比天子小近四十歲的寵臣,盡管早已身任軍機大臣、文華殿大學士等高位,但對皇上的許多小事依然事必躬親,體貼伶俐至極。見他來找弘歷,索德超趕忙行禮,欲借機脫身。不料和珅攔住了他,請他留步。
弘歷見和珅來了,喜上眉梢,起身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和珅拉到案旁。
“和珅吶,朕前幾日做夢,夢中總是有個穿著青色衣服,束著高髻,不男不女的人,在青山綠水里行走。一連幾日,都夢到這幅景象?!?/p>
“奴才愚鈍,不懂解夢?;噬匣蛟S可以從欽天監(jiān)找?guī)讉€漢人官員,為皇上算一算?”
“這景象在朕心里,揮之不去。朕左思右想,覺得跟前幾年觀過的這幅畫,色彩格調(diào)近似。讓人從庫房里翻了出來。來和珅,你看看,還記得嗎?”
和珅看到案上放著一卷半開的卷軸,畫幅很長,兩端都卷著,只露出了中間的部分。和珅一看,答道:“奴才記得,這是北宋畫院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乾隆五十一年,皇上還在畫前題了一首詩?!?/p>
“喲呵,好記性好記性!朕都不記得自己寫了什么詩!你還記得嗎?”
“奴才記得!”和珅幾乎都沒有思索,立刻朗聲背誦道,“‘江山千里望無垠,元氣淋漓運以神。北宋院誠鮮二本,三唐法總弗多皴。可驚當世王和趙,已訝一堂君若臣。曷不自思作人者,爾時調(diào)鼎作何人?’皇上一聯(lián)一變,字字珠璣。先是盛贊此畫瀟灑神妙,浩渺無垠。然后轉(zhuǎn)入畫論史筆,俯瞰唐宋,總覽千年。接著以宋徽宗、蔡京、王詵、趙伯駒為例,以人證畫,極言此作奪人眼目、無可匹敵。最后一聯(lián)更見圣心——為何宋徽宗于丹青中能慧眼知人,在治國上就不會選賢與能了?有皇上絕妙御詩題于上頭,千里江山更添千分華彩,宋徽宗、王希孟這對北宋君臣,千載之下亦有榮焉?!?/p>
弘歷早已聽得眉開眼笑:“你會背朕的詩!果然還是你最懂朕??!”
和珅突然跪了下來:“奴才不敢!奴才怎敢妄言……懂了皇上?;噬鲜バ挠腻?,智慮齊天,豈是奴才可懂得的?奴才只能無時無刻不勤思細思,以求領悟圣上翰墨精義之萬一……”
“你既然愛琢磨這些,那你說說,這畫如何?”正好有太監(jiān)奉茶,弘歷就一邊吹著茶,一邊喜氣洋洋地問他。
和珅對著《千里江山圖》欣賞了一會兒道:“奴才并不通丹青,說不出什么……只覺得,那王希孟確實天縱奇才,只可惜造化差了些,未逢圣朝,若有幸生在這乾隆朝,一定能畫出更多傳世佳作!”
“喲嗬,確實!希孟是個好畫師,可趙佶卻不是個好皇帝。堂堂天子,沉湎于雕蟲之小道,舍本逐末。唉,古往今來啊,精通詩畫的皇帝往往荒廢于理政……”弘歷啜著茶,嘖嘖嘆惋了起來。
“是?;噬嫌圃娪醒裕骸萁鹨奄M齊家術,守玉可闋治國方’,前代君主確實文藻事功難以兩全,但皇上卻不僅文治武功千古一帝,詩文丹青亦是百世無匹,獨步千載?。 ?/p>
“你個小機靈鬼兒!”弘歷愛憐地打了一下他的腦袋,“這畫后面有段蔡京的文字,說希孟十八歲時,由宋徽宗親授其法……唉,可惜,如果他是朕親授的,想必絕對不止于此!”
“皇上圣明!”
弘歷又自得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來:“欸和珅,你這次來,有什么事?”
“回皇上,上個月咭唎國使團萬里來朝,為皇上慶賀萬壽慶典,所呈貢品,奴才已清點完畢。其中有臺……叫赫汁爾天文望遠鏡的,塊頭比較大,奴才派人運到了圓明園內(nèi)?;噬虾螘r有興致,可以去瞧上一瞧?!?/p>
“這又是什么勞什子?”
“回皇上,就是……看星星的?!焙瞳|答道。
“看星星?星星不抬頭就能看嗎?”
和珅不清楚該怎么解釋,求助地看向索德超。
索德超解釋道:“皇上,星星確實抬頭就能看,不過通過天文望遠鏡,可以看到許多肉眼看不到的星星,以及每個星星的運動軌跡、形狀、大小顏色……”
“奇技淫巧……哄小孩子的吧!”
索德超立刻噤聲,瞥了和珅一眼,希望這個總能把老皇帝哄得眉開眼笑的寵臣能把他的話頭給救下來。只見和珅柔婉一笑,不慌不忙地朝憤憤不屑的皇帝迎了上去:“皇上此言圣明!這些洋夷玩意兒確實都是哄小孩子的。只是奴才記得,老子曾言:‘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圣人動靜行止無不應乎天意,可讓天下萬民回歸嬰兒般寧靜、混沌、純樸的狀態(tài),更是能將眾生如嬰兒般呵護、教化。如今皇上圣德覃敷四海,夷都來萬里朝貢,這說明,皇上能讓嬰兒般無知、蒙昧的蠻夷都受到開化、普照?。√觳簧峄?,四海如長夜!無論是無知嬰兒還是頑劣幼童,都能在皇上圣澤之下,萌發(fā)巧智,弄出各種新奇玩意兒博皇上一笑。所以,皇上何不施恩,去瞧一瞧、笑一笑呢?”
弘歷眉頭皺著,似乎是被和珅一番熊虎之大盛贊煽得有些困惑,但笑意卻滿臉流油般泄了出來:“和珅吶和珅,你真是朕的小棉襖!朕實在不知該怎么疼你!”
和珅帶著一臉婉轉(zhuǎn)動人的笑容,答道:“奴才這條命都是主子的。只要皇上圣心常喜、龍體康泰,就是對奴才最大的疼愛了!”
索德超先前給咭唎國使團當過翻譯,又精通天文、醫(yī)術。和珅請索德超測算一下什么日子去圓明園看星星效果最好。終于,過了十多日,索德超找到和珅,說這幾日的星位、天氣十分合適,他成功看到了洋人最新發(fā)現(xiàn)的一顆星星,可請?zhí)熳右剖ヱ{,前去一觀。
所謂為了這套天文望遠鏡修建的天文館,不過是把圓明園常年荒廢的一處殿閣辟了出來。殿外恰好有座高臺,視野開闊,正可用來觀星。索德超提前已經(jīng)調(diào)試好了,眾人直接把弘歷請到了這架四五人高的望遠鏡筒一側(cè),恭恭敬敬地請他透過側(cè)下方的鏡頭,圣覽一下宇宙萬象。
今夜本是清朗無云,令人心情舒爽。但弘歷眼睛一看鏡頭,便頓時覺得眼前黑洞洞一片,頭暈眼花。許久,他緩過神來,感覺眼前似乎是夜色,但又與他一慣看到的夜色迥異。尋常夜色像一張大幕,有時綴滿亮閃閃的金銀珠玉。這種夜空,望之只覺得心安,人生在世有天覆蓋,總覺是溫暖的。但此刻他眼前的夜色不是。那是一個無限的空間,沒有邊際,沒有終始,在隨時準備吞沒他,似乎也要吞沒他習慣的那個“天”。
弘歷心底一陣驚恐,像被丟入了沒有空氣也沒有水的深海一樣恐懼,但不知為何,又好似鬼使神差一般,拔不下眼地盯著眼前的景象。他的眼前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一個球體,幽魅鬼眼一般,在無邊的黑暗中懸著。更詭異的是,這個球體居然還通體青綠色。那顏色像汝窯青瓷,像景德鎮(zhèn)青花,景泰藍上也有這種顏色的琺瑯釉……對,弘歷想起來了,青綠山水畫依稀也是這種設色,王希孟《千里江山圖》里也有這種色彩。它像某種瓷器、珠寶、頑石,或者是什么中了毒的月亮……弘歷越看越覺渾身陰冷,越是渾身陰冷越忍不住死死瞪著這顆綠球,仿佛想看透它,又想逼退它……
“啊——!”弘歷年老經(jīng)不住刺激,突然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這一下可把周圍陪侍的人嚇到魂飛,一擁而上撐住弘歷,七嘴八舌地喊著“皇上!”“皇上!”
弘歷并沒有暈倒,他猛地掙開身邊的人,起身指著望遠鏡的鏡頭怒吼道:“妖孽!這端的是大妖孽!”
這一吼嚇得和珅等人撲通跪下,伏地叩頭,滿嘴地:“奴才該死!奴才死罪!”
“這是什么妖孽?”弘歷冷靜了一下,冷冷問道。
“回皇上……這是……大約十二年前,咭唎國天文學家赫汁爾……就是這架望遠鏡的發(fā)明者,觀測到的一顆最新的……星星。”索德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
“星星?這妖星叫什么名字?”弘歷陰沉道。
“回皇上,這顆星星,是咭唎人發(fā)現(xiàn)的,所以名字也是用咭唎人語言取的。如果用漢文來稱呼的話,應該叫……叫烏——烏拉諾斯,皇上?!彼ь^,看到弘歷一臉費解,決定解釋得更清楚一點,“這烏拉諾斯,在西洋神話里,是天空之神,主宰天空。所以用漢文習慣的說法,這顆星星應該叫……天神……天皇……天王星,皇上。”
“天王星?大膽!朕乃天子!朕乃天皇圣君!
