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性”與早期拜占庭帝國國家治理——以狄奧多西王朝為中心

摘 要： 宦官在某種程度上曾被視為男性與女性之外的第三種性別，在早期拜占庭帝國政治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狄奧多西家族統(tǒng)治時期，宦官取得了超越先前時代的社會與政治地位，其原因不僅包含早期拜占庭帝國政治制度的內(nèi)在需求，而且是當(dāng)時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使然。作為身體殘缺的外來者，有才干的宦官可以得到皇帝信任，并在政治生活中充當(dāng)保護皇權(quán)與制衡其他政治勢力的角色?；鹿賹嶋H上是皇帝的代理人，因此在政治生活中通常依附于皇權(quán)。宦官參政伴生于皇帝制度，因此在早期拜占庭帝國的政治結(jié)構(gòu)中得以長期存在。出于早期拜占庭帝國皇權(quán)擴張的需要，宦官參政具有制度化的特點。

關(guān)鍵詞：早期拜占庭帝國；狄奧多西王朝；宦官

宦官在拜占庭帝國宮廷中長期存在。在古典時期，閹奴或宦官的存在并不是一種特殊現(xiàn)象，他們是古代地中海性別世界的一個正式組成部分。^①在波斯帝國，大流士一世（Darius I，公元前522—前485年在位）、薛西斯（Xerxes，公元前485—前465年在位）、阿塔薛西斯（Artaxerxes，公元前465—前425年在位）和大流士三世（Darius Ⅲ，公元前336—前330年在位）的宮廷中都有影響力巨大的宦官。羅馬共和國與羅馬帝國早期也有關(guān)于閹奴或宦官的記載。^②由于羅馬法不承認(rèn)第三性的存在，這些閹奴或宦官在法律上始終被視為男性。^③在羅馬帝國早期的年代里，宦官并無重要影響，至羅馬帝國的后繼者拜占庭帝國時期，宦官在政治生活中的影響力顯著擴大，尤其是在狄奧多西王朝（公元379—457年）的皇帝阿爾卡迪烏斯（Arcadius，公元395—408年在位）與狄奧多西二世（Theodosius Ⅱ，公元408—450年在位）統(tǒng)治期間，宮廷宦官活躍于早期拜占庭帝國^④的政治生活之中，對政局產(chǎn)生了重要的甚至具有決定意義的影響。正是在阿爾卡迪烏斯在位期間，出現(xiàn)了羅馬—拜占庭帝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出任執(zhí)政官（consul）之職的宦官尤特羅匹烏斯（Eutropius）?！緟⒁夿rian Croke，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Sydney：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1995，p.7; J.R.Martindale，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Ⅱ，A.D.395-527，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442; Alexander 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758; Jacqueline Long，Claudian’ｓ ‘ In Eutropium’ Or，How，When，and Why to Slander a Eunuch，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6，p.1.】在阿爾卡迪烏斯之子狄奧多西二世統(tǒng)治初期，宦官安提奧庫斯（Antiochus）成為皇帝的保護人與教師，【參見Priscus，F(xiàn)ragments，7，in 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Vol.Ⅱ，Text，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Liverpool： Francis Cairns，1983，p.233; John Malalas，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trans.by Elizabeth Jeffreys，Michael Jeffreys and Roger Scott with Brian Croke，Jenny Ferber，Simon Franklin，Alan James，Douglas Kelly，Ann Moffatt，Ann Nixon，Melbourne：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1986，14.15，p.197; J.R.Martindale，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Ⅱ，A.D.395-527，p.101; Alexander 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118; Geoffrey Greatrex and Jonathan Bardill，“Antiochus the Praepositus： A Persian Eunuch at the Court of Theodosius Ⅱ，” in Dumbarton Oaks Papers，Vol.50（1996），pp.171-197.】另一位宦官克里薩菲烏斯（Chrysaphius）也在宮廷與政府中擁有巨大影響力?！緟⒁奝riscus，F(xiàn)ragments，3，in R.C 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Vol.Ⅱ，Text，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pp.227-229; John Malalas，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14.18.p.198; Evagrius Scholasticu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Evagrius Scholasticus，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ichael Whitby，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00，I.10，p.27; J.R.Martindale，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Ⅱ，A.D.395-527，p.295.】

現(xiàn)代學(xué)者指出，雖然閹人在古希臘與古羅馬社會中并不少見，但正是從戴克里先（Diocletian，公元284—305年在位）時代開始，宦官開始成為帝國宮廷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在社會生活中的影響力也有了顯著提升?！綥iz James，ed.，Women，Men and Eunuchs： Gender in Byzantiu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7，p.169.】霍普金斯認(rèn)為，宦官作為皇帝的工具，其得到重用并不斷獲得權(quán)力可能與宮廷禮儀的復(fù)雜精致有關(guān)，這一現(xiàn)象可追溯至3世紀(jì)末，可能與波斯的影響有關(guān)。【Keith Hopkins，Conquerors and Slaves： Sociological Studies in Roman History，Vol.Ⅰ，Cambridge，London，New York，New Rochelle，Melbourne，Sydn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p.192-193.】塔夫認(rèn)為宦官在帝國宮廷中日益重要，是由于宦官乃皇權(quán)之象征。【Shaun Tougher，The Eunuch in Byzantine History and Societ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8，p.52.】但是，為何宦官能在狄奧多西王朝兩位皇帝在位期間超越先前難以逾越的界限，似乎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關(guān)于這一問題，18世紀(jì)史家吉本曾言，在阿爾卡迪烏斯之前，即使在位君主性格軟弱，宦官雖在私下行使影響力，但卻絕不敢站到臺前或公開玷污帝國榮譽；【Edward Gibbon，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Vol.Ⅲ，edited with introduction，notes，and appendices by J.B.Bury，Halicong： Wildside Press，2004，p.380.】他批評狄奧多西二世 “根本聽不到真理的聲音”，【Edward Gibbon，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Vol.Ⅲ，p.408.】看來是將原因歸于阿爾卡迪烏斯父子的軟弱無能。吉本從最高統(tǒng)治者的個性與能力尋求解釋，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后世一些學(xué)者，在對狄奧多西二世的評價中尤為明顯?！镜谝话妗秳蛑惺兰o(jì)史》稱狄奧多西二世“畢生是他的姐姐、他的妻子及他的宦官們手中的傀儡”，參見H.M.Gwatkin，J.P.Whitney，ed.，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Ⅰ，The Christian Roman Empire and the Foundation of the Teutonic Kingdom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7，p.463.瓦西列夫認(rèn)為狄奧多西二世軟弱，缺乏作為一個政治家所應(yīng)具備的能力。參見A.A.Vasiliev，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324-1453，Vol.Ⅰ，Madison，Milwaukee，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52，p.104.奧斯特洛格爾斯基認(rèn)為狄奧多西二世是個“軟弱的皇帝”。參見George Ostrogorsky，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translated by John Hussey，Oxford： Basil Blackwell，1956，p.51.霍魯姆也持類似看法。參見Kenneth G.Holum，Theodosian Empresses： Women and Imperial Dominion in Late Antiquity，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pp.79，101，130，173.】伯里從帝國制度出發(fā)，認(rèn)為帝國宮廷中“東方化儀式”的特征導(dǎo)致居于深宮的皇帝成為難以接近的統(tǒng)治者，令其更易于聽信親信，而君主專制傾向于建立一個王朝，王朝遲早會有弱主上臺，從而造成宦官權(quán)力膨脹。【J.B.Bury，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Vol.Ⅰ，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INC.，1958，pp.116-117.】A.D.李認(rèn)為宦官由于與皇帝接近而取得了施加顯著影響的機會，而阿爾卡迪烏斯之后的皇帝不再親自領(lǐng)軍并在宮廷中消磨大部分時間，更加劇了這種傾向。【A.D.Lee，F(xiàn)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3，p.91.】

