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乒功勛”張燮林的28個心

位于北京南三環(huán)邊上的一棟居民樓里，住著這樣一位老人：他有“變廢為寶”的技術(shù)，手持“怪拍”征服對手，為中國男團在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簡稱世乒賽）奪冠立下奇功；他有“點石成金”的魔法，麾下的弟子一次次登頂世界大賽；他還有一雙慧眼，發(fā)掘并培養(yǎng)了乒壇“初代大魔王”鄧亞萍。他就是我國著名乒乓球運動員和教練員張燮林。

2024年9月13日，國家主席習(xí)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張燮林“體育工作杰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

回憶起莊嚴的頒授儀式，滿頭白發(fā)的張燮林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這些榮譽離不開黨對我的培養(yǎng)，是黨和國家一直惦記著我們這批老運動員、老教練員。有許多和我一樣為體育奮斗了一生的老同志，我這次是代表大家領(lǐng)了這個獎，非常榮幸和激動?！?/p>

采訪是在張燮林家的客廳進行的?？蛷d不大，卻猶如一座小型的中國乒乓球歷史博物館，每一件陳列品都和中國乒乓球有關(guān)，它們也是中國乒乓球屹立世界、常勝常榮的歷史見證。

“秘密武器”

“你看，我那時候還能做‘海底撈月’的動作，腿上還是有肌肉的?！睆堐屏种钢鴴煸趬ι系囊粡埓笳掌瑢τ浾哒f，那里也是整個客廳最顯眼的地方。

照片的拍攝時間是2007年7月6日，一場中日乒乓群英會在上海盧灣體育館舉行。身穿紅色上衣、黑色短褲的張燮林，腰身側(cè)彎，手中的球拍快要碰到地上，做著他的招牌動作“海底撈月”——把幾乎落到地上的球像變魔術(shù)般地削回到對手的球臺上。

把時間調(diào)回到1960年12月，國家體委（國家體育總局前身）從全國各地選調(diào)108名優(yōu)秀球手（當(dāng)時被稱為“一百零八將”）到北京，組成國家集訓(xùn)隊，備戰(zhàn)第二十六屆世乒賽。這是新中國成立后首次舉辦的世界級體育賽事，全國人民都很關(guān)注。

成績突出、手里有絕活的上海隊隊員張燮林被選入集訓(xùn)隊伍。臨行前，他告訴年邁的祖母，很快會回到上海。想不到，他這一去就是幾十年，連家也安在了北京。

幾個月后，張燮林從“一百零八將”中脫穎而出，正式入選世乒賽團體陣容。中國隊當(dāng)時的主要對手是日本隊，幾經(jīng)研究后，教練組決定用張燮林變化多樣、以守為攻的削球應(yīng)對。張燮林也沒有讓教練組失望，在男單比賽中作為“秘密武器”出場，成功壓制日本隊選手，為中國隊奪得男單冠軍掃除了最大障礙。日本選手在賽后形容張燮林的球“就像打不斷的楊柳”“削球像是火，呼地一下就燒起來了”。那屆世乒賽上，中國隊在男團決賽中力壓日本隊首次奪冠，就此成為世界強隊。

張燮林在世乒賽上的精彩表現(xiàn)，給國家隊教練傅其芳留下了深刻印象。傅教練問他：“第二十七屆世乒賽團體賽我們想報你，你敢不敢上？”張燮林毫不猶豫地說：“你敢排，我就敢打！”于是，張燮林被排在男團第一主力。與日本隊決賽時，中國隊開局失利，丟掉了第一分。張燮林登場后，用兩個2：0把氣勢強盛的日本隊打得一籌莫展，為中國隊成功衛(wèi)冕男團冠軍立下功勞。此外，他還與隊友王志良合作，成為我國首個世乒賽男雙冠軍得主。

1971年3月底，31歲的張燮林在第三十一屆世乒賽與林慧卿搭檔，為中國乒乓球隊贏得第一個混雙世界冠軍。在那屆世乒賽的賽場之外，一件震驚中外的歷史事件也在悄然發(fā)生。

一天，美國乒乓球隊隊員科恩在賽后誤上了中國乒乓球隊的班車。大家彼此打量，誰也不敢先說話，氣氛變得異常安靜。這時，中國隊隊員莊則棟主動與科恩打了招呼，還拿出杭州織錦送給他。兩人的互動被記者記錄下來，迅速見報。從此，關(guān)閉了22年的中美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悄然打開。

世乒賽結(jié)束后，中美兩國乒乓球隊進行互訪，張燮林當(dāng)年也隨隊訪問了美國?！懊绹嗣穸挤浅Ｓ押茫覀?nèi)チ说滋芈傻钠嚬S。”他說，“每場表演賽都坐滿了觀眾。我們和美國運動員之間也很友好，有時候還手拉手進場?！本痛?，“乒乓外交”成為世界政壇的一段佳話。

乒壇“魔術(shù)師”