“皇上息怒!臣只是……如實翻譯……”索德超現(xiàn)在對和珅滿心怨憤,不知道他哪根腦筋搭錯了,一定要帶老天子看什么天文望遠鏡。
沒想到和珅還是不慌不亂地:“皇上息怒。皇上可還記得韓退之那個典故:坐井觀天?人若置于井中,能看到的天空自然狹小。那夷蕞爾小邦,看到的天怎可與我天朝上國相比?皇上圣心寬宏,無所不容,又何必跟這些小小蠻夷計較呢?現(xiàn)在夷已來我大清國朝拜,想必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真正的天王,不在鏡中,就在眼前啊,皇上!”和珅幾乎是眼含熱淚,虔誠地望著弘歷,重重把頭磕了下去,撞出一聲巨響。
弘歷憤憤地哼了一聲:“還是和珅體貼朕躬……回宮!”剛走了幾步,又回頭,如視寇仇一般,瞪著那架望遠鏡,“和珅!明日你就把欽天監(jiān)滿人漢人洋人的官員都找來,讓他們好好看看,怎么把那妖孽給弄下來!”
“奴才遵旨!”
由于夜已太深,當晚弘歷就在圓明園的九洲清晏殿睡下了。不知是不是因為睡前看了顆妖異之星,弘歷在夢中頻頻驚醒,輾轉(zhuǎn)反側(cè)。
睡到不知幾時,弘歷隱隱感到陣陣陰風拂動床帷。他瞇著眼向外看,看到幾盞還沒有熄滅的燭光下,若隱若現(xiàn)地立著一個青衣人。
“誰?”
青衣人轉(zhuǎn)身面朝著弘歷:“你仔細想想,我是誰?”
弘歷細細審視著這人:青衣高髻,面色蒼白,雌雄莫辨,老少難測。弘歷隱約覺得在哪兒見過此人,但他并未細想,已經(jīng)扯著嗓子大喊了起來:“有刺客!抓刺客!”
一時間殿外一陣騷亂,十幾名帶刀侍衛(wèi)沖進殿內(nèi),有人把弘歷從榻上救了下來,有人馬上開始滿屋搜尋,有人跪地向弘歷請安,問皇上可曾看到刺客往哪里逃了。
但剛剛站在原地的青衣人卻了無蹤影。弘歷震驚地看著這一切,忽然依稀悟到了些什么,厲聲把所有侍衛(wèi)宮人全喝退了,一個人坐在榻上,想等那青衣人再出現(xiàn)。
許久也未見異樣動響。他正懷疑青衣人不會出現(xiàn)了,于是倒到枕上,想繼續(xù)睡去。忽然聽到幽幽的一聲:“老皇帝,刺客回來了?!?/p>
弘歷猛地睜眼,看到青衣人就在床頭,俯身看著他。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怎么叫得越來越難聽了?六百八十年前,有一個小男孩給我起了個名字,叫畫鬼?!?/p>
“畫鬼?你會畫畫?”
“我不需要會畫畫,我可以主宰畫?!鼻嘁氯嗽趯嫷钪辛镞_了起來,“一般情形下,我是不會現(xiàn)身的。得是……”
“哦!得是圣君治世,四海升平,你才會現(xiàn)身是不是?懂了,懂了……一定是朕的文治武功感動了上蒼!那你是——祥瑞!”弘歷大喜道。
“什么祥瑞?這都是你那些諂佞臣子偽造出來跟你獻媚的。我現(xiàn)世,需要非常之事、非常之時。你可以簡單理解為……”畫鬼眼神飄向了窗外,望著月亮,“一個……凡人僭越宇宙的時刻?!?/p>
“誰僭越了?”
“你啊,老皇帝。不然我為什么能來找你?你今日看到的星星……”
“放肆!朕是皇帝!從來只有別人僭越朕,豈有朕僭越他人的道理!”弘歷指著畫鬼怒斥道,“你再口出狂言,朕誅你九族!”但他一想,這畫鬼根本就不是人,這些人間招數(shù)估計對它也不管用,“朕……朕毀了你的宗廟!斷了你的香火!”
畫鬼笑了一下,沒有接他的話:“你可曾記得,《千里江山圖》這幅畫?”
弘歷強行按下了怒火:“《千里江山圖》?哦……是北宋畫院的那幅嗎?”
“沒錯。我這次來,就是為了這幅畫。六百八十年前,王希孟畫成此畫。此畫經(jīng)天緯地,故招致天譴。我本要在戰(zhàn)火中毀了此畫,怎料王希孟冥頑不悟,以命換命,為這畫續(xù)了六百八十年。”
“喲嗬……”弘歷琢磨著畫鬼的話,“這小東西的命還怪值錢的嘞?”
“哪里,凡人的命,終究不及帝王的命值錢。如今,你是《千里江山圖》的新主人,你的性命,與此畫性命相通……”畫鬼言辭一頓,靜靜地看著弘歷。
“干嗎?這畫與朕性命相通?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朕萬壽無疆,所以這東西也萬壽無疆了?好了,朕知道了!”
“人壽百年,紙壽千年,故而凡人一歲陽壽,可抵畫卷十歲。王希孟用他的六十八年陽壽為《千里江山圖》續(xù)了六百八十年,如今已殆盡了。帝王命貴,一歲可抵百年。我不妨透露給你:你大約還有五六年陽壽。哎,身為皇帝,能活八十多歲,早已享盡人間至福。你愿不愿意把這幾年陽壽讓出來,直接為這畫再續(xù)個五六百年?”
“大膽妖孽!”弘歷怒火中燒,舉起榻上的瓷枕就朝畫鬼砸過去。未料瓷枕直接穿過畫鬼身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這廝還真是個鬼……弘歷心想,有些害怕,但氣勢一點都沒弱:“大膽妖孽,竟敢跟朕索要陽壽來了!朕是萬歲爺!你懂什么叫萬歲爺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但凡減個一歲,那成什么了!九千歲?上一個九千歲還是明朝那個魏忠賢呢!朕不直接成太監(jiān)了!”
“你想好了,真不換?上一個小畫家可是大半輩子的命都不要了,也要留下這幅畫。你繼承了他的畫,卻一點都沒繼承他的心志?這么幾年老命都舍不得……”
“換個屁!你是哪個神仙鬼怪手下的,敢說這等大逆不道之語!區(qū)區(qū)一張破畫,朕三希堂里比這精妙的丹青成百上千,會稀罕這勞什子的死活!毀便毀了!再敢犯上,朕斷了你們?nèi)业南慊穑 ?/p>
“不換便不換。”畫鬼平靜道,“許是王希孟給了我個錯謬的印象,我還以為你們凡人,個個都愿‘舍生取藝’呢?!?/p>
“舍生取義?雕蟲小技,算哪門子‘義’!”
“我說的是藝文的‘藝’,舍生取‘藝’?!?/p>
弘歷一時有些愣,直直看著畫鬼,不自覺地搖頭:“妖孽……這端的是大妖孽!定是那洋夷在那個什么……望遠鏡上施了什么妖術,讓你們這些妖孽頻繁出來作祟!妖孽!”
“行??茨氵@么決絕,《千里江山圖》估計留不到明年了?!闭f罷,畫鬼轉(zhuǎn)身,直接穿過墻壁,消失了。
弘歷覺得在圓明園的一連串遭遇都妖異非常,天亮便起駕回宮了。過了多日,畫鬼再也沒有來找他,夢也正常了很多,再也沒有畫鬼在青山綠水里鬼游鬼蕩了。但越琢磨,弘歷越覺得自己好像懷了什么心事,人壽為畫續(xù)命這事讓他日益耿耿于懷。終于一日,弘歷按捺不住,讓人又把那卷《千里江山圖》找出來看。
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了畫上有一條人命的關系,弘歷突然覺得此畫從頭看到尾,風流追到尾;從近看到遠,風流跑老遠。更要緊的是,這畫繪的偏偏是千里江山,不是尋常花鳥人物。他想到了趙佶亡國昏主,想到了畫鬼手握天機,越看越覺得這山水上布滿神諭天意,詭不可測。他左思右忖,覺得需跟畫鬼再商量商量,但卻不知怎么才能把他喚出來,只好用手指使勁兒敲桌上的《千里江山圖》:“喂!喂喂!你出來!那個——畫鬼先生!你出來!朕有話同你說!”
敲了半天也沒一點動靜,弘歷有些氣餒。正在他準備把畫丟開的時候,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再敲敲試試?”
弘歷四顧,見果然是畫鬼立于桌前,大喜,指著《千里江山圖》上自己題的詩道:“來來來,你看看,朕之書法,比那趙佶的,何如?”
畫鬼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道:“云泥之別。”
“哎——對!朕早就知道,朕之書法筆跡若流云游龍,遒媚矯健,變幻莫測……”
“想多了,你是泥?!?/p>
弘歷一愣,神色大變,綽起一個桌上的筆架就想砸過去。但一想這鬼凡間物事根本傷不著,砸也是白砸,咬了咬牙,放下了,恨恨地朝畫鬼笑道:“怎么?畫鬼先生對書法也頗有研究?那你倒說說,朕怎么成泥了,趙佶又怎么成云了?”
“趙佶那字骨氣端翔,窈窕秀美,且自創(chuàng)一派。你那字寫得……不楷不草,不倫不類……”畫鬼悠哉悠哉地說,搖了搖頭,“哎,老皇帝啊,許多東西呢,是靈氣天成,不必勉強,更不必自取其辱。比如,你何必非要在趙佶的書卷上題詩?狗尾續(xù)貂,貽笑后人。不對……你那詩還是題在人家前面的。所以你不是狗尾續(xù)貂,你這算……狗臉續(xù)貂。哦,而且爛字還要配你這筆爛詩。十分粗陋,更添十分。真可惜那小希孟的心血了。存世數(shù)百年,卻被你污了臉面。”
弘歷年事已高,經(jīng)不起刺激,此時早已癱坐椅上,被氣到幾欲昏厥?!澳憬形襾恚褪莵斫o你品鑒這下劣詩文的?沒別的事,我走了?!碑嫻淼?。
“別!”弘歷喊住他,“上回你說,這畫若想流傳,需用人命來換?”