與吉本相比，后世學(xué)者在相關(guān)問題上的認(rèn)知顯然更為深入，但是似乎依然有大而化之的特點，畢竟狄奧多西二世之后的馬爾西安（Marcian，公元450—457年在位）皇帝在上臺后不久，就處決了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的宦官克里薩菲烏斯?！綣.R.Martindale，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Ⅱ，A.D.395-527，p.296.】而馬爾西安在位期間，就目前所見記載中，未發(fā)現(xiàn)有宦官達到尤特羅匹烏斯或克里薩菲烏斯的地位。與此同時，早期拜占庭帝國最著名的宦官將軍納爾賽斯（Narses），也無法越俎代庖地代替大多數(shù)時間居于皇宮的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Ⅰ，公元527—565年在位）執(zhí)掌朝政。

實際上，狄奧多西王朝的宦官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之所以上升至前所未見的高度，既緣于早期拜占庭帝國政治制度發(fā)展的內(nèi)在要求，又具有有別于其他時期或其他地區(qū)的特殊性。在早期拜占庭帝國，隨著皇權(quán)的日益膨脹與中央集權(quán)制度的不斷完善，與皇帝有關(guān)的事務(wù)同國家治理密切相關(guān)。與古代中國很多朝代不同，在早期拜占庭帝國，政府與宮廷之間沒有明晰界限，宮廷成員與政府官員往往身份重合。正因為如此，雖然宦官成為執(zhí)政官、干預(yù)政事或領(lǐng)軍作戰(zhàn)不符合羅馬共和國以來的傳統(tǒng)，但是并不違法。羅馬帝國本就與古代中國在制度方面大為不同，羅馬皇帝也與古代中國皇帝存在明顯區(qū)別，不宜將古代中國的治理模式或是內(nèi)廷—外廷的區(qū)分套用于早期拜占庭帝國乃至羅馬帝國。在早期拜占庭帝國，國家治理與宮廷政治是密不可分的。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尤其是狄奧多西王朝時期的宦官在宮廷中權(quán)勢不斷上升，必然對帝國治理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影響。有鑒于此，筆者試圖以相關(guān)史料與后世學(xué)者的研究為基礎(chǔ)，以在狄奧多西王朝政局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宦官為中心，進一步探析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參政的內(nèi)在機制。

一、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政治地位的基礎(chǔ)

在國家治理中，任何個人或政治群體若欲圖施加影響，都必須擁有足以支撐其政治意圖的權(quán)力基礎(chǔ)。血緣或姻親關(guān)系、經(jīng)濟與軍事實力、充沛學(xué)識或在民間社會的影響力與聲望，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成為這種基礎(chǔ)或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的政治地位，以及由此而來在宮廷政治與國家治理中的影響力，同樣需要有某種基礎(chǔ)作為支撐。但是，相對于羅馬—拜占庭帝國的傳統(tǒng)精英階層而言，宦官出身低下，缺乏能夠支持其政治地位的權(quán)力基礎(chǔ)。早期拜占庭帝國西部地區(qū)攝政斯提里科（Stilicho）的門客、詩人克勞迪安（Claudian）曾為其恩主發(fā)聲，在詩中借羅馬女神之口攻擊斯提里科的政敵、東部政府實際掌權(quán)者、宦官尤特羅匹烏斯，聲稱宦官出任執(zhí)政官是對羅馬和意大利，以及擔(dān)任過這一官職的布魯圖斯（Brutus）、西庇阿（Scipio）、伽圖（Cato）等英雄人物的侮辱。【Claudian，“In Eutropium，” in Claudian，Claudian，Vol.Ⅰ，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Maurice Platnauer，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2，pp.170-173.】這種貶損并不令人意外，實際上，斯提里科與尤特羅匹烏斯之間的敵對關(guān)系【Jacqueline Long，Claudian’ｓ ‘In Eutropium’ Or，How，When，and Why to Slander a Eunuch，pp.10-12.】是克勞迪安發(fā)表此言論的原因所在，克勞迪安對尤特羅匹烏斯的評價在整體上并未脫離羅馬—拜占庭帝國社會精英階層的輿論——這些輿論體現(xiàn)于流傳至今的各種文章著作之中——所塑造出的閹人的負面形象?！净羝战鹚怪赋?，閹人不受歡迎，除少數(shù)特例之外，在4—5世紀(jì)的文獻中常常是受攻擊的對象。參見Keith Hopkins，Conquerors and Slaves： Sociological Studies in Roman History，Vol.Ⅰ，pp.173，194-196.塔夫指出，在當(dāng)時的文獻中存在著對于閹人的巨大敵意，并簡述了從基督教主教到多神教徒史家與詩人對宦官的負面評價。參見Shaun Tougher，“Social Transformation，Gender Transformation？ The Count Eunuch，300-900，”in Leslie Brubaker and Julia M.H.Smith，eds.，Gender in the Early Medieval World： East and West，300-90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71；Shaun Tougher，The Eunuch in Byzantine History and Society，p.96.有學(xué)者指出，由于出身低下且在生理上具有特殊性，一旦宦官獲得參與宮廷政治活動的機會，就經(jīng)常會遭到古代作家的謾罵。參見A.D.Lee，F(xiàn)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p.91.】令人意外的是，為何在精英階層總體上對閹人評價不高的氛圍下，宮廷宦官卻能在早期拜占庭帝國日益受到重用？又是何種因素導(dǎo)致尤特羅匹烏斯取得了空前絕后的突破，竟能以宦官身份出任代表著最高榮譽的執(zhí)政官一職？

就前一個疑問而言，皇帝之所以重用宦官，除了部分學(xué)者所言與宮廷禮儀有關(guān)之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早期拜占庭帝國時期的宮廷宦官，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皇帝和皇室成員的私人奴仆?；鹿偈且粋€極為特殊的群體，由于身體的殘缺，他們無法如常人一樣組織以血緣為紐帶的家庭，更難以如一些權(quán)臣或?qū)④娔菢訃L試建立自己的家族王朝。實際上，宦官天然就喪失了登上皇位的可能性，在皇帝眼中，他們是最不可能威脅皇位的群體。無論是皇帝的宦官還是皇室成員的宦官，他們的權(quán)力與影響力均直接或間接來自皇帝本人，來自接近皇帝這一拜占庭帝國的權(quán)力中心。正如A.D.李所指出的，宦官的身體殘缺意味著他們被認(rèn)為更不易于向其他壓力屈服，【A.D.Lee，F(xiàn)rom Rome to Byzantium AD 363 to 565： The Transformation of Ancient Rome，p.91.】因為他們一般只能依靠皇帝的支持才能在政治生活中取得更大的話語權(quán)。因此，與傳統(tǒng)社會精英相比，他們更易于受到皇帝的信任，更能夠滿足皇帝的需求?！綤eith Hopkins，Conquerors and Slaves： Sociological Studies in Roman History，Vol.Ⅰ，pp.187-191; Shaun F.Tougher，“Byzantine Eunuchs： An Overview，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eir Creation and Origin，” in Liz James，ed.，Women，Men and Eunuchs： Gender in Byzantium，p.170.】由此，宦官在傳統(tǒng)精英眼中的負面印象，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成為其在皇帝眼中的加分項。