當(dāng)年那個離滬進京的年輕人，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但鄉(xiāng)音未改。

今年85歲的張燮林，老家在江蘇鎮(zhèn)江。自小在上海弄堂長大的他，對小小的乒乓球情有獨鐘。上世紀50年代初，他每天想方設(shè)法找地方打球，有時把兩塊洗衣板拼在一起，有時在閉市后的菜市場里找塊臺子，自己動手搭建一方乒乓樂土。

張燮林還喜歡看球。當(dāng)時，上海市的體育館有許多高手打球，張燮林被乒乓國手楊開運等人的直板削球打法深深吸引，一邊看一邊揣摩。結(jié)果，因為太喜歡，原本打攻球的他轉(zhuǎn)練起了削球?！昂髞?，報道比賽的記者給這個動作起名‘海底撈月’。其實，別人早就在‘撈’了?！睆堐屏终f。

兒時的張燮林只是把打乒乓球作為愛好，直到他在一場全市乒乓球比賽中獲勝，改變命運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上海隊有意招他進專業(yè)隊，這讓在上海汽輪機廠技校做學(xué)徒工的張燮林犯了難。做一名職業(yè)運動員，還是回工廠繼續(xù)做學(xué)徒工？他想了很久。

上海隊領(lǐng)隊看出了張燮林的心思，說：“小張，在上海要找一個四級工，遍地都是，但是想找一個打乒乓球的高手，就你一個！”這話猶如一顆定心丸，張燮林聽后馬上有了答案。

1959年9月，張燮林代表上海隊參加第一屆全國運動會，幫助球隊?wèi)?zhàn)勝北京隊奪得男團金牌。

除了日常訓(xùn)練，張燮林還負責(zé)管理隊里的器材。一天，有一筐紅雙喜6號膠皮次品要被扔掉，他拿起來左右端詳，發(fā)現(xiàn)那些膠皮的顆粒比一般的要長一點，心想自己是打長膠的，何不用這個膠皮粘上去試試。沒想到，他打得很順手，球彈回去具有很強的反旋轉(zhuǎn)，對手很難判斷球的走向。就這樣，張燮林練就了“直板長膠削球，防中帶攻”的獨門絕活，成為中國直板長膠削球第一人，被譽為乒壇“魔術(shù)師”。

鄧亞萍的伯樂

如果說運動員生涯是張燮林傳奇人生的開端，那么他后來轉(zhuǎn)做教練員，更是為這段傳奇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執(zhí)教期間，中國隊參加的奧運會乒乓球比賽，從未讓女單冠軍旁落；乒乓球賽入奧的1988年漢城奧運會，賽場上同時升起了三面五星紅旗；受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邀請，他成為首位到國際奧委會總部做客的教練員……不過，人們談?wù)撟疃嗟?，還是他帶出了中國女子乒壇“初代大魔王”鄧亞萍。

1986年，已是國家隊教練的張燮林到河南鄭州觀看一場全國比賽。鄭州隊里有個個頭不高、長得胖乎乎的小女孩，讓他“眼前一亮”，“她在賽場上的拼搏精神比其他人更頑強”。張燮林記下了小女孩的名字——鄧亞萍。

國家隊會定期選拔年輕隊員。因為要不要讓鄧亞萍進隊，前前后后開了3次會，每次只有張燮林一人投贊成票。其他教練見他堅持，就說：“老張，個頭矮的人在技術(shù)上受限制。”那時，乒乓球女隊幾乎都是瘦高型隊員，所以其他教練依然在按原來的標準選拔隊員。

在第三次會議上，張燮林率先發(fā)言：“雖然鄧亞萍個子矮，但對方所有的回球?qū)λ齺碚f都是高球，都是進攻的機會，可以發(fā)起扣殺，這是巨大的優(yōu)勢。你們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接著，他拿出自己整理的鄧亞萍比賽數(shù)據(jù)，“她在一次比賽中失誤11分，最后還能贏2分獲勝。我問過那個對手，‘她已經(jīng)失誤11分，你怎么還會輸’。對手說，‘她老是進攻，我越想控制她，失誤越多’。這說明，鄧亞萍是個有進攻特點的運動員。我相信，經(jīng)過教練組的訓(xùn)練，她完全能把失誤控制在5分之內(nèi)。這樣她就能輕松戰(zhàn)勝任何對手了”。張燮林的一番話打動了其他教練，15歲的鄧亞萍入選國家隊，在張燮林的麾下接受訓(xùn)練。

鄧亞萍很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她每天給自己加練，總是最后一個離開訓(xùn)練館，回到宿舍已是晚上8點多，食堂也關(guān)門了，就煮點方便面吃。張燮林知道后心里很不好受，與妻子商量多準備些雞蛋。幾天后，他把一兜子雞蛋放在鄧亞萍宿舍，“以后你吃方便面打兩個雞蛋”，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鄧亞萍聽后，眼眶泛紅。