“需用你的命換?!肚Ю锝綀D》已歸你手,與你性命相連,凡夫俗子的命,是沒有用的。”
弘歷瞪了他一眼:“這畫技藝非凡,似涉江山國命。朕文治齊天,武功蓋世,豈能讓它在朕手里毀了?但朕千秋萬歲,不可有半分減損!你看這樣如何……朕有十多個兒子,孫子、重孫更是多達百人,其中不乏鐘靈毓秀、詩文俱佳之人。你挑挑,如果有看得過眼的,就殺了,替朕去給這畫續(xù)命,如何?”
“你要殺兒子?”
“身體發(fā)膚受之君父,君要臣死,父要子死,有何不妥?能替朕獻身,是他的造化!”弘歷想了一會兒,嘆氣道,“唉,只可惜朕的六阿哥永瑢前幾年死了。永瑢巧能,多才多藝,能事鬼神,他估計是最合適的……不過無妨!其他皇子皇孫,你隨便挑個!也算朕對天地鬼神的一點心意!”
“好,很好。不愧是‘千古一帝’啊。”畫鬼神情莫測,不知是稱許還是諷刺。
畫鬼消失了。之后,弘歷再也沒有見過他。
乾隆五十八年深冬, 六阿哥永瑢的遺腹子綿裔突然夭逝,年僅三歲。
又過了五年,一個安寧祥和的正月,弘歷終于龍馭賓天,享年八十九歲。是整個中國歷史上,壽命最長的皇帝。
三
“全宇宙最帥的的翰哥,你該上基訓課了,已經(jīng)十點了……”
“閉嘴!”孟澤翰忍無可忍地扔出一個抱枕,把飛在空中叨叨了半天的人工智能寵物狗砸到了地上,“有完沒完了!老子什么時候上過早上的課?我要睡覺!”
那只明明是雪白薩摩耶外形卻被孟澤翰取名“黑寶”人工智能狗發(fā)出一聲委屈的嗚咽:“翰哥,今天的課很重要,你的老師給你留言說,有幾個東華歌舞團的導演專門過來看你,你一定要過去……”
孟澤翰依舊是閉著眼。直到他覺得自己的魂兒終于回到了體內(nèi),方從枕頭底下摸出被揉成紙團一般的手機,拆開抹平,一眼看到幾百條未讀消息。
“不好意思啊,黑寶。”孟澤翰暈乎乎地說,“打疼了沒有?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早起……”
孟澤翰從床上不情不愿地滾了下來,走時還挼了兩把黑寶的毛——手感跟真的狗毛相差無幾,囑咐了幾句自己給自己充好電云云,睡眼惺忪地蹭去教學樓。
孟澤翰推開教室大門時,已經(jīng)下課一個小時了。他從小就是憊懶散漫的性子,翹課遲到都是家常便飯,上午八點的課最多到了十二點下課時去冒個頭,簽到走人。但因為他舞蹈天賦極高,性格又好,常年備受師長疼愛,故而大家也都放縱他任性而為、任性而睡。
他看到教室地板上坐著幾個年長的老師,眼珠滴溜一轉(zhuǎn),在門縫里齜牙一笑:“老師好!”
一個一頭紅色卷發(fā)的男老師轉(zhuǎn)過頭:“孟澤翰!你快過來!喊了你三個小時了!睡得咋那么死?”
“不好意思啊,高燁老師?!泵蠞珊膊淞诉M來,“我那條智能狗打瞌睡,老師發(fā)了那么多消息它也不喊我起床?!?/p>
“別找借口,快過來!不是大事兒我也不會喊你早上過來上課?!备邿钫泻羲降厣希o他介紹面前兩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的女人。一個叫夏竹月,一個叫魏晴山,都是東華歌舞團的導演,來學校挑演員的。
聽他們聊了半晌兒,孟澤翰笑道:“不是吧老師?我現(xiàn)在還沒成年呢,東華這么重要的舞劇,你確定輪得到我?”
“一般的舞劇確實不太會找這么小的孩子來主演?!毕闹裨虏痪o不慢道,“只是這次情況特殊。過幾個月就是2113年了,是《千里江山圖》畫成一千年?!?/p>
“《千里江山圖》一千年了?”孟澤翰眼睛唰地一亮。
“你對這畫了解得多嗎?”夏竹月問。
“還可以吧,我知道什么……‘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shù)以畫獻,未甚工……’”孟澤翰直接背道。
“你知道得不少嘛!”魏晴山驚喜道,“正是因為希孟當年只有十八歲,所以我們就想找一位十七八歲的小男孩來演這個角色。都說‘紙壽千年絹八百’,《千里江山圖》是絹本設色,如今居然已經(jīng)保存了一千年,這是國之盛事??!所以這件事,團里很重視,國家也很重視。首演我們準備就以整個故宮為舞臺。演員,尤其是希孟的演員,盡可能也要貼合歷史人物。宋朝能出十八歲的少年天才,咱們也可以,主打一個盛世重現(xiàn)?!?/p>
孟澤翰心中一陣竊喜,故作鎮(zhèn)定地看了看高燁。只見高燁滿臉自豪:“你倆這次絕對是找對人了。小孟的天賦在這幫孩子里,十幾年也出不了一個。誰說不能培養(yǎng)成一個舞蹈界的王希孟呢?”
“高老師真愛我!”孟澤翰嬉皮笑臉地說,“但這么好的角色不會就這么給我了吧?你們都不……面試一下的嗎?”
夏竹月起身道:“高老師、小孟同學,我覺得普通的面試,什么劇目啊技巧組合的,沒有意義。你的愛徒肯定是出類拔萃的。所以我們想用點特別的形式,看看這孩子跟希孟有沒有緣分。”
“可以,你們想怎么試他就怎么試?!备邿钭孕诺卣f,“翰子,你先去熱身吧?!?/p>
“好嘞高老師!”孟澤翰直接就在地上開開心心地開始壓腿了。他余光瞥到夏竹月拿手機在墻上投影出了幾幅畫,一幅幅地挑了一會兒,扭頭道:“小孟,你來看看這幅。”
孟澤翰趴在地上,臉一抬:“宋徽宗的《瑞鶴圖》。導演是讓我跳這幅畫的感覺嗎?”
“沒錯,你試試?”
“音樂呢?”
“沒有音樂。你自己憑感覺跳就行。你可以想想,這幅畫如何從視覺轉(zhuǎn)化為旋律,旋律又如何對應到你的肢體。”
“考我呀?”孟澤翰眉毛一揚,“我還以為你們讓我跳《千里江山圖》呢,沒想到居然是讓我跳鶴?這是什么邏輯呢?”
“你覺得是什么邏輯?”夏竹月抿嘴笑著問。
“嗯……我想想啊,趙佶是王希孟的老師、君王,甚至可能是他的啟蒙者。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宮廷畫師,他一定極其擅長體悟趙佶的審美、理想、胸懷。成為王希孟的第一步,其實是要走近趙佶的心靈?!度瘊Q圖》就很能反映他的內(nèi)心世界?!?/p>
“有道理?!蔽呵缟阶诘厣险f,“那你想想,怎么表現(xiàn)趙佶的內(nèi)心世界?”
孟澤翰把一條腿架到了把桿兒上,用身體的重量往下拉伸著,閉上眼開始給《瑞鶴圖》尋找韻律和節(jié)奏。他覺得這幅畫一定要用朝鮮舞那種“鶴步柳手”的姿態(tài)來跳,盡管這幅畫看上去就是一幅情境,但他想跳出一個故事……
孟澤翰臉貼在腿上,抬眼斜望著那幅宮闕之上鶴舞九天的畫面,突然感到有一種莫名熟悉的悲哀,穿過一千年的歲月,撞進了他的身體里——宋徽宗的一生和他的王朝一樣,愛富麗,愛祥瑞,愛美……然后,現(xiàn)實的美慘烈破碎,紙上的美光輝永存。宋徽宗死前會不會也曾仰頭望向某個窗口,然后看到外面一群群仙鶴,如回光返照時的幻覺一樣,朝南方的宮闕飛去?他一下子知道該怎么跳了。他要讓鶴成為趙佶的朋友,成為這位書畫家的靈感源泉。想到這兒,孟澤翰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就著壓腿的姿勢,整個身體一寸寸關節(jié)地舞了起來,好像一只仙鶴正在蘇醒。小時候上芭蕾基訓課的肌肉記憶死死地附在了他的肩膀手臂上,孟澤翰一邊回想著那些跳《天鵝湖》《天鵝之死》的女同學是怎么用手臂摹擬冰河孤雛的,一邊提醒著自己要帶出柳條款擺的神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切換到了他理解中的第二部分——一種群鶴朝圣的氣氛,趙佶夢寐中的紫氣東來、江山萬年……直覺告訴他,雖然他只是一個人,但此刻他要演出一萬只鶴的氣勢。想到這里,孟澤翰索性徹底閉上了眼睛。
跳著跳著,他整個人漸漸有些迷蒙了。他不知道自己跳了多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轉(zhuǎn)悠到教室的哪個地方去了。在極致的盛大、吉兆過后呢?孟澤翰問此刻變作了不知多少只仙鶴的自己。而他的身體先于意識給出了回答——他似盲目似狂歡似頌歌的節(jié)奏突然一停,動作戛然到高燁都為之一怔。孟澤翰仰起頭,緩緩地、大夢方醒般地睜開眼睛。空中鋪展的那幅《瑞鶴圖》直直地撞到他視線里,像一記拳頭猛地擊中了孟澤翰的心臟。孟澤翰眼中熱淚奪眶而出。
很多很多年后,高燁都已經(jīng)徹底變成一個老頭子了,回憶起自己這位早已死去的學生,他還是會忍不住想起,那個平常的中午,孟澤翰仰起頭,一雙淚眼望過來的場景。高燁一直很詫異,為什么這個一直嬉皮笑臉的小男孩會露出這樣一種眼神。更驚人的是這不像演的,仿佛他生來就有這種悲劇的本能——一種“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的悲劇的本能,只不過此刻才突然閃現(xiàn)。
孟澤翰跳完了,垂著頭,氣喘吁吁,像是累到恍惚了,又好像這種恍惚本就是他的結(jié)束動作。屋內(nèi)一片安靜,過了好一會兒,高燁聽見好像是魏晴山吸了下鼻子。
幾個人很默契地都沒有說話。孟澤翰垂手站著,異常平靜。靜了好一會兒,魏晴山小聲說:“要不就定了吧?”