除此之外，宦官的出身地也是構(gòu)成其政治地位的基礎(chǔ)要素之一。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e I，公元306—337年在位）曾經(jīng)頒布法令，禁止在帝國境內(nèi)制造閹人，違者將被處死，制造閹人的處所與制造的閹奴將被沒收?！維.P.Scott，trans.，The Civil Law including the Twelve Tables，the Institutes of Gaius，the Rules of Ulpian，the Opinions of Paulus，the Enactments of Justinian，and the Constitutions of Leo，Cincinnati： The Central Trust Company，1932，Vol.13，4.42.1，p.99. 】到利奧一世（Leo I，公元457—474年在位）時期，皇帝頒令禁止“買賣羅馬人閹奴，無論他們是在蠻族土地還是在羅馬人的土地上成為閹人。敢于違抗者，包括那些在銷售合約或任何類似轉(zhuǎn)讓條款上簽名的公證人，都將受到最嚴(yán)厲的懲罰”；與此同時，“授權(quán)所有商人，可以隨意買賣那些在帝國疆域之外成為閹人的蠻族閹奴”?！維.P.Scott，trans.，The Civil Law including the Twelve Tables，the Institutes of Gaius，the Rules of Ulpian，the Opinions of Paulus，the Enactments of Justinian，and the Constitutions of Leo，4.42.2，p.99.】從這兩條法令可以看出，早期拜占庭帝國政府并不反對買賣在帝國疆域之外制造出的外族閹奴。根據(jù)學(xué)者統(tǒng)計，4—5世紀(jì)在歷史上留名的著名宮廷宦官均來自亞美尼亞與波斯兩地，由此可推斷亞美尼亞與波斯可能是當(dāng)時絕大部分宮廷宦官的故鄉(xiāng)?！維haun Tougher，“Social Transformation，Gender Transformation？ The Court Eunuch，300-900，” p.78.】正是由于當(dāng)時的宮廷宦官大都來自帝國之外，是拜占庭帝國中的外來者，身份低微的他們在帝國中缺乏與當(dāng)?shù)厣鐣蠈映蓡T的聯(lián)系，其境遇完全取決于皇帝的好惡，這一處境迫使他們必須忠誠于當(dāng)朝皇帝。而皇帝也深知這一點，因此信任并獎賞他所賞識的宦官。【Shaun Tougher，“Social Transformation，Gender Transformation？ The Court Eunuch，300-900，” p.77.】

當(dāng)然，也有學(xué)者指出，宦官并不必然忠誠于皇帝，有不少宦官參與了反對皇帝的陰謀活動，【Alexander 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747.】但這只能證明宦官如正常人一樣有自己的私心，會因為個人利益與環(huán)境的變化而改變立場，無法就此反證，相較于其他群體，皇帝在總體上對宦官更缺乏信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一位宦官能夠參與針對皇帝的陰謀，那么他很可能已經(jīng)升至高位或是較為關(guān)鍵的位置；而宦官能夠達到具有影響力的地位，一般是來自前朝或當(dāng)朝皇帝的提拔，其忠誠必定得到了皇帝的認(rèn)可。至于他之后為何參與對在任皇帝不利的行動，需要就具體情況加以具體分析。

另外，宦官的個人能力也是其獲得政治地位的必要條件，只有能為皇帝解決某些問題或具有某種突出才干的宦官才能得到重用。君士坦丁一世去世后，君士坦提烏斯二世（Constantius Ⅱ，公元337—361年在位）屠殺了君士坦丁家族大部分男性成員，只有年幼的伽魯斯（Gallus）與朱利安（Julian，公元361—363年在位）幸存，此后對朱利安的教育與監(jiān)護被托付給了宦官馬爾多尼烏斯（Mardonius）。【Julian，The Works of the Emperor Julian， Vol.Ⅲ，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Wilmer Cave Wright，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3，pp.vii-viii.】正是因為此人為人嚴(yán)謹(jǐn)且具有相當(dāng)?shù)奈膶W(xué)修養(yǎng)，【Liz James，ed.，A Companion to Byzantium，Oxford： Wiley-Blackwell，2010，p.137.】才能執(zhí)行如此敏感與重要的任務(wù)。當(dāng)駐扎在索恩河畔的沙?。–halon-sur-Sane）的軍隊由于缺乏補給而行將叛亂時，也是宦官尤西比烏斯（Eusebius）通過收買軍官并迅速調(diào)撥補給而將兵變消弭于無形。【Ammianus Marcellinus，Ammianus Marcellinus，Vol.Ⅰ，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John C.Rolfe，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revised and reprinted in 1950，14.10.5，pp.81-83.】由此可見，這位被阿米安努斯稱為“如同一條毒蛇”【Ammianus Marcellinus，Ammianus Marcellinus， Vol.Ⅰ，18.4.4，p.425.】的宮廷總管并非只會逢迎君主的無能之輩?；鹿儆忍亓_匹烏斯曾先后與東部權(quán)臣魯菲魯斯（Rufinus）與西部權(quán)臣斯提里科（Stilicho）對抗，并迫使亞歷山大里亞主教塞奧菲勒斯（Theophilus of Alexandria）同意由安條克教士金口約翰（John Chrysostom）擔(dān)任君士坦丁堡牧首，【Socrate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trans.by A.C.Zenos，Grand Rapids，Michigan： Wm.B.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1957，Ⅵ.2，p.138; Sozomen，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trans.by Chester D.Hartranft，Grand Rapids，Michigan： Wm.B.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1957，Ⅷ.2，p.400.】可見其政治才能相當(dāng)突出。

在阿爾卡迪烏斯統(tǒng)治后期與狄奧多西二世統(tǒng)治早期，占據(jù)突出地位的宦官安提奧庫斯被稱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卓越顧問與教師”；【Theophanes，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AD 284-813，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by Cyril Mango and Robert Scott with the assistance of Geoffery Greatrex，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7，p.123.】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他之所以能擔(dān)任狄奧多西二世的老師，可能與其波斯出身有關(guān)?！綣.R.Martindale，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Ⅱ，A.D.395-527，p.102; Geoffrey Greatrex and Jonathan Bardill，“Antiochus the Praepositus： A Persian Eunuch at the Court of Theodosius Ⅱ，” Dumbarton Oaks Papers，Vol.50（1996），p.174.】根據(jù)當(dāng)事人普里斯庫斯的記載，克里薩菲烏斯曾試圖策劃暗殺匈人（the Huns）領(lǐng)袖阿提拉（Attila），結(jié)果所謀不成且有損于帝國使節(jié)團的任務(wù)。【Priscus，fragments，11，in 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Vol.Ⅱ，Text，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pp.243-253.】作為使節(jié)團的一員，普里斯庫斯當(dāng)然有理由譴責(zé)克里薩菲烏斯的計劃置出使任務(wù)與使節(jié)團成員的安全于不顧，但是克里薩菲烏斯確實抓住了尚未完成制度建設(shè)而全憑統(tǒng)治者個人能力的匈人帝國的致命弱點，這一弱點在453年阿提拉死后被暴露無遺，匈人帝國在此后迅速瓦解。由此看來，克里薩菲烏斯具有相當(dāng)準(zhǔn)確的戰(zhàn)略眼光。至于納爾賽斯的軍事才干更是毋庸多言，查士丁尼一世發(fā)動的哥特戰(zhàn)爭正是因他而獲得最終勝利。

