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揮手

一晃，父親離開二十余年了。近來寫的文字，帶上父親的不少，專門寫他的不多。這與他在我生命里的分量是不匹配的。作為兒子，我很愧疚。

找準合適的情感觸發(fā)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前一陣子拜望父親的幾位生前好友，一位長者臨別的一個手勢，瞬間激活了我的記憶——父親也曾如是地揮手。父親的揮手，印象中既不少也不多。但有那么幾次，特別的意味深長，以致有一段時日在心頭揮之不去。不經(jīng)意回望，總能在心頭蕩滌起漣漪。

關(guān)注父親的揮手，是從青春叛逆期的一次大考開始的。那一年，我15歲，參加中考。

考場設(shè)在了城西的一所中學(xué)，離家步程大約4公里。我不會騎自行車，以往上下學(xué)都是步行。小學(xué)和初中都在以家為圓心、腳步可丈量的范圍之內(nèi)，至多十多分鐘。這一次卻令我很為難。

父親經(jīng)歷過一場大病，體質(zhì)已不復(fù)當(dāng)年。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叫一輛三輪車，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從小到大，父親沒有缺席過我的一切重要場合，包括小升初考試和各類學(xué)科競賽。

這一次，父親還是下定決心用自行車載我過去。

父親老式自行車的后座兒我經(jīng)常爬上爬下，不過此時我卻有了生疏感——“闊別”多年，我已顯然迥異于兒時的模樣，出落成能與父親比肩、負重數(shù)十斤的小伙了。我替父親捏了一把汗。

父親開始了他的“備考”，整整一個中午，片刻不停圍著車子轉(zhuǎn)。先是為齒輪和鏈條潤上機油，再把車胎仔仔細細地查看一番，拿出氣筒打足氣，左捏捏右彈彈，最后把車子里里外外擦洗干凈。一切妥當(dāng)，父親長吁一口氣。

天氣有些燥熱。趕考首日，父親騎車格外地吃力，我能清晰地聽見父親沉重的喘息聲和撲撲的心跳。

在上西門橋的拱坡時，我下車步行，父親推車。提前到了考點，父親才如釋重負。這時候的父親已是大汗淋漓。

父親將準考證和文具交到我手里，我習(xí)慣地等著父親冗長的叮嚀。經(jīng)歷了心理“斷乳”期，我對父母的嘮叨頗多厭煩，也見怪不怪。蹊蹺的是，父親并未過多言語，而是殷切地看著我，少頃，朝我一揮手，嘴角微微上揚：“去吧，一定能考好?！边@讓我一陣輕松。進了校門，我下意識回頭看了看父親，他的目光仍在我身上投射，手依舊微微地揮舞，額上的汗珠在不斷地沁出……

考完最后一門，我連蹦帶跳走出考場。黑壓壓的人群中，我看到父親的手舉過頭頂，朝我用力揮舞，手里握著一份報紙。顯然他已經(jīng)看到了兒子。他個頭不高，體形微胖，碩大的腦門上耷拉著些許毛發(fā)，一副中規(guī)中矩的框式眼鏡架在鼻梁上，在人群中總顯得有幾分特別。這也是我對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初印象。我果斷地揮了揮手。

那一年，我順利進入重點高中。

三年后，我被南京一所高校錄取，報到時父親欣然同往，仿佛在奔赴某種約定。

父親托了友人，找了輛順道去省城辦事的小車，從被褥床單到衣褲鞋襪，一式數(shù)套，裝備齊整，把不大的后備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那個時候，父母陪同報到的現(xiàn)象并不普遍。多數(shù)學(xué)生是獨自一人扛起了大包小包。有父親壓陣，我很有底氣。父親代我辦完注冊手續(xù)，又馬不停蹄地安頓宿舍，看時候不早，決定回程。那時南京城出租車很少，費用不菲，父親沒有考慮。他需要從校門外最近的公交站臺倒兩趟公交，到中央門汽車站打票回去。