被選中成為王希孟的時候,孟澤翰還不到十八歲。當他走進東華歌舞團古典輝煌的排練廳時,他頓時對那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有了無比切身的認知。他瞬間覺得自己就是王希孟——命運選中了他們,無論以什么形式。
2113年新年前,導演帶著幾個主要演員去了趟故宮?!肚Ю锝綀D》現(xiàn)在就收藏在這里。因為已經(jīng)保存一千年了,上面的每一點顏料都脆弱至極,每一次展卷展出都會造成損耗駁落。所以這一百多年里,《千里江山圖》展出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孟澤翰卻毫不費力地看到了。幾個故宮研究員圍著他們,講文保講書畫。孟澤翰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忽然,一個年紀很大的研究員給他遞上一副白手套。
“干什么?”孟澤翰不解。
“你戴上手套,摸一摸《千里江山圖》。”
孟澤翰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靜止了。周圍人把他攛掇到了《千里江山圖》跟前。這一刻他想象過千萬遍,但他沒想到,此刻他心情會如此平靜。準確來說,是《千里江山圖》竟如此平靜。在此之前,他也被帶著欣賞了無數(shù)故宮里收藏的歷代青綠山水畫。孟澤翰只覺得,全都比《千里江山圖》喧囂。
這畫有一種把山水的一切可能性都囊括了,于是輕描淡寫地將本質(zhì)和盤托出的平靜。雄奇巍峨有了,細膩纏綿有了,金碧輝煌有了,蒼翠頓挫有了……道生萬物,萬物又在這畫上復歸于道。孟澤翰都不敢呼吸了,好像吐出來的二氧化碳都會驚擾這些顏色。他伸出手,輕而又輕地觸了上去,微不可察地滑動手指。
王希孟……
這個聲音在孟澤翰腦內(nèi)一閃而過。一陣頭暈襲來,《千里江山圖》在他眼前傾斜、旋轉(zhuǎn),仿佛被沉入水底,接著化作了一陣漫長的耳鳴。
下一個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東西,已經(jīng)是黑寶了。那只小白狗在他床邊嗚咽著,瑟瑟發(fā)抖。
“黑寶?我這是在哪?”孟澤翰跟它人眼瞪狗眼。
“翰哥,你看你后面……”黑寶極小聲地說。
孟澤翰困惑地翻了個身,接著就跟被捅了一刀一樣。
一個發(fā)髻高聳、青衣委地、半男不女的人在他屋里,鬼一樣地站著,正仰著頭看他在墻上高掛的一幅等比大小的《千里江山圖》。
“我這屋是要虹膜識別的,你是怎么進來的?不對,我怎么會在這?我不是……”孟澤翰徹底困惑了,他剛才明明正在故宮看《千里江山圖》。
“沒想到,這畫居然選中了你。不知道這是你的造化,還是……”
“什么選中了我?不是……你到底是誰?。俊?/p>
青衣人徐徐轉(zhuǎn)身,一張介于死人白和瓷器白之間的臉毫無表情地看著孟澤翰:“一千年前,王希孟給我起過一個名字,叫畫鬼?!?/p>
黑寶一聲尖叫:“你是鬼?!”與此同時孟澤翰高呼道:“你見過王希孟!”
“一千年前,我見王希孟,是要毀了他的《千里江山圖》?!碑嫻砜吹矫蠞珊惨荒樺e愕,補充道,“此畫道破天機,萬不可留于世間。當然,你這種庸人凡夫,自然是理解不了。但王希孟意志堅決,竟愿拿自己的命換《千里江山圖》的命。本來,他命中有八十九年陽壽。他舍了六十八年,為《千里江山圖》續(xù)了六百八十載。所以,你大概也知道,王希孟死得特別早?!?/p>
孟澤翰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驟然開始洶涌?!昂髞恚侔耸赀^去了,到了清朝乾隆末年?!肚Ю锝綀D》的命運,歸屬于了這個老皇帝。這老頭自己舍不得死,讓我殺了他的一個孫子,又給《千里江山圖》續(xù)了三百二十年?!?/p>
“現(xiàn)在,一千年過去了,《千里江山圖》的壽數(shù),已經(jīng)到了極限。現(xiàn)在,它屬于你?!?/p>
孟澤翰怔在了床上:“那……我謝謝你?”
“如果你想讓《千里江山圖》繼續(xù)流傳下去,那就用你的生命來換。絹紙的壽命十倍于人壽。所以,你的一年壽命,可換《千里江山圖》十年?!碑嫻砝^續(xù)面無表情道,“如果你不肯犧牲自己的生命,那它今年就會被毀,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p>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一瞬間從孟澤翰身體里涌了上來。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但條件反射地先罵了出來:“你他媽有病吧!現(xiàn)在的詐騙已經(jīng)囂張到直接索命了嗎?滾!再不滾老子報警了!”
“翰哥……他真的不是人。”黑寶小聲說道,“他根本就沒開門,直接就出現(xiàn)在了咱屋里?!?/p>
畫鬼身體里傳來一聲低低的冷笑,一甩袖子,直接就像恐怖電影里的鬼一樣穿墻而出,消失了一會后,又從墻外穿了回來。
孟澤翰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個……我沒造什么孽吧?你來索我的命?拜托,你前面弄死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曠世奇才,一個是皇帝……皇帝的子孫,結(jié)果你現(xiàn)在選了……我?我這條命要是這么值錢,我現(xiàn)在還會在這兒?”
“什么叫我選了你?是《千里江山圖》選了你?!?/p>
“為什么?”
“你自己想想為什么?!?/p>
一種幸福與恐怖交織的情緒在孟澤翰體內(nèi)奔涌。這幾個月來的一切在他眼前閃回——他摸到了《千里江山圖》,他開始在一個舞劇里成為希孟,他對希孟、趙佶這些人的畫總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他無數(shù)次依稀夢到了希孟……所以這到底是夢,還是他遺失記憶的往事?
“所以,我被你們選中了,我該怎么辦?去死?”孟澤翰冷笑道,“我要是不想死呢?你把《千里江山圖》毀了,讓我來當這個千古罪人?你們是什么狗屁天道?老子只想好好演個戲,結(jié)果你們來要我的命!”
“你捫心自問,《千里江山圖》難道不值得用生命來換嗎?”畫鬼道。
孟澤翰感覺好像有人朝自己的心臟打了一拳。換作平時,他一定會直接破口大罵,但現(xiàn)在他反駁不出來了。他見到了《千里江山圖》的真跡,他摸過它,他把復制品掛在墻上每天看無數(shù)遍,并越發(fā)確信真跡是不可復制的神跡。他用肢體沉浸在王希孟的世界里,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去學畫青綠山水,畫到想哭,那是他第一次為王希孟流淚。
他知道,這世上,人可以為祖國而死,為人民而死,為忠義而死,為真理而死……人自然可以為偉大的藝術而死?!肚Ю锝綀D》就是值得人為之而死的藝術。這些道理孟澤翰一直都懂。但當他意識到希孟真真實實就是為了《千里江山圖》而死的時候,他依然感到體內(nèi)一陣陣不可思議的熱血翻涌。就好像虔誠的信徒居然真的看見了神。
更可怕的是,他不僅看見了神,他甚至可以成為神——不是嗎?畫鬼擺明了是在邀請他殺身成仁,邀請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頓時覺得這套舍生取義的敘事一點都不可愛了。憑什么?《千里江山圖》又不是我畫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我畫的……孟澤翰認真盤算著,不,就算這真是自己畫的,他也絕不會為了《千里江山圖》而死。千秋萬歲后,誰知他媽的榮與辱啊?看得見摸得著、吃得下喝得進的快樂,才是最金貴的。壽命要真可以這么靈活地割來讓去,孟澤翰甚至想從《千里江山圖》身上薅幾歲加到自己身上?;钜话贇q他都嫌少,哪有那閑命去伺候這些身外之物?