在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群體中，尤特羅匹烏斯取得地位躍遷的原因與其所處時代有關(guān)，當(dāng)時環(huán)境的特殊性造就了這位宦官執(zhí)政官。隨著395年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Ⅰ，公元379—395年在位）的去世，帝國歷史上迎來了一個多世紀(jì)以來首次由非軍人出身的孩童皇帝（child emperor）全面統(tǒng)治的時期：帝國東部皇帝阿爾卡迪烏斯時年約17歲，帝國西部皇帝霍諾留（Honorius）時年約10歲。此前，除了瓦倫提尼安二世（Valentinian Ⅱ，公元375—392年在位）之外，自君士坦丁一世開始，早期拜占庭帝國歷任皇帝或出身軍旅，【包括君士坦丁一世、瓦倫提尼安一世（Valentinian I，公元364—375年在位）、瓦倫斯（Valens，公元364—378年在位）和狄奧多西一世。 】或是在即位之前或之后曾親自率軍出戰(zhàn)，【包括君士坦丁二世（Constantine Ⅱ，公元337—340年在位）、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君士坦斯（Constans，公元337—350年在位）、朱利安（Julian，公元361—363年在位）和格拉提安（Gratian，公元375—383年在位）?！靠梢哉f對軍務(wù)國政均有相當(dāng)?shù)慕?jīng)驗。此前，雖然也曾出現(xiàn)過瓦倫提尼安二世4歲即位的先例，但是當(dāng)時還有其他早已成年且具有豐富軍事經(jīng)驗的資深皇帝可以幫助其維系統(tǒng)治。【這一情況在瓦倫提尼安二世在位后期確實發(fā)生過。公元383年，西部皇帝格拉提安為叛臣馬克西莫斯（Maximus）所殺。參見Socrate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V.11，p.124；Zosimus，New History，4.35.2-6，trans.by Ronald T.Ridley，Canberra：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1982，pp.86-87.馬克西莫斯占據(jù)高盧與不列顛，格拉提安的異母弟瓦倫提尼安二世則控制著意大利，出于權(quán)宜之計，東部皇帝狄奧多西一世暫時承認(rèn)了馬克西莫斯政權(quán)。與此同時，為安撫查士丁娜母子，他將巴爾干半島的部分地區(qū)的管轄權(quán)交給西部皇帝瓦倫提尼安二世。參見Zosimus，New History，4.37，p.87; 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Economic，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Vol.Ⅰ，pp.158-159.387年馬克西莫斯入侵意大利，瓦倫提尼安二世與查士丁娜逃至塞薩洛尼卡（Thessalonica，今希臘的薩洛尼卡），并向狄奧多西一世求救。參見Sozomen，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Ⅶ.13，p.383;Zosimus，New History，4.42-43，pp.90-91.388年狄奧多西一世出兵擊敗馬克西莫斯，并在幫助瓦倫提尼安二世穩(wěn)定局勢后于391年回到君士坦丁堡。參見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A Social，Economic，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 Vol.Ⅰ，p.159.】

因此，395年的狀況確實可稱為帝國自君士坦丁一世即位以來前所未有的局面，經(jīng)驗豐富的軍人皇帝之治一變成為缺乏經(jīng)驗的孩童皇帝之治。狄奧多西王朝也立即陷入了統(tǒng)治危機，表現(xiàn)在東部與西部皇帝均受到權(quán)臣控制，而東部與西部帝國之間的關(guān)系由于西部攝政斯提里科的野心也陷入緊張態(tài)勢?！緟⒁姸瓡约眩骸端固崂锟婆c晚期羅馬帝國政局——基于“反日耳曼人情緒”視角下的考察》，《歷史研究》，2018年第4期?！咳绻f斯提里科由于婚姻關(guān)系也屬于狄奧多西家族成員，在一定程度上對王朝在西部地區(qū)的存續(xù)威脅較小的話，那么東部皇帝阿爾卡迪烏斯的處境可能更為惡劣，因為他不僅要面對不屬于家族成員卻控制著東部帝國政府的魯菲魯斯，而且還要面對企圖將勢力擴展至東部地區(qū)的斯提里科。此外，帝國內(nèi)部尚有曾為帝國軍隊服役的哥特人（the Goths）領(lǐng)袖阿拉里克（Alaric）領(lǐng)導(dǎo)的叛亂，在邊疆則有匈人的劫掠。尤特羅匹烏斯正是在帝國的上述困境中建立了事功，從而實現(xiàn)個人地位上的突破。

在阿爾卡迪烏斯執(zhí)政初期，魯菲魯斯作為未成年皇帝的監(jiān)護人控制著東部政府，不僅掌控國政，而且據(jù)說還大肆巧取豪奪，賣官鬻爵?！綜laudian，“In Rufinum Liber Primus，” 180-195，in Claudian，Claudian，Vol.Ⅰ，pp.38-41；Eunapius，fragments，62，in 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Vol.Ⅱ，Text，Translation and Historiographical Notes，pp.92-93; Philostorgius，Church History，translated by Philip R.Amidon，S.J.，Leiden·Boston： Brill，2007，11.3，p.145; Zosimus，New History，4.57.4，5.1.1-3，pp.97，99.】但是，對皇帝而言，魯菲魯斯的貪腐并不是對皇權(quán)的真正威脅，真正具有威脅的是魯菲魯斯對皇權(quán)的覬覦。5世紀(jì)史家菲洛斯特吉烏斯聲稱，身材高大且擅于演講雄辯的魯菲魯斯認(rèn)為可以讓軍隊支持自己，以取代身材矮小、演說乏味并且性格軟弱的皇帝?！綪hilostorgius，Church History，11.3，pp.145-146.】佐西莫斯也稱魯菲魯斯“夢想自己成為皇帝”。【Zosimus，New History，5.1.4，p.99.】無論這是否是后世史家對這位垮臺權(quán)臣的抹黑，但是如果魯菲魯斯確實曾企圖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皇帝【Eunapius，fragments，64，p.93;Zosimus，New History，5.3.5-6，p.100.】的話，那么顯然不能排除他擁有這種野心的可能性，或者說不能責(zé)怪旁人認(rèn)為他懷有這種野心。尤特羅匹烏斯則消除了魯菲魯斯通過聯(lián)姻為其本人或家族成員取得皇位繼承權(quán)的可能性，他設(shè)法安排皇帝選擇將軍巴托（Bauto）之女尤多西婭（Eudoxia）為皇后?！綞unapius，fragments，64，p.93；Zosimus，New History，5.3.1-4，p.100; A.H.M.Jones，J.R.Martindale amp; J.Morris，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Ⅰ ，A.D.260-395，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780; J.R.Martindale，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Ⅱ，A.D.395-527，p.441.】另外，即使對尤特羅匹烏斯與斯提里科合作除掉魯菲魯斯的說法【Zosimus，New History，5.8.1，p.102.】可以存疑，但是在權(quán)臣的垮臺中，尤特羅匹烏斯無疑起到了重要作用，因為他正是在魯菲魯斯被殺后被授予宮廷總管（praepositus sacri cubiculi）這一宦官中的最高官銜，直至399年失寵之前，他始終是宮廷中最具權(quán)勢之人?！綜laudian，“In Eutropium，”1.165-175，pp.150-151; Philostorgius，Church History，11.4，p.147; Eunapius，fragments，65，pp.97-101; Brian Croke，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 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Sydney： Australian Association for Byzantine Studies，1995，p.6; Zosimus，New History，5.8.1-3，pp.102-103; Alexander 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758.】此后，在面對阿拉里克與斯提里科對東部帝國構(gòu)成的威脅時，在尤特羅匹烏斯的影響之下，東部帝國一方面任命阿拉里克為伊利里庫姆軍事長官（magister militum per Illyricum）以示羈縻，令其成為東西部帝國之間的緩沖；另一方面，又宣布斯提里科為公敵（hostis publicus），沒收其在東部的所有財產(chǎn)，并挑動控制北非軍政事務(wù)的重要將領(lǐng)吉爾多（Gildo）發(fā)起叛亂，以行圍魏救趙之策，從而迫使斯提里科從巴爾干半島撤兵。【Averil Cameron，Peter Garnsey，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XIII，The Late Empire，A.D.337-425，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15; 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284-602： A Social，Economic，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Vol.Ⅰ，pp.183-184;Michael Dewar，“The Fall of Eutropius，” in The Classical Quarterly，New Series，Vol.40，No.2（1990），p.582.】最后，尤特羅匹烏斯開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領(lǐng)軍【關(guān)于7—11世紀(jì)拜占庭帝國宦官將軍的簡要介紹，參見Shaun Tougher，The Eunuch in Byzantine History and Society，pp.54-56.更詳盡的介紹與分析，參見Kathryn M.Ringrose，The Perfect Servant： Eunuchs and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Gender in Byzantium，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pp.131-141.】之先河，在397年或398年親自率軍出征并戰(zhàn)勝了入侵的匈人。【Averil Cameron，Peter Garnsey，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XIII，The Late Empire，A.D.337-425，p.116; Jacqueline Long，Claudian’ｓ ‘In Eutropium’ Or，How，When，and Why to Slander a Eunuch，p.2.】因此，尤特羅匹烏斯在398年與399年先后獲得“顯貴”（patricius）與執(zhí)政官這兩個之前從未授予宦官的榮譽，【Alexander 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758.】這絕非僥幸，而是他在王朝統(tǒng)治危機時期為穩(wěn)定政局立下汗馬功勞的緣故。