讓張燮林欣慰的是，鄧亞萍悟性很高，只需點撥幾下就能明白。“有時我只要給一個眼神，她就明白我的意思了?！睅熗介g越來越默契，鄧亞萍的成績也越來越好。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鄧亞萍作為中國隊絕對主力，奪得女子單、雙打兩枚金牌，并在4年后的亞特蘭大奧運會蟬聯(lián)女單、女雙冠軍，成為中國奧運歷史上首位奪得4枚金牌的運動員。

與此同時，中國乒乓女隊在張燮林的帶領(lǐng)下所向披靡。據(jù)統(tǒng)計，截至1995年第四十三屆世乒賽，張燮林帶隊取得了10屆世乒賽女團冠軍。他本人先后獲得國際乒聯(lián)授予的優(yōu)秀教練員特別榮譽獎、國際乒聯(lián)杰出貢獻獎。國際乒聯(lián)前主席沙拉拉曾說：“張燮林在中國和世界乒壇上取得的成就，后人難以超越?！?/p>

制勝法寶

從運動員時期起，張燮林便全身心撲在中國乒乓球事業(yè)上，起居生活基本都和球隊在一起，真正留給家人的時間很少。

張燮林的妻子殷佳珍原是國家田徑隊跳遠運動員。兩位年輕人因共同的職業(yè)而相識、相知、相戀，并于1969年在十幾平方米的“新房”中完婚?！爱?dāng)時也沒有人說有婚假，我們婚后第二天就回去上班了?！币蠹颜湫χf。

婚后，他們有了兩個女兒。為了支持丈夫工作，殷佳珍主動從運動隊退下來，進入工廠工作。“那時他經(jīng)常不在家，我的單位在南菜園，每天要換兩次公交車，再走15分鐘路。我自己帶孩子很困難，白天上班前得把孩子托給別人照顧，晚上下班再接回來?！?/p>

在物資貧乏的年代，夫妻倆每月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到100元，孝順的張燮林會先拿出25元寄給在上海的祖母，剩下的錢用作四口之家的生活費。殷佳珍身子瘦瘦的，過去老發(fā)低燒，卻查不出原因，多年之后才知道是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的。但她從未告訴過出門在外的張燮林，全靠自己撐著。

1997年，在“全國首屆五好文明家庭”評選活動中，張燮林家從2.5億個家庭中脫穎而出，被授予“十佳家庭”稱號。他感慨道：“妻子的功勞，不是一般的多?！?/p>

離開教練崗位后，張燮林到國家體育總局乒乓球羽毛球運動管理中心擔(dān)任副主任，繼續(xù)為乒乓球事業(yè)貢獻力量。閑暇之余，他將自己多年的經(jīng)驗和法寶總結(jié)為“28個心”，排在首位的就是“對黨和國家要‘忠心’”，之后是“對父母長輩要有‘孝心’，對社會公共事業(yè)要有‘愛心’”。

曾有人想用張燮林的名字開一家球館，被他拒絕了；有外國球隊邀請張燮林做教練，甚至提出開一張空白支票，讓他隨便填，也被他拒絕了。“我不能違背初心，不能貪心，更不能做對國家形象有損害的事?！?/p>

采訪臨近結(jié)束時，記者向張燮林提了個問題：“為什么人們說乒乓球是‘國球’？”

他舉了一個例子：1984年中央電視臺的春晚，他和另一位乒乓球世界冠軍李富榮在舞臺上展開一場“巔峰對決”，主持人宋世雄在一旁做解說?！按和硎侨珖嗣穸荚诳吹囊慌_大戲，把乒乓球桌放到舞臺上，那還不是老百姓最喜歡的運動項目嗎？”張燮林的言語中透露著幾分自豪。

40多年過去了，乒乓球依然是老百姓最喜愛的運動項目。2024年巴黎奧運會期間，中央電視臺體育頻道轉(zhuǎn)播賽事的收視率排行榜中，前10名里有9個是乒乓球項目，各大社交媒體熱搜榜中的第一名也是乒乓球賽。

在張燮林看來，乒乓球既是個人項目，又是集體項目?！澳悴豢赡芤粋€人對著墻練，那練不出世界冠軍。它是集體的，大家互相幫助，在技術(shù)上互相交流，并了解世界乒乓球的情況，才能取得今天的成績?！边@正是中國乒乓球隊傳承多年的精神，也是中國乒乓球事業(yè)長盛不衰的原因。

編輯 蘇睿 / 美編 徐雪梅 / 編審 張建魁

張燮林

1940年出生于上海，國家體育總局乒羽中心原副主任，中國乒協(xié)原副主席。運動員時期代表中國隊獲得第二十七屆世乒賽男團冠軍，首次為中國隊奪得男雙、混雙世界冠軍，后任國乒女隊教練，帶領(lǐng)隊伍共取得10屆世乒賽女團冠軍。2024年9月榮獲“體育工作杰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