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師也有他的悲憫。
多年前,我采訪成都建筑師劉家琨。主題是一個女孩的紀念館。他告訴我:“我害怕把別人的痛苦弄成一個題材,自己來做創(chuàng)作?!?/p>
設計時,他想盡量做得樸素一些,不用太豪華,那只是一個為普通人而建的紀念館。他警惕宏大的理念、敘事和意義。選址在成都以西40公里的安仁古鎮(zhèn),那里有龐大恢弘的博物館聚落,但紀念館很小,19平米,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博物館,也可能不是,他本人也不清楚。
外觀是帳篷形狀,這是幾乎本能的選擇,也沒特意想過靈感。青灰外墻,略顯粗糲,內里卻通體粉紅—十來歲的女孩通常會喜歡的顏色。四面墻,陳列著40余件不能稱之為藏品的藏品,文具、衣物、成績單、評定表、大頭貼、老舊字典等普通生活用品。這些尋常物品,勾勒著一個女孩16年的生命輪廓,沒有濃墨重彩,只有一些平淡無奇的線條,她的學習、愛好、夢想、她的愛,以及那些戛然而止的瞬間—有裂紋的手機,定格在2008年5月的《萌芽》雜志。
女孩名叫胡慧姍。1993年出生的她,生命只持續(xù)到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或許更久一點,她就讀的都江堰聚源中學轟然坍塌,廢墟之下,她挺了多久,卒于何時,沒人知道。她是汶川大地震中87150名遇難者之一,因為這座紀念館,她沒有成為一個冰冷的數(shù)字。
當年,地震發(fā)生后,建筑師劉家琨前去賑災,在殘梁斷柱間看到了一位心碎的母親。她捧著遇難女兒的臍帶和乳牙,試圖感應其靈魂。這深深抓住了他。劉家琨提出想在經(jīng)濟上幫助他們,但對方說,經(jīng)濟困難可以克服,心靈的創(chuàng)傷沒辦法抹平。一個月后,他忐忑不安地找到這位母親,試探性地提出為胡慧姍建一座紀念館。他心情惶恐又復雜,怕自己站的角度過于微妙。但對方聽了感激涕零,當場跪下。
劉家琨的建筑生涯里,可以稱之為代表作的有很多,如西村大院、鹿野苑石刻藝術博物館、水井街酒坊遺址博物館等,但胡慧姍紀念館是其中最小、最特殊的建筑。有人問他:你知道這是個象征嗎?他沒有反駁:“我知道,現(xiàn)在它成了一個象征。”
今年3月4日,69歲的劉家琨,摘得2025年度普利茲克建筑獎,這是國際公認的建筑界最高殊榮,有“建筑界諾獎”這一說法;上一次拿獎的中國建筑師,還是13年前的王澍。評委會說,劉家琨將烏托邦與日常生活、歷史與現(xiàn)代、集體主義與個體價值等看似對立的事物,編織于一爐,他秉承建筑環(huán)境的超越性力量,激發(fā)人文關懷,升華人類精神。
我想換成一個詞,就叫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