綜上所述，宦官的生理特征及其與傳統(tǒng)社會精英的疏離，共同構(gòu)成了他們作為一個群體受到早期拜占庭帝國皇帝信任的必要條件?；鹿俚膫€人能力則決定了哪些宦官能夠得到重用，而狄奧多西王朝的統(tǒng)治危機則促成了這一時期的宦官獲得空前絕后的榮譽。當(dāng)然，進一步而言，宦官之所以能得到皇帝的青睞，其充分條件在于他們具備有助于皇權(quán)運作的政治功能。

二、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的政治功能

在國家治理中，任何參與國政的政治群體必然將在政治事務(wù)中發(fā)揮相應(yīng)的作用。如果某一類型的政治群體能夠長期（至少在兩代人以上）在國家治理中發(fā)揮影響力，則該政治群體在國家治理中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某種不可缺少的功能性功用。也就是說，該群體是其所處政治結(jié)構(gòu)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其存在及在國家治理中所發(fā)揮的影響，已經(jīng)在相當(dāng)程度上成為政權(quán)政治體制中難以被徹底取代的元素。早期拜占庭帝國的宦官正是這樣一種政治群體，其在帝國政治體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政治功能。

阿爾卡迪烏斯去世后，其子狄奧多西二世以7歲之齡繼位。根據(jù)6世紀(jì)史家馬拉拉斯的說法，阿爾卡迪烏斯在世時，宦官安提奧庫斯便已經(jīng)負責(zé)養(yǎng)育狄奧多西二世。【John Malalas，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14.15，p.197.】根據(jù)9世紀(jì)史家塞奧發(fā)尼斯的說法，阿爾卡迪烏斯由于擔(dān)心幼小的狄奧多西在自己去世后無人保護，請求波斯國王作為監(jiān)護人。于是波斯國王派遣安提奧庫斯承擔(dān)這一任務(wù)，當(dāng)安提奧庫斯來到君士坦丁堡后，便陪伴于狄奧多西二世身邊?！綯heophanes，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AD 284-813，pp.123-124.】雖然6世紀(jì)拜占庭帝國史家普羅柯比曾經(jīng)宣稱，阿爾卡迪烏斯去世前為免其子遇到麻煩，曾立下遺囑，任命波斯國王擔(dān)任狄奧多西二世的監(jiān)護人，【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BookⅠ-Ⅱ，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B.Dewing，Cambrid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p.11.】但是也正如有些學(xué)者所指出的，安提奧庫斯不太可能是由波斯國王所派遣的，【J.R.Martindale，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Ⅱ，A.D.395-527，p.102.】或許由于安提奧庫斯本人是波斯人，因此才有了這種傳聞。超越這些猜測后，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皇帝為何會選擇一位波斯宦官作為自己幼子的教師與保護人？【有學(xué)者認(rèn)為，安提奧庫斯大約于402年就來到君士坦丁堡并承擔(dān)起這些任務(wù)。參見Geoffrey Greatrex and Jonathan Bardill，“Antiochus the Praepositus： A Persian Eunuch at the Court of Theodosius Ⅱ，”p.197.】正如前文在宦官參政的政治基礎(chǔ)中所談到的，作為在帝國上層社會中的無根之人，皇帝對這位波斯宦官的信任超越其他大臣，所以授予了他保護繼承人的責(zé)任。這便體現(xiàn)了宦官最重要的政治功能：皇帝人身以及皇權(quán)的保護者。

早期拜占庭帝國的皇帝所面臨的對皇權(quán)的內(nèi)部威脅無處不在，權(quán)臣、武將甚至皇室家族內(nèi)部成員【君士坦提烏斯二世顯然是出于這種考慮而在其父去世后屠殺了大部分男性親屬。另外的典型事例則見于芝諾（Zeno，474—475年、476—491年在位）統(tǒng)治時期，參見董曉佳：《論晚期羅馬帝國皇帝芝諾統(tǒng)治時期政局混亂的原因》，《外國問題研究》，2021年第3期。】都可能構(gòu)成對皇帝的潛在威脅。對于皇帝而言，宦官諸如身體殘缺及出身低下等受到傳統(tǒng)精英攻擊的特點，反令他們成為皇帝眼中更為可信的忠仆，使皇帝認(rèn)為有能力的宦官能更好地保護皇帝本人的利益?；羝战鹚怪赋?，在宮廷中與皇帝保持一種較為接近的關(guān)系便是權(quán)力的來源，而接近皇帝并得到其支持是宮廷宦官權(quán)力的堅實基礎(chǔ)。【Keith Hopkins，Conquerors and Slaves： Sociological Studies in Roman History，Vol.Ⅰ，p.177.】反而言之，宦官之所以能與皇帝接近并得到皇帝的支持，正是因為皇帝們相信，相較于其他群體，宦官們最為關(guān)注皇帝的安全。有學(xué)者認(rèn)為，宦官最初緣起于管理后宮的需要，但是又指出這無法解釋如拜占庭帝國這樣沒有后宮的宮廷中宦官的起源?！綥ewis A.Coser，“The Political Functions of Eunuchism，” 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29，No.6（1964），p.880.】

確實，關(guān)于宦官源自后宮管理需求的說法，在最終消滅了拜占庭帝國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宦官歷史中不可忽視，而早期拜占庭帝國轉(zhuǎn)型階段的歷史縱向發(fā)展與變化，也可以揭示出以君主專制為中心的中央集權(quán)制度所帶來的政治特征，其中自然會有與其他地區(qū)或國家的相似之處。但是，早期拜占庭帝國的宦官與其后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宦官仍存在眾多不同之處，最重要的差異在于其存在的基礎(chǔ)不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宮廷宦官存在的重要原因，或許是為了確保帝國統(tǒng)治者子嗣的血統(tǒng)純正。但是羅馬—拜占庭帝國的宮廷并不存在后宮，而羅馬帝國時期的宦官也未在高層政治與國家治理中占據(jù)任何重要地位，宦官掌權(quán)的現(xiàn)象至早期拜占庭帝國時期才出現(xiàn)。因此，早期拜占庭帝國的宦官政治及其對國家治理的影響，在其根源上具有之后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所不具備的特殊性。

在拜占庭帝國這樣不存在后宮的宮廷中，卻不斷出現(xiàn)位高權(quán)重的宦官，從這一歷史現(xiàn)象中或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早期拜占庭帝國的宦官在政治中崛起的首要條件就在于其所具有的保護性功能，也就是通過在皇帝與其他群體之間設(shè)置一道屏障或是緩沖，從而達到保護皇帝人身與捍衛(wèi)皇權(quán)的目的。所謂管理后宮，則或可看成是這一保護性功能的延伸。畢竟，保護或監(jiān)視蘇丹妃嬪不受引誘或侵犯，在本質(zhì)上也是為了保護蘇丹的利益。通過觀察并不存在后宮的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群體，或許有助于撥開由于后宮的存在所形成的歷史迷霧并發(fā)現(xiàn)該問題的本質(zhì)。在早期拜占庭帝國歷史中，宦官這種保護皇權(quán)的政治功能不時在重要事件中得到顯現(xiàn)，如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將男性親屬朱利安交給宦官監(jiān)護，可能意在監(jiān)視這位能對君士坦提烏斯二世的皇位構(gòu)成威脅的孩童。而尤特羅匹烏斯阻止魯菲魯斯之女與皇帝的婚姻，也是這種功能的具體表現(xiàn)。