“18歲，成年了，要學(xué)會照顧好自己。”臨別時父親言簡意賅地對我說。

想送父親到校門口，父親沒讓。走到宿舍樓下，他停下腳步，指著身后的宿舍樓：“這里就是你的新家，和天南地北的新同學(xué)多交心，處好關(guān)系，不要想家，打電話不方便就寫信?！?/p>

父親兀自往前走，不遠的花臺過去就是一個丁字路口。父親身子一側(cè)轉(zhuǎn)，幾乎同時又扭過頭，我看見他在向我揮手！先是手心向外擺了擺手，后又手掌向外四指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我明白，那是讓我回宿舍的“指令”。父親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拂著，本就稀疏的頭發(fā)顯得更加零星。初秋毒辣的斜陽映照著父親紫色的面龐，我驀然想起父親已過了天命之年，愈發(fā)蒼老了。

后來，聽母親說起，父親那天到家已是夜里9時，一身疲憊，饑腸轆轆。

大學(xué)畢業(yè)回鄉(xiāng)工作的第二年，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時不時氣促、胸悶和乏力，咳嗽有時還會帶有血絲，后來雙腿出現(xiàn)水腫，送醫(yī)總不見明顯好轉(zhuǎn)。母親和我非常焦慮，父親卻很達觀，他的表情似乎很輕松。從醫(yī)院回家中靜養(yǎng)后，幾乎腳不沾地，終日與床為伴。床頭柜上卻始終擺放著講義夾和書籍，他依舊在閱讀和思考。

彼時我正處在崗位磨合期，加班成為常態(tài)，很難有閑暇陪伴在父親的床榻前，為父親盡一份孝道。父親總是云淡風(fēng)輕：“不要緊，職場起步很重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早春的一天，我下班后回家看父親，胡亂扒了兩口飯，心里全是工作上的事——后天就要去省里參加決算會審，很多工作還是空白。這一次加班，是打算通宵的。

父親沒有吃晚飯，他說不餓。他的面色很不好，有些蠟黃，和床邊的一堆舊報紙很是相近。

我想和父親聊兩句，父親推說工作要緊，等我得閑了，再好好聊聊彼此感興趣的話題，我點點頭。父親粲然一笑，手一揮：“去吧，帶件外套，晚上加班不要凍著?！?/p>

父親的這一次揮手格外的短促，不似以往那般的不舍，那么的余韻悠長。我的目光停留在父親的臉上，父親瘦削的面部略顯浮腫，口唇有些泛紫，眸光多有渾濁。自入冬以來，父親一直與病痛默默抗爭著，他很堅強，從沒有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一絲的頹唐。

關(guān)上房門時，我扭頭看了一下父親。他在目送我，手臂沒有抬起。

夜過四更，辦公室的電話鈴驟然響起。話筒里傳來母親悲慟的哭聲，失魂落魄的我半晌沒有回過神來。滂沱的淚雨中，數(shù)小時前病榻上的父親形象如放電影般重現(xiàn)……

我永遠失去了父親。失去了人生最大的靠山，失去了一雙奮力托舉我的雙手。那雙手，能指點我，能推動我，能示意我！它的每一次揮動，都會給我?guī)頊厍?、勇氣和力量?/p>

后來，我陸續(xù)經(jīng)歷了生命中的一系列重要場合，而這些場合，特別是那些具有儀式感的場景，父親作為原本的最佳見證者，遺憾地缺席了。不過，我會選擇合適的時日將這些親歷與父親分享。那個時候，盡管面對的是相框里的父親，依然能真切感受到他在向我微笑，向我點頭，向我揮手。

而揮手，是父親留給兒子的個性簽名。

敲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似乎觸摸到父親特有的溫度。進入夏季，又到父親的冥壽，他的輪廓一直在腦海里盤旋。幾回慈父入夢來，半夢半醒間，我仿佛看到，一個嚴愛有加、內(nèi)剛外柔的父親，揮揮手，從如煙的往事中向我走來。

作者簡介：劉征勝，江蘇泰州人，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現(xiàn)供職于泰州市級機關(guān)。散文作品散見于《鴨綠江》《牡丹》《海燕》《讀者》《中國老年》《工人日報》《山西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