“值得,但我不換?!泵蠞珊蚕肭宄耍V定地說,“誰愛死誰死,反正老子不死。更何況,這畫毀了又怎么樣?現(xiàn)在又不是宋朝,它的數(shù)字化版本鋪天蓋地。真跡毀了,隨時可以做一萬張復制品,而且更高清,更精美?!?/p>
畫鬼靜靜地看著他:“你別后悔?!?/p>
四
2113年春天,孟澤翰主演的舞劇《千里江山》在故宮首演。孟澤翰無比確信,這一定是一百多年來最盛大的一場演出。整個近百萬平方米的故宮都被做成了舞臺,空中建了幾萬個懸浮可移動的觀眾席,而全劇的演出都是在皇宮里的各個殿宇院落里進行。希孟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觀花觀鳥的戲是在御花園里跳的;宋徽宗在養(yǎng)心殿教他畫畫;他的“數(shù)以畫獻,未甚工”則是在太和殿前丹陛上長跪不起,幾塊屏幕遮天蔽地地圍著他,投影出風雪交加。演出在晚上,日色落山,月色昏朦,但巨型的燈光設備把故宮照得如龍宮月宮。孟澤翰幾乎全程都是吊著隱形威亞在跳,換景的時候,那感覺真如同在月下飛翔。
這次演出不僅是跳《千里江山圖》,也是直接展出《千里江山圖》。全劇高潮段,希孟作畫的戲,是在太和殿前的廣場跳的。演出前,孟澤翰跟劇組來這兒“走臺”過無數(shù)次。每次往這兒一站,看巍巍宮樓間鴻鳥成行,穿空而過,天地悠悠,令人涕下。而首演之夜,《千里江山圖》的真跡就擺在太和殿前,在一個溫度濕度光線都調(diào)配得無比精確、得宜的巨大玻璃罩內(nèi)。這場戲編排得驚風雨泣鬼神。幾萬平方米的太和殿前廣場全鋪上了轉(zhuǎn)盤,隨著孟澤翰畫筆的起落,一個個衣著造型形似青綠山巒的舞者在太和殿前轉(zhuǎn)出,天廣地闊,群山隱隱,無數(shù)層高大的屏幕把一層山投影成萬重山。孟澤翰最后落下筆的那一刻,群山傾倒,萬籟凝佇,光暗下,天暗下,展放《千里江山圖》的玻璃罩從頭到尾緩緩亮起。
孟澤翰渾身是汗,滿眼熱淚,遠遠看著在太和殿前跟開辟鴻蒙一樣展開的《千里江山圖》。上空觀眾席傳來掌聲,聽起來若風刮橡樹,春雷陣陣。孟澤翰露出一個滿足又筋疲力盡的笑。他成功了。希孟是他的。他感覺自己幸福得可以去死了。
天空中傳來一絲悶悶的雷聲。孟澤翰沒有在意,還沉浸在希孟的表演里。然后他聽到身邊一個演員問:“是不是打雷了?”
他眉頭一皺:演出這天的天氣是仔細測算過的,而且提前幾天就把附近幾個城區(qū)可能會下雨的云都炸了個干凈,怎么還會打雷?難道還要下雨不成?壯闊抒情的謝幕音樂響起,孟澤翰站上轉(zhuǎn)盤,跟全體演員一起三百六十度謝幕。天空中又傳來幾陣雷聲,穿透明明已經(jīng)轟響至極的音樂,極清晰地傳到孟澤翰的耳朵里。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淋浴一般溫熱的水澆了一頭。
幾乎是一瞬間,孟澤翰和所有演員都被暴雨淋到妝發(fā)盡毀。黑藍的天空中劈過一道又一道銀色的閃電,像有神仙在打架。孟澤翰隱隱覺得要出事兒。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夏竹月跑了過來,揮手示意他們往外走。孟澤翰也不明事態(tài),跟著其他演員一起,朝太和殿廣場外的偏殿跑去。
幾分鐘前還在臺上妝容華美、儀態(tài)萬方的一群人,現(xiàn)在跟剛逃離戰(zhàn)場的敗兵一樣,七零八落地忙著擦水脫衣服。孟澤翰迅速脫光浸水后鐵一樣沉的古裝,然后拆下束發(fā)的玉冠。正當他擰著這頭為了演出特地留的齊腰長發(fā)時,對面一群女演員里發(fā)生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孟澤翰是個好事之徒,到處打聽著“怎么了怎么了”,過了好久,有人傳話道:“他們說剛剛打雷劈死了人?!?/p>
事實證明,傳話是會有偏差的。那一番雷雨并沒有劈死人,而是劈毀了《千里江山圖》。
之后的幾個月,孟澤翰被拉著上了無數(shù)次節(jié)目,但他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行尸走肉。這個世界所有的熙攘、吵鬧,好像都與他隔開了。自己像一個擺在博物館玻璃柜里的展品,整個世界都像玻璃外的游客,無論怎樣走來走去、指指點點,都碰不到他;再大嗓門說話、叫嚷,他也都聽不到一點,只能看到無數(shù)張嘴在一開一合。
生平第一次,孟澤翰感覺自己的人生變成了一片空白。《千里江山圖》被毀了。這件事畫鬼明明早就跟他預告過,但可能是他的無神論意識過于深入骨髓了,所以從來沒有當真。于是當這一切真應驗的那一刻,他只感到天崩地裂。
那場百年難遇的輝煌演出同時也成了百年難遇的重大事故。天降雷雨,國寶被毀——但無論怎么爭論,這事還是無從追責。因為實在太蹊蹺了,蹊蹺到幾乎在逼著人相信是《千里江山圖》天命該絕,非人之過。孟澤翰唯一的安慰,當然,這也是這些天輿論最常見的安慰套路,就是《千里江山圖》早已保留下無數(shù)高清影像,它是不可能在宇宙間徹底消失的。
但孟澤翰安慰不了自己。他知道因果——偏偏全世界就只有他知道因果。這場文藝劫難純屬因為他貪生怕死嗎?那憑什么就是他?他到底是誰?觀眾都夸他演得人戲不分,他在節(jié)目上也自信表示“我就是希孟”——哪種“是”?表演上的,血緣上的,還是真存在死生輪回?這些念頭幾乎充斥滿了孟澤翰的每一條神經(jīng)。再不尋出個答案,他覺得自己遲早會被逼瘋。
他尋找答案的方式,是去學畫。也是湊巧,他的小學同學趙思冥現(xiàn)在正在中國最好的大學學美術史。這個女孩五六歲就精通《周易》,擺卦奇準,渾身一股奇詭之靈氣。有天她來舞團找孟澤翰玩,登時讓孟澤翰如獲救星,抓著她就聊王希孟和《千里江山圖》。沒想到趙思冥不僅知識上了如指掌,還特淡然地告訴他自己就是趙佶的直系后裔。孟澤翰自然不信,結(jié)果趙思冥直接給他拿出了基因檢測報告。說有家叫令君生物的公司,本是做癌癥靶向藥的,因此積累了海量人類基因數(shù)據(jù)。后來傳到一個喜好考古挖墳的女兒沈令君手里,拿這技術去做歷史名人基因庫了,所以趙思冥能用自己的血液樣本測出和趙佶的血緣關系。
趙思冥身上這點血緣雖已遠隔千年、淡到估計可以忽略不計,但在孟澤翰看來也無異于萬頃汪洋里的一根浮木。他心一橫,直接跟她講了畫鬼的事。趙思冥再有靈性,終究沒見過真神鬼之事,只好勸孟澤翰,與其白白寢食難安,不如去他們學校學學山水畫,做個真希孟感受下。
課上有學生看過他的舞劇,總有人陸陸續(xù)續(xù)來找他簽名。上這課的老師蔡縉云便也知道他是什么來頭了,隔三岔五就揶揄他兩句:“哎喲,王希孟又來上我的課啦?”“希孟,你覺得我這么講對不對?”孟澤翰每次都一副害羞謙遜的樣子,其實內(nèi)心早已爽開了花兒。
“剛剛我們講了,《千里江山圖》卷尾蔡京的跋文,本來不是跋文,是序文。蔡京位極人臣,是不可能給王希孟的畫寫跋文的,一定是寫在卷首。也就宋徽宗的畫,蔡京會把字題在末尾。比如說——”蔡縉云終于把進度推到了《千里江山圖》,“比如說哪幅畫呀?”
“《雪江歸棹圖》?”孟澤翰在講臺下小聲接話,“蔡京在后面寫了一大段拍馬屁的話……”
“沒錯!不愧是王希孟!”蔡縉云朝孟澤翰滿意地點了點頭,“但是,因為蔡京在北宋滅亡之后,被視為禍國罪臣,名聲掃地。所以,他給《千里江山圖》題的序文被裁掉了,接到了畫卷后面,變成了跋文。一百年前,刑偵專家就已經(jīng)鑒定了,蔡京跋文那部分絹的折痕、破損情況,跟《千里江山圖》開頭的部分是可以對上的。我年輕的時候,也就這個問題,對著真跡專門研究了好久。結(jié)論是,這個說法是可信的?!?/p>
“當然……”蔡縉云深吸了一口氣,“我們都知道……這畫的真跡已經(jīng)被毀了。不然,我可以帶大家去故宮參觀……”
孟澤翰的心又不可遏制地痛了起來。他感覺《千里江山圖》在他心里留下的裂痕越撕越大。他幾乎要精神失常了。
“不過這畫的掃描版極其高清,大家可根據(jù)電子版臨摹?!辈炭N云話音剛落,環(huán)繞整個教室的巨大顯示屏就投影出了完整的一卷《千里江山圖》,“這畫可以跟趙佶《雪江歸棹圖》對比,皆設色清淡,布置宏遠。也同范寬《溪山行旅圖》、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一樣,屬于用墨的極品。這是我們中國畫審美最獨特、最高級的地方。所謂‘墨分五色’,依我看,墨甚至可以分出千百色……”
接著,蔡縉云開始講墨色用法,邊講邊在在幾米高的巨幅宣紙上拿毛筆示范著。孟澤翰盡力專心地聽著,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他猶豫了許久,小心舉起手。
“喲,小希孟有什么問題嗎?”
“老師,不好意思打擾您上課了……我對繪畫是外行,所以如果說得不對,還請老師指正?!泵蠞珊部蜌獾劁亯|了一堆,“我就是在想……《千里江山圖》最特別、最奪目的地方,難道不是它極其鮮艷華麗的大青綠設色嗎?老師一直在強調(diào)墨色的技法,說它跟《溪山行旅圖》《雪江歸棹圖》類似……算不算舍本逐末呢?”