除了保護皇帝與皇權(quán)的政治功能之外，宦官的另一重要政治功能便是幫助皇帝制衡其他政治勢力，從而在政局中發(fā)揮制衡功能。如前所述，在尤特羅匹烏斯執(zhí)掌東部帝國國政大權(quán)期間，他設(shè)法保持了狄奧多西王朝東部支系與西部支系之間的勢力均衡，有效地阻止了西部帝國權(quán)臣斯提里科控制東部帝國的企圖。在東部政府內(nèi)部，尤特羅匹烏斯不僅在阻止權(quán)臣魯菲魯斯勢力的進一步擴張中發(fā)揮了顯著作用，而且在其針對提馬修斯（Timasius）與蓋伊納斯（Gainas）的行動中可以看出，在遏制軍隊將領(lǐng)的勢力坐大方面，尤特羅匹烏斯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提馬修斯自皇帝瓦倫斯在位時期就在軍中任職，【Zosimus，New History，5.8.3，p.103.】在狄奧多西一世統(tǒng)治時期官至騎兵與步兵長官（magister equitum et peditum），【Zosimus，New History，4.52.2，p.92；A.H.M.Jones，J.R.Martindale amp; J.Morris，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Ⅰ， A.D.260-395，p.914.】曾與斯提里科共同擔(dān)任西征軍指揮官，【Zosimus，New History，4.57.2，p.97.】在狄奧多西一世去世后回到了東部，【A.H.M.Jones，J.R.Martindale amp; J.Morris，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Ⅰ A.D.260-395，p.914.】后被尤特羅匹烏斯以謀逆罪名罷官放逐。【Eunapius，fragments，65，pp.97-98；Zosimus，New History，5.8.3-5.10.4，pp.102-104; A.H.M.Jones，J.R.Martindale amp; J.Morris，The Prosopograph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Vol.Ⅰ， A.D.260-395，p.914.】根據(jù)4世紀(jì)史家尤納匹烏斯的描述，提馬修斯性格傲慢、目中無人且嗜酒任性，在受詔前往宮廷時，表現(xiàn)如同國王，對待皇帝與宦官態(tài)度驕橫?！綞unapius，fragments，65，p.97.】考慮到尤納匹烏斯對尤特羅匹烏斯“如同一條真正的毒蛇”【Eunapius，fragments，65，p.97.】的評價，顯然他不必故意為尤特羅匹烏斯的敵手營造負面形象。因此，提馬修斯的下場應(yīng)與其不當(dāng)行為有關(guān)。在早期拜占庭帝國，皇帝與軍隊將領(lǐng)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緊張關(guān)系。作為高級軍隊將領(lǐng)的提馬修斯的傲慢言行，不可能不引起皇帝或正執(zhí)掌東部政府的尤特羅匹烏斯的疑心，對提馬修斯的清洗實際上可視為制衡軍隊干政的一種措施。此外，蓋伊納斯曾引發(fā)東部帝國的一場重要危機?！緟⒁姸瓡约?、劉榕榕：《反日耳曼人情緒與早期拜占廷帝國政治危機》，《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慷诖饲?，尤特羅匹烏斯為了阻止其勢力過大，也曾采取措施，派遣親信利奧（Leo）作為聯(lián)合指揮官與蓋伊納斯共同出征并對其加以制衡。查士丁尼一世最終決定任命年老的宦官納爾賽斯而非帝國名將貝利撒留（Belisarius）擔(dān)任哥特戰(zhàn)爭最后階段的統(tǒng)帥，【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 Ⅶ.36-Ⅷ，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B.Dewing，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Ⅷ.XXI.1-8，pp.271-273.】也應(yīng)與制衡將領(lǐng)、防止軍隊將領(lǐng)尾大不掉有關(guān)。【關(guān)于皇權(quán)與軍權(quán)的關(guān)系，參見劉榕榕、董曉佳：《查士丁尼與貝利撒留：拜占廷帝國皇權(quán)與軍權(quán)關(guān)系的一個范例》，《世界歷史》，2016年第6期。】當(dāng)然，這種制衡將領(lǐng)的需要，也難免被宦官利用皇帝的疑心而濫用以謀私利。典型事例如在君士坦提烏斯二世時代，宦官尤西比烏斯由于備戰(zhàn)活動損害了自己在安條克的財產(chǎn)，而陷害將軍烏爾西奇努斯（Ursicinus）?！続mmianus Marcellinus，Ammianus Marcellinus，Vol.Ⅰ，18.4.1-6，pp.423-425.】

除了制衡權(quán)臣與軍隊將領(lǐng)之外，宦官也在制衡皇室成員的問題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這在狄奧多西二世統(tǒng)治后期的宦官克里薩菲烏斯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狄奧多西二世是首位既生于君士坦丁堡也死于君士坦丁堡的早期拜占庭帝國皇帝，“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是對其早年生活與教育的恰當(dāng)描述。根據(jù)5世紀(jì)教會史家索佐門的說法，他的教育是在其長姐普爾克里婭（Pulcheria）的系統(tǒng)指導(dǎo)下完成的?！維ozomen，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IX.1，p.419.】自17世紀(jì)法國教會史學(xué)家提勒蒙特（Tillemont）與愛德華·吉本以來，學(xué)者一般認(rèn)為狄奧多西二世富有學(xué)識，但是性格軟弱?！綜hristopher Kelly，“Rethinking Theodosius，”in Christopher Kelly，ed.，Theodosius Ⅱ： Rethinking the Roman Empire in Late Antiquit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5.】因此，一般認(rèn)為，狄奧多西二世的政府被強有力的文職大臣、皇室女性或宦官所控制?！続.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2051.】根據(jù)約翰·馬拉拉斯的敘述，撫養(yǎng)狄奧多西二世的宦官安提奧庫斯曾在宮廷與國政中有巨大影響。【John Malalas，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14.15，p.197.】根據(jù)霍魯姆的分析，412年，普爾克里婭促使其兄弟解除了安提奧庫斯的職務(wù)，從而將皇室事務(wù)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成為皇帝的“保護人”。【Kenneth G.Holum，Theodosian Empresses： Women and Imperial Dominion in Late Antiquity，p.91.】414年，時年15歲的普爾克里婭已經(jīng)成為奧古斯塔（Augusta）?！綧arcellinus Comes，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p.11; A.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1757.】大約與此同時，普爾克里婭以奧勒里安（Aurelian）取代安賽米烏斯的東方大區(qū)長官一職?！綤enneth G.Holum，Theodosian Empresses： Women and Imperial Dominion in Late Antiquity，pp.96-97.】在安賽米烏斯從政治舞臺上消失之后，史家一般認(rèn)為普爾克里婭成為其弟的攝政，執(zhí)掌大權(quán)，對狄奧多西二世有重大影響?！維ozomen，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IX.1，p.41; Theophanes，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AD 284-813，p.125; Philostorgius，Church History，12.7，p.159; J.B.Bury，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Vol.Ⅰ，p.214；A.A.Vasiliev，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324-1453，Vol.Ⅰ，Madison，Milwaukee，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52，p.97; 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284-602： A Social，Economic，and Administrative Survey，Vol.Ⅰ，p.341; Timothy E.Gregory，A History of Byzantium，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2005，p.98.】而普爾克里婭對政治的掌控雖在本質(zhì)上是皇權(quán)的延伸，但仍是對真正的皇帝權(quán)力的篡奪，姐弟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并不像為普爾克里婭書寫頌詞的索佐門所言那樣融洽，這主要反映在她與狄奧多西二世的妻子之間的權(quán)力爭斗。狄奧多西二世與皇后尤多基婭（Eudocia）的婚姻據(jù)說由普爾克里婭促成，但是此后妯娌兩人為了爭奪權(quán)力而反目?！緟⒁奐ohn Malalas，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14.4，pp.192-193; Michael Whitby and Mary Whitby，trans.，Chronicon Paschale，284-628 AD，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1989，pp.66-68; 董曉佳：《論普爾克里婭所享拜占廷帝國皇權(quán)之三重來源維度》，《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3年第1期?！慷趑斈氛J(rèn)為，在同時代記錄中并無普爾克里婭促成該婚姻的跡象，促成狄奧多西二世與尤多基婭婚姻的人是普爾克里婭的政敵?！綤enneth G.Holum，Theodosian Empresses： Women and Imperial Dominion in Late Antiquity，pp.115-121.】無論如何，441年正是在尤多基婭與宦官克里薩菲烏斯的合作下，普爾克里婭被迫“保持沉默，而尤多基婭指導(dǎo)著帝國”?！綯heophanes，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AD 284-813，p.155; A.P.Kazhdan edit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1757; Kenneth G.Holum，Theodosian Empresses： Women and Imperial Dominion in Late Antiquity，p.191.】然而，普爾克里婭與尤多基婭的斗爭并未停止。雖然尤多基婭一度占據(jù)上風(fēng)，但是在443年她仍然由于通奸指控而落敗，并被迫自我放逐至耶路撒冷。【A.P.Kazhdan，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yzantium，p.221; Kenneth G.Holum，Theodosian Empresses： Women and Imperial Dominion in Late Antiquity，pp.193-194.】尤多基婭喪失皇帝的信任并不意味著普爾克里婭順利返回政治舞臺，克里薩菲烏斯成為狄奧多西二世在位時期最后一位政治上的主導(dǎo)人物?！維haun Tougher，The Eunuch in Byzantine History and Society，p.40.】直至狄奧多西二世于450年去世，普爾克里婭才重新進入政治舞臺中心，并處決了克里薩菲烏斯?！綧arcellinus Comes，The Chronicle of Marcellinus，p.20.】從狄奧多西二世在位后期的政局變化來看，顯然克里薩菲烏斯為皇帝擔(dān)負著制衡普爾克里婭的任務(wù)，因此才能得到皇帝支持并成為普爾克里婭的死敵。除此之外，君士坦提烏斯二世時期的宦官尤西比烏斯也曾經(jīng)發(fā)揮過類似的作用，他在東部愷撒伽魯斯（Gallus）——除朱利安之外皇帝唯一的男性親屬——的垮臺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続mmianus Marcellinus，Ammianus Marcellinus，Vol.Ⅰ，14.11.20，p.101.】

總而言之，無論是保護皇帝人身安全，還是作為皇權(quán)的代理人制衡可能威脅皇權(quán)的各種政治勢力或集團，宦官之所以能在早期拜占庭帝國長期占據(jù)重要政治地位，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適應(yīng)了早期拜占庭帝國皇帝制度對皇帝安全與權(quán)力集中的要求。在這一認(rèn)識的基礎(chǔ)上，以下將就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參政的特點進行初步分析。

三、早期羅馬帝國宦官參政的特點

399年，皇帝阿爾卡迪烏斯發(fā)布詔諭，命令沒收尤特羅匹烏斯的所有財產(chǎn)并剝奪其執(zhí)政官職務(wù)，同時將其放逐至塞浦路斯?！綜lyde Pharr，trans.，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2，9.40.17，pp.237-258.】關(guān)于尤特羅匹烏斯垮臺的原因，佐西莫斯認(rèn)為是由于蓋伊納斯要求皇帝除掉尤特羅匹烏斯才肯繼續(xù)出兵平叛，【Zosimus，New History，5.17.3-5.18.1，p.101.】菲洛斯特吉烏斯認(rèn)為是由于尤特羅匹烏斯得罪了皇后，【Philostorgius，Church History，11.6，pp.147-148.】蘇格拉底則聲稱是因為尤特羅匹烏斯引起了皇帝的不滿?！維ocrate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VI.5，p.140.】無論原因何在，唯一明確的是，尤特羅匹烏斯必然是由于失去了皇帝的支持，才會在399年得到執(zhí)政官職務(wù)之后不久就驟然喪失一切權(quán)力。這實際上鮮明地顯示出宦官對皇權(quán)的依附性特點?；鹿僖栏接诨蕶?quán)，他們在得到皇帝的信任與支持后，通過成為皇帝的代理人而獲取權(quán)力，但是也會由于失去這種信任與支持而喪失從皇帝那里得到的權(quán)勢與榮譽。類似現(xiàn)象在早期拜占庭帝國的歷史上時有發(fā)生。君士坦提烏斯二世時代的宮廷總管尤西比烏斯在后世學(xué)者眼中“達到了與皇帝權(quán)威幾乎相等的地位”?！綥iz James，ed.，Women，Men and Eunuchs： Gender in Byzantium，p.170.】但是，當(dāng)朱利安成為皇帝后，尤西比烏斯便被處死?！維ocrate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Ⅲ.1，p.78.】如同尤特羅匹烏斯一樣，尤西比烏斯面對皇帝的清洗全無還手之力。在尤特羅匹烏斯之后，曾在阿爾卡迪烏斯宮廷與狄奧多西二世宮廷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宦官安提奧庫斯也有類似遭遇。安提奧庫斯在狄奧多西二世年幼時曾在宮廷中享有高位重權(quán)，但當(dāng)?shù)見W多西二世長大后他依然干預(yù)朝政，引起了狄奧多西二世及普爾克里婭的不滿與憤怒，于是沒收了安提奧庫斯的財產(chǎn)，并迫使他成為一名教士?！綣ohn Malalas，The Chronicle of John Malalas，14.15，p.197; Theophanes，The Chronicle of Theophanes Confessor： Byzantine and Near Eastern History AD 284-813，pp.123-124，p.127; Geoffrey Greatrex and Jonathan Bardill，“Antiochus the Praepositus： A Persian Eunuch at the Court of Theodosius Ⅱ，” pp.180-181.】前述克里薩菲烏斯的結(jié)局也顯示，一旦喪失來自皇權(quán)的支持，宦官的權(quán)勢便會很快消失。

與宦官參政的依附性緊密相連的另一特點是，宦官參政是早期拜占庭帝國政治制度中一種長期存在的結(jié)構(gòu)性因素，不會因在位皇帝對宦官的態(tài)度或是皇位更迭而出現(xiàn)根本性變化。朱利安雖然據(jù)說出于憎恨而從宮廷逐出了所有宦官，【Socrates，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Ⅲ.1，p.78.】但是在其短暫統(tǒng)治結(jié)束后，宦官群體又重新出現(xiàn)在宮廷中。與此類似，狄奧多西王朝的三位著名宦官的倒臺，也沒有改變宦官在拜占庭帝國宮廷中的地位，否則納爾塞斯這樣的宦官名將在公元6世紀(jì)就不可能出現(xiàn)。由此可見，依附于皇權(quán)的宦官本身就是早期拜占庭帝國政治架構(gòu)中不可缺少的存在。雖然個別宦官可能喪失皇帝的青睞，但是作為一個群體的宦官卻始終能獲得皇帝們的信任，而宦官所發(fā)揮的政治功能，也是日趨專權(quán)的早期拜占庭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所不可缺少的助力。實際上，宮廷宦官的地位與權(quán)力上升，同早期拜占庭帝國皇帝集權(quán)制度的發(fā)展相對應(yīng)，只要中央集權(quán)繼續(xù)保持或強化，宦官及宦官的權(quán)勢就將在宮廷中持續(xù)存在，宦官作為群體將始終顯現(xiàn)出其與皇權(quán)相伴相生的特色。