蔡縉云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靜靜地看著孟澤翰。孟澤翰聽到滿是聽眾的大教室里傳來了好幾聲微不可察的笑聲。
“你說的大青綠,確實是中國畫的一個流派。不過,唐代王維就說過,‘畫道之中水墨為上’,水墨黑白即是天地陰陽,陰陽交媾,成天地造化。這不僅是中國藝術,更是中國哲學精神。”蔡縉云笑吟吟地說,“青綠山水,裝飾性還是太強了。偶爾用之,可以,但終究難以自成高格?!肚Ю锝綀D》這么巨幅的一卷山水畫,如果全用大青綠來畫,得多匠氣??!”教室里又響起一陣附和般的笑。
孟澤翰越來越迷惑了,指著滿墻投影的無比清晰的《千里江山圖》:“老師,你看這《千里江山圖》,滿篇都是……用現(xiàn)代的話說,都是藍色綠色藍色綠色啊?這怎么就不是大青綠了呢?”
教室里響起了明顯的竊竊私語聲。蔡縉云眉頭皺了起來,打量了孟澤翰好一會兒,認真道:“澤翰同學,你做過體檢里的那種……色覺檢查嗎?你是不是色盲???”
“你才色盲!”孟澤翰直接頂撞道。
“不不不,我是說,可能你眼球里視錐、視桿細胞的數(shù)量異于常人,所以辨色能力會……沒關系,凡高也這樣,所以他才能畫出這么飽滿絢麗、 不同尋常的色彩……”
“你是說我辨別顏色的能力跟別人不一樣?”孟澤翰有些急了,“不是……老師,你研究這畫也有幾十年了吧?那么多研究資料都在強調(diào)《千里江山圖》的青綠設色是多么奢華、多么壯麗、多么……獨步千載!您難道忘了嗎?你看——那每一座山頂?shù)乃{色,是不是就像藍寶石一樣?是不是像孔雀羽毛一樣?純粹得就像……就像藍色的骨髓一樣!”
全班的私語竊笑聲越發(fā)囂張,讓孟澤翰都開始惱怒了。蔡縉云朝他露出一個慈愛的笑:“澤翰同學,你的說法很美。等你把畫畫學好了,你可以自己畫一幅符合你理想的。但這不是《千里江山圖》……”
“這就是《千里江山圖》!”孟澤翰幾乎是扯著嗓子喊了,他求助似的看著全班同學,“你們說話呀!我說的都是常識??!你們都是專業(yè)的美術生,難道還不明白嗎?”
“澤翰同學,肉眼的感知或許人和人之間有偏差,我也不跟你強辯?!辈炭N云仍是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我們可以先不管視覺,就談談畫背后的義理。中國書畫一直講求‘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稀@個境界,是多少人終其一生活到七八十歲,也修煉不到的。而王希孟的天才之處正在于,以十八歲之韶齡,卻能作此老成渾融之境。這畫確實樸素,確實不夠張揚。但正所謂‘平淡而山高水深’,里面的每一處黑白濃淡,都好像經(jīng)過了人生百年的沉淀。什么叫天才?天才就是,在王希孟的身上,好像省掉了少年青年的時期,一出手便是……”
“一出手便是老年期,對嗎?”孟澤翰實在受不了了,“也就是說,您認為,王希孟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十八歲的時候畫畫就像八十歲?”
“你這么說……倒也不是不行。”
兩汪熱淚猝不及防地涌滿了孟澤翰眼眶,但他來不及為當堂流淚感到羞恥:“你們根本都不懂王希孟!他十二歲就被帶到了京城,死的時候也只有二十一歲。他見過的每一處山、每一處水,都是全新的,新鮮得就像這個宇宙剛誕生時那樣!你剛剛說的什么成熟的中國畫家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在王希孟這都是胡扯!王希孟只想千斤撥千斤!如果這世界有一千分的美,那就畫出一萬分的美來扛起它!他希望有一天,即使山河毀滅了、宇宙毀滅了,他畫出的美依然能夠存在著,永遠存在著,超越一切空間一切時間——直到下一個宇宙誕生了,他的《千里江山圖》依然永存,像上一個宇宙的一座紀念碑一樣,提醒著后來的生命,這世上曾經(jīng)有過這樣壯麗的風景……”孟澤翰越說聲調(diào)越高,哭腔也愈高。
蔡縉云神情有些感動,但還是說:“澤翰同學,我理解你對王希孟的感情。但感情歸感情,事實歸事實……”
孟澤翰竭力撐著自己不要崩潰地癱坐在地:“我眼中看到的《千里江山圖》,跟你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是嗎?”他人眼里的《千里江山圖》到底是怎樣的?黑白的?草稿一般的?老氣橫秋的?還是什么更玄妙更奇絕的神品?為什么會這樣,難道畫鬼不僅毀了《千里江山圖》的真跡,他還摧毀了千年來所有人對它的記憶和認知?這幅畫真的就宛如從未在宇宙中出現(xiàn)過一樣了嗎?
“你們知道嗎……其實王希孟本來可以活到很老很老的……但因為《千里江山圖》畫得太好了,好到通神,好到泄露天機……所以上天要毀掉這幅畫……”孟澤翰失魂落魄,語無倫次,“你們讀過歌德的《浮士德》吧!就像……就像浮士德和魔鬼靡菲斯特做交易一樣,他用自己的壽命換了《千里江山圖》的壽命……所以,所以這畫才留到了今天……可,可你們現(xiàn)在都看不到《千里江山圖》的原貌……那王希孟就白死了?。 ?/p>
“不好意思蔡老師!”教室門口響起一個氣喘吁吁的女聲,“我找孟澤翰有點急事,先帶他走了,你們繼續(xù)上課啊打擾了打擾了……”居然是趙思冥跑來了。
她把孟澤翰生拉硬拽出了教室,終于拖到教學樓外一個沒人的草地上,狠狠推了他一把:“孟澤翰!要不是我一個同學直播告訴了我,你是不是要把這堂課鬧翻天??!”
孟澤翰滿臉淚痕已經(jīng)亂七八糟的了:“所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也相信是我神經(jīng)錯亂了,我色盲了?”
趙思冥蹙起眉:“我相信你。我是說……我相信你說的是對的。但我們,包括我,眼中的《千里江山圖》,確實跟你說的不太一樣。我覺得,可能你說的那個畫鬼,他要摧毀《千里江山圖》,并不是簡單毀掉一幅真跡那么簡單。他是徹底毀掉了這幅畫曾經(jīng)在世上出現(xiàn)過的所有記憶、所有痕跡?!?/p>
孟澤翰整個人仿佛定住了一般。過了許久,他嘴角扯出一個苦笑,然后整個身體往后,直挺挺地倒在了草地上。
第二天,孟澤翰就失蹤了。直到十幾天后,東華歌舞團的領導接到視頻,說在廬山一座峰頂撿到了昏迷不醒的他。景區(qū)巡邏的人里碰巧有看過孟澤翰舞劇的,聯(lián)系到了歌舞團,把他救了回去。
孟澤翰渾身磕碰得傷痕累累,回來便大病一場。他是被凍的、餓的、累的,但最根本的原因又非凍非餓非累。他臥床的時候一直在自言自語,依稀全是古人古事,令人毛骨悚然。
舞蹈事業(yè)暫停了。孟澤翰現(xiàn)在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十幾個小時,埋頭臨摹《千里江山圖》。他是唯一一個能看見《千里江山圖》原貌的人了,他有責任把這一切復現(xiàn)出來,讓這神跡重見天日。然而即使他把一張薄宣紙鋪在《千里江山圖》復制品上描,描出的線條仍是蠢笨不堪,令他崩潰。他拿線稿版練染色,練到時刻想剁掉自己這只笨手。為什么自己染出來像五顏六色的泥石流,為什么王希孟筆下的顏色,就可以如瀑布傾瀉、春苔滋長一般,仿佛每個分子都經(jīng)過了精打細算,但最后卻毫無雕琢算計感地揮灑到紙面上?他是女媧造人造物的手感還沒忘干凈,所以出手才這么渾然天成嗎?
他不死心,把十二米的《千里江山圖》復制品鋪在地上,下面擺著一張等比的畫紙,看一眼原作畫一筆。畫到脊柱都要斷了,他起身一看,登時被自己的臨摹丑到肝膽俱裂。他感覺自己這雙手就像霸王龍的前爪一樣尷尬丑陋、百無一用……正當種種自毀自憐自慚形穢的念頭在他腦內(nèi)烈火烹油時,一股火辣辣的疼突然從右手傳來。孟澤翰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居然不知不覺地抄起硯臺開始砸自己的手。等他回過神來,一只手已經(jīng)被砸得一片青紫,鮮血淋漓。血吧嗒吧嗒地落到《千里江山圖》上。他低頭看著畫上的一串血點,伸出腳,像踩著自己的血跳舞一樣,把血跡一點點抹開……后來有好心的同事,想來看看孟澤翰是死是活,沒想到一推門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在地上,貼著《千里江山圖》跳舞,神情沉醉,鮮血涂了個滿畫滿身。
“你別費力了。即使你真復刻出了《千里江山圖》,旁人也是看不到原貌的?,F(xiàn)在,每個人眼中的《千里江山圖》都不一樣,但無一例外,看到的都不是原樣。我說過,此畫道破天機,觸犯神鬼,早應從世上消失。王希孟強留了它一千年。如今,它既從宇宙間消失了,自然不會有任何肉眼、記憶、文字、圖像……還記得它是什么樣子。它徹底消失了。從未出現(xiàn)過?!?/p>
孟澤翰從地上緩緩抬頭,看到許久未見的畫鬼,依舊是從前那般青衫委地、死人玉人的樣子,站在《千里江山圖》上冷冷地對他說。
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捅了一刀,掙扎著爬起來,血紅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畫鬼。他想罵,想質(zhì)問……但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畫鬼也沒有一點要顧憐他的意思:“你以為,區(qū)區(qū)這點復制臨摹的雕蟲小技,就能違逆天道了?呵,你未免太自大了!”