與宦官群體在早期拜占庭帝國政治生活中具有長期結(jié)構(gòu)性存在的特性相聯(lián)系，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參政的第三個特點就是具有制度化的色彩，亦即宦官群體已經(jīng)被納入早期拜占庭帝國的職官制度中，這種制度化為宦官參政提供了法律保障。君士坦丁一世在319年發(fā)布法律命令，規(guī)定宮廷總管卸任后可以享有不承擔(dān)貢役的特權(quán)?！綜lyde Pharr，tans.，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6.35.3，p.152.】382年的一條法律宣布，宮廷總管、前任宮廷總管在地位上與皇帝樞密會議的伯爵等一樣，擁有最高的尊榮與最大的榮譽?！綜lyde Pharr， trans.，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11.16.15，p.308.】422年頒布的一條法律規(guī)定，如果任何人成為帝國的宮廷總管，或者如果今后任何人由于命運的召喚而上升到這一至高地位，那么他應(yīng)當(dāng)享有與獲得最為顯赫之地位的大區(qū)長官、市長或軍事長官相同的權(quán)力。即使這些宦官日后卸任了行政職位，其在任何慶典、集會或公共儀式中也仍然應(yīng)當(dāng)具有同樣的地位，應(yīng)與地位相同的官員按照晉升順序的先后進行排序。【參見Clyde Pharr，trans.，The Theodosian Code and Novels and the Sirmondian Constitutions，6.8.1，p.128.】

上述早期拜占庭帝國的法律顯示，盡管傳統(tǒng)精英表達了不滿，但宮廷宦官的首領(lǐng)宮廷總管的地位仍然不斷得到提升，躋身帝國政府最高級別官員之列。根據(jù)學(xué)者的研究，宮廷總管的職責(zé)包括指導(dǎo)下屬宦官管理皇帝的寢宮、書房、服裝、傳達室和廚房等地，負責(zé)安排大臣覲見皇帝的時間表，隨同皇帝出席與大臣的會見甚至參與其中，伴隨皇帝出席各種典禮與儀式等?！続rthur E.R.Boak and James E.Dunlap，Two Studies in Late Roman and Byzantine Administration，pp.199-202;陳志強：《拜占廷帝國史》，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380頁?！繉嶋H上，宮廷宦官作為皇帝的代理人參與政治活動，由此成為行政管理機構(gòu)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其在官僚等級中的地位也由此提升，他們的官職被列入《職官錄》。到4世紀(jì)末期，宮廷總管在官僚等級中的排位僅次于大區(qū)長官、君士坦丁堡市長和軍事長官，【Shaun Tougher，“Social Transformation，Gender Transformation？ The Court Eunuch，300-900，” p.73.】宮廷宦官還取得了與其在官僚等級中所占位置相稱的貴族頭銜與特權(quán)?！続rthur E.R.Boak and James E.Dunlap，Two Studies in Late Roman and Byzantine Administration，pp.182-186，193-198.】由于比其他官員更有機會接近皇帝，宦官在官僚機構(gòu)中占據(jù)了特殊地位，這些出身低微的外來人在政府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中屢屢獲勝，甚至可以得到執(zhí)政官的頭銜，凡此種種自然也加劇了帝國社會中其他中上層成員對宦官群體的反感?！綥iz James，ed.，Women，Men and Eunuchs： Gender in Byzantium，pp.173-174.】但是只要宮廷宦官對皇帝維持統(tǒng)治秩序仍有作用，只要他們?nèi)阅艹蔀榛实劭梢孕刨嚨闹峙c心腹，只要皇帝認(rèn)為使用宦官對于其統(tǒng)治利大于弊，皇帝就不會放棄在政治活動中使用宦官。加入官僚機構(gòu)中的宮廷宦官，是皇帝用以鉗制文武官員并加強對中央政府控制的一種有效工具，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宦官參政的制度化成為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

結(jié) 語

總體而言，早期拜占庭帝國宮廷宦官群體在帝國政治地位的提升，以及在國家治理中影響的擴大，實際上是早期拜占庭帝國君主專制下的中央集權(quán)制度不斷加強的結(jié)果?；实坌枰幸粋€權(quán)力和地位總體上派生于皇權(quán)的群體存在，以便更為便捷地在施政中推行自己的意志。與此同時，與一些擁有后宮或內(nèi)廷—外廷等區(qū)分的其他古代帝國相比，早期拜占庭帝國的君主專制制度顯然具有其特殊性，或者可以說尚不完善，宮廷事務(wù)與政府事務(wù)在早期拜占庭帝國并未得到明顯區(qū)分，導(dǎo)致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群體在皇權(quán)的支持下得以在制度上方便地橫跨兩個領(lǐng)域，從而進一步加深了早期拜占庭帝國宦官在國家治理中的影響。宮廷宦官由于接近皇帝并得到皇帝信任，一方面在政治事務(wù)上可以對皇帝產(chǎn)生影響，另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又在政治生活中成為皇帝的代理人，同時借此優(yōu)越地位為自己謀求利益。但是，宮廷宦官的權(quán)力與影響力均來自在位皇帝及其喜好，宦官在政治生活中的權(quán)威其實是皇帝權(quán)威的映射。

宦官作為皇權(quán)的代理人，在拜占庭帝國政府中的派系斗爭中代表皇帝的利益。就根本而言，宮廷宦官作為一股政治力量在早期拜占庭帝國的崛起，正是皇帝加強帝國中央集權(quán)并在政府官員中實行分權(quán)措施的結(jié)果。作為皇帝代理人的宦官成為帝國官僚機構(gòu)中的制衡者，這是導(dǎo)致宮廷宦官在早期拜占庭帝國時期地位顯著升高且影響力擴大的主要原因。而在這一過程中形成的宦官參政現(xiàn)象及其特征，不僅伴隨著早期拜占庭帝國的歷史進程，而且對帝國后續(xù)的政治與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了長期影響。

責(zé)任編輯：史海波

The Third Gender and the State Governance in the Early Byzantine Empire：An Analysis Focus on the Theodosian Dynasty

DONG Xiao-jia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Hubei University，Wuhan，Hubei，430062，China）

Abstract：Eunuchs were seen as the third gender beyond the male and female in a certain extent，and this gender contributed to the positions of the eunuchs，who became the important figures of the political life in the Early Byzantine Empire.In the reign of the Theodosian House，the eunuchs achieved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influence surpassing that of previous eras，because of the internal need of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the Early Byzantine Empire and the special political setting at that time.As the outsiders who suffered from bodily incompleteness，the capable eunuchs could be trusted by the emperors in the Early Byzantine Empire，and they could play the roles in the political life to protect the imperial power and check other political forces.In fact，the eunuchs were the agents of the emperors，and they usually attached themselves to the imperial power.In concomitance with the sovereign institution，the participation in the political affairs of eunuchs was the long-term existence in the political structure of the Early Byzantine Empire.Finally，accompanied by" the expansion of the imperial power in the Early Byzantine Empire，the participation in the political affairs of eunuchs had the feature of institutionalization.

Key words：early Byzantine Empire; Theodosian Dynasty; eunuchs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早期拜占庭帝國統(tǒng)治秩序構(gòu)建研究”（24FSSB01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董曉佳，歷史學(xué)博士，湖北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環(huán)地中?！菡纪パ芯恐行难芯繂T，研究方向為拜占庭史。

① Lynn E.Roller，“The Ideology of the Eunuch Priest，”in Maria Wyke，ed.，Gender and the Body in the Ancient Mediterranean，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1998，p.118.

② Arthur E.R.Boak and James E.Dunlap，Two Studies in Late Roman and Byzantine Administration，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1924，pp.166-177.

③ Jane F.Gardner，“Sexing a Roman： Imperfect Men in Roman Law，” in Lin Foxhall and John Salmon，eds.，When Men Were Men： Masculinity，Power and Identity in Classical Antiquit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8，pp.137-138.

④ 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公元4世紀(jì)至6世紀(jì)是羅馬帝國部分地區(qū)逐漸轉(zhuǎn)型成為拜占庭帝國的歷史階段，可稱之為早期拜占庭帝國（或晚期羅馬帝國）。