孟澤翰感覺自己一口氣突然怎么也喘不上來了。腦袋像被重錘砸了一下,一陣耳鳴目眩后,一頭栽到了地上。
五
“王希孟!”
厲聲的呼叱和檀木畫軸一起砸到了王希孟耳朵上。他一下子從瞌睡中驚醒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火冒三丈的畫學先生。
其他生徒皆屏息垂頭,拿余光小心瞥著他。王希孟撿起剛剛砸他的畫:“先生,這是……”
“你們前日里畫的試題,是圣上親自出的,知道嗎?”先生踱著步,怒氣騰騰道,“‘繡被猶堆越鄂君’……都知道這是什么吧?不錯,大部分人畫的都是牡丹。就你!王希孟!你是連李商隱這么著名的詩都沒讀過嗎?你怎么在這畫人?”
屋內(nèi)諸生間響起一片竊笑。
“學生當然知道這首詩……‘錦幃初卷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垂手亂翻雕玉佩,招腰爭舞郁金裙’……李商隱一句一典,極言牡丹之國色天香……”希孟低聲囁嚅著。
“你既知是用典,為什么還畫人物?”
“不是的,先生,學生以為……”
“別在這強辯了!我跟你們講過多少次?官家最厭那種望文生義、空摹其表的畫法,求的一直是個得其神韻、得其深意!王希孟,你素不是個匠氣之人,怎么能犯這種錯?若是旁人也就罷了,你還是蔡太師引薦的,官家還記著你的名字。今天跟我說要見你,當面試一試你的畫技!”先生氣沖沖道,“有什么說辭,去跟官家解釋吧!”
王希孟驚弓之鳥般抬起頭。他本能地想躲,但他豈敢拒絕天子。過了幾日,先生領他去見皇帝。他被帶到了一個四面皆由紗簾圍起的廊院前,簾內(nèi)時時傳來琴聲。王希孟求助地望了先生一眼。“官家在里面彈琴呢,你自己進去,老實應對,不該說的別說。”先生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休給蔡太師惹事。”
王希孟立在院外,磨蹭著。被舉薦進畫學宮闈的無人不想面圣,但此刻他心里憂懼之情遠勝過希冀,索性閉上眼,細聽里面的悠悠琴聲。
“簾外是什么人?偷聽了這樣久?!?/p>
王希孟心驚肉跳,他心一橫,伸手輕輕撩起紗簾,又躊躇了半晌,終于掀簾邁了進去。他沒敢看趙佶,兀自低頭行禮:“學生王希孟,福建仙游人士……”
“朕知道你。蔡太師從福建薦上來的畫學神童。”天子似乎心情很好,“把頭抬起來?!?/p>
王希孟把臉輕輕朝上抬了抬。
“看著朕啊?!?/p>
王希孟看向趙佶。他一時有些驚訝。面前這個人素冠緇衣,仙風道骨,無一點天潢貴胄身上常見的金粉氣,且看上去青春年少。若不是他一口一個“朕”,希孟幾乎會覺得這是從哪座廟里溜達出來的神仙。
趙佶帶著笑意:“周濂溪曾言,‘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你叫王希孟,想必是追慕孟夫子之意吧?”
“回陛下,應該就是此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趙佶忽地冒出這么一句。
“陛下,學生名中這個孟夫子……”希孟想說這個孟夫子是戰(zhàn)國孟軻,不是李白寫的孟浩然。
“朕當然知道,此孟夫子非彼孟夫子。但朕還是更愛風流的孟夫子?!壁w佶朝他走過來,春風輕拂,顯得整個人身形似鶴形,“希圣希賢,沒意思。作畫作人,朕還是都更愛風流的。你說呢,希孟?”
此語一出,王希孟徹底迷蒙了。他年紀雖幼,但也是士流官宦之家長大的,本朝野史逸聞,從小一點沒少聽。此刻他竟很大逆不道地想起一個傳言:今上御極之前,宰輔章惇說他“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輕佻?希孟眼光怯怯地瞄著趙佶,滿腦子都是這個詞。
“你的畫,朕看過一些。筆觸色彩,皆是一等一的,是個可造之才。只是朕出題‘繡被猶堆越鄂君’,出自李商隱《牡丹》詩,你同窗畫的都是花草,獨獨你,畫的是《越人歌》吧?!壁w佶似乎憋不住笑了,“膽子也是夠大的。你們畫學師傅,居然饒得了你?”趙佶似乎怕自己說得嚴厲了,又補道,“朕不是要責難你。即便你不知詩……哦不,別說是不知詩了,便是不知畫,也無妨。朕可以教你?!?/p>
王希孟有點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也突然有了幾分底氣:“啟稟陛下……學生并非不知義山詩。只是學生以為,如果簡單以牡丹入畫,那陛下這道題,便只是一道尋常詩詞問答,考的僅是學生對李商隱熟不熟?!蓖跸C细杏X自己措辭有點莽撞,趕快加了些諂諛意味:“如此,何以體現(xiàn)陛下神機妙算、智慮無雙呢?況且,《越人歌》其事本就綺艷動人,如何不能以情事之艷,狀牡丹之色?‘云想衣裳花想容’以名花寫美人,‘繡被猶堆越鄂君’以美人寫名花,詩可互通,畫亦可互通?!?/p>
趙佶鳳眼一瞇,眉毛一挑:“哦……看來終究是朕境界俗了?!?/p>
“陛下恕罪!”希孟慌得一個激靈,腦袋像砸地一樣重重磕了下去,“陛下恕罪!學生妄言……學生畫技粗陋,還需精進……”
“朕惱了嗎?你就在這請罪?!壁w佶笑道,“你倒是說說,想怎么精進?”
希孟慢慢抬起頭:“陛下先前出題‘繡被猶堆越鄂君’,學生畫鄂君于舟中舉繡被擁覆越人,被上繡紋是牡丹,以示點題。但學生現(xiàn)在覺得,如此還是太直露了。牡丹、鄂君,皆國色也。國色,必是寂寞的。李義山也寫過‘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如果重繪,學生會畫鄂君舟中獨坐,擁繡被而攏夜風。栩栩然牡丹也,蘧蘧然鄂君也。”
一陣漫長的沉默,趙佶開口:“你今年幾歲?”
“啟稟陛下……快十三了?!?/p>
趙佶輕笑了一下,“《越人歌》這種事,你能有幾分體悟?就在這說得頭頭是道。”
王希孟不想示弱:“‘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C喜贿^畫學一介微末生徒,今日卻得見陛下天顏,親聆圣諭,怎么不算蒙羞被好,得知王子呢?”
趙佶朗聲大笑。他似是真沒想到王希孟會這么接話,笑得拊掌搖頭:“妙論……妙論啊!這樣吧,朕來教你。”趙佶一字一頓道,“告訴朕,你想畫什么?”
從天而降的圣寵讓希孟一陣耳鳴目眩。他沉思許久,說:“學生想,畫天地宇宙?!?/p>
趙佶靜靜看著他。那一刻,希孟覺得天子眼神深邃如天地宇宙。
十二歲的王希孟伴君多日,但圣上并沒有教他畫過一筆畫。飲食起居、點茶作詩、捶丸蹴鞠、斗雞走犬……他都要跟趙佶學個遍了。這個年輕的君主多才多藝到令他驚嘆。他幾乎對生活中的一切都興致高漲、臻至純熟,或許也就對政事的興趣能稍差些。
他問過趙佶,不是要教自己丹青么?怎么……他想問怎么一直不教。趙佶說,古人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者,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如果要學詩的話,最重要的是學什么?希孟想了一下答道,情志。趙佶笑了,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說然也,要多閱世。沒有對著字紙就練出來的詩圣,自然也沒有對著筆墨就練出來的畫圣。朕教你畫,重要的不是教你知畫,而是教你知情。
如何知情?趙佶沉思片刻,說道,朕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最愛讀李商隱的詩……他幽幽地絮叨著。王希孟說,學生明白,國朝初年,楊文公、錢思公諸公編書,作出了個《西昆酬唱集》,學的都是李商隱。不不,那幾個老叟懂什么詩?那官家覺得……最早,朕只覺得奇巧、鮮艷,現(xiàn)在越讀,越能覺出里面的……里面的什么,官家?里面的……情之綺靡,情之幽婉,情之悲切。
蔡京被貶,謫居杭州,王希孟沒進成翰林畫院,被安排進了文書庫,盡管同儕皆知他是眾人中天分最高的一位。他常感覺自己自幼就想畫的江山宇宙正在心胸里一點點成形。但他根本沒法下筆,沒法試驗,因為絹紙、顏料,都太貴了,他微薄的俸銀根本支撐不起一點。他位卑年少,對朝局知之甚淺,并沒想到自己是被當作了蔡京最微末的黨羽,成了都不配被叫作犧牲品的犧牲品。他覺得一定是自己畫技粗陋,天資庸凡,讓趙佶失望了。天子放棄了這位一度期許過的“天子門生”。不然他怎會任由自己被逐到畫院之外,連畫材幾乎都摸不到?一想到這兒,王希孟對趙佶僅有的一絲怨誹之情,也變得不敢生怨了起來。那種被棄的悲切在他體內(nèi)蚌病成珠地搓磨著,反倒讓他生出了一種自虐般的雄心。各種詩文六藝、筆墨丹青,他每天都以一種不要命的勁頭,想方設法地研習著。他希望,有一天,只要趙佶肯再眷顧他一眼,他一定會向趙佶證明自己才非凡品,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
后來,太師復寵,連帶著王希孟,也終于從暗無天日、灰頭土臉的日子里被扒拉了出來。這次,趙佶終于肯教他畫畫了,而且是手把手地教。趙佶賞他的畫材也全是御用的,大手大腳,毫不吝嗇。他問王希孟,這些東西比黃金還貴,你用壞了怎么辦?王希孟道,那學生以死謝罪。趙佶大笑,說朕記得,愛卿小時說想畫天地宇宙?,F(xiàn)在朕告訴你,宇宙之義,豐亨豫大。就是一切都不能儉省,一切都要做到極致。錢不能儉省,美不能儉省,命也不能儉省。王希孟認真應道,學生記住了。
沒有人想到王希孟二十一歲就會死。只有王希孟知道。他在日復一日、四肢百骸的痛苦中靜待著這一天的到來。那天他看到帳外一片粉瑩瑩、濕漉漉的霞色,浮在他二十一歲的天空中。病勢日沉,一日中他并無幾個時辰是清醒的,但那天他徑直下床開窗,望見果然是滿苑海棠含苞欲綻,在一片雨絲中,好似垂著淚。他知道,海棠花開,便是春日將盡了,自己也快要死了。他輕輕笑了起來,小聲念了一句詩。“遠路應悲春晼晚”,幾百年來,也許從未有人如他這般深切地體悟過這句詩的含義。他明白,在他生活的這個世上,被供奉、被尊崇的,無非就是這五個——“天地君親師”。而對他王希孟來說,天地是趙佶,君親師,還是趙佶。但在他這一生中,他非常確信,有什么是高于這一切,高于所有人都頂禮的“天地君親師”的——那就是他的畫。他知道,趙佶會死,天地會消失,但他希望《千里江山圖》可以在宇宙都消逝之后,依然山河錦繡著,成為新的宇宙。
不知不覺間,他感覺熱淚已徹底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拖著氣息奄奄的身子,蹭到屋里的一個銅盆前。水底的黃銅光若鏡面,清晰映出王希孟的臉——消瘦、凹陷,布滿縱橫交錯的淚痕和不知道什么時候咳出的血漬。他伸出手,去觸那個水中人影……
孟澤翰從夢中猛然驚醒。
他驚懼而陌生地看著周遭的一切,許久,才意識到自己整張臉,甚至肩窩脖子都已被淚濕透。他起身,沖進浴室,撲到鏡子前,死死盯住鏡中的那張人臉。伸手,一點一點摸著鏡子里的面孔——眉毛、鼻子、眼睛,所有肌肉的走向和神態(tài)……
夢里的王希孟長著他的臉。
他無比確信。這一切都太清晰了。畫面太清晰了,記憶太清晰了,愛和痛都太清晰了。甚至一些他從未讀過的詩文,都在他腦內(nèi)無比清晰地輪回:“錦幃初卷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王希孟,那個死在一千年前的人,像一幅巨大的,與他身高體重五官音聲呼吸完全一致、完全相等的文身畫,密不透風地刺進了他身體里,讓他每一寸肌膚都痛到滴血。
孟澤翰放聲大哭。他哭得自己都有點害怕。他從未想過這么撕心裂肺的哭聲是能從自己身體里發(fā)出來的。他抱著鏡子,一遍遍地喊著“希孟”??蘖瞬恢蓝嗑茫薜蒙ぷ佣紗×?,孟澤翰滑到地上,筋疲力盡。他的身體好像觸到了淋浴的開關,一瞬間,漫天水花將他淋了個濕透。
他殺人索命般的哭號自是招來了好多同事。幾個兄弟把他攙回床上,又給他喂了最好的安眠藥,讓孟澤翰盡可能多睡覺、少折騰。從《千里江山圖》被毀之后,他的精神和肉體狀態(tài)就越來越瘋狂、病態(tài)。一連數(shù)日把自己鎖在排練廳里跳舞、畫畫,不吃也不喝,自殘、失蹤、重病、大哭……幾乎團里所有人,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那個演王希孟的天才小舞蹈家瘋了。有人說是他被王希孟附體了,有人說是他遭報應了,被王希孟厲鬼纏身……
睡的感覺并不比醒好多少。孟澤翰也開始不需要任何藥物便可久眠不醒了。同事們都以為孟澤翰終于安生了,沒人知道他在夢中經(jīng)歷著凌遲般的北宋煉獄,他像被按進水牢般被深深鎖緊了一個毀滅肉身的夢魘。原來王希孟是這么死的。孟澤翰終于知道了。王希孟體驗過的每一種痛苦,情志的肌膚的,骨頭的內(nèi)臟的痛苦……都在夢里扎實切膚地落在了孟澤翰身上。
他跑到幾層樓高的巨大排練廳里,地上還有好多幅被他之前卷得滿地都是的《千里江山圖》復制品。他打開音響,開始放他之前演的舞劇《千里江山》的音樂。那震人心魄的旋律海嘯般席卷了整個空間。孟澤翰是個天生的舞者,縱使他就是來跟希孟徹底切割的,此刻也忍不住換上演希孟的那身衣服,伴著音樂把希孟的舞段跳了一遍又一遍。
當他跳到力竭倒地時,一抬眼,就看到那個半死不活的青衣鬼,在他身邊半死不活地站著。
孟澤翰怒火中燒,攥緊拳頭就往畫鬼身上掄,但一拳打了個空,整個人摔倒在地。
“你到底想干什么?王希孟叫你殺了,《千里江山圖》叫你毀了,你還不滿意嗎!你還想逼瘋我?你還想殺了我?你到底要怎么樣!”
畫鬼被他一陣劈頭蓋臉的攻擊弄得連連后退,但面色仍是波瀾不驚:“這與我無關。這是天意。”
“你告訴我——”他從散亂一地的道具里抽出一把劍,指著畫鬼。他想問“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王希孟”,但一開口還是變成了:“你告訴我……我不是王希孟?!?/p>
“我不掌管死生輪回之事。所以,我不知道?!?/p>
“但你見過他!你見過王希孟!”他手里的劍直直捅到了畫鬼脖子上。
畫鬼看著他,沒有回答,眼里平靜無波,好像在看一個撒潑耍賴的幼童。
廳內(nèi)的音樂越來越激昂,把孟澤翰的情緒徹底煽了起來。他眼淚噴涌而出:“你口口聲聲在維護什么天道,但其實你們那個狗屁天道連禽獸都不如!希孟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殺死他?你們沒有良心、沒有眼睛、沒有腦子……”
“你說對了。天道就是禽獸不如。禽獸有生老病死,甚至還可以有感情。而天若有情……”畫鬼把話頓住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話孟澤翰知道。
他孟澤翰是必死的,正如王希孟是必死的?!肚Ю锝綀D》是必死的,正如可能億萬年后,宇宙也是必死的。而在這必死的天地必死的萬物里,他卻從未活過——是的,他。他已經(jīng)不想去分辨他到底是王希孟還是孟澤翰了,這兩種記憶,正在他身上用同一種聲音痛徹心扉地嘶吼。
他低頭,看著滿地的《千里江山圖》,感覺那青綠長卷像無數(shù)條青色巨蟒,編起了一個巨大的、壯麗的牢籠,徹底鎖住了他的命運。他一陣悲憤,拎起一卷《千里江山圖》就撕了一道口子。縱著撕橫著撕,不知過了多久,滿廳《千里江山圖》被撕得條條縷縷,遍地碎片。他看了一圈,仍覺得不解恨,從衣服里摸出平時用來抽煙的打火機,扯起一片畫,點燃了。
迅速蔓延的火勢讓他心中騰起一股切齒的快意,仿佛看到《千里江山圖》葬身靖康之變火海。他知道,《千里江山圖》本就應該在靖康之變毀于戰(zhàn)火。如果它當時真的毀了呢?那他是不是終于、終于可以擁有自己的一生……
火焰觸發(fā)了廳內(nèi)的防火機制,穹頂下起大雨。那一地燃燒的《千里江山圖》一會兒就被澆滅了。
畫鬼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整個人躺在滿是水、火、《千里江山圖》碎片和余燼的地上,一身風雨摧殘的宋朝衣裳。
畫鬼感覺自己心中一動。盡管他并沒有心。
“王希孟?!?/p>
孟澤翰聽到了畫鬼的聲音,眼皮動了動,慢慢地、輕輕地睜開了眼。
“……我不是王希孟。”
“我已經(jīng)一千年,沒叫過這個名字了。”
孟澤翰眼睛平靜地睜著,沒有反應。
“我確實是不死的,但這不意味著,我不會遺忘。你知道一千年,能忘掉多少東西嗎?”
孟澤翰沒有答話,也沒有看畫鬼。
畫鬼凄然一笑:“我忘了,人壽百年。你們沒有一個人活到過一千歲,自然不可能知道,一千年,會忘掉多少東西?!?/p>
“我上次見到他,已經(jīng)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我一直自信,記性不錯,但他的模樣,我好像真的記不真切了?!碑嫻砩钌畹刈⒁曋蠞珊驳哪?,畫鬼永遠無悲無喜的面孔上居然露出了一種稱得上悲憫的神情,好像這回他真的想永遠記住,下一個一千年也忘不了的那種,“我不知道這世上到底有沒有轉(zhuǎn)世輪回之事……我真的不知道。但你們……真的很像?!?/p>
過了很久,畫鬼仍是在那站著。他知道,孟澤翰死了。他死去的十八歲的身體躺在一片狼藉的水里,周圍滿是火苗灰燼,像一個大爆炸后冷卻的宇宙。畫鬼看著,并不感覺悲傷。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千年前死的那個小畫師。他不明白,為什么在這個爆炸、冷卻、化為灰燼,再爆炸、再冷卻、再化為灰燼的宇宙里,會生出這么一個人。這一千年來,他一直沒有再見過這樣的人。他也不知道,在下一個一千年,下一個千萬年里,會不會再有